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樱令 暮颜 6-10
6
“你可真不是一般的别扭啊。”阿颜坐在我的床边,一边摇着头,一边为俯趴在床上的我上药。药是装在一个翠玉的竹形小瓶中的。有些粘稠的液体清清凉凉的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阿颜的手指轻柔地在我赤果的背上薄薄地涂抹,清凉的液体放松了我紧绷着的身体,火辣辣的痛感也随之减轻了许多。
闭着双目,身体上的痛楚丝毫不能让我的思绪停滞半分。那排山倒海一般的情绪将我淹没在无边的黑暗之中,看不见光明,也看不见彼岸。抓着快要没我扯烂的枕布,却好像在海中狂舞着手臂怎么也抓不到一块浮木。
“别逞强了,要哭你就哭出来吧。”阿颜叹了口气,轻轻模了模我的头发,“你看你,那么用力,嘴唇都咬破了。”
我把头埋进了枕头里,眼前晃来晃去的却尽是朝旭那张惊愕转为狂怒的脸。我哭不出来,眼泪大概早在昨夜流尽了。心中的苦闷无处渲泻,我只想撕扯我的头发,分割我的身体,磨灭我的灵魂。
为什么?为什么!
“啊……啊!!”我突然大喊着,使劲捶了一个床,发出了不太大的声音。
“怎么了?”阿颜吓了一跳,“弄痛你了吗?”
我背对着他摇了摇头。
“你对他说得太绝了些,难怪他会发狂到把这么珍爱的你伤成这样。”
“你说什么啊!”转过头,我愤怒地看着他。这个昨夜还说要远走高飞的人,今夜居然就像什么也没说过一般悄无声息,形如鬼魅一般出现在我的房中,带着似乎专为我而备的伤药。
“不是吗?”阿颜的眼皮动也没动一下,反而是我,因为急剧的动作牵引,痛得抖作了一团。
“什么叫做交易?!用自己的身体换他的军队?还是用这个可笑的借口换取你将来的回忆?”他尖刻地质问我。
“你要我怎么办?”我恼怒地抓起枕头扔在了地上,“他不过就是想要我的身体,既然如此,我就给他。找借口的是他吧。
什么难处,什么外患,不过是用来以不发兵要胁我的借口。这些,不也是你告诉我的吗?”
阿颜愕然望着我:“我何时这样说了。我只是想……”他想了想,“想把他的心意传达给你。”
“心意?”
我的胸口一阵刺痛。耳畔又回响起朝旭冰冷又残酷的声音。
“交换?!如果这是你要的,那你就用你这个可恶的什么身体来讨我的欢心去换你想要的吧!”
“他对你够好的了。你为什么还是这么别扭,不愿意直接告诉他你的心意呢?”
他对我好吗?或许,曾经。可为什么昨夜我感受不要他的温柔呢?
身上带着脂粉的香气,唇上留着嫣红的朱印,怀中藏着精绣的丝帕,如对嫔妃一样的爱怜……就算放弃了尊严,我也不愿放弃引以为毫的自傲。我只是,只是一时间——心如死灰。
如野兽般撕裂我的身体,不顾我的痛苦与哀泣在我身上留下无数的伤痕,这就是他对我的心意吗?
“你千辛万苦地回到这里是为了什么?你告诉我,流樱。”
“为了……为了……为了要他发兵为族人复仇。”我哽咽了。
“骗人。骗你自己!”阿颜无情地揭我的疮疤。
“这只是你想回到他身边的一个借口!你喜欢他,恋着他,想和他在一起,你想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和他在一起。”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我捂住耳朵大叫,“我没有,我没有,没有没有……”
“我曾经提醒过你,不要陷进去,就算付出身体,也不可以付出感情。可是我错了,你早就已经把心丢给他了,我又怎么能让一个本就无心的人守住他的心呢?”
我知道我的所要,可却偏偏是他无法给的。
背上滴下的液体为何变得滚烫了呢?
阿颜手执着药瓶,呆呆地注视着前方,玉琢一般的面颊上,两行清流不断地滴落在我的后脊上,灼痛了我的肌肤。蓝色的有如琉璃一般的瞳仁莹莹地闪着光。
我从来没有见过,阿颜的泪。
我原以为自己已经干涸的眼窝中,断线一般的珍珠噼噼啪啪落了下来,浸湿了身下锈金坠玉的锦褥。
“我和他,有了一个最糟糕的开始,不是吗?”我哽着喉,强笑着说。
“我只是希望,你们不会有更糟糕的结束。”他也笑了起来,脸上挂着的泪水映着他如玉的容颜格外显得妩媚。
“不会的。”我想笑,可是胸口闷痛得笑不出来,“等他平了叛军,我就会回东瀛,再也不踏入中土,他很快会忘了我,我……也很快会忘了他。”
琉璃一般的眼珠盯着我问:“可能吗?”
“樱妃快有孩子了。”
“你的妹妹?”
我点头。
“樱妃一直很得他的宠爱,有了孩子以后,他一定会对她们母子更好。有樱妃陪着他,相信……”
“我听说你和樱妃是双生兄妹,你们两个人长得很像。”他沉吟片刻道,“我一直不明白,既然你们那么相似,而且和陛下一同相识,为什么不爱男风的陛下会对你恋眷不已呢?”
我怎么会知道?他对我异于寻常的执念,以及我对他无法挣月兑的思恋。
“你不会……是故意让他发怒的吧!”阿颜默然许久,突然问我。
“只是为了,为了将来离开,为了保护你的双生妹妹?!”
