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樱令 暮颜 11-end
11
烛光摇曳,将阿颜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的眼垂着,长长的睫毛拖出淡淡的弧影。红黄的烛火将他玉一般洁白的脸也映成了红色。他静静地坐着,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你打算怎么办?”我问他,“要回去吗?”
他垂放在膝上的手慢慢地收拢,指节出泛起了青白色的光泽。
“摩诃勒……”
“阿颜!”我握住他冰冷的手。
“我不可以失去他,不能再失去了。”他的唇和他的脸色一样苍白。
“他……曾经……在我的面前……”阿颜捂住了嘴,脸上现出极度痛苦的神色。我拍拍他的肩。他蹙着眉尖**着靠在我的肩上。
“我的叔叔、婶婶、堂兄、侄女……在我的面前,他亲手……杀了……”阿颜的身体在我的肩头颤抖,指尖的力度痛得我冒出了冷汗。
“那个时候我十七岁,他才只有十六。我忘不了,他脸上残忍的笑和冷酷的眼神。”
“阿颜!”我紧紧抱住了他。
“一个一个,剑举起又落下……他逼我看,逼我听,杀了他们的人是他,可是害了他们的人是我啊!”
湿濡的布料贴在我肩头的皮肤上,烫得我心揪成了一块。
“每杀一个,他就笑着问我‘你还想不想走’,不等我回答,又举起剑……”
强烈的不安如潮水般涌上了我的心头。
“我记得你说过,你爱着他,他却不爱你……”
推开我的肩,阿颜将头埋入了桌上曲起的双肘中。
“我爱他,所以杀不了他。他不爱我,所以他只想留住我的身体。他明明知道,那样做只会让我恨他,恨他一生一世,可是他依然坚持。不管是恨是爱,我的人永远只能锁在他的身边。我就像是他一个心爱的玩具,只可属于他一人,就算哪天玩腻了,玩厌了,宁愿亲手毁了,烧了,也决不会放开它,让别人捡了去。”
“我被他用铁镣铐着关在密室里,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因为那时的我已经完全疯了,疯得认不得任何人,疯得只想伤害自己。”阿颜缓缓地抬起头,脸上已看不见任何泪痕,蓝色的双眸里闪动着骇人的利光。
“皇帝当时刚刚即位不久,吐蕃汗王最信赖的左丞相一家无故在出使新唐送登位贺礼期间遇害,而身为藏传巴颜活佛的转世灵童的我又同时失踪,这件事当时引起了两国之间极大的危机。皇上的确很聪明,一方面在边疆集结重兵,炫示国力,一方面亲书致歉,将过错推给京师守卫,处置了朝中十八位无辜官员,又遣使送了汗王无数金帛,才平息了这场纷乱。”
“有这样的事?”我手抚额头,“真不敢相信,紫衣侯对你的执念如此之深,至于朝旭……他的手段未免太狠了些,只可怜了那般无辜代罪的臣子和一帮寡母孤儿。”
“如果是为了天下,他们有什么事做不出来!”阿颜冷笑了一声。
不是不明白,只是,离开宫闱争斗,朝堂倾轧已经太久了,久得我已快忘却了。
“后来呢?”
