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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涂奴儿 第二章

作者:华甄

“谢谢古少主!”

迸淮南双脚刚踏上院外走廊,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玉蝉的声音。

他转回头,看到院角有个模糊的影子,不由问道:“谢我什么?”

摆影顿了顿,说:“谢少主劝我爹喝药,替玉蝉说好话;谢少主改变主意不去黑牛山;还有,谢谢少主没告诉我爹我惊了你的马、害你摔跤受伤的事。”

见她前倨后恭,一口气谢他那么多,古淮南乐了。

他心想这姑娘人不大、心眼不小,一定是刚才躲在门外偷听了他与她爹爹的谈话,因此对他的态度才有了这么大的改变。

他笑着回应道:“既然妳谢我这么多,那我也要谢谢妳。”

她大吃一惊。“谢我?我对你什么好事都没做!”

她的诚实和单纯,让他脸上的笑容更大了,靠着身后的围栏道:“妳当然有,比如说妳不再把我当敌人看、不再用眼睛瞪我,所以我要谢谢妳。”

“我没把你当敌人。”玉蝉双颊发烫,暗自庆幸这里黑,他看不见她的红脸。

“那很好,因为妳是个很勇敢、很可爱的姑娘,我可不想做妳的敌人。”

阴暗的旮旯里闪耀起两点明亮的眸光,玉蝉的声音充满了喜悦。“少主真的认为我勇敢可爱吗?”

“我从来不说假话。”古淮南郑重地保证。“不过如果妳不要藏在黑暗里,走到灯光下,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话,妳的勇敢和可爱会更有说服力。”

他的话音才落,她已经走出了墙角的阴影。“我不喜欢藏在黑暗里!”

她高昂着脸看他,走廊上的灯笼散发出金色的光芒照耀着她,在她姣好的脸蛋上画出一道道立体的阴影。

“唔……我也不喜欢。”望入那带着崇拜与倔强的眸光,古淮南呼吸一窒。

这孩子从第一次见面起,就有种独特的气质,深深扣住了他的心。

他怎会如此眼拙,竟把她当成了野小子?

看着她完美的鹅蛋脸,和尽显女子娇美的杏眼桃唇,古淮南诧异地想,但很快就发现了答案。

是她那酷似她爹爹的浓黑眉毛、微微翘起的下巴和虎虎生威的目光,让她具有一种天生的英气。

而她惊人的马上功夫也是误导他的重要原因。

想想看,哪个姑娘会像她那样使用匈奴人的马具,敢那样狂野地骑马疾奔?

“你的伤怎样了?那时我忙着给爹爹找药草,没有看到你。”

她的声音带着关切传入他耳中,他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是在为傍晚害他坠马的事道歉。看来她还在为那事耿耿于怀。

迸淮南笑道:“那点伤算不了什么,我宁愿我们都忘掉那件事。”

“真的吗?”玉蝉半信半疑地问。

“当然,坠马可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她看起来好像真的松了口气。“那我一定把它忘了,谢谢古少主大人大量!”

面对她真诚的感谢,他哑然失笑。因耻于被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惊落马下,他不想再提那事,可她居然为这个谢他?

而他的沉默丝毫不影响玉蝉的快乐,她欣慰地说:“看得出来,你是个爽快的人,跟你做朋友一定很轻松。”

被一个小女孩夸赞,他感到很有趣。“那妳要不要做我的朋友试试?”

“要啊!能与“天下杠毂”的少主做朋友,我以后可神气了!”

“那我们以后就是朋友,妳尽可大方神气。”

“你可是认真的?”她不放心地问。

“我为什么要骗妳?”

“那好,我们击掌为誓!”她扬起小小的手掌。

想到有这么一个爱装男人的小朋友,似乎也不错,古淮南举起了手。

两人击掌后,她兴奋地跳过来,想坐在他身边的围栏上,可因为用力过猛,差点翻出栏杆外。

迸淮南一把抓住她。“姑娘,妳常有这莽撞之举吗?”