窗外起风了,没有关好的窗子随着风吱吱呀呀地摇摆,窗棱击打在窗台上,发出哐哐啷啷的声音。
“笨蛋!”阿颜只说了我一句,就不再说话了。
“不要!”我的身体随着他的手指颤动了一下,羞耻几乎要颠覆了我的理智。
“别乱动!”阿颜清亮的声音冷静得仿佛富士山上的积冰。
“你那里受了伤,不弄的话会发炎溃烂的。”
身体被他压着,冰凉的液体涂抹在裂开的伤口上,先是一阵如火如荼的刺痛,接着是沁骨渗肤的清凉。
“好了,别哭了!”阿颜拍了拍我的脸,“这没什么的。过两天就会好了。”
他在床边的面盆中净了净手,拿起挂在上面的手巾搽了搽,将药瓶塞好放在了我的枕下。
“这两天别太用力,小心伤口迸开。他一时激怒伤了你,现在一定也是又悔又气,又急又痛,这两日怕也不会来见你了。”
我不敢看他,只将头埋在床上,蚊吟一般地道了谢。
“别耽心了。只是最初几次会不适应,难免有些伤。等将来习惯了,不但不会痛,而且会很舒服的。”
听着他轻薄的说笑,我全身如在火烧,又羞又气,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好了,我走了。过些时日,我再给你送些药来。你自己好好保重吧,千万别再像昨日一样故意惹他生气了。”
“你要走了吗?”我忽地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角,我咬住了唇。阿颜是我在宫中唯一的朋友,也是唯一可与我交心的知己。可他,明明昨日说要回乡,今日却意外地又露了面,而且,话中的意思好像暂时不会离开京城。难道,又有了变故。
“过几日再来看你吧。”他笑着拍了拍我的手以示安慰。
“出了什么事?”我牢牢地抓着他的衣角,“老实告诉我,阿颜。”
他愣了愣。
“你昨天说要带着阿布和摩诃勒回乡,为什么今天还会出现,而且看来还会留在此地?别瞒着我,阿颜。是不是……”我犹豫了一下,“是不是……李朝剡。”
他的脸一下变得苍白,双唇也失去了血色。
“他给你下的毒还没解,对不对。”
他摇了摇头,眼光黯淡下来。
“我无所谓,可是……”他痛苦地**了一声,“可是他把血玲珑,下到了摩诃勒身上。”
血玲珑!就是那夜让阿颜浑身发紫,痛苦不堪的剧毒吗?
“摩诃勒还是个孩子啊!”那蓝色的圆溜溜的眼睛,粉嘟嘟地噘起的鲜艳嘴唇,快乐的舞动着的小小臂膀。
“如果我离开,摩诃勒就会……”阿颜闭上了眼睛,“对我来说,摩诃勒就是佛祖怜悯赐予的珍贵礼物,我不能没有他。”
“阿颜!”我握住了他冰冷的手。
“流樱,听我的话,把你的心意传达给他吧,太过固执只会令自己痛苦。陛下和李朝剡不同。”阿颜琉璃似清透的蓝眸混浊成了暗色,“只要他真正地喜欢你,珍惜你,你何必为了那些可笑的理由强迫自己离开他,让两个人都痛苦呢。”
我看着他,看进了深处。握着他的手,我感到了从他手上传来的悲哀,那是从他的外表和眼神中看不到的,绝望的悲哀。
“你爱他。”不是问句,因为答案我早已知晓。
他挣月兑我的手,凄然地一笑。
“可惜,他不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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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他不爱我。”
阿颜的话一直在我的脑海中回荡着,一起回荡的,还有他哀痛的眼神和微微扬起的嘴角。我开始认真地考虑起阿颜对我的建议。
模出床下的箱子,我取出了有些发黄的卷轴。
那么,下次,朝旭再来的时候,我就给他讲个故事吧。
他能听得懂吧——深藏在我心中的,鹤望的故事。
7
被安排在雪樱宫寝殿的小小耳房中,我和守在殿外的人一起,焦急地等待着新生命的诞生。我的外甥,我有某种直觉,那个孩子,一定是个男孩儿。
外面,下起了雪。
漫天的大雪纷纷扬扬地洒落,将外面的世界装扮得一片素色。
耳房接着寝殿,与小雪的产房仅一门之隔。
木制的长廊上,许多人在急急地奔跑,压抑的沉重声音在门外急促地传送。我坐在房中,窗外虽然寒雪飘飘,冷汗却已湿透了我的衣袍。
门的那边,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喊叫。四个时辰了,已经喊了四个时辰了。
棒着门,我清晰地听见小雪痛苦地嘶喊和产婆焦急的声音。
“娘娘,用力啊,用力。”
“啊!”是个宫女惊慌的声音。“嬷嬷,脚,脚露出来了!”
“别吵,小丫头片子!”产婆捂住了宫女的嘴。
脚!脚先出!我倒抽了一口冷气。
难道……小雪难产了!
“镇静些,大家镇静些。”产婆的声音微微颤抖。
“可是嬷嬷……”一个宫女哭了起来,“娘娘流了好多的血。”
“没办法,只有再试试了。”产婆战战兢兢地说,“不管怎么样,保住龙种要紧。”
不可以!我想冲过去,身体却不听使唤,我想阻止她们蛮干,声音却发不出来。该死的,为什么要点住我的穴道,如果我去,或许可以保住小雪母子啊!
朝旭,朝旭,你在哪里?快点快点来放了我!
我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如木雕泥塑一般坐着,眼泪却止不住流下来。
门,开了。挟着一身的风雪,他走到我的面前。
“等急了吗?”他慢条斯理地月兑上的大氅,悠悠然走到我的身边。“朕刚刚送走东征的韩剞将军。”
“噫?你怎么了?”他看着我脸上的泪痕,觉得有些莫名,“让你不能说不能动地在这里等着朕等得生气了么?”
