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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涂奴儿 第一章

作者:华甄

昂武帝建元元年(公元前140年),孟冬十月

落叶残红,层林迭嶂的山岭,经冬变色,愈加显得遒劲苍凉。

两名二十多岁的男子,骑马奔驰在崎岖山道上。

前面那位长得俊伟潇洒,黝黑魁梧的身躯彷佛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他是中山国著名的贩运商“天下杠毂”的少主古淮南;紧随他身后的,是他的副手,同样粗壮敦实的路延和。

“少主,我们这次不会白跑吧?”当山势渐陡、马速减缓时,路延和追上了主人。

“很难说。”古淮南回答,看到他露出愁苦之态,他大声道:“嘿,延和,打起精神来,干么那么垂头丧气的?”

“属下也不想这样,可一个月了,整日颠簸,处处碰壁,令人心焦啊!”

迸淮南的心里其实也与他有一样的忧虑,但他不能表现出来,只能鼓励他。“我知道你很累,可是王令难违,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在大雪封山前找到罗爷,并有所收获,否则王上那里难以交代!”

知道他说得有理,路延和叹了口气。“就算咱们能撑,马儿也吃不消啊!”

“没事的。”古淮南低头看看坐骑,精神抖擞地说:“我们昨天才换过马,牠们起码还能跑六百里。振作起来,等找到罗爷,我定让你睡个够!”

说完,他策马向前奔去。

他的承诺让路延和精神为之一振。

这段时间,他跟随少主东奔西跑,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吃过一口舒心饭,此刻,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躺在柔软的被窝里,熟透透地睡它一整天。

可是罗爷──那位能让这个愿望变成现实的男人,到底在不在前方?

路延和在马背上挪了挪疼痛的臀部,驱赶着坐骑,紧追主人而去,心中暗自发誓,要尽快给自己换个更软更厚的鞍垫。

几个时辰后,他们进入了恒阳郡的芦花山。

看到几个孩子在山林里捡拾柴禾,古淮南随口问他们是否认识罗爷。

罗爷果真声名不凡,孩子们不仅认识,还争相告诉他,罗爷就在城里的来福客栈。

得知此讯,他心里欢呼着双膝一夹,便策马直奔上山。

芦花山不高,但奇石雄峻,古木参天;黄土衰草,溪流淙淙,勒马山坡头,冷冽的风吹拂着他的面颊,撩起他的衣襟。

几只山羊“咩咩”地跑过,在的山坡上啃着荒野中残存的小草。

山脚下,恒阳城笼罩在初冬的余晖中;河滩上,如凤尾般的芦苇随风摇曳,一群女人蹲在河边洗涤衣物。

迸淮南回头看看落在身后的路延和,见他如负重的老牛般缓缓行来,一抹笑意不由得在他轮廓分明的唇边漾起。

放开缰绳,他双手圈在嘴上正想大声呼喊,可突然间,铿锵有力的马蹄声如暴风骤雨般,由左侧山坡袭卷而来;一道白色闪电擦过他的坐骑、没入右侧山林中。

在这惊心动魄的剎那间,他胯下的枣红马受惊,猛地昂首嘶鸣、马蹄乱踢。

前一刻他还稳稳坐在马背上,下一刻便发现自己被狠狠地抛在了硬邦邦的泥地上。

迸淮南的呼吸因受此猛烈撞击而忽然停止,诧异地无法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眼前白光闪耀,胸口如遭千钧重压,大脑一片空白。

“少主?!”不知过了多久,路延和紧绷的声音传入耳中。

他愣愣地看着悬在头顶那再熟悉不过的脸,对方仍无法开口,甚至无法喘气。

“老天……那个冒失鬼!真该抓来痛打一顿!”路延和急忙将他扶坐起来,看着他发直的眼神,担忧地问:“少主,你伤到哪里了?”

迸淮南仰着头,定定地注视着天空,良久后终于缓缓呼出了窒于胸口的气。“呃,谁敢相信?从十岁起我就没有坠过马,这该死的……”

“得罪了,我不是故意的!”