自小苞爹在外行走,玉蝉很少有女儿态,因此不避讳地抓着他的手腕,坐稳在栏杆上,摇蔽着两条腿高兴地说:“是的,我总是很莽撞,所以我喜欢做男人。”

“莽撞跟男人有什么关系?”他对她的奇谈怪论很不理解。

玉蝉振振有词地说:“当然有关系,男人莽撞是英雄,被人崇敬;女人莽撞是笨拙,被人耻笑,这很不公平。”

在古淮南看来,这套谬论无法成立,但想到对方的年龄,他包容地笑了笑。

“这就是妳装扮成男人的原因吗?”他问,并看了眼她身上的男式衣着和胡乱束在脑后的长发,脑子里却在想,当她穿上女人们喜爱的“留仙裙”、梳个娴雅整齐的“垂云髻”时的模样,那应该是幅很美的图画。

可惜,一想到她骑在马背上狂野奔放的英姿,那幅美好的图画就立刻破碎了。

她并不知道古淮南在想什么,依然兴致勃勃地说:“一部分原因是那个,但最主要是为了跟爹爹外出时行走方便。在外面,我与爹爹都以父子相称,只有当大家都把我当男人看时,我才能跟同伴们平起平坐,也不会让人小瞧了。”

真有人敢小瞧她吗?

想着自第一眼看到她起,及每次见面时她带给他的震撼,古淮南怀疑,这个十五岁的小丫头,是否需要靠装扮成男人来提升个人魅力。

不过,他当然不会跟她探讨这个。

这天晚上,从不喜欢跟女人、孩子打交道的古淮南,竟破天荒地陪一个女孩说了几个时辰的话。

当分手时,他心情愉快,而玉蝉也欣然改称他为“古大哥”。

这一声“古大哥”,让古淮南足足开心了一整夜,即使在梦里也在笑。

翌日,虽然古淮南与罗爷一见如故,也与罗玉蝉相处甚欢,但他心里仍惦记着王上遗失的宝物,因此午饭后,他就告别了罗爷父女,返回中山国。

分别前,他让路延和先去备马,自己则去向罗爷父女辞行。

罗爷与他互道珍重后,再次确认了明年开春在此地碰面的约定,随后他又去找罗玉蝉,可惜院子四处都没有她的身影。

当他带着遗憾走向客栈大马房时,却看到她手里牵着他的马,正与路延和在马房外说笑;而昨天还对她恨得牙痒痒的路延和,此刻则是一副满足快乐状。

“古大哥,我们正在等你呢!”玉蝉看到他,立刻牵着他的马迎上来。

看着她阳光般活泼明亮的眼睛,古淮南感到十分愉快。

尽避她仍是一身男儿装扮,但他知道,在那身伪装下,是个美丽聪明的快乐少女。

“少主,瞧这个,罗兄弟送给我们的!”路延和兴奋地拍着马背对他说。

“兄弟?”古淮南微微一怔。

“是的,在外面行走,她就是“兄弟”。”路延和看了玉蝉一眼。

看到他与罗玉蝉相视而笑,古淮南的心情一黯:这两人几时熟成这样了?

可当他的目光,转向他和路延和的坐骑上新换的鞍垫,和新增加的“马提子”时,黯淡的心情便转为惊讶。“玉蝉,这么贵重的东西,妳怎能送给我们?”

玉蝉害怕他不要,忙说:“这是我自己的东西,当然能送给你们。在我家乡,换胡人的好马具不成问题;再说有了马提子,你们在马上就不会那么累了,还可以随意转身或使用兵器。等用习惯了,我保证你会喜欢它。”

“那,谢谢妳的好意啰。”不忍拒绝她的美意,古淮南微笑着接受了。

“不用谢。”玉蝉笑靥如花地对他扬起小手。“我们是朋友,对不对?”