点手,他解了我的穴。
瘪得解放的我,立刻起身想向与内殿相连的门冲去,可久受禁锢的四肢已经麻痹,步子还未迈出,身体已重重地跌在了地上。
“流樱!”一声惊呼之下,他把我抱了起来。
“哇……哇哇!”与此同时,门的那边,传来了一声洪亮的儿啼。
小雪!我呜呜地哭出声来。
“生了?!”朝旭的脸上扬起了灿烂的笑容。
我挣月兑他的手臂,踉踉跄跄地冲开了房门。
房内,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一个中年的嬷嬷正在给婴儿打着包裹。几个宫女忙着端着满盆的血水。
“等一下!”回过神来的朝旭随着我也冲进了殿内。
“陛下!”
“陛下!”殿内的宫女和嬷嬷们吓得跪了一地。
“起来,都起来。”朝旭的目光落在了尚未包好被孩子踢得散开的黄色包裹上。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是个白白胖胖的皇子!”刚刚在包孩子的中年嬷嬷颤声道。
“雪,小雪,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啊!小雪!”
听道突如其来的异国呼唤,殿里的女人们一起将目光投向了扑在床边,面色青白的我。
“啊!”几个胆小的宫女齐声叫了起来,“娘娘,又来了个娘娘!”
“住口!”随着朝旭冷厉的命令,宫女们瑟缩着躲在了角落。
“怎么回事?”他问跪着的一个白发女人,“出了什么事?樱妃如何了?”
“回皇上,一般的孩儿都是怀胎十月就呱呱坠地,而娘娘怀了十二个月,本就大异常人了,加上娘娘怀着龙胎的时候忧思过多……”说到这里,老嬷嬷偷偷抬眼看了一下朝旭的脸色,“气血不足,加上难产……只怕……”
朝旭抬起腿,一脚把嬷嬷踹到了一边。
“蠢材,一帮蠢材!要你们这些废物有何用处!来人啊,快传御医!”
“等、等一下!”
小雪睁开了眼睛。失去血色的双唇如同春夜的落樱,苍白而柔弱。
“哥……”她无力地看着我,“告诉我,我是不是会和千菊阿姨一样,把秀一生下来就死了呢?”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好像又回到了十一年前的那一幕,我的心痛得无以复加。
“骗我呢,哥。”她笑了声,温柔地看着我,“你从小就骗不了我的,你忘了吗?你在想什么,我这里……”她点点自己的心口,“知道得一清二楚。”
一屋子人静悄悄地,听着我们用他们听不懂的言语交换着最后的信息。
“我不是个好妻子,也不是个好妹妹。”小雪的眼角泛起了泪花。
“不是的,”我哽咽着,紧紧抓住了她渐渐发冰的手,“陛下很疼爱你,我也一直把你当成最亲的亲人。”
“知道为什么我对你那么冷淡么?”她静静地笑了起来。
“那是因为我爱你。我爱着你啊,哥哥!”
“我不甘心,我好不甘心。为什么你是我的哥哥,为什么你的心里装着的不再是我!”
我痛哭失声。
“我不爱陛下,但尊敬他,喜欢他。他可以有无数的侍妾嫔妃,就算他不再宠爱我,我也不会减少对他的尊敬和喜爱。”
“但哥不同,我不能忍受,哥的眼里和心里,只装着他,一个你永远无法获得的人。”
“对不起,小雪,对不起!”悔恨一点一点地噬咬着我的心,让我痛得不能自已。
“我不怪你,真的,哥。”她吃力地抬起手,模着我的脸,“哥聪明、英武、仁慈、坚强,一定会做个好天皇,忘了他吧。以后,你可以娶很多很多美丽的妃子,为你生下很多很多可爱的孩子。”
我不住地点头。
阿子……,她伸出了双手。我抱起床边的孩子,轻轻放在了她的身边。
“他好漂亮!”小雪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悦。
阿子很精神,乌溜溜的大眼睛灵动地转来转去,红润的小嘴不住地往小雪的怀里寻找。
“陛下……”
听到小雪的呼唤,朝旭坐在床边,握住了她的一只手。
“爱妃,你好好休息。朕已传御医,爱妃很快就可以好了。”
“陛下,你瘦了。”小雪轻声地叹息。
“可是爱妃你却胖了呢!”朝旭温柔地笑着,轻轻推开粘在小雪额角汗湿的乌发。
“答应我,好好待他。”小雪哀求地目光看着他,“不要让他受到宫闱的倾轧,不要让他受到其他嫔妃的责罚,不要让他受到其他皇族的欺侮。”
“朕答应你。这孩子是朕的七皇子,朕一定不让他受到任何人的欺侮!”
“如果……这宫里没有了他的存身之处,如果,将来这孩子犯了您无法宽恕的罪过,那请陛下看在我的薄面,将他送回东瀛,交给哥哥,交给东瀛的君王。”
朝旭的脸色变了,我的脸色也变了。
是胁迫,还是要求承诺?
是为新生的幼儿,还是为困居宫中的兄长?
“陛下……”小雪哀哀地看着他。
朝旭看了看脸色苍白的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如果,这宫里没有了他的存身之处,如果,将来这孩子犯了极大的过错,那么我答应你,一定,将他送回东瀛,交给……东瀛的君王。”
我的心一颤,浓烈的苦涩甚至压过了心头的痛楚。
小雪笑了,带着放心的微笑,如花委地,缓缓地,垂下了如玉一般洁白的手。
一滴泪,溅在了拼命扭动的孩子张开的小嘴中。孩子咂巴咂巴嘴,察觉这又咸又苦的液体并不是渴盼已久的甘汁,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一片天昏地暗。为什么,老天如此的残忍,总是要跟我争夺我最最亲爱的人!