“后来……阿布找到了我。她和我从小一起长大,她自幼年就被选为圣女,自小巴我一起接受严格的训导。一直不相信我已身故的阿布,说服了族中的长老,独身一人来到了中原京师。她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打探我的消息,虽然皇室中人对此讳莫如深,但还是让她查到了蛛丝马迹,随后乔装混入了紫衣侯府。她的嗓音特别,为了找到我,她不惜用药暂时封住了自己的声音,取得朝剡的信任后,成了密室中的一位侍女。”
阿布她会这么做我一点也不会觉得讶异。她的确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我不知道自己是该恨她,还是该谢她。是她救了我的命,可是我常想,如果当时她见到我后能一剑刺死我,也许我们现在就不必如此相互折磨了。她恨我,我不怨她。我跟她说过,我的命她随时可以拿走。”
我隐约猜到了,阿布找到了阿颜,又用了什么手段将阿颜从疯狂状态中拉了出来。
“我宁愿一辈子生活在那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没有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将来。或许那时的我会更加幸福一些。”
“你会不会认为我很可笑,很无聊?”阿颜用他琉璃一般的眼珠看着我。
“不会。”我摇摇头。也许只是做个简单的木偶,人会比较容易满足一些吧。我的手,捂上了胸口,坚硬的匣内,是那枚艳红的多刺的——如果。
“人清醒后,必须面对自己不愿面对的一切。只是当时我才悲哀的发现,我的勇气和力量早已不知何时失落了。我是被佛抛弃的人,没有脸面也没有了姿格。虽然有阿布的陪伴,但我已对阳光产生了恐惧,我只能缩在小小的,不见天日的暗室里,等着夜晚,他到来时带给我的安心。阿布气我,骂我,甚至要拿剑杀了我,可是我不管,我强迫自己忘记过去的一切,亲人,故乡,身份,甚至性别。我的生命里只剩下了一件事——等待,无休无止的等待。”
“那段日子,他高兴极了。”阿颜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之中,脸上泛起了朵朵红云。“我终于清醒了,不再发疯,不再痴呆,而且,我死心地放弃了抵抗,乖乖地留在他的身边,像他数不清的姬妾那样,每日等候着他的临幸。”
“他把我从密室中放出来,任我在内庭走动。人们像看怪物一样地看我,就算有恶毒的咒骂也从来不在我的面前说。直到有一天,他的一个极受宠的姬妾不知什么原因冲到了我的面前,当着来往的侍从婢女狠狠地打了我一记耳光,说我妖媚惑主,说我逆伦背德,说我狡滑婬贱。我被她骂得无还嘴之地,而她要她的几个健婢把我推入了荷塘。我本来武功未失,这几个女子根本不能近前,只是当时我想,就这么死了倒也干净,既然自己下不了手,有人帮忙总是好的。”
“阿布跳到水中把我捞上来。当天,朝剡没来找我。第二天,我听说了,”阿颜叹了一口气,“那个女人,被沉入了荷塘……身上还有六个月的身孕,那些婢女,被他斩断手足发卖到了妓寮。”
我听了浑身一战,六个月的身孕……他当真连自己的骨肉也不放在心上么?!
“他有无数的女人,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得到他长久的宠爱。一旦失宠,就会被他弃如敝履,只有十八岁的他,心狠手辣得如同鸠比百魔,总有一天,他也会厌倦了我,将我弃掷一旁,或是像他对待那些婢女一样,卖到何处去。所以我终于下定决心,和阿布回国。”
我心中暗暗叹息,如朝剡那般聪明的人又怎会让他们轻易地月兑逃呢?
“他那般心机深沉的人又怎么让我们轻易地月兑逃呢。”阿颜苦笑了一声。“他早就发觉阿布的身份了,只是他一直不说,他就像是个猎人,在与自己的猎物玩一个刺激新鲜的游戏,他随时关注着我们的一举一动,等着我们行动的那一天。”
“他给我们下了药。”阿颜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脸色发青,“是极霸道的药。我们,在不能自已的状况下……有了关系。”阿颜痛苦地喘息着,手指深深地插进了桌布中。“阿布是圣女,如果这事让族人知道,等待她的会是烈火焚身之刑。事情发生的时候,他……他他竟然就在旁边看着,然后,当着阿布的面,一次又次地……”
“好了,别说了!”我用力抱住了他发抖的身子,“别再说了……那些让你痛苦的回忆。”
阿颜抱着我,终于哭出声来。
“上天为什么要如此待我,即要将大任于我,为什么不让我劳筋骨,饿体肤,却偏偏用这种方式。如果,我没有因为好奇随着叔叔来中原,如果我没有因为新鲜偷偷跑到御花园,如果我没有因为喜欢而轻意随他入府,如果我没有见过他,爱上他,是不是就不会弄到现在这个地步?”
我无语。
“爱和恨常常只一线之隔,离得近了,就分不清究竟是爱还是恨。”
阿颜璀璨的蓝眸凝望着我。
“我是被佛抛弃的人,命中注定不会有好的结果。流樱,你不一样,和我不同。答应我,别像我一样陷入万劫不复之地。这世上,哪里会有真真正正的——爱情?”
远远地,窗外传来了阿颜轻轻的低吟:“问世间,情是何物,直叫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雁,老翅几回寒暑……”
万劫不复吗?我闭上了眼睛,心的沉沦又岂是受人所控的。
门外,响起了熟悉而疏离的脚步声。
就算心中再不愿意,早已溺于肉欲的身体还是被轻易地唤醒,我神志迷惘地看着他压抑的神情和在我体内左突右撞时发出的欢愉喘息,他的气味充塞了我的整个鼻息,他的汗水滴在我的脸上,身上,刺激着我全身的敏感喷薄而出。我尖叫着发出愉悦的哭泣,在紧绷的断裂中释出久违的激情。
阿颜说过,爱和恨,只有一线之隔。如今的我,身处灭顶的潮水中,再也辨不清,再也分不明。只是心中的那一点残念,他可以听得到吗?