迸淮南轻轻与她击掌,肯定地说:“是的,朋友!”

她满意地把枣红马交给了他。“那上路吧,朋友,明年开春再见。”

已经上马的路延和踱到她面前,俯身亲昵地拍拍她头上的毡帽。““兄弟”,我也要谢谢妳,妳的慷慨,一定会让我回去的路程不再那么痛苦。”

“那样最好,不然你又会落在古大哥身后,不能保护他。”

“喔,原来妳送我这个,是为了让我保护少主哟。”

“没错。”玉蝉说着,又催促古淮南。“古大哥,你骑上去试试,看吊带的长度合适不?路大哥的已经调整过了。”

听到她对路延和的称呼,古淮南又感到了那股令人陌生的不快。

这令他惊讶,但他努力将这感觉撇开,按照她的指示,踩着马提子翻身上马。

脚一踏上马提子,他就暗自赞叹玉蝉果真有本事,竟能把这摇来晃去的东西捆绑得格外结实,不像他以前尝试过的那样软趴趴,没有着力感。

等他坐稳后,玉蝉站在马侧帮他调整吊带,再一边告诉他要如何绑紧它。

“行了,我知道了。”不习惯被人照顾的古淮南,对她的热心感到很不自在,口气难免有点僵硬,可看到她困惑地抬起头望着他时,又深感自责地解释:“我是说妳不用担心我们,好好照顾罗爷吧,否则大寒来时,你们都回不了晋阳。”

以为他是在为爹爹担心,玉蝉又露出了笑脸,开朗地说:“没事的,我世伯正在为爹爹安排舒服的牛车,我们就要回家了。”

“那祝你们一路平安!”古淮南对她微笑。

“也祝你们平安!”她笑着退开,看着他松开马缰,嘴里发出一声口令,然后枣红马撒开四蹄奔向前去。

她一直注视着,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远方。

“唉,这假小子年纪虽小,心倒挺细致的。”骑出城门后不久,路延和因下有了舒适的鞍垫,而满意地发出感慨。

“你昨天还恨不得掐死她,今天怎么忽然变得友善了?”古淮南好笑地问。

“昨天因为她害少主坠马,所以属下生气,可今天与她相处后,发现她是个挺不错的小妹妹,而且她还送给我们这么好的东西,谁还能恨她呢?”