儿啼声渐渐远去,我一头栽倒在朝旭的怀里。
8
我不会笑,也不再哭。
被人搀扶着走到庭院中接触半年来久违的阳光时,我已经成了樱妃。除了外壳,什么也不剩的樱妃。
我还是没能参加自己的葬礼,那个据说是无比奢华,极尽恩宠的葬礼。
天下的臣民皆已知晓,那位东瀛来的公主,皇上极其宠爱的樱妃刚刚生了皇七子。她的哥哥,东瀛天皇的唯一继承者篁正仁,在去岁的叛乱中为敌军所害,虽然辗转逃至中原,终于还是因为伤重不治而离开了人世。凭借着我的尊崇身份和樱妃在皇上心中固不可破的地位,京内正四品以上的官员皆前来吊唁,而各国的使节也纷纷前往致哀。更令人想不到的是,阿椿和阿印竟然还滞留京内,他们为我守灵七七之后,带着新唐武帝的慰问和宣召,将此讯息传回东瀛,号领皇室旧部协同先行的韩剞将军扑击叛匪为我复仇。
他真狠,真绝。
断了我,最后一条退路。
樱妃难产,身体十分的虚弱。宫内宫外都这么说。当初在殿内的诸多宫人如今已不知下落。
所有雪樱阁中的侍女宫人全部更换了。小雪的衣服对我来说都有些嫌小,于是宫中堆满了新做的罗衫锦鞋。聪明的工匠们没有一个人提起,住在雪樱阁内皇上宠爱的樱妃娘娘在诞下皇子后身材突然高了一点,盈盈小脚也变大了两圈。
小院中的那两个哑巴孩子调到了我的身边,为我打点衣食起居。留下这两个孩子是他的一时怜悯,我知道,两个孩子也知道。所以,他们紧紧地守在我的身边,一刻也不愿离开我的视线。
他几乎夜夜来找我,甚至只是对着我那张冷若冰霜的脸枯坐一夜。我从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而他,也不太能了解我。
他给雪樱的孩子起了个美丽的名字——“歆”。
崇歆,他的第七个孩子,第一个一出世就受封亲王的皇子,从出世以来,就受到了宫内最大的恩宠以及最深的怨念。
“我不能时时刻刻都在他的身边保护他。”朝旭对我说,“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特别是当这个母亲夺走了所有其他女人的恩宠时,这个孩子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你难道没有看过、听过吗?”
崇歆在我的怀里打着哈欠,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嘴里咿唔有声。
“就算是为了他吧。”朝旭看着我,一向炯炯的灿眸竟然也带了几分哀愁,我所熟悉的俊颜上,深深的倦意击溃了我最后的坚持。
我用指尖拨动他的粉女敕小脸,他的头随着我的手指左右地转动,张着小嘴追逐着我指尖。柔湿的小嘴含住我,凭着本能拼命吮吸之后,崇歆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然后“哇”得一下大声哭了起来。
“如果,这宫里没有了他的存身之处,如果,将来这孩子犯了极大的过错,那么我答应你,一定,将他送回东瀛,交给……东瀛的君王。”带着满意笑容而逝去的小雪为什么没能听出来,或许那时候,他就已经作出了决定——东瀛的君王,不会是我——你一心所爱,想要保护的哥哥。
“不要再折磨我了,流樱!”他迟疑着,伸手轻轻抱住了我。发现我没有反抗,他灌注了更多的力量。
“我们和解吧。我不能没有你,你也不能没有我。我们,为什么总是在彼此伤害呢?”
揪着他的龙袍,我哭得摧人心肝。
夜晚,窗外繁星点点。我坐在床上,看着他熟睡的脸,心里一片茫然。
春天,就快到了。海的那边,捷报频传,复国之期指日可待,而边疆战事也一一平息。朝旭的心境越来越平和,笑容也越来越多。
我偏安在雪樱阁内,不出外见人,也不许外人进来,就算是后宫之首的皇后,没有朝旭的手谕也决然不准进内看我。
爆中流言很多,就算妃嫔们有再多的不满,在朝旭杀无赦的禁令之下,也不敢有所行动。
日子很平静,我却越来越慌乱了。
我为什么要待在这里,为什么要借女人的身份在他身边?我不断问自己,却总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答案。
我最怕问的还是那个问题。
“他对我的执念,还能坚持多久?”
今夜,他没有来。
桌上的菜已经凉了,明亮的烛火突突地跳着。我支着颐,楞楞地看着那扇无人推开的房门。
“娘娘,夜深了!”侍画在一边提醒我。
“你们先去歇吧,不用管我了。”我懒懒地答,目光却一直落在房门上。
“娘娘!”性情有些急躁的侍书想说什么,却被侍画一把拉住。
“娘娘,您先歇吧!”侍画柔柔地对我说。
“是啊,您别等了,反正今晚皇上是不会来雪樱阁的。”
“胡说什么呀你!”侍画狠狠瞪了一下侍书。
“就是嘛,听小陆子说,今儿个皇上刚收了两个西夷进贡的美女……”
“侍书!”侍画一把捂住了侍书的快嘴,“娘娘您别听这小妮子胡说八道!”