就在他忿忿不平地咒骂时,一道低哑的声音介入,令他和路延和都猛地吃了一惊;抬头一看,不知何时,他俩身后站了个人。

那是个头戴毛毡帽,身着白衫,外套羊皮小庇的少年。

听他尖细的嗓音,估计顶多不过十三、四岁。

大概知道自己闯了祸,当被四只眼睛紧紧盯着时,少年因羞愧和忧虑而小脸通红。

他低垂着脑袋站在那儿,手里还牵着两匹马,其中那匹白色骏马,无疑正是肇事者,另外那匹枣红马,则是古淮南受惊跑掉的坐骑。

看着那匹头小目明,昂首挺胸的白马,古淮南暗自泄气。

那是被当今皇帝誉为“天马”的乌孙马,不仅毛色油亮,身高体健,而且天生有种悍威,难怪自己的坐骑会被牠惊吓得大失常态。

与他的沮丧相反,路延和则是全然的愤怒。

“你要是故意的,此刻你就死定了!”看到两匹马乖乖地站在少年身后,他生气地训斥着。“骑马有这么野的吗?连路都不看,横冲直撞!”

“我……以为没有人。”那孩子的嘴先是不服地噘起,但一看到坐在地上的古淮南煞白的脸时,那股倔强劲便不见了,声音小小地说。

“害我家少主坠马,还敢狡辩?”路延和直起身还想训斥,却被古淮南阻住。

“行了,延和!被一个孩子撞下马已经够丢人啦,还在这儿嚷嚷什么?让他走吧。”说着,他慢慢站起来,被山石刮破的衣袖松垮垮地耷拉在手肘下。

“哎呀,少主您受伤了!”路延和忽然发出惊呼,抬起他的胳膊。

迸淮南低头,看到自己的右手肘破了一大块,正渗着殷红的血,而他的脊背和臀部也在隐隐作痛,不由懊恼地说:“我恐怕真是老了,身子骨这么不经事。”

“二十五岁怎会老?这根本不是少主的责任,是这小子太鲁莽!”路延和狠狠瞪了男孩一眼,小心地为少主清理伤口上的泥沙,却带出更多的血。

男孩发出一声细小的抽气,古淮南听到了,抬头看看他,见他清秀的小脸皱成一团,目露惧意,便笑着安慰道:“你不必害怕,我没怪你。是枣红马胆小,如果今天我骑的是我的蒙古马,那你再怎样也不能把我弄下马背来。”

“你该用马提子。”男孩小声地说。

“什么?”古淮南没听清楚,再问他。

“喏,这个……”男孩侧身,把自己的白马拉过来,指着系在鞍垫、用粗麻编制成的腿带和皮扣。“如果你用这个,就不会摔下马了。”

迸淮南看了看,知道那是胡番用的马提子。

匈奴人长年累月在马背上生活和征伐,为了防止在长距离的奔跑后疲劳无力,也为了让骑马的人保持战斗力,他们在马上增加了这种用牛皮或粗麻制成的腿带,让脚有踩踏的地方。

如此一来,骑者即便双手离开缰绳,仍能安全地留在马背上,也因如此,匈奴铁骑战斗力超强。

他终年走南闯北,当然见过这东西,也曾让人做了一副试用,但装上后感觉不好用,因此丢掉了。

此刻他自然不感兴趣,摇头道:“算了吧,这玩意儿不是谁都会使的。”随即转问男孩。“你是匈奴人吗?”

男孩小脸一沉,双眼冒火地大声说:“不,我是汉人!”

这孩子很有个性,由他身上,古淮南似乎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因此笑道:“别发火,是你刚才骑马的架势和这胡人使的马提子,让我有此一问。”

男孩看他一眼,没再言语,将枣红马的缰绳扔给他。“接着,这是你的马,牠虽然不是蒙古马,但也是匹好马。”

说完,他敏捷地上马,一抖缰绳,策马离去。

“喔,这小子的脾气还挺大的。”古淮南看着消失在山林中的少年惊叹。

路延和则不满地说:“少主太仁慈了,就这么放过他。”

“那还能怎样?人家已经道了歉,马也给咱们牵回来了,我总不能跟一个孩子计较吧?”古淮南安抚他。“走吧,天快黑了,下山找罗爷去!”

