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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在不言中 第六章

作者:杜默雨

平常心!季纯纯一再告诉自己,要维持平常心。

事后她想了很久,终于把那个拥抱归纳为雷隽的“感谢”与“歉疚”,至于不小心碰触到的男望,纯粹是属于男人的自然生理反应罢了。

可是在这个星期日下午,云层聚拢,天色微阴,坐在他车子里头,任他带领方向,她又失去了平常心。

“好快,雷伯伯开刀完一个月,现在又恢复体力回上海打拼了。”

她先打破车内的沈默,他们才送雷明伦、江瑜和小雷伟去搭飞机。

“我叫他不要太累,江瑜很能干,一人就撑得起公司。”雷隽始终直呼其名,不叫阿姨,更不可能叫妈妈。

打从他必须见到江瑜的场跋,包括接机和探望父亲,他一定请季纯纯陪同。

季纯纯暗笑雷隽的别扭,一点也不介意额外出公差。她和江瑜一见如故,两人有很多“秘书经”、“贸易经”可以谈,而她更乐意见到雷家一家和乐团圆。

“协理,小伟很喜欢你,只要你回你爸爸那儿,他一定缠着你玩,刚才还叫你一起去坐飞机呢。”

“家里就我和他年纪最“接近”我也没想到会当起哥哥。”雷隽的嘴角有了淡淡的笑意。“生平第一次买玩具,就是为了这个宝贝弟弟。”

听到他舒缓疼爱的口气,季纯纯也很开心,他应该不再排斥江瑜和小伟了。

“有个弟弟真好,我几乎快记不得和我弟弟一起玩的光景了。”

“想你弟弟?”

“偶尔会想起,如果他还活着,现在也出来工作了,哎!讲这个也没用,家人缘份不够吧,注定我一个人孤孤单单长大。”

她脸上带笑,说得漫不经心,但雷隽的心却被“孤孤单单”给撞痛了。

“纯纯,你知道那天我为什么会到医院吗?”

“嗯?”她忍了一个月没问,太想知道答案了。

“你说,我爸爸年纪大了,如果不去见他,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啊,我不是咒雷伯伯啦,我那时是有点生气,想激激你。”

“我了解你的意思,生命有限,要把握相聚的时间,不是吗?”雷隽说得沉缓,有如坠入悠悠时光河里。“恨他这么多年,恨到最后,都淡了,不知为何而恨,只是为恨而恨,恨得莫名其妙。”

季纯纯望着前方车流,他说得太玄,她接不下话。

“他老了,早就为年轻的放荡付出代价,他拼命工作赚钱,四十岁就白了头发。再怎说,他也是生我养我的爸爸,跟你比起来,我真的是幸运太多了。”

那天在办公室,听到外头她的哭声,他立刻就为自己的怒气而懊悔揪心,一个自幼失去父母的女孩将心比心、苦口婆心劝他,他非但不接受,还不断对她爆发郁积的忿怒,惹得她痛哭,现在回想起来,他就像是一头咆哮狂野的困兽,教良善无辜的她受到惊吓了。

他仍有理性,细细思量,他明白她的用心,但还是不知如何面对父亲,原本打算看一眼父亲就定,却因为他们的谈笑而留了下来。

是她,教他重新认识生命中最至亲的父亲。

一个拥抱不能说尽他的澎湃心思,他想亲吻她哭肿的双眼……

只是--他不敢。

“纯纯,那天害你难过,我很对不起。”

“协理早就道过歉了,别放在心上。”她尽量装得毫不在意。

“我说了你男朋友的事,希望你不要介意。”

“男朋友?”是宇鸿?季纯纯有一秒钟的错愕。

“你不用收起他的照片,我那时说的是气话,你还是可以继续放他的照片。”

他总是注意到她的桌面?季纯纯心跳猛地加速,又平静下来,笑说:“协理,是我自己收起来的,和你没有关系。”

“嗯?”塞在高速公路的车潮里,他有足够的时间转头看她。

他那深深的一瞥灼烫了她的脸颊,她嗫嚅:“人……总是要重新开始,我以为早就重新振作,但其实就像协理说的,我还是活在回忆里,过份倚赖了宇鸿……”

窗外飘下雨点,划过挡风玻璃,一点、两点……渐渐模糊了视野。

“哎,没什么好说的。”