我轻笑了一声。
“没关系的,我也早猜到了。”
“你们下去吧,我现在还不想睡,并不是为了等他。”
“是!”两个宫女对视了一下,招呼小婢将桌拾尽退出去了。
卸下簪环,吹熄宫灯,我打开窗户,享受被夜包围的宁静。空气中躁动着的热气,在高挂半空的圆月下蒸腾汇聚,暗暗浮动的花香似有似无循着夜色悄悄潜入。窗外,是朝旭植下的大片樱林。月光下,一朵朵夜樱绽蕾而放,随着微风静静起舞,漾起一片妖媚的莹光。
快一年了啊。我撩起被风吹乱的头发。
灯都熄了,只有长廊上红色的灯笼高高地挂在廊檐下,随着夜风徐徐地晃动。
赤着脚,我轻轻地跃出了寝殿的小楼。身在半空的时候,风托起我的长发,单薄的中衣在风中发出细微的声音。那种自由的感觉,让我心旷神怡。
稳稳地落在地上,赤果的双足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侧耳听了听周围的动静,我放心地快步奔向了樱林。
“看来你恢复得不错啊。”
我心中一凛,循着突如其来的声音望去。
斑高的樱枝上,黑色的人影与夜融成了一体。唯一泄露行藏的,是那一头耀眼的蓝色长发,和一双如琉璃一般剔透的蓝瞳。
“阿颜?!”我惊呼了一声。
“还好,你没忘了我啊。”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灿灿的贝齿。
“上来坐。”他拍了拍身边的枝干。一双脚在空中自由地晃动。
“好啊。”我笑了笑,一拧身,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身边。
他赞赏地拍了几下巴掌,清脆的声音在林间回荡。
“果然不愧是在东瀛号称第一的正仁皇子,不过几个月不见,你的功夫就恢复到了此种程度。若非亲眼所见,我可不信你就是几个月前奄奄一息的月下美人哩。”
我摇摇头:“别取笑我了,以我现在的功力,和你差着老大一截呢。你只要轻轻一推,只怕我就要从这树上栽下去了。”
阿颜明亮的眼睛看着我,伸手擒住了我的手腕,凝神辨脉。
“别看了。”我抽回了手,笑着说,“我的心脉受损得厉害,虽然这次把命捡了回来,但内力减了六七分,只比常人强些。好在轻功未受什么影响,倒还能唬唬人罢了。”
“可是……”阿颜皱起蓝色的长眉,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有什么关系呢?”我侧身靠在了樱干上,淡淡地说,“我早就知道了,能恢复成这样已是奇迹,我也不指望能和以前一模一样。”
“你看看,现在的我,又无需带兵,更不会行走江湖,就算身负绝学,关在这个见不得人的地方,有什么用!”我吃吃地笑。
阿颜不说话,只盯着我的脸瞧。逆着月光的阿颜的脸,显得有些模糊。我并没有十分在意他的眼光,除了他挟在手中的两株沾着夜露的暮颜外,我什么也注意不到了。忍不住,我伸手模了一下。
“你为什么不问我是如何找到你的呢?”发觉到了我的目光,阿颜将手中的小报插到了我的鬓边。
我把它重又拔下来,在手中细细地把玩。
“问那个做什么呢?反正我们又见面了。阿颜还是阿颜,流樱也还是流樱。”
“阿颜不是阿颜了,流樱也不再是流樱。”阿颜一本正经地纠正我。
“为什么?”我歪着头问他。
“你不觉得我和你比以前都漂亮了很多吗?”
“胡说八道!”我伸脚踢了他一下,两个人对视片刻都笑了起来。笑声中,藏了太多的心事,我这样,阿颜也是。
“流樱,我们还是朋友吗?”
我摇摇头道:“不是!”
“我们是知己!”握住他的手,我轻声地说。朋友,对我们而言根本不足以表达我和他心灵相契的关系。他也一定会这样以为。
“既然如此,你一定不会反对我在这里住两天的,对不对?”他琉璃一样的眼睛在月光下眨了眨,仿佛满天的星光也顿时失去了颜色。
“当然!”我点点头。
“这里,既安静又安全。没有任何人可以闯进来,殿中的宫人也不会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听到不该听到的声音,更不会说出不该说出的闲话。”
“谢谢。”
“欢迎你,阿颜!”我带着笑紧紧拥抱住了他,声音却有些哽住。
9
朝旭快有十天没有来了。宫人们焦虑的神情充满了整个雪樱阁。别的宫中好奇的眼神和种种地猜测及狂喜渐渐地汇集在了我的宫门。
我什么也不理会,每日里依旧散着发,素着面,光着脚,偶尔出现在廊前院落。除了一身素得不能再素的宫装,我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不,不太一样了——我越来越不爱见阳光。
我恢复了以往的作息,白天蛰伏,夜晚出来晒我的月亮。每天,我会让我的侍女们为我准备一提篮的果蔬和两壶上好的御酒,趁着月色来到约好的樱林与阿颜对酌。兴起了,会邀阿颜和我一起借酒舞剑。累了,就一同倒在樱树下歇息。就像是早已约定好了,我闭口不提朝旭,他也绝口不谈朝剡。
清晨,我会带着一身的酒意和满身的泥土回我的寝房,路上偶遇的宫人会对歪歪斜斜的我视而不见,绝不提我的狼狈,或是表露出无措的神情。她们远远地避开我,或是目不斜视地从我身边走过,等到我被点点和小小两个哑孩子侍候净了身换了衣,她们就又会如往常一样毕恭毕敬地对我致礼,为我殷勤了。
每夜我看见阿颜,他都是一副干干净净的样子,我不知道他如何弄得,也不想知道。
我对他说,一醉解千愁。他却对我说,借酒浇愁愁更愁。
我跟他说了好多,儿时的事,东瀛的事,我从小生长的宫里的事,父皇的事,母亲的事,雪樱的事,还是鹤老师的事。
阿颜总是静静地听,时而紧锁眉头,时而展颜而笑。
他不太爱说自己,但从他的只言片语,我也能揣度出个大概。
阿颜告诉我,他生长的地方是最接近天的地方。那里是一望无际的高原,纯净没有一丝杂滓的蓝天,有鹰在空中盘旋,有牛羚在原野上奔跑。说着这些的时候,阿颜的蓝眸在月光下熠熠生辉,脸上也焕发出眩目的光采。
“我好想变成一只雄鹰,在天上自由自在的翱翔。”他这么说着,甩开酒壶,在林间御风而舞,身姿曼妙,黑色的衣带猎猎作响,蓝色的长发在半空张扬,如同九天神祗踏歌而来。我半醺着拼命地鼓掌,跌跌撞撞地迎着月色加入起舞的行列。
那个地方,我知道一点。鹤曾经告诉过我,在这块土地的极西方,有一处高耸的圣地,那里的天地最圣洁,人心最纯净。可以触模到天际的地方拥有许多神迹,而那里人们对神佛的虔诚到了痴狂的境地。
“你信不信人可以轮回转世?”阿颜问我。
“信啊,”我点点头,“佛家有六道轮回,我想我的前生有可能是头牛,是只鸟,是尾鱼,但一定不是人。”
“为什么呢?”他诧异地问我。
“当人有什么好?”我醺醺然地答,“人生有那么多痛苦,谁对我说的,人生来就是受苦偿罪的,如果让我选,我下辈子宁愿作只鸟,这样过得还有点意义。”
“你喝醉了。”阿颜笑着推了我一掌。
“哪有!”我叫道。
“对了,阿颜你知不知道你的前世是什么?如果是只鸟,也一定是只最漂亮的鸟,如果只鱼,也一定是尾最美丽的鱼。”我洋洋得意地举起酒壶。
“不对,我前生是人。”他叹了口气,秀长的双眉轻轻蹙了起来。“而且是个了不得的人。”
噫?!我把脸凑到他近前,几乎与他贴在了一起。
“了不得的人?……那是什么?”