看来小恩小陛确实能收买人的情感,更别说那个可爱的小丫头有张灵巧的嘴。

带着愉快的心情,古淮南重返黑牛山。

可惜整座大山都已被雪覆盖,根本无法进入牛子沟寻找坟址,他只好回庐奴,期待翌年开春与罗爷的约定。

冬去春来,时间转瞬即逝。

就在古淮南准备前往恒阳赴约时,却接到罗爷的急信。

罗爷说因母亲忽然病笔,他和女儿得留在故乡办理丧事,并守丧一年,特为不能践约表示歉意,并询问是否可将他们的约定延至明年清明他重返中原时,仍在恒阳“来福客栈”相见。

读罢此信,古淮南虽然失望,但也明白“百善孝当先”,罗爷父女在家守丧是应该的,因此他回信致上哀悼之意,同意明年清明再见。

此后,他利用外出送货的机会,曾带属下前往牛子沟搜寻,但始终没找到罗爷说的坟址,反而在一次进山时与王三界相遇。

双方交手中,他刀劈王三界,令其负伤而逃,他则抓了个“活口”,却惊闻那老贼,也在找寻同样的东西。

得知盗贼底细后,古淮南就不再贸然搜寻,一心等待罗爷到来,直取所需。

他们相约的这一年终于到了,可是春末他前往南方拉货,突遇山洪爆发,被大水阻隔在半道上。

眼见清明将至,无法赶回,他只好派人送信去恒阳,向罗爷说明情况,并请罗爷先忙自己的生意,在其返乡前的九月初九前后,两人在易县古家货栈碰面。

不久,信使带来罗爷的回信,确认了双方的新约定,并说好不见不散。

九月初九,他赶到易县古家货栈,没见到罗爷,但得到他捎来的口信,说已经离开清河,几天内就可抵达易县,于是他安心等待。

然而十天过去,罗氏父女并未出现,也没有任何消息。

最初他估计是罗爷旅途不顺、耽搁了时间,因此并不太担心;可又过了数日,山里开始下雪,仍不见罗爷到来,他开始感到焦虑不安,每日派人打听,自己也在易水河边等候消息。

立冬后的一个下午,他在河边徘徊,下意识地眺望着远方的黑牛山。

当他注视着峰顶压得愈来愈低的云层时,忽然想到已好久没在黑牛山出没的王三界,不由心头掠过一种不祥之感。

那老贼这大半年来常在石研关一带活动,但并不能表明他放弃了宝物,万一他也在暗中等待罗爷──

冷汗涔涔,强烈的不安感,驱使古淮南,当即带了精悍部下,直奔黑牛山。

入山后不久,就遇到一群惊慌逃散的山民,拦下一问,果真是“太行一霸”在仙女谷抢劫。

他心神大震,不顾山道积雪结冰,立刻催马赶往仙女谷。

尚在山谷外,古淮南就闻到刺鼻的血腥味;当奔入山谷,看到散落在雪地中的熟悉马驮子和罗氏车幡时,他痛悔不迭。

最终,他在积雪如尘的岩石边,找到了一息尚存的罗爷,可惜罗爷托付他找到玉蝉并照顾她后,便含恨咽了气。

看着罗爷死不瞑目的双眼,他恨自己来晚了一步,让这个耿直豪爽的汉子,就这样丧了命!

注视着苍茫天地,古淮南发誓,就凭这桩血案,他与王三界结下了生死之仇!

背着无比的憾恨和愤怒,他收殓了罗爷和他属下们的遗体,并在罗爷的坟前立了石碑,以便罗玉蝉日后祭奠。

当又一场新雪缓缓飘落时,尽避知道罗玉蝉不会在附近,否则她不会让她的爹爹僵卧在雪地上,可他还是怀着一丝希望,仔细搜索了附近的山林雪坡,又到山下村镇、民户家中查寻,结果证明她的确不在附近。

此后,他一直在寻找她,可就是打听不到她的消息。

不久,他再次接到王上诏令,征他的车队到南方,帮运一批制作“金缕玉衣”急需的纯金美玉,于是,他不得不把寻找玉蝉的事情暂时搁下。

一个月后,风尘仆仆的古淮南与王宫侍卫,护送着价值连城的金丝美玉由南方返回,并送抵为王上制作“金缕玉衣”的好友──穆怀远的玉坊“五仙堂”。

在移交完货物,吃喝休整后,心中记挂着玉蝉消息的古淮南急于赶回庐奴。

穆怀远陪伴他来到庭院。

两人边走边说,忽然,古淮南的目光被一个娇小跳跃的身影吸引住了。

凝神细瞧后,他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老天──她怎么会在这里?!”

正与他话别的穆怀远,见一向风趣淡定的古淮南彷佛变了个人似的,不由讶异地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看去,随即纳闷地问:“怎么了?淮南,你认识罗玉蝉吗?”

迸淮南犀利的目光倏然转向他。“我当然认识,而且我这阵子一直在找的人,就是她,没想到她竟然在你的作坊里!”

“别冲我瞪眼,谁教你不说清楚要找的人是谁?”穆怀远不疾不徐地说:“她是不久前我从苍头手里买来的庐儿。得知她不懂玉时,我给了她自由,想送她和她的朋友离开,可她们不愿意,我只好让她们留下。”

“庐儿?她怎么会是庐儿?!”古淮南神情紧绷地说着,大步向那女孩走去。

“玉蝉!”