“你说,我听。”他启动雨刷,再度看清路面。

季纯纯低下头,轻轻触着两只食指,深吸一口气,对,保持平常心。

“我自小没什么亲人,虽然我生活上还满独立的,但和宇鸿在一起之后,像是小阿子抓住了一条毯子,个性变得特别依赖他,如果我嫁给他,让他疼一辈子也就算了,偏偏他不得不走……他很担心我,一直想办法让我学会真正独立,他不愿我花时间陪他,要我照旧过正常生活,甚至烧掉他写给我的情书,就是不要我太眷恋他,只因为……我……其实我很软弱的,只要一想到他,我一定会躲起来偷哭,心情就会很灰暗……”

他是看过她的软弱了,那是惯看她笑靥的同事所无法了解的极度软弱。

“傻宇鸿啊!”季纯纯轻露甜美笑容:“我怎么会不想他?只是我还是依赖着他,把他当神明膜拜了。有时候上班不顺心,就模模他的脸,问他,我该怎么办?

协理要找我去当部门秘书,我也问他,我该答应吗?”

“他怎么回答?”

季纯纯笑声如银铃般悦耳,“他当然不回答,只是开心地看着我,好像告诉我,叫我自己解决问题。”她又触了触两指食指指尖。“上回被协理吼了,我看着他的照片哭,问他说,我是不是应该辞职?他还是不说话,照样笑得非常开心,我想到协理骂我活在回忆中的话,忽然顿悟了。”

提到“骂”她,雷隽不自在地弹弹放在方向盘上的指头。

“我老觉得奇怪,为什么宇鸿烧了信,却不烧掉照片?后来才发现,我们每张照片都在笑,笑得好开心。同样是看照片,我可以悲伤哀悼过去的欢笑,但我也可以记取饼去的快乐心情,我这才明白他留下照片的目的,他不是要我天天看他、想他,更不是向他膜拜求明牌,而是要我记得那个乐观开朗的纯纯,就像他还活着一样,依旧是天天好心情,不会因为一时情绪低落,却忘了注意其他美好的事物。”

“宇鸿离开了,我再怎么依赖他,他也不能帮我了,但我将永远记得他努力教导我、帮助我勇敢活下去的用心,回忆自在我心,有没有照片都无所谓,因为我已经真正学会独立了。”

季纯纯眼眸绽放光采,这是她两年多来,真正放开心底那份沉重的眷恋,让自己如风筝轻盈飞起,散发出无比轻松的闪耀笑容。

“当然,我也要谢谢协理当头棒喝,一语惊醒梦中人。”

雷隽苦笑。

“你有所体会,你男朋友一定很高兴了。”

“那他就保佑我平安顺利赚大钱吧。”季纯纯笑了,像是话家常:“我把他的东西整理到盒子封起来,说不定哪天找个地方埋了。”

“你不会舍不得?”

“全记在这里了。”她指指自己的脑袋。

“你很爱他?”雷隽月兑口问道。

“对,我很爱他。”季纯纯眼光迷蒙,前方的雨线化作丝丝闪亮的光芒,她的脸蛋也格外明亮。“这份爱不是过去式,而是现在式,也是未来式。他曾经在我生命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我忘不了他,他就像我爸爸、妈妈、弟弟一样,他们是我记忆的一部份,我永远爱他们。”

雷隽细细咀嚼她的话,很意外自己并不因为听到她爱周宇鸿而泛出酸味--那是平时见到照片会产生的感觉:相反的,他心平气和,因为他看到一对恋人的相知相爱,纯真而隽永。

他羡慕周宇鸿的好福气,也惋惜他的无缘,纯纯是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子……

雷隽心头猛地一震,他明白了,纯纯是个好女孩,他喜欢看她的笑颜,追踪她的方向,想要把她留在身边当秘书,甚至此刻假日不上班时,他也载她在路上闲晃而不直接送回家,只想与她多相聚片刻。

他爱上纯纯了吗?