懊久未修理过的长甲在他潮湿的背上划出道道痕迹,“我……恨你……”,口中发出破碎不堪的呼吸,换来的却是更加猛烈的攻击。
身体热得发烫,心却渐渐冷却。
今夜,我将再一次地沉沦。
12
七天,在我的耳边述说着无尽的爱语,在我的床上翻覆了无数的云雨。没有早朝,没有侍妾,没有威仪的七天。
他腻在我的身边,用痴迷的眼神慢慢地融化我的坚持,用过往的回忆唤醒我的脆弱。我在他的怀里被欲迷了眼,被情惑了心。忘了如何呼吸的我只能迎仰着他的呼吸,我第一次主动地吻他的唇,应他的要求在他的身上扭动自己的身躯。我用自己的身体取悦着他,也取悦了自己。七天里,我忘记了身边的一切,眼里,心里,只剩下了他……
他在哪儿呢?望着早已空空的床铺,我想着。或许,他早朝去了,或许,他去了前庭舞剑。
“娘娘,娘娘。”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侍书和侍画一脸惶急的模样跑了进来。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样子。”我对她们柔和地说。大概是见我少有的平和与愉悦的样子,她们竟都呆了呆。
“啊,啊……”侍画先反应了过来。
“皇后,皇后娘娘到了,着您去接驾呢!”
笔后?!她怎么会来?我这个雪樱阁不是不许任何妃嫔入内的吗?带着满怀的疑惑,我步出了殿寝。
第一眼看过去,她是个十分端庄的人,有着母仪天下的气度和雍容。很久以前,我曾经远远地看过她一眼,在宫中的时刻,封闭的我几乎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而如今,她鲜明地站在了我的面前。
心中涌上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努力回忆宫中应有的礼仪,尽量放轻自己的声音,我低着头行了礼。
“妹妹无需多礼,我们姐妹说来也好久没有见面了吧。”皇后笑盈盈地扶起了我,可是在我抬头时,我分明看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与憎恨。
“说起来,皇上对樱妃的宠爱真是世所罕见的呢!”皇后微微地笑。“本宫上次见到樱妃是在你怀着七皇子大概四个月的时候吧。那次樱妃差点从御花园的亭子上掉落下来,本宫虽然在场,总是守护不利,被皇上责罚也是应当的,只是自此樱妃就不见宫中各姐妹实在是叫本宫难以自处啊。”说着,皇后竟拭了一下眼角。
我明白了,想来那次意外是皇后的策划,只是小雪命大躲过了一劫罢。我心里暗暗冷笑,此等拙劣的手法,又岂能瞒得过自小精明,在宫庭争斗里耳濡目染的小雪。以小雪的性格,想来也该好好地“回敬”过她了。
我顺着眉眼,只看着自己的指尖,指甲有些长了,等皇后走了就好好修修吧。
“今天,本宫得到皇上口谕,特来向樱妃妹妹传个话儿。”皇后有些幸灾乐祸的对我笑着,“是个喜讯儿,妹妹听了一定会高兴的。”
“过了午时,宣旨太监大概就要到樱妃妹妹的雪樱阁了吧。皇上要给妹妹晋位了,从今儿起,樱妃会受封皇贵妃,是后宫的正一品位,只是在本宫之下呢。”
这不是她不愿见到的吗?可为何皇后她如此高兴。我蹙起了眉尖。
“哎呀,本宫差点忘了,西夷进的两位美人儿瑶光和琼光也受封了。一个是媚妃,一个是容昭仪。她们啊,赐了金步摇巴玉如意,听掌房的刘公公说,皇上已经定下了,今后一个月将轮宿媚妃和容昭仪宫中,怕是不能来陪伴贵妃了。”皇后故作惊讶地以袖捂着唇,眼里却满是得意的笑。
“女子当以夫为天,夫君新纳爱姬,咱们作妻妾的,当然是该为他高兴的了,你说对不对?”