听到他的声音,正要走进石料库的玉蝉蓦地转过身,先是一愣,随即跳着奔跑过来,一把抓着他的手高兴地说:“古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送货。”古淮南回答她,深为她的热情反应感到高兴。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女人装扮,如果不是因为这段日子每逃诩在想她,而她的步伐又是那么与众不同的话,他真的很难认出她。

她比两年前更高了,有了女人的成熟和美丽。古淮南不由得紧握玉蝉的手,感慨地说:“我找妳找得好辛苦,没想到妳竟然藏在我最好的朋友家里!”

她往他身后看了看,惊讶地问:“你是说,穆堂主是你的好朋友吗?”

“对,最好的朋友。”古淮南拉着她的手微笑。“以后妳也可以跟他做朋友,不过现在,先跟他道别吧。”

“道别?”她陡然提高了声调,惊诧地问:“你要我向穆堂主道别?”

“当然,妳不属于这里,我要带妳走。”

他的话彷佛一记猛拳打在玉蝉身上,她倏地挣月兑他的手,急切地说:“不,我不想跟你离开这里,我要留下来!”

闻言,古淮南的脸色大变。

他绝对没有想到,当他如此惊喜交加地看到她,并敞开双臂迎接她时,她竟然会拒绝他的好意,不愿跟他走。

“不行,妳一定要跟我走!”他坚决地说。

她同样面色苍白。“不要,我不要跟你走,我要跟秋霞……”

玉蝉往后退,而古淮南的大手紧紧地抓住了她。

无法逃月兑的玉蝉突然哭了起来,嘴里喊着“秋霞”的名字,用力挣扎着想要逃离。

她的抗拒和挣扎完全出乎古淮南的预期,她的眼泪也令他方寸大乱。

可是他不能容忍她的抵抗,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她,如何能将她留下?

“听着,玉蝉,我答应过妳爹爹要找到妳、照顾妳,我不能失言!”古淮南攥紧她的胳膊,急切地解释。

“不……我爹爹不会让我跟你走,我要在这里……秋霞,救我!秋霞……”

她更加用力地反抗,并大声呼喊着秋霞的名字。

见她拒不配合,还大喊“救命”,古淮南深感懊恼;再看到不少被他们惊动的人都往这边张望,而冷秋霞正急匆匆地从作坊内跑出来,后面还追着一群护卫……

他知道要想继续跟她说理,让她心平气和地跟自己走是不可能的了,而他绝对不想同时面对两个哭闹愤怒的女人。

于是他示意车夫将马车赶过来,然后不顾她的反抗,俯身将她抱起,硬是塞进了车厢内,赶在冷秋霞抵达前,对紧跟过来的穆怀远道:“兄弟,失礼了,回头再来赔罪!”

说完,他跳上马车,将又哭又喊的玉蝉,稳稳地压坐在自己身边。

马夫一扬马鞭,车子驶出了缓缓开启的“五仙堂”大门。

唉,事情怎么会成了这样?

坐在马车上,古淮南十分懊恼。

他终于找到了她,把她带到了身边,可是他丝毫感觉不到高兴,因为他痛恨自己带走她的粗暴方式,更痛恨她对他的怨恨和误解。

车内很安静,他沉默地看着玉蝉,从将她“塞”进马车起,她就一直在哭泣,此刻虽然止住了哭声,但仍泪流不止,偶尔还发出一两声抽噎,揪得他心痛。

他一向不喜欢坐在空间狭小的车内,更不习惯陪伴女人,可是因为怕莽撞的她做什么傻事,也怕她哭伤了身体,因此他不得不留在车上,小心翼翼地陪着她,却不敢开口安抚她,怕那样会更加激怒她。

可恶!

满脸泪水的罗玉蝉无声地咒骂着。

鳖了十七年,她最最讨厌的就是被强迫,被控制!