“协理,小心!”车子突然加速,季纯纯吓了一跳。

“我闪避前方来车。”

是吗?季纯纯存疑,对向车道好像没什么车嘛。

她不知道雷隽在想什么,他本来就不爱说话,常常他们说着说着,他就会陷入沈默,不然就是静静地看她,她模不着他的想法。

她更意外自己会跟他聊这么深入的内心话,也许是平常心起了作用,把他当成好朋友来聊天了。

避他在想什么,还是率先打破沈默吧。

“协理,我刚刚说些心事,你胡乱听听就算了。要是教别的男生听见,恐怕我就嫁不出去了。”

“你不说,别人也不会听见。”

“可是公司的人早就知道我和宇鸿的事,以后我大概会找个不知情的对象,免得他心存芥蒂。”

“不见得男人都心胸狭窄吧?”

“那可说不定,现代男人比女生还会嫉妒,斤斤计较的,还是别让他知道我的过去比较好。”

雷隽嘴角一牵:“你能月兑胎换骨,变得更加成熟自信,你未来老公还得感谢你的男朋友。”

“算了,算了。”怎么话题愈扯愈离谱了?季纯纯脸上晕热热的。

“我的意思是……如果有人了解你的心情,能够体会你对男朋友的这份感情呢?”

“有这么体贴的男人吗?协理介绍一个给我吧。”

“你条件很好,不怕找不到。”

“协理开我玩笑了,我每天这么忙,才没时间约会呢。”

“你在抱怨工作太多?”

“不敢!”她吐吐舌头,笑出两颗甜美的酒窝,眨眨眼:“我是帮雷伯伯心急,他希望你能赶快结婚,不要每天只顾着工作……”

雷隽眼里的笑意加深,唇畔勾起的弧度也更高。“看来我必须收买我的秘书了,免得有人打算当两岸密使,向上海那边报告我的动态。这样吧,我请你吃顿晚饭,谢谢你这段时间的帮忙。”

“好哇!”季纯纯开心地拍拍手,更惊讶雷隽竟然也会开玩笑。

平常心,让他们化开了上司下属之间的隔阂,彼此都多了一个朋友。她很高兴见到这样的结果,以后上班气氛也可以更融洽了。

窗外雨丝飞扬,她望着一块块似曾相识的店铺招牌,百货公司照样挂着那幅巨大的换季大拍卖广告,她今天已经看到第三次了。

他下了高速公路后,老是在市区兜圈子,迟迟不送她回去,只是为了拖到晚餐时间,单纯请她吃饭吗?

唉!保持平常心呀!

季纯纯开始约会了。

在不加班的日子里,雷隽看她神情愉悦地赴约,像是阳光下盛开的花朵,迎接朝露和风的滋润,一天一天散发出她亮丽的光采。

她即将有不一样的感情生活,而他呢?彷佛失落了些什么,既抓不住她,也没有勇气上前,只能继续追踪她的方向。

他拿着红色卷宗夹走出办公室,听到她在讲电话。

“好,晚上六点,就在我公司楼下,到时候见。”

季纯纯心情轻松地放下电话,忘了这是第几个相亲物件,反正吕彩梅那儿有长长的一串名单,她只要照顺序见面即可。

“纯纯。”一声叫唤把她拉回工作。

“啊,协理,你急件看完了?”

“签好了,你可以转送出去。”雷隽将卷宗放在她的桌上,顿了一顿:“今天晚上和美国那边谈判出货的资料,都准备好了?”

“在这里。”季纯纯抽出一个档案夹,站起身子,那是她摆出“下对上”的标准礼数。“协理,对不起,我晚上有点事,不过八点半以前我会回办公室……”

雷隽并不喜欢她这么“尊敬”的姿态,彷佛又将他和她的距离拉得好远。

“今天晚上你不必留下来,这是阿明负责的业务,我和他留下就行。”

“可是临时有什么事情的话……”

“有事情我明天会交代你。”

“这样啊……”季纯纯倒有些不好意思。

“你上回去做体检,结果如何?”

她休假一天的小事,他还记得?季纯纯笑说:“很健康啊。”

“胃呢?”

“吞胃镜好难受喔,医生说有轻微发炎,小心照顾就没事。”

“嗯,茶别喝太多,对胃不好。”

雷隽淡淡说完,一如以往,没什么表情,又走回办公室。

季纯纯垂下眼,望向桌上保温杯里的乌龙茶,大概是最近泡茶的香味太重,让他闻到了。

他常常注意她的一举一动,正如她也会注意他-什么、吃什么吧。

这是同事之间单纯的好奇心?抑或关心?