一只长长的指甲在我的手中断裂。
“以色事人终是不常久的,”皇后冷冷地笑着,“再美的容貌,看得久了也就生了厌。不过樱妃你放宽心,皇上宠着那两个女人久了之后,也会腻了,或许到时候,皇上他又会记起樱妃的千娇百媚再来陪你也不一定。”
“樱妃,莫怪本宫说你。明明花一样的人儿,却总是素面朝天,不事颜色,因说樱妃丽质天生,但若不施脂粉,不事娇媚,又如何能长久地勾住男人的心呢?虽说你生了皇子,可若是自个儿不争气,不懂得妖媚惑主,皇子也不会受到皇上的宠爱的。可莫当本宫笑话,这宫中受宠失宠的女人本宫看得多了,任当时皇上如何疼你爱你,如若失了宠,便会被弃如敝履,不留一些儿恩情。”
“不过你也莫伤心,皇上总是对你有心的,樱妃看看本宫,自皇上十五岁时嫁入宫中,初时恩爱,渐后疏离,但皇上总是爱着本宫的,让本宫执掌内庭,身居高位,享尽荣华,有何不好。虽然有时会有些寂寞,但习惯了也就好了。樱妃如今位居贵妃,身份尊崇,亦当知道女子不可善妒,千万别因为一时妒恨做出什么傻事来,否则皇上他又该怪本宫未尽教导之责了。”
我了解皇后离去时的心情。看着从前妒恨的女人面临与她经历过的怨怼,心中一定是痛快莫名。
不要生气,不可以发火,不可以……
“咣——”殿中的瓷器被我砸了个粉碎。
当日午时,旨下,我称病在身,闭门不迎。是夜,朝旭莲辰宫容昭仪处。
第九日晨,容昭仪与媚妃前来雪樱阁晋见。我仍坚门不出,将二人赶了出去。
侍书侍画后来对我说,那二姝果是妖媚丰艳,不过趾高气昂,口中说了许多放肆骄纵的话。不过,她们说什么都与我无干。
夜,风起,树摇影移,辗转不能眠。
起身关窗,抬头却见到了环着一圈风晕的黯淡残月。紧扣窗棂的手停在了原处。
对面的树上,银色的紧身衣在月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这世间,我只知道有两个人会就这令人眩目的银色长发,只有一个人拥有这随风起舞的美丽银发下,闪动的熟悉眼神。
银色的身影在摇动的树枝间挺身而起,如一只风中起舞的翩迁蝴蝶,御风飞临我的窗前。银制的面具遮住了他大半的面容,但那双琥珀色的双瞳和带着微笑的薄唇依旧是我熟悉的依赖。
“秀一!”我张开双臂,任这只散发着妖异魅色的银蝶扑入我的怀中。
“小雪姐姐!”怀中少年特有的清脆声音在触及我胸前时突然发出了一声怪异的轻叱。
“你不是!你是……”目光中的惊讶转而成了狂喜。少年纤细的手臂紧紧拥住了我的后背。“流樱,是流樱!你没死,你没有死!”
“秀一!”模着他柔软的银发,恍如隔世一般,我抱住了三年不见的,我的秀一。
“我和鹤师傅住在一起。”少年露出了微笑,“他是我见过的最温柔的人!”
“跟我走吧,流樱。忘记这里的一切,让我来好好地照顾你,就像从前你照顾我一样。”和我差不多高的十二岁的少年向我伸出了细长的手。
没有回应他的要求,我只是细细地端详着曾是孩子一样幼女敕,如今却已长得像成人的少年。
“你怎么会在这儿?”我拉起了他的手。他的手柔软但粗砺,掌心和指缘布满了因握剑而起的厚厚的茧。
少年撇撇嘴,满不在乎地说:“鹤师傅想家了,所以我带他从伊贺谷跑出来,路上遇到了椿哥哥和印扮哥。他们说你死了,亲眼看到了你的遗体,害我和鹤师傅哭了好一场呢。鹤师傅说他想知道雪姐姐过得好不好,所以我们先到京师里找雪姐……”少年的眼睛眨了眨,沉声说道:“看来,死掉的应该是雪姐姐,而你……顶替了她的位置……成了……成了……”少年咬住了嘴唇。
“你还是这么聪明。”我模了模他的头,“只是,有时人太聪明了并不是一件好事。”
少年的手蓦地扶上了腰中的剑柄。
“他对你好不好?有没有让你哭?”琥珀色的瞳仁里散发出慑人的利光,我知道,只要我一点头,那只持剑的手将会毫不迟疑地将剑刺向朝旭的咽喉。
沉吟了片刻,我摇了摇头。
“老师呢?他过得好不好?”