佛的凡身吗?
看着阿颜如雕刻一般分明的脸,如月光一样冰澈的眸,我有那么点点理解了。
慈悲的佛陀怜悯世人的苦难,所以会化身成人,在凡间渡世。来到世上的佛,舍身轮回,救苦渡厄,每一世轮转,都会出现一个转世灵童,承其衣钵。
“你是转世灵童?!”我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只在传说中出现的,被奉为神明的灵童,居然就在我眼前,和我喝着一样的酒,望着同一弯月!
我笑弯了腰。
“为了灵童,咱们干一杯!”我模出个杯子扔给了他。
“好啊!”他樱色的双唇微策开启着,绽放出一个最动人的笑容。
赤果的脚上沾满了泥土,披散的长发上落满了残叶和杂草。拖着宿醉的身子,我一摇一跌地向我的寝殿走去。清晨有些凉,磨光的青石条上满是湿湿的晨露,又滑又冷。昨夜喝得太多了,抱着刺痛的头,我坐在了路上。不想动了,一步也不想动了。手上提着的食盒随手一丢,不顾地上的潮湿与尘土,我仰面躺了下去。
天上飘着朵朵的白云,每一朵白云都变成了朝旭的脸。微笑的,发怒的,忧伤的,冷酷的……,每一张脸都不是属于我的。
“混蛋,你是个大混蛋!”我指着天骂。伸手抓了一把泥土,我向空中张张朝旭的脸抛去。泥土四散飞扬,落回我的身上,发上,脸上。
“我再也不要见你了。”我大声地喊,滚热的液体却顺着指缝溜了出来。“我要回家!”
大抵醉了发酒疯的人多是如此。我一边大声地诅骂,一边痛哭,一边在地上打着滚儿。骂得累了,哭得乏了,滚得倦了,我就沉沉地睡在了坚硬的路面上。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头发像是被人狠狠地揪着向上提,头皮一阵发痛。我睁开了又肿又痛的眼睛。
“你在这儿干什么?!”
映入眼中的是一张怒气冲天的脸。噫?天上的朝旭的脸落下来一张了。我茫然地抬头,却发现天上张张朝旭的脸都变成了朵朵浮动的白云。
“脸呢?那么多脸呢?”我喃喃地说,伸手想去够,离得太远够也够不到。
“你太过份了!”怒吼的声音在我耳边轰鸣,像要辗碎我的头颅。我痛苦地捂住了耳朵。
“瞧瞧你,什么样子!一身泥土,一身酒臭,如此模样被人见了,我们皇家的脸面都要被你丢尽了。”
“你来干什么啊?”我傻傻地笑,两只手在空中乱摇,“来陪我喝酒的吗?”
我使劲摇摇头想靠在他身上,却被他一脸憎恶地推了开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不要!我刚刚发过誓了,才不要见你。你滚,你滚。明天我就回家,不,现在就走。”从地上摇蔽着起来,我分不清方向,随便找了一处抬脚就要走。
办脯一紧,我被拖到了他的面前。他看着我,冷冷的目光像一桶冰水直直地从我头顶浇下。我打了个冷战。
“啪!”
我倒在了地上,抚着火辣辣的左颊楞楞地看他。口中泛起了我久未尝试的铁锈味道,沿着嘴角,一缕热呼呼的液体蜿蜒而下。这一刻,什么东西在我的脑中轰然一声,我的酒醒了,我的世界也崩溃了。
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我们像两只兽,死死地对视着。过了一会儿,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拎着我的胳脯,把我拖回了雪樱阁。
日头已经很高了,殿中的宫人们正忙碌的穿梭,看到朝旭拖着我走进殿门,所有的声响刹那间都归于了宁静。人们不可置信地看着朝旭大怒的龙颜和一身泥泞,肿着半边脸,嘴角流血的樱妃,种种猜测和推论在无声的殿堂里交换流转。宫女和太监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只眼睁睁地看着我被拖进内殿。诺大的殿内,只听见他踏在木制地板上沉重的声音,和我杂乱的拖动的脚步声。
点点和小小瑟缩地跪在我的寝殿外,惊恐而担心地看着我被他重重地扔在地上。
“你们两个,从里到外,把他给我洗干净,不许留一点泥土和酒气!”
点点和小小点着头,爬到我的身边,把我扶起。受惊的眼睛里泛起了泪光。
“你听着,”他拽着我的头发,强迫我与他对视,“洗好了就来见我,我等着你的解释!”