她惶惑不安地坐下,打开卷宗夹,伸出食指,无意识地抚向他的签名。

“纯纯,发呆?”吕彩梅走了过来,身边还有一位女访客。“这是广告公司的陈丽君副理,带了明年送客户的纪念品样本过来。”

陈丽君一脸兴奋,迫不及待地问说:“你们的主管是雷隽?”

季纯纯起身,微笑说:“是啊。我请示一下,陈副理稍等。”

吕彩梅显然跟陈丽君很熟了,两人哈啦起来:“陈小姐,我看我们雷协理冲着老同学的面子,你是做成这笔生意了。”

“嗳!那也是我们日志本设计精良,纪念笔也做得好看实用。我们老总一听说是你们公司送外国客户的,立刻叫我拿最好的样本出来呢,如果不满意,公司可以配合修改设计。”

“我们几个专门跑国外的同事,看了都觉得不错,不过可得协理再看一眼,他比较熟悉老外的喜好,这才能作决定。”

“哇!雷隽这么大权力呀?想当年他在班上闷闷的……”

“陈副理,请进。”季纯纯通报完毕,走出门外招呼。

雷隽亦是到门口迎接访客,还没出声,就被惊喜的叫声给定住脚步。

“雷隽!果然是你!好久不见了!”那高八度的夸张音调让办公室所有人的视线都转了过来。

“你是……”雷隽有些迟疑,眼前女子的确面熟。

“我陈丽君啦,同学耶!你不记得我吗?我跟苏雅欣同寝室的,以前还帮你传过情书……”

电光火石间,层层掩埋的记忆呼之欲出,雷隽心头一跳,仍维持淡然有礼的神色,伸出右手:“我记得你,陈副理、彩梅,进来谈吧。”

陈丽君猛摇雷隽的手,还是兴奋过度地嚷:“毕业后就没见到你了,大家都知道你很有成就,可你就是不来同学会,也不参加同学的婚礼,一直没机会见到你。”

季纯纯觉得好笑,从没见过一本正经的雷隽被老同学这样“摆布”,看起来雷隽似乎无可奈何又有些窘迫,大概是过去追女朋友的事被泄底了。

真看不出他曾经谈过恋爱,最后……是没有结果吗?

当然是没有结果了,不然他也不会至今未婚。季纯纯暗笑自己的糊涂,不觉又痴痴想着,他总是冷冷淡淡的,要怎么跟人谈恋爱?

泡好三杯咖啡,她端进了协理室,就听到陈丽君兴高采烈地推销产品。

“我们这日志本都是烫金的,封面是小牛皮……”

雷隽见季纯纯进门,忙问说:“纯纯,刚刚那份急件送出去了吗?”

“我叫妹妹送上去了。”

“我还是亲自去和总经理说明一下吧。”雷隽站起身:“陈副理,你这些产品都符合我们的要求,至于细节,我请彩梅和你详谈,抱歉我有事先离开。”

看着雷隽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脚步,吕彩梅问说:“纯纯,他急什么?”

“不过是一件例常的回览公文,赶着总经理出国前会签而已。”

“怪怪,陈小姐你吓到他了!”

陈丽君哈哈大笑:“雷隽还是老样子,不爱跟人打交道,身材长相也没走样,不像其他男同学,一个个发福凸肚子,还长了满脸横肉。”

吕彩梅也接腔说:“就是啊,男人还真老不得,一老就肥,像我老公啊,结婚后整整胖了十公斤,要去勾引小妹妹也没本钱了。”

季纯纯摆好咖啡,笑说:“彩梅、陈副理,你们聊事情,我出去忙了。”

吕彩梅唤她:“不是还泡一杯给协理吗?”

季纯纯直接端起最后一杯咖啡:“等他回来大概都凉了,我自己喝吧。”

“纯纯,你不要喝咖啡啦,教协理看到了,又要担心你胃疼。”

“咦?雷隽会担心你胃疼?”陈丽君好奇地瞧着季纯纯。

“协理很关心同仁的身体健康。”季纯纯简单回答,端着咖啡回到自己的办公桌。

热腾腾的咖啡散发香味,她凑近鼻端细细吸闻,这是雷隽习惯喝的不加糖咖啡,她曾经尝试为自己冲泡一杯,喝了一口,却是满嘴苦涩,难以下咽。

但现在,她为什么想喝他的苦咖啡呢?难道只是为了不浪费公司资源?