少年冷笑了一声道:“有什么好不好的,被打断了手筋和脚筋,幽闭在山谷中的人,一辈子跟个废人没什么差别,就算再被那个人如何残忍地对待,他也不会懂得反抗。”
“那个笨蛋!”少年着恼地抓着头,“虽然白逃谠笑着对我说他过得很好很幸福,可晚上还是常常听到他压抑的哭声。”
“啊——”我红了脸,哭声,其实也分了好几种。
“明明是个年纪不小的大人了,做事情还像个孩子一样,谷中有那么多仆人,他却非要自己做事,动作又慢,手脚又笨,常常碰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到处都是伤痕,连背上,脖子上也会碰伤,真不知道他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啊,啊——”我脸上的热度更高了,伤痕,也分了好多种啊。
爱害羞的鹤,对着秀一,一定会羞得恨不得死去了吧。
“出来的事,没有告诉你父亲吗?”想着那个男人发现鹤不见时的暴怒,我不禁为他们担心起来。
“啊!”少年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我是不打算告诉他的,可是鹤师傅那个笨蛋居然傻到给那个家伙留了个条子。我想他现在正暴跳如雷地追击着我们吧。”
“那……”
“我们不会待太久,不然会被那个家伙抓到的。明天晚上,我会带鹤来看你。那个男人,知道你的消息,一定会高兴到一夜睡不着觉吧。”少年露出了温柔的笑容,银色的外衣衬出他纤细但结实的身体。
“流樱哥,等着我,明天这个时候,我带他来看你。”少年在我的颊上亲了一下,扬了扬手,银色的身影如鬼魅一般,倏地消失在夜色中。模着脸上留下的温热,我陷入了极度的矛盾中。明天,是朝剡约定的最后期限。以朝旭的强硬作派,应该是不会答应朝剡的要求的,那个时候,我就该离开了吧。
他有了新的娇宠,既然我对他已经死了心,可是,这种恋恋的不舍又是怎么回事呢?火焰烧灼着我的心,让我愤恨得想要毁灭掉他。
心中的烦躁又岂是可以轻易平复的。踏着夜色,我再次回到了我和朝旭初遇的地方。濯泠的景色依旧未变,青玉石斜斜地倚在原处,池面上升腾的水气缭绕着虚幻的氤氲。
阿颜说得没错,世间根本不会存在永远的爱情,莫非这就是上天的安排?
长川秀一,你是来带我离开吗?
13
浠浠沥沥,窗外又下起了蒙蒙细雨。
暮色甫降,朝旭就来到了我的住处。
我没有理他,他也没有跟我说话。桌上的酒菜已冷,席上的烛火通明。我们在等,等一个约定的人。
紫衣侯进来的时候,神情依旧是优雅而平和。明亮的烛光映在他那一身非丝非麻的紫色衣袍上,泛出点点眩目的光辉。他的脸还是那么苍白,让人总觉得他像是患了什么重疾,随时就会倒下,可是他的步履却是那么的坚定和沉稳。
应该说,紫衣侯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如果不是因为那双闪亮瞳仁的紫色魔魅,那一身尊贵的气质倒让人觉得他像是一个威严而仁厚的君王。那与朝旭相似的神采和五官让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朝旭的脸有如石雕一般,让人猜不透他的想法,手上玩弄的一块玉坠子让我的目光黯淡了下来,那是女人用的坠子,是中原人用来赠送情人爱侣的信物,不是我的坠子。
“想好了吗,我的皇兄?”没有半句废话,也没有半分婉转,朝剡的第一句话就直奔主题。
翻滚的坠子落入掌中,停止不动。
“你能保证吐蕃归顺后,不会动他的族人一分一毫吗?”朝旭沉声问他,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你知道答案的,为什么还要问我呢?”朝剡笑了笑,眼中看不透的决绝。
“他的族人有近三万人,你的一声令下,高原的草地上将是一片血海。如果吐蕃归我新唐,朕又怎能让自己的三万子民全数死在一个只为了一个人发了疯的人手上!”朝旭站起身,双眼直视朝剡的紫眸。“若是如此,吐蕃各族岂肯善罢甘休,连绵战事将因此而起,到时死的人又何止那三万,朕如何对得起那些无辜枉死的兵士和百姓,如何对得起那些因战失去亲人的鳏寡孤独。”
“那么说来,你是决定不帮我喽?”朝剡叹了一口气,目光投向了窗外。“就算我给你一个承诺,你也不会答应吗?”