“来福客栈”是当地最有名的客栈,因此很好找。

掌柜的听说他们要找罗爷,便告诉他们,罗爷包下了北院,可目前暂时不能见客,因为罗爷傍晚在石雕坊被坠落的白石砸折了腿,此刻正由他的搭档帮他接骨治疗。

这消息令古淮南深感震惊和沮丧,但庆幸的是,罗爷生命无虞。

在客栈订了房后,路延和重新替他包扎了手肘上的伤,两人才去大堂吃晚饭。

必房后,路延和睡了,古淮南和衣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脑海里回想着这一个多月来所发生的一切。

九月下旬的一天,他刚刚结束一趟长途运输,带着车队回到庐奴家中;可才进家门,就接到国王传令,要他立刻进宫。

中山王刘胜是他的君王,也是他的朋友。两人结识于十四年前。

那时,刚满十二岁的刘胜被皇父景帝册封为中山王,定居中山国国都庐奴。

一日,童心未泯的国王私自驾车出宫游城,路上因一辆马车挡道而大发脾气,便一箭射入对方车辕。

此举惹怒了对方刚开始随车送货的车主古淮南,十一岁的他二话不说,扬手飞刀,当即割断了刘胜的辔绳。

这等奇耻大辱,岂是大汉皇子所能承受?刘胜跳下马车与他扭打起来。

虽然相差一岁,但古淮南骨骼大,身形高,又自幼习武,自然比长在皇宫的细弱皇子占优势。

就在刘胜将败于古淮南手下时,王宫宿卫队实时赶到,解救了王上,绑缚了竟敢“冒犯王上”的“刁民”古淮南。

此事惊动了全城,“天下杠毂”的大掌柜,亲率族人跪于刘胜脚下为子求情,恳求王上看在古淮南年少无知,是古氏独子的分上饶他不死,今后古氏一族愿为王上做牛做马,以报恩德。

得知此刁蛮少年竟是国王时,古淮南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可是即便被爹娘强压着跪在地上,他仍挺直了脊背,高昂着头。

围观者为他捏了把冷汗,他的爹娘更是恨不得将他的脑袋按于地面,迫他收敛起那桀骜不驯、恐招大祸的脾气。

但刘胜却出人意外地宽恕了他,只命令他以后每日傍晚入宫陪王习武。

两个少年不打不相识,由此成为朋友。

随着年纪和阅历的增加,他们之间的友谊与君臣关系更加坚固。

那时古淮南听到王上召唤,自然明白,王上一定遇到了棘手之事,因此没有迟疑,立刻赶往王宫。

爆内,刘胜已等候多时,一见面,便把急召他进宫的事说了个明白。

九月初九,诸侯王按惯例入朝与皇帝共赏茱萸,品酒祈寿。

席间,中山王获赐一套来自异邦的琉璃耳杯,为防意外,他派郎中令率八名侍卫先护宝返宫。

不料护宝队在黑牛山遭遇独眼恶盗王三界拦劫,危急中,郎中令将琉璃耳杯交给一名姓张的侍卫,令他冲出重围护宝回宫,自己则率属下掩护他突围,但终因寡不敌众,负伤倒下。

当他醒来时,发现强盗和坐骑没了,七名属下也全部战死。

他挣扎下山,晕倒在路边,次日被几个山民发现,用牛车送回庐奴城。

数日后,中山王返回王宫,得知此事经过及宝物随张侍卫同时失踪时,大为震怒。

宝物失盗,令他心痛,更令他尊严扫地,而且还有“亵渎君威”之罪嫌,因此他必须找回宝物。

而能胜任此重任者,非古淮南莫属,因为他身处宫门王室之外,行动自然不引人注意,也因他与黑白两道均有来往,却对自己忠心耿耿。

得知此事,古淮南大吃一惊。恶名昭彰的王三界早年横行于太行山一带,被称为“太行一霸”,十年前与另一帮盗贼火拚受伤瞎了一眼,从此销声匿迹,想不到沉寂十年后再次出来作恶。

柄王之令,他不可能拒绝,眼看冬天将至,山里下雪早,雪会把所有可能的证据湮灭殆尽,因此刚回家的他来不及歇口气,便带着副手路延和上路了。

谤据案情,他决定从案发地和张侍卫入手。

可是在黑牛山和张侍卫的老家,他并没有发现新线索,倒不时听到王三界作案的消息,并从一个黑道朋友口中得知,王三界因重出江湖第一战劫了王宫卫队,却毫无所获,还损失了几名手下,于是发誓要向过往商旅“复仇”,如今,许多商贩都不敢再走黑牛山。

这消息令他喜忧参半。喜的是如果此言不虚,那表明琉璃耳杯尚未落入王三界手中,否则狡诈如他,又怎会在风口浪尖上,怀揣稀世珍宝持续在同一地点作案,而不怕官府拘捕或同行觊觎?忧的是,携带宝物的张侍卫究竟去了哪里?