她安静地摩挲杯子,脑海里盘旋过无数问题,想到他在医院注视她的神情,她的心情变得迷惘,又失去了平常心。

她跑到茶水间,拿了两包糖包,撕开倒在咖啡里,化苦为甜,谁说喝了一定会胃痛?

只不过帮协理消化一杯咖啡罢了,她竟然也有这么多念头?季纯纯摇头笑了,举起杯子,慢慢啜饮下这杯甘醇香浓的甜咖啡。

“季小姐,请问你乎常做什么休闲活动?”

“看书、押花、做菜、散步、逛街,没什么特别的。”

丙然是一个贤妻良母!和季纯纯一起吃饭的男士心中窃喜,又热烈地说:“我妈妈姊姊也会插花,把家里弄得漂漂亮亮的,季小姐的家一定也充满艺术气息了。”

“押花不是插花……”

“别看我是男生,我也懂得欣赏插花艺术,几朵普通的花,经过重新摆放,就可以展现不一样的感觉。我妈妈说,有气质的女孩子都会插花……”

季纯纯任那位男士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低头喝她的熏衣草茶。

小巧透明的滚圆茶壶里,装满了梦幻色彩的紫色花茶,她原以为入口甘甜,怎知舌尖轻尝,竟带有一点涩滞的味道。

爱情也并非总是顺利,相亲过程不免碰到形形色色的男人,有自负如眼前这个口若悬河的男子,也有闭塞害羞不知所云者,他们在她身边交错而过,像风似雾,无法在她心底留下痕迹。

“季小姐,我想这个星期日,你有空可以一起到美术馆看画展吗?”

“啊!花展?是哪一派的插花展?”

“没什么。”

男士沉下脸,虽然这位季小姐是贤妻良母,但一整个晚上吃饭下来,她的反应似乎有点迟钝,老是听不清楚他的话,跟这样的女人讲话很累耶!季纯纯隐约记得他提到美术馆,这才联想到他说的是“画展”。

“喔,刘先生,我听力不太好,不好意思请你再说一遍。”

听力不好反应慢,这哪能当好媳妇呀!男士谦和有礼地说:“我是说我妈妈开过插花展,很多政商名流前来捧场……”

季纯纯亦是保持礼貌聆听。她往往和相亲对象第一次见面时,就直截了当告知她的听力问题,能接受她缺陷的人,才能耐心和她交往下去吧?

她已看出刘先生的不耐烦,她并不介意他的态度,因为即使是十分熟悉的同事,也无法每个人都顾及她的耳朵,当大家忙得天翻地覆时,她要请别人讲第二遍相同的话,难免要看脸色了。

在国外部里,不用说,彩梅那大嗓门一定令她听得清清楚楚;另外还有一个人说话,她也可以听得清晰明白。

他说话总是不疾不缓,声音不大不小,每回他要讲话时,一定会先唤她的名字,纯纯……纯纯……纯纯……

无数的呼唤回嫌邡边,她心脏一跳,好像又听到雷隽在喊她,而在医院里的紧紧拥抱,他是如此抑郁地喊她……

结束这顿相亲晚餐,男士很有风度地欲送她回去,她婉拒了。

夜空微雨飘摇,她走进毛毛雨里,让清凉的感觉唤醒她的平常心。

车辆驶过潮湿的马路,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树梢抖落雨滴,淋得她衣裙湿了好几块,她不以为意,站在人行道上,细细感受夏夜难得的清凉。