“承诺?”朝旭摇了摇头,“你不会给。就算你给了,朕也知道你绝不会遵守,毕竟你让朕发兵的最终目的是在于此,若达不到目的,你要朕发兵根本毫无意义。”
“你还真是了解我哪,皇兄!”朝剡掩口轻轻地笑。“臣弟听闻,近几日皇兄新晋了两位宠妃,极尽恩宠……”他顿了一顿,似有意无意地侧目瞟了我一眼。知道他想说什么,我扭过头,不去看他。
“卿本佳人,奈何薄命。”他轻喟着,目中满是调讽之意,“所以说,以色事人终是不长久的。皇兄,你这么做,是想向臣弟表达些什么呢?”
“想来皇兄是想告诉臣弟,您并不是非樱妃娘娘不可,臣弟是不可以用此来威胁的。只是皇兄您也是,既对樱妃娘娘的情义转薄,也用不着晋为贵妃以示补偿吧。”朝剡紫色的双眸在烛光下熠熠生辉。苍白而修长的手指倏然拂上了我的面颊。
“啧啧,娘娘的嘴唇都气得咬破了,真是叫人心疼得紧呐。”朝剡缓缓地悠然说着,明明很温和的语气听在我的耳里却显得格外的恶毒。“如此绝色丽质,如果皇兄觉得腻了,就不如赏给臣弟,反正臣弟府中有着不少与娘娘相似的美貌男女,可以稍减娘娘的寂寞之苦。只是臣弟有时会不太小心,因为太喜欢这些漂亮的东西了,所以有时会控制不住力道,弄坏三个两个的。”
“啪!”细白有力的手腕被凭空抓住,朝剡反而笑了起来,“舍不得了?真是难得,可以看到皇兄如此沉不住气的样子。”
朝旭脸上阴晴不定,一字一顿地说:“你、就、不、怕、朕、杀、了、你!”
“你?不会!”朝剡盯着朝旭的眼睛,嘴角浮起嘲讽的笑。“你从来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二人对视着,室内闪动着凌厉的电光。朝旭慢慢地,慢慢地,放开了手。
“不是没有把握,是朕还顾念一点兄弟的情谊,不愿先皇伤心而已。”坐在椅上,朝旭皱起了眉头。
“随你怎么说吧。”朝剡面上淡淡的,甩了甩手腕,“臣弟就像是皇兄的影子,躲在皇兄的身后为你分担国事,这是先皇的意愿,也是皇兄您无法逃避的责任。所以就算朝中有我的追随者,军中有我的死士,皇兄您也决不会像以前对付那些皇室谋权者一样对我赶尽杀绝的。”
“因为,皇兄您一直都知道我想要的,我不想要的。我的存在只会巩固您在新唐的地位,而决不会任他人对您有分毫的伤害。”
窗外的雨已经住了,雨后的夜风如刀一般刮削着迎风而立的人的脸。这样的夜晚实是不适宜开窗,我推开了窗。天上有浮云微动,偶尔在云隙中露出点点星光。虽看不见月的移动,但我知道时间正随着沙漏中细砂缓缓流动。我的心,静了。
“紫衣侯……”我第一次,用平和的声音开了口。
“如果陛下坚持不肯发兵,明天的朝堂上将会流传开一个非常有损国体的流言,这个流言也会快速地传遍民间,我说得对不对?”