可现在,这个男人不仅强迫她离开了她最好的朋友,和给予她安全感的“五仙堂”,她的手臂还被他粗鲁的大手抓着,身子被他壮硕的身躯压制──

尽避他们的身体除了手臂,并没有其它的接触,但她却被牢牢地控制在一种无形的压力下,控制在这狭窄的马车内。

她想要逃开,想要从这沉重的压迫感中解月兑出来,想跟秋霞、燕儿在一起!

可是与他强悍的力量相比,她是如此的软弱无力,她要如何逃出他的手心?

也许这马车并不是载人的,因此窗户上没有遮挡,寒冷的风穿过细小的窗棂迎面而来,凄凉而冰冷,但她的心更寒冷、更凄凉。

玉蝉迎着风,用力瞪着窗外。

币蒙蒙的天空上游动着淡淡的浮云,望着绵延不绝的皑皑雪原,和冻结在冰雪之下的河流,她愤怒地为自己再次成为囚犯,而想放声大哭。

可是,玉蝉将那发自喉咙深处的呜咽压住,决心不在他面前表现得那么脆弱。

乍然见到古淮南的喜悦早已消失无踪,她不理解,为何他一定要抓走她。

她曾经对他很有好感,而那主要来自于两年前在恒阳的短暂相逢。

那时,十五岁的她对他有种神秘的崇拜。

因为在见到他以前,她就听过不少关于他的传闻,知道庐奴的“天下杠毂”,是当今商界最具名望的大户人家。

而作为其唯一继承人的古淮南,年少有成,文能经商、武能御敌,为人慷慨,卓尔不群。

曾经,他在她心中遥不可及。

她认定像他那样允文允武、名扬黑白两道的富家公子,一定是个霸道专横、藐视他人的人。

两年前在恒阳芦花山相遇,她惊了他的坐骑,害他坠马受伤,他不仅没有责罚她,还反过来安慰她;其后又在她误以为,他要受伤的爹爹带他去黑牛山,而对他出言不逊、惹爹爹生气时,他替她说了好话;再后来,当她向他道谢,并表达歉意时,他却感谢她……

他像个和蔼可亲的兄长般对待她,宽厚随和到让她吃惊,改变了她原先对他的想法,让她情不自禁地称呼他“古大哥”。

这两年她常想起他,希望再见到他。今天她真的见到了他,可他毫不讲理地将她“抓走”的举动,打碎了他在她心中的美好形象,让她看到了他冷酷的一面。

车毂辘发出单调的声音,更突显了车厢内的安静。

意识到对方许久都没动一下,也没说过一句话时,玉蝉忍不住扭过头去看他在干么。

不料,她一转眼,就接触到他专注而探索的眼睛,那谨慎审视的目光令她浑身一颤,感到极度不安,于是她转开脸,烦恼地想:他为什么要那样看着她?

迸淮南并不知道自己一直盯着她看,他在为她担心,也被她沉思时不经意流露出的神情所吸引,情不自禁地由她时而颦眉、时而抿唇、时而哀伤、时而发狠的表情,去猜测她变化的心情。

败显然,她已不再是两年前那个单纯而快乐的女孩,这两个月来,她的生活一定很不容易。

他理解她失去父亲的痛苦和悲伤,明白在这个时候强行将她从朋友身边带走,对她很不公平,必然加剧她的戒心和怒气,可是他必须带她走。

他希望等她平静后,能明白他这样做是为了给她更好的生活,希望她能够不再悲伤、不再抗拒他,更希望看到她以前的活泼笑容。

见玉蝉看他一眼即撇开脸,古淮南逗她:“妳打算用泪水把我们淹死吗?”

玉蝉闻言,方察觉自己虽压抑着哭声,但眼泪一直没断,不由生气地顶撞道:“如果能淹死你,我会很高兴!”

她浓浓的鼻音,丝毫没有削弱她想要表达的愤怒。

是的,她既愤怒又悲伤。不过短短两个月,她失去了唯一的亲人爹爹,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商队,被强盗追杀,成了奴贩子掠卖的“庐儿”;现在,又因这个自以为是的男人,她失去了在患难中结识的好姊妹。

可恶的男人!枉她爹爹如此信任他,枉她还把他当朋友看。

就是因为他,两个月前,爹爹在黑牛山仙女谷遭遇凶残的盗贼,白白送了命!