解释!
谁又来给我解释?曾经的彷惶无助,曾经的迟疑困苦,曾经的甜言蜜语,曾经的海誓山盟。不,我错了,他给我的,不是海誓,更不是山盟。从开始到现在,从来没有。
我仰着头,不甘示弱地瞪着他,朐口的伤口再一次被狠狠地撕裂。
温热的水打在我的身上,心却冻成了寒冰。水流蒙住了我的双眼,却挡不住残留在鼻翼的脂粉的浓香。我恨不能把自己的鼻子割了,把自己的眼睛挖了,把自己的耳朵封了,不要看,不要听,不要闻。热水刺激着我肿起的脸,像条长满芒刺的鞭子,一下下抽着我。
呜……痛啊……
寝殿外,除了一脸凝重与恼怒的朝旭。还多了一个人。
“娘娘,好久不见了啊!”
优雅的声音与高贵的姿容。独特的紫衣锦服,神秘的紫色双眸。苍白的嘴唇淡淡地笑着,却有些嘲弄的味道。
“娘娘今日的气色格外的好啊。”他的笑声温和而清朗,可听在我耳中却是如此的刺耳。
“紫衣侯?”湿漉漉的头发还在滴着水珠,把我的衣襟湿透。
“是臣弟。”他的脸上依旧挂着那不变的笑容,摊开手,他对我说:
“我是来要人的!请您——把他……还给我吧!”
10
惫什么呢,我惘然地看着窗外。
原本飘着白云的蓝天不知什么时候颜色已经变了,黑沉沉,乌压压。沉闷的空气里只有屋内各怀心事的三个人面色各异地凝望着不同的地方。
我的寝殿不是很大,装饰得很朴素但也简洁大方,这大多来自我的坚持和改造。虽然习惯了帝王家的奢华和丰艳,但我还是喜欢清爽与自然。殿的内角是一张大床,没有华丽的珠翠镶嵌,但精致的雕工,暄柔的被褥和床角袅袅的熏香可以保证,它决对是一张最舒服,舒服得让人躺下去就不想起来的好床。桌的正对面,七步开外是一张锦几,几的中央是一只小小的铜雕的饰银香熏,透过熏的笼隙,有少许青白的细烟盘绕,壶和碗盏都成了这屋中不可或缺的一种摆设。红木隔栏的窗下,一张贵妃榻放在那儿,是我兴起读书时极佳的待处。这就是全部?是的,这就是我寝殿的全部,一张床,一张桌,一席榻。
朝旭的脸一直沉着,深如寒潭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桌上的玉壶。
我斜倚在窗口,痴痴地望着桌外浠淆沥沥的雨。这雨下得缠缠绵绵,断断续续,扭扭捏捏,优柔寡断,一点也不干脆。脸颊上还隐隐地刺痛着,每每一张嘴,就会让我皱起眉头。听到朝剡的话时,我只是张张嘴就会疼得几乎要流泪,所以,我转过声,有些恼怒地瞪他。
朝剡站在我对面不到五步的地方。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不悦,薄唇微微向上翘着,好象是在微笑,也像是在嘲讽。他紫色的眸光在雨声中忽明忽闪,一双似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却没有落在我的身上,仿佛穿透了一般盯着远方。他的脊背挺得笔直,直得让我担心,仿佛他再用力就会折断,那不住拨弄拇指扳指的苍白手指让我感到了极度的异常的坚持。
“他在这儿,除了这儿,他还能去哪儿呢。”不是疑问,而是笃定。
我哼了一声,决定不理睬他。李氏的皇族,都是这么不可理喻的么!
笑了笑,朝剡一步,一步向我走来,他的步子很轻,迈得也不大,可是给人以强大的压迫感,那种由内而发的强势气质,让我不禁往后退。退无可退之际,不由自主地,我把目光投向了一直沉默不语的他——朝旭。
朝旭在看着我!用他坚定的,深沉的目光看着我。我忽然有了一股冲动,想冲到他的身边,狠狠地给他两个耳光,踢他两脚,再扑到他的怀里放声地大哭一场。可是不行,这两件事,我一件也做不到。心中的刺痛胜过了脸上的余热。又酸又辣的气流填满了我的身躯。我挺直了胸膛。
“李朝剡,你要做什么!”
我厉声的喝斥让他愕然地停住了脚步,他看着我,忽然笑了起来,一笑之间,眩目的美貌扑面而来,顿时柔和下来的苍白面目竟也变得有几分妩媚。他的眼神变化万端,盯着我笑,口中却对沉默一旁的朝旭说:
“本来我还不敢十分确认,就算心中有许多的怀疑,也一直不愿下定论。可是,现在我可以肯定了,”他眯起了眼睛,那笑容在我看来变得有些邪恶。“虽然他们长得实在相似,可眼前的这位樱妃,一定是我送进来的那个……樱妃。”
“我就知道嘛,你怎么可能会死。”他柔和地,放肆地,抬起我的脸,“如此重要的人,皇兄又怎会轻易地让你死。”
“别碰他!”一直沉默的朝旭一开口就是比窗外还要阴沉的声调。
“不会不会,”朝剡抽回了手,紫色的衣带在他苍白而修长的指尖绕来绕去,“臣弟为皇兄做到的,皇兄也一定会为臣弟做到的对不对?”