“娘娘冰雪聪明,又怎会猜错呢?”朝剡微笑着对我说。
“流言越传越真,越传越广。朝野为之震动,庙堂也将为之不稳。”
朝剡抚掌大叹:“娘娘所言极是,简直太准确不过了。”
“到那时,皇室中所余不多的可承位者想来不会放过这次大好机会,必将会给陛下带来大大的麻烦,搞得不好,陛下连皇位也坐不稳了。”
“陛下到时会怎么办呢?”我和朝剡的目光一齐投向了神情木然的朝旭。
“为了朝政安稳,陛下不得已必须答应你的要求。”我柔声地说,朝剡眼中已隐隐露出几分得意的神色。
我笑了起来,妩媚地笑,对着朝旭,也对着朝剡。
“可是,紫衣侯算错了一件事。”
“是什么?”朝剡歪着头看着我。
“如果,世上没有了流樱,侯爷你又要用什么来做要胁呢?”一边笑着,我一边爬上了窗台。我的窗台并不高,只是在二层楼的地方。临着后院的窗台下,种植着各色草木,遍布着多处山石。我曾多次从这里跃出,去到樱林里会我的知己,喝一壶美酒,晒一回月光,舞一次长剑,放一曲幽歌。这下面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构造是如此的熟悉,所以我跌落之际,决不会算错地方。鲜红的血溅落在白色的山石上一定会是极致的美艳。
“流樱!”朝旭踢翻了椅子,向我奔来,朝剡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我。
“别忘了,朝旭。”是我最后一次喊他的名字了吗?嘴上笑着,身体渐渐向后倾倒,“记得把我和雪樱的身体换过来。”
坠落,向黑暗中。我看见朝旭乌黑的眸,伸出的手,和颤抖的呼叫。
这样,或许就可以结束一切了吧。我闭上了眼睛,倾听风从耳边呼啸的声音。身体轻飘飘地,如羽毛一般,只是,过了这么久,为何还是感受不到坚硬的地面,听不到撞击的声音?我诧异地睁开了眼睛。
一边银色的月光,一边蓝色的海洋。一边一个挟持着,我被重新送回了燃着明亮烛光的室内。
“流樱!”大叫着向我扑来的惶急男子是朝旭,只是尚离我三尺,他的脚步就生生顿住,一把明亮的,闪动着银光的细薄长剑抵在了他的咽喉。
“没用的男人,你根本配不上他!”冰冷傲慢的声音发自我的右边。银色的面具下,琥珀色的美丽眼睛如寒冰一样冰结着剑下被愤怒和不甘撩拨的尊贵帝王。
“秀一!”我抱住了他持剑的稳定的手,“把剑放下来,别这样。”剑尖在朝旭的喉头划出了浅浅的一道,沿着剑痕慢慢渗出了细密的血珠。
“这就是你的男人吗?如此不侪,你居然而会为了他轻贱自己的宝贵性命。”秀一不屑地收回了长剑。
“你说什么?!”朝旭满脸怒容向前走了一步。
秀一却不理他,只对我柔声地说:“流樱哥,和我回东瀛吧。我这两日打听清楚了,这个男人妻妾成群,根本不会真心地待你。虽然敬一郎做了许多过份的事让我很不满,但不管怎样他只对鹤师傅一人发情,从来不会在外拈花惹草,这点倒让我觉得还过得去。这男人一无是处,既滥情又无用,你根本不必守着他。等回到东瀛,我保你做上东瀛的天皇,到时候,你想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呢?”
朝旭气得浑身发抖,一掌向秀一劈去。“哪里来的小子,好大的胆,竟敢如此胡言乱语。”
我又恼又羞,涨红了脸。“什么要男人的,我又不是喜欢男人。”
“阿颜!饼来,到我身边来。”耳畔响起了朝剡的柔声呼唤。
立在我的身边,蓝色的秀颅摇了摇。“我都听见了。”
“过来啊,你为什么要站在他的身边呢?只有我的身旁,才是你可以待的地方啊。”朝剡伸出双手,一步步地向阿颜走过来。“你是没旁的地方可去的,我的阿颜。很快的,你的家就只有我一个了,你不会再有逃跑的去处,天下之大,只有我才是可以保护你,可以爱护你的。”
阿颜双手捂住了脸。“别说了,求求你。”
“你在我的怀中高兴地喘息,你答应我永远不离开我,你哭着求我爱你,再加深入你,你说一切都可以给我,言犹在耳,你不会忘记吧!”
“不、不,别说了,别说了!”阿颜猛地抬头,琉璃似的眼珠中盛满了泪水,他咬着唇道:“你疯了,真的疯了。”
“是啊,我见到你的第一面就疯了,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朝剡露齿愉悦地笑着,紫色的衣袍微微地抖动。“我们都是疯子,所以我们都不能失去彼此。”
“喂,疯子!”秀一丢下与他缠斗的朝旭,斜剑指向了一步步走向阿颜的朝剡。“刚刚就是你逼得流樱跳楼的吧。”
朝剡恍若未闻,笑着凝视着阿颜的脸。
“我在问你话,你好大的架子,混蛋!”灵蛇出洞一般,闪着寒光的剑刺向了朝剡紫色的胸膛。
朝剡竟然不躲不闪,一双璨然紫眸只放在阿颜的身上。
“不要!”刺目的鲜红扬起在蓝色的长发。所有的人都震住了。
“疯了,都疯了。”秀一惘然地看着手中银光闪动的长剑,喃喃地低语。
“阿颜!”我飞身扑在他的身上,妄图用手堵住喷涌而出的血液。
朝剡楞楞地抱着整个扑入他怀中的阿颜的身体,口中嗬嗬失去了声音。
“他……说得……没错……,我……我……能去的……只、只有在……他的……身旁……”阿颜吃力地说,脸上却泛起了宽慰的笑容。
“阿颜!”泪珠再也无法止住,滚烫地落在阿颜染红的胸前。他的心脉断了。
他想用身体去挡秀一的那一剑,本来根本不会刺得那么准,为什么,他要故意把最致命的部位送到秀一的剑尖!