就是因为他,她被迫与好朋友分开,独自面对不可知的未来!

“妳真的那么恨我?”

“是的,我恨你!”玉蝉猛地挣月兑被他抓住的手臂。

想不到这次古淮南轻易放开了她,但她并不领情,转过身怒视着对方。“古淮南,我怎么能够不恨你?就是因为你改变约定,才害得我爹爹即使生了病也要赶去易县与你见面,最终死在盗贼刀下;也因此害我被抓,沦落为庐儿受尽屈辱;现在又因为你,我不能跟秋霞她们在一起!”

“是的,那都是我的错。”听到她说恨他,古淮南感到痛心,可是面对她的指责,他不能否认。

“请相信我。”他愧疚地说:“如果早知道会发生那样的不幸,我就算死在大水里也不会推迟时间、更换地址;如果能早点预知妳爹爹会遭遇强盗的话,我一定会多带些人手,去黑牛山等你们。我对你爹爹遇害和妳承受的痛苦感到很难过,可是我不能把妳留在“五仙堂”,这两个月我一直在找妳──”

“你当然会找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吗?”玉蝉打断他的话,冷嘲道。“我爹爹死了,我是唯一能帮你找到你表弟坟墓的人,你怎会放过我?”

迸淮南俊颜微黯,僵硬地说:“除了那个,我还有更重要的理由。”

“什么理由?”玉蝉的防备和鄙视没有丝毫减弱。

看看她因哭泣而红肿的双眼中,毫不掩饰的挑衅和怒气,古淮南宽容地说:“等妳真正平静下来,肯好好听我说话时,我会告诉妳。”

“你少拿谎言糊弄我,除了要我帮你,你根本没有别的理由!”玉蝉发出挫败和沮丧的指责,然后猛地扭头转向窗口,不想再搭理他。

听到她如此决绝地否认他的好意,古淮南的克制达到了极限,他一把抓住她的肩,将她扭过来面对自己,严厉地说:“妳可以责怪我、恨我,但妳不能怀疑我,我从不说谎,我说有理由就是有理由。我说了,等妳平静后,我会告诉妳!”

“平静?我怎么能够平静?!”

他严厉的语气刺激了她,令她强抑心底的痛苦如岩浆般迸发了。

她泪流满面地吼道:“我爹爹死了,就在我的眼皮底下,被强盗杀死了,可我却什么都不能做,甚至想去为爹爹收尸还被强盗抓住……

我试着逃跑,又被他们抓住,他们把我绑在牛车上,想冻死我,是秋霞她们救了我,可你……逼我离开了她们!

你和那些强盗一样,只想要我带你们去找那个死人的坟墓,可我爹爹呢……我爹爹死在荒山雪地里,连遗体都没有人去收……”

“有,我安葬了妳爹爹。”

“你?!”她盈满泪水的双眼瞪得又大又圆。他埋葬了爹爹?“你怎会知道我爹爹被王老贼杀死了?”

“商队出事后不久,我就赶到了仙女谷,可惜迟了一步。”他沉痛地说。

注视着这双本该充满欢笑、此时却盛满了悲伤的泪眼,他感到胸口发紧,尚未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就已经举起手,轻轻擦拭着她面颊上的泪水,并将这两三个月以来所遭遇的事情告诉了她。

玉蝉没有躲避他轻柔的手指,因为那充满关怀的动作温暖了她的心,也因为得知他安葬了爹爹,没让爹爹曝尸荒野,她的内心充满了感激之情。

可是,在得到安慰的同时,他的回忆也将她带至那日可怖的情景中,浓浓的悲伤和仇恨再度包围了她。

◎注:庐儿,秦汉时对女奴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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