她在淋雨!雷隽坐在速食店的二楼,桌上放着一杯喝了四分之一的冷咖啡,他握紧拳头,看她站在公车站牌边,漫不经心地淋雨。

自从他“不小心”听到她和吕彩梅聊天,谈到她常来这附近某家餐厅吃饭相亲后,他又开始不自觉地追踪她的脚步。

他知道她从不让任何一位男士送她回家,顶多让男士送她到公车站。

他喜欢这个位子,坐在这里可以看到公车站人来人往,却没有人会抬头往二楼看,他可以坐在这里“等”她、“送”她,看她搭上公车,他才能放心离去。

她还在雨中漫步,就不怕感冒吗?纯纯,别看行道树了,你的公车来了!她当然听不到他的内心呼喊,雷隽只能看她跑向前追公车,又懊恼地走回站牌下。

她终于撑起那把红色小伞了,他看她轻柔地旋转伞面;心情也跟着柔和旋转起来,虽然看不到她的表情,但他可以猜想,时常保持好心情的她大概不再懊恼,而是在享受雨中情趣吧。

饼了二十分钟,才又有一班公车过来,一群补习班下课的学生蜂拥而上,红色小伞在门口挤了老半天,最后仍然没有挤上去。

雨势变大,小办伞甭伶伶地停伫人行道上,不再转动。

他起身,将咖啡丢到垃圾桶。

雨水划过速食店的大片玻璃,从二楼滑落成水流,滴滴答答跌下一楼。

季纯纯看了手表,九点四十五分,说早不早,说晚不晚,她以鞋尖轻点地上的小水洼,再等等吧,说不定等一下就来一班空车了。

“纯纯!纯纯!”

身边传来了她熟悉的声音,令她心头陡地一跳。

“协理,你怎么在这里?”她赶忙举高伞柄,为高大的雷隽挡雨。

“刚好和朋友在附近吃饭,看到你在等车。”

“协理,你没带伞?你车子停在哪边?我送你过去。”

“那我顺路送你回去。”

“好呀!”季纯纯欣喜应允,才发愁等不到公车,雷隽就天降奇兵似的出现了。

雷隽和她保持距离,以致半个身子都在淋雨。“我车子停在对面巷子,我去开过来。”“等等。”季纯纯拉住他的袖口。“一起过去,这路口不好回转,协理还要绕一大圈,很麻烦的。”

雷隽低头看他被拉住的西装袖口,又抬眼看了显得有些不好意思的纯纯。

她放开他的袖子,他月兑下西装外套,直接笼罩在她的头上,再接过她的小办伞,搂住她的肩头:“走!一起过马路,小心地上的水。”

头顶突然罩下他的西装,又倚到他的怀里,季纯纯心跳全乱了,她知道她的伞不够大,不足以为两个人蔽雨,可是走得靠近一点就好,他不必这样全副武装为她遮风挡雨吧?

他的脚步很快,她不由自主随他穿越斑马线,眼底只见他淋湿的皮鞋和裤管,身上只感受到他紧密的搂抱,即使隔着西装,她依然能察觉他剧烈浓重的男人声息她的心跳更加狂乱,这样的接触实在太亲密了!“协理,这里有便利商店。”她松开他的手掌,拿掉西装外套,抬头绽开微笑。“我有点冷,去买些热的来吃。”

“嗯。”雷隽点头,将红伞放在门边的雨伞架。

“协理,来!要不要吃甜不辣?”季纯纯跑进商店,马上跑到热食区前,挑着里头的甜不辣和猪血糕。

“我不饿,我喝热咖啡好了。”雷隽打开热饮柜,取下架上的罐装咖啡。

“协理我请客,谢谢你送我回家,先别付帐哦。”季纯纯忙着捞甜不辣和鱼丸,又往纸杯倒热汤。

雷隽站在她身边,静静地看她欢喜忙碌的动作,也许,这场大雨来得正是时候,让他与她有了短暂相处的时间。

结完帐,雨势未歇,他们站在杂志架前,没有讲话,各自吃吃喝喝。

季纯纯喝下热汤,心里也暖洋洋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雷隽一起吃饭,两人即使默默无语,她也不再感到尴尬不安。不用上高格调的餐厅,就算吃的是卤肉饭、烫青菜,她也喜欢那股交流在雨人之间的恬静气氛。

那是她和任何一位相亲男士所未曾有过的感觉,甚至和宇鸿也没有……年轻的他们总是嘻哈笑闹,体会不到那股深深沉淀过的感情……

“协理,走了?”她压下混乱不堪的平常心。

“好。”

“伞?我的伞呢?”走出便利商店的大门,季纯纯不由得惊呼。

伞架上只有一把四分五裂的折迭黑伞,却不见了她的小办伞。

雷隽左右找了一下,摇头说:“一定被人拿走了,我进去买一把。”

丢了伞,季纯纯倒也不难过,只是暗叹拿伞的人缺德。

她站在骑楼下,一时兴起,伸出手臂到绵密的雨线里,把玩抓模不住的水珠,搓一搓手,再抹一把雨水到脸颊,那沁凉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小心不要淋雨感冒了。”雷隽回到她身边。

“才不会,我身体可好呢。”季纯纯回眸一笑。

雷隽心神一慑,她的笑,单纯无忧,直直笑进他的心魂深处。

“咦?协理,没有伞?”