“这样的结局……或许……是最好的。”他的目光有些零乱,但还是仰首看着朝剡失魂的脸。“我们……终…于……可以……解月兑了。”
“朝……和暮……终是永远……不会在一起的。”阿颜美丽的脸上漾起了淡淡的光辉。“暮颜……不是不想见到阳光……,可是……阳光太过……强烈……,它无法承受……就像……就像……”
紫色的眸子里聚集起了点点水光。
“我累了……好想休息……睡在满是暮颜花的地方。”阿颜的目光涣散失去了焦距。
“摩诃勒……”
“我会照顾他的,你放心吧。”我哽咽着向他承诺。
“谢谢!”他笑了。
碧蓝色的双瞳曾是那么的熟悉,坚定的双手曾经是那么的温暖。他冷漠的面容,微笑的声音,冰冷的态度,月下的欢颜,随着他垂下的双手离我远去了。心,痛得无法呼吸。
这,就是命定的结局吗?
“看来,我们还是来迟了。”屋中不知何时响起了深刻在我心底的温和而优雅的声音。
“鹤!”我讶然的转身。看着了鹤那张十分平凡,但温柔得让人心醉的脸。
他靠在一个高大的身体旁,那个让他依靠的人有一头亮得耀眼的银发和一张狰狞的假面。银色的装束与鹤的青衣一起,融洽而和谐地配在了一起。鹤的头发已经花了,可面容和十几年前并没有什么两样,悯然的双目投向地上相拥的二人。长长叹息一声,他将头靠在长川敬一郎的肩上,闭上眼摇了摇头。
“一对傻瓜。”长川敬一郎的声音还像十几年前那样冷酷,但轻抚怀中人的头发时不经意地流露出丝丝温柔。“我们回去吧。这里实在没什么好待的了。”
“秀一!等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这臭小子。”
“啊!”长川秀一满脸的沮丧,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我,和躺在朝剡怀中的阿颜。“真是的,这么快就找来了呀!”
“等一下,敬一,我想和流樱说几句话。”鹤拉了拉长川敬一郎的衣袖,恳求似地望着他。他看了看我,看了看鹤,勉强点了点头。
“流樱,你过来。”鹤温柔地叫我。
“老师……”我跪爬了几步,来到他的面前。
白爱怜地抚着我的头发,俯身在我的耳边说着。我静静地听,闭上了双眼。黑暗中,我听见衣裾簌簌。
“朝剡!”是朝旭焦急的叫喊,“你要去哪里,要去哪里?”
“嘘……小点声。阿颜他睡着了,睡得多香啊……我要找个地方……让他好好地睡,再没有人可以打扰他,再没有人可以打扰我们……他现在是我的了……没有其它地方可以去……完完全全地……是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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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朝剡和阿颜被发现在一个山坡上。
阿颜的身体静静地躺在一大片暮颜之中,朝剡紧紧抱着他,脸上全是满足的微笑。他抱得是那么的紧,以致于没有人可以将他们两人的身体拉开。朝剡的脸很安详,只是紧闭的眼帘下再也见不到那双魔魅的美丽紫眸。他们静静地、静静地躺着,仿佛生来便是如此。
阳光照在他们的脸上,泛起金色的光芒。
我和朝旭站在那里,注视着沉眠中的他们。虽是清晨,可是阳光却也强烈得让人睁不开眼睛。那一瞬间,我看见,金灿灿地阳光下,满坡的暮颜全都绽放了。不是纯净的蓝,都是被血沾染的——紫色的暮颜。
那一刻,泪水夺眶而出。
再见了,阿颜。
再见了,只开在夜间的——暮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