柔和的目光刹时变成了两道利剑。
“可是,皇兄既已与臣弟有约,那又为何将人藏着,不肯还给我?”紫色的眼神化为了两条紫色的毒蛇向朝旭飞去。一瞬间,我麻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难道是皇兄又想跟我抢?”苍白的唇中吐着怨毒的话,微笑的容颜散发着烈焰般的恨伤。
“皇兄明明答应我了,只要我把东瀛的正仁皇子找回来,你就会发兵攻吐蕃,将其收纳我朝疆土,可是现在呢?皇兄答应的事呢?”朝剡轻轻地跪在朝旭的身边,把头靠在了他的膝上。
“我从小就不和你抢,就算同胞所生,你被封太子,我只封个小邦,就算你得尽案皇宠爱,我受尽案皇的冷落,就算你坐拥天下的权势,而我只是混挥谌日,我也从来不和你抢,不与你争。从前,别的皇子欺侮我,只有你会帮我,你一向是最疼我的,而我也从来没有要求过你什么,现在我想求你,只想求你这件事啊,难道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你都不能答应我么?……哥哥。”
“哥哥”的一声呼唤,让朝旭的手抖了一下,迟疑着,他托住了朝剡的手肘。
“对不起,朕知道这二十年来,你受过很多的苦。”他涩涩地说,“如果不是司星官的箴言,如果不是那个不祥的天兆,现在坐在新唐皇朝的龙位上的应该是你吧……哥哥!”
“哥哥……”
我,听错了吗?!
“就算你恨朕,朕也无话可说。”朝旭抱住了朝剡的肩。“不论如何,你总是我同胞的兄弟,虽然相貌不同,但却是同个父母,同个生辰,同个太傅……”
“只是比你早了半刻而已,半刻啊,足以改变我们的一生。”朝剡喃喃自语。
“恨?有什么用?如果你真得想补偿,为什么不给我我想要的东西!”苍白的脸上绽开一丝惨然的笑容,“你想把我最后想要的东西也一并夺走吗?”
“你要措吉朗巴颜,朕并没有拦你。为了实现你的愿望,朕甚至不惜与其族为敌,坚称措吉朗巴颜已死,要却儿呼谷族另觅灵童,你知道如果吐蕃诸族知道真相会挑起何种轩然大波吗?”
“那为何不就此将这些蛮族收服,尽遍我新唐臣下!”紫色的光芒大炽。
“因为你的真意并不是想收服吐蕃……”朝旭摇了摇头,“朕是新唐的君主,朕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么多将士百姓只为了一个人白白牺牲。”
“牺牲?!”朝剡大笑了声,“笑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况,做如此之事的人又何止我紫衣侯一人。”
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刺向我,让我浑身打了个寒战。
“你敢说,此次劳师发兵远征东海不是为了他?”
是的,是为了我,是我用自己的身体和一生的尊严换的。换的又何止这些,分离的骨肉,失怙的幼儿,离散的妻子,纷飞血雨,白骨累累……
“十天!”
什么?我和朝旭一起抬头。
朝剡的脸上又浮起那种似有若无的淡淡的笑,手指轻轻抚弄着翠绿的扳指。
“只有十天考虑的时间了,陛下。”他紫色的双眸厉光依旧,可不知为什么,我在那里似乎看到一种绝望的味道,绝望的毁灭意味。“十天后,请皇兄下旨。”
“如果,朕坚持呢?”朝旭皱起了双眉,面色一片阴郁。
朝剡苍白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红晕,红得诡异,红得奇特。
“皇兄觉得呢?”他淡淡地笑着说。
“你疯了。”朝旭低声地说着,却毫不掩饰地叹了一口气。
“我早就疯了,五年前……就疯了。”朝剡端丽的容颜上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转面向我,“告诉他,如果明日凌晨,鸡鸣前他还回来……我敢保证,那个小小的孩子一定再也见不到天明的阳光。”
天,一下子暗了下来,将天地万物笼在一片黑暗之中,轰地一声巨响,过了很久,天边亮起一道刺目的闪电,将天幕扯开一道惨裂的青白色缺口。如倾盆一般,豆大的雨点从天重重落下,雨声震憾了天地,沉重地溅起漫天的雨幕。
朝剡走后,我们沉默了很久。
他高大的身躯向我覆来,而我却只呆呆地望着黑魆魆的窗外。
“痛不痛?”温热的指尖拂向我红肿的脸颊和破裂的嘴角。头一偏,我闪了开去。他不作声,不发怒,只定定地注视着我,看得我手足冰冷,心如撕裂般激痛着。
“送给你。”摊开的手掌上,一个扁平的玉匣中,躺着一枚鲜红的,扁圆的果实。果实的表皮坚硬而粗糙,上面长满了锋利的芒刺。
“如果。”
他拉起我的手,将玉匣放入我的手中。“这是西夷国进贡的如果。一共有两枚。昨夜特使才到京中,朕清晨赶来,想将其中一枚相赠……”握着我的手紧了紧,他拥我入怀。
西夷,就是进贡了两个美女,让他纠缠了十日也月兑不出身来与我一见的西夷吗?我蓦地抬手,狠狠地,重重地,打在了他的脸上。
他捂着脸,震惊的表情深深映入我的眼帘。我看见,被羞辱的怒火在他的眼瞳中勃发,残杀的冷酷在他的嘴角聚集。我静静地等着,等着火山爆发时的灭顶摧噬。可是他只是这么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站着……
今夜,我会再来找你。
这句话,为何如此清晰地回荡在他已消失的房间里?我颓然地跌坐在地上,手中攥着那冰冷的玉匣。
西夷的贡品!没来由心中一股怨气,我抬手就要向窗外扔,可是,脑中灵光一现,我及时地停住了。
如果!
就是那三十年才能生一只果,长在雪山绝壁之上的稀珍异品的如果吗?就是世所罕见,普天之下绝不会有超出十枚的如果吗?学医弄药的人梦寐以求的,终其一生也难得一见的如果吗?
掌心好热!
我打开玉匣,鲜艳的红色果实就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半分奇特之处。“啊!”我短促地叫了一声,触模它的指尖缓缓地渗出一颗血珠。
“如、果……相、思……”多年前那本薄薄的书页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颤抖着手,我把它……放在了……贴身的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