他收回目光,也望向帘幕般的雨水。“雨伞、雨衣都卖光了,你说我们要怎必到车上?”

“跑呀!”她臂上还挂着他的西装外套,立刻顽皮地拿起来罩在他头上。

“好。”他带着淡淡笑意,撑开西装,也罩住了她,将彼此都收拢到方寸之间。

再握住她的手,紧紧一捏,带她跑了起来。

雨势转急,细针般的雨丝打在他们脸上、身上,柏油路有点湿滑,季纯纯感觉到他稳稳的掌握,很放心地让他带着?。

偶尔疯狂一下,纵使身上都淋湿了,但那种舒畅奔放的感觉真好!车子停得稍远些,他为她打开车门,在她坐进去的那一刹那,帮她抹去了头发上的雨水。

季纯纯坐妥,赶忙掏出面纸擦拭脸上的雨水,头顶似乎痒痒的,她又抹上湿漉漉的头发。

雷隽也进到车里,将湿透的西装丢到后座,双手拍拍手臂,抖掉雨水,迎面就递来一张面纸。

“协理,用这个擦吧。”季纯纯兴致高昂地说。

他接过面纸,才擦了两三下,纸张就已湿透破裂。

转头看她,蒙胧路灯照映下,她的脸庞沾上几块白色的纸屑。

“别用纸擦,这手帕给你。”

他拿出裤袋里的手帕,本想放到她手里,但一见到她的笑靥,所有压抑难明的情感化作了行动,直接为她拭去脸上的残屑。

“我自己来。”季纯纯吓了一跳,当作是他的关心,仍保持笑容,伸手接过他的手帕。

手掌接触,有如牵动彼此心弦的引线,两人都是心头一颤。

“纯纯……”他的声音显得沙哑。

“协理,我们回去了。”捏住他的手帕,她不敢动弹,更不敢看他。

雷隽猛地转头,启动车子,在漫天夜雨里急驰起来。

季纯纯心惊胆跳,他好久没开快车了,他的急速让她害怕,此情此景,彷佛梦中似曾相识,他在弯曲的山路绕来绕去,疯狂急驶,她则是不自主地跟在后头,闯不出他所布下的迷雾丛林,直到宇鸿来带她离去。

但此刻,不是梦,是现实,她身边有一个混沌难明的雷隽,不再有宇鸿……

“协理,别……别开那么快……”

她那受惊的颤音让雷隽心头一凝,他缓缓踩着煞车,放慢速度,低声地说:“对不起。”

就这样回去了吗?他有生以来,竟是难下决定。

他已经偷得半个小时和她相聚,更能名正言顺送她回去,他还想怎样呀?

他不想怎样,他只想看她的笑容,听她的笑语,感觉她女子的馥郁馨香,深入探究她的心……同时,他的心也满满装载着她,在夜深孤独袭来之际,他竟是不想放她走。

他用力眨着眼睛,试图刺激自己清醒,但前方雨夜茫然,他愈往前走,愈难控制自己的方向。

满溢泛滥的思绪四处奔流,终于归向眼前的方向--纯纯。

他猛然踩下煞车。

“协理,怎么了?”季纯纯一直很紧张,今晚的雷隽实在很怪异。

车子停在马路边,车声雨声全被摒除在窗外,只剩下两人不平静的呼吸声。

她怯怯地递出被捏皱的手帕。“协理,这手帕还你,你头发还没乾。”

他视线凝在她的手背上,她则在心里默数着,一秒、两秒、三秒……

蓦地,他握住了她的手,连同自己的手,一起带向他的怀里。

季纯纯惊骇地抬起头,迎向那双始终深邃难解的瞳眸。

她的心跳加速,他的手掌温热有力,正重重地按捏她的手心,放在他剧烈跳动的心脏上,似乎想传达什么话语。

有话,不能用说的吗?

她想后退,但他已迅速松开彼此的安全带,她的身子被圈在他的臂弯里,连心神也陷进他的眼眸深处。

她想保持平常心,但他呢?

不该是这样的……

她想推开他,他却是更加拥紧她,她无处可躲,直接承受他烙下的吻。

唇办相迭,火烫如炙,她全身立即烧成一团烈焰,在他的拥抱中燃烧、爆炸、化作无数星星火点,由肌肤蔓延到灵魂深处。

他疯狂地寻索探求,她仍是惊骇地无法反应,他的火热让她闭上了眼,嘴里尝到了他舌尖的淡淡咖啡香味……他喝加糖咖啡?

炽热的狂吻一波波袭来,遍布在她的脸颊和颈项,不断地熨贴细吻,再回到她的唇办吸吮轻咬,重新探进她不知所措的嘴里,深入而激狂地挑弄她的。

冷淡的他几时变得如此激情?她沦陷在他的气息和热吻中,紧绷的肌肉逐渐放松,意识也逐渐涣散,无法思考,只能不由自主地回应他的寻觅。

似乎是察觉她的回应,他的急狂转为柔缓,温柔细腻地舌忝舐她的舌尖,再轻怜蜜爱地划吻她的唇办,辗转之间,她心神松驰,更加迎向他的柔吻。

懊熟悉的吻呵!她整个人摊在他的怀抱中,隐约记起那个令她一再回味的梦境,当她孤立无援地迷失在森林时,宇鸿紧紧握住她的手,不但带她定出迷障,还以截然不同的方式深深吻了她,就像此刻雷隽的吻,热烈而温柔,那不断摩挲她手心的手掌,也是如此地熟悉……

叭醉酒的那夜,只有雷隽与她独处。

难道令她魂牵梦系了两年多的梦中之吻……是雷隽给的?!

她震骇莫名,用力推开雷隽。

“不……不要……”

“纯纯……”他还是紧握她的手,眼里烈焰灼灼。

“放开我。”她再度用力甩开他的手,转身就要开车门。

怎么打不开呀?是雷隽将她囚禁起来了吗?原来这两年多的日子,她想念的不是宇鸿,而是不知不觉侵占她心灵的雷隽?

“纯纯,你做什么?”雷隽握住她的手臂。

“放开我,打开车门!”她的眼泪掉了下来雷隽一愣,按开中控锁,随着啪地一声,季纯纯冲出了车外。

漫天苦雨浇灌下来,她快步向前走,她不知道要往哪儿去,只知道要离开雷隽,让自己彻彻底底清醒。

一切来得太突兀,她不要雷隽破坏她的平常心,她要与他保持距离,当他是上司,而不是一个可能偷偷爱她两年多的男子,甚至取代了她心中宇鸿的形象……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她不要!“纯纯,别淋雨,快回来。”雷隽拉住了她。

“别抓我。”

“纯纯。”他从后环抱住她的腰,搂得好紧。“对不起,我说对不起。”

“雷隽,你吻过我?”她的泪水滔滔流出。

“很久以前……”他将脸颊抵在她的颈边,沙哑近乎无声。

“你怎么可以骗我?害我以为是宇鸿,我喝醉了,你怎么能欺负我?”

“纯纯,对不起,你不要淋雨,好吗?我们回去。”

“不要!”

“纯纯!你要去哪里呢?”他又抱住她,下让她走。

她要去哪里呀?雨丝狂急,她的意识混乱,甚至不知为何跑到雨中,难道只是为了宣泄她某种难以言明的情绪?

她为何这么在意雷隽吻过她?

在他的半拖半拉之下,她终于回到车子里,全身一团湿乱,心情更是剪不断,理还乱,最后只能化作低声啜泣。

雷隽亦是全身湿透,他拂去掉在额上的发,不发一语,发动车子。

车子引擎启动,冷气从通风口喷出,季纯纯冷下防打个机伶伶的冷颤。

他察觉她的畏寒,立刻关掉冷气,向前驶去。

一路上,两个人都不再说话。

大雨倾盆,嘈杂的雨声继续搓弄彼此已经乱掉的心。

必到季纯纯的住处,她拿了背包,没有道别,迳自打开车门离去。

雷隽走出车外,直到看到五楼客厅亮起灯光,他才回到驾驶座上。

头发水珠滴滴落下,他颓然将额头抵在方向盘上,火热冲动的激情已经被大雨浇熄,化作一缕轻烟,再被彻底灭掉火源。

他这辈子注定得不到爱情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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