迸淮南正茫无头绪,一天在酒肆吃饭,却听邻座有人议论重新出山的王三界,把黑牛山变成了恐怖山,可官府都不管。

立刻有人接嘴道:如今的王三界比过去更凶狠狡猾,作案后自己人无论死活一律带走,不留线索,官府拿他没辙,其它人更不敢惹他。

九月十二王宫宿卫队被劫杀时,其实有支素有侠名的商队路过黑牛山,但得知山上劫匪是王三界后,二话不说就下山绕道离开了……

这人的后半段话让古淮南心头一亮:九月十二宝物遇劫时,有目击者?

他急忙向说话的人打听那支商队情况,可对方只说,商队属于人称“罗爷”的北方汉子,具体情形不甚清楚,因为他也是听别人说的。

虽然对方语焉不详,但对古淮南来说已经足够。

他从未跟“罗爷”打过交道,但也听说过这个名号;两日后,他就得知了罗爷的底细。

罗爷家住晋阳城,是北方极有名望的贩主,拥有一支商队,主要从事以物易物的散货交易,固定每年春末离乡,秋末返乡,南北各地皆有生意。此刻他正为一批石雕,前往返乡途中的最后一站──恒阳郡。

瘪得新线索,古淮南忘记了疲劳,立刻带着路延和直奔恒阳。

如今,目标找到了,可谁知罗爷,偏偏在今天傍晚出了意外!

他该怎么办──枯坐等待吗?

不!他忽然起身,决定立刻去见罗爷。虽然于情于理,此刻去打扰刚受伤的罗爷是很失礼的,可是王命催人,时间紧迫,他没法顾虑太多。

来到罗爷住的北院,他被人挡在了门外。

“罗爷正在休息,请公子改日再来。”那年轻人说。

迸淮南并不放弃,坦言道:“在下知道此刻求见罗爷不妥,但因事情紧急,还请兄台代为禀报,就说庐奴“天下杠毂”古淮南求见罗爷!”

听到他的名号,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没再多言,转入上房去通报。

败快地,他出来了,身后跟着一个面容清臞,神态像郎中,也像账房的中年男子。那男子面带微笑地对古淮南行礼,道:“古少主请进,罗爷在屋里等候。”

“多谢!”古淮南也抱拳还礼,然后走进了灯火明亮的上房。

一看到他走近,床榻上的罗爷立刻欠了欠身,快人快语地说:“罗某久仰贵行大名,可惜无缘相识,今日得见少主乃三生有幸!请恕罗某腿伤不便,无法起身迎接少主,快快请榻上坐。”

乍然看到坐卧在床上的罗爷时,古淮南暗自吃惊,难以想象眼前这位清臞俊雅的男子,是个不畏艰险、走南闯北的商贩。

大概是受伤的缘故,此刻的罗爷看起来十分苍白憔悴,他不由后悔自己在此时此刻来打搅他。

然而,人都来了,他只好略显局促地向罗爷表示问候,并对自己的冒昧来访深表歉意。

罗爷则坚持请他就近而坐,并对他说:“少主有事但说无妨,罗某腿伤嘴可没伤,说话不碍事。”

一番简短而直率的寒暄,让古淮南明白了为何这位北方贩主,能在道上享有良好口碑的原因──他相当古道热肠,也豪爽耿直。

罗爷不似一般西北汉子那般粗犷高大,他五官端正,神态安详,体型适中,肌肉结实。他平易中带着固执,谦和里表现出坚韧;那双充满智慧的眼睛,散发着温和的光辉,却不失虎虎威风。

他的坦率与热情很快便消除了古淮南心中的不安,他说出此番求见的原委,但对中山王宝物失窃之事只字未提,只说在寻找失踪的表弟。

听他说完后,罗爷坦言道:“九月十二那日,罗某确实在黑牛山遇到一个浑身是血,重伤不治之人,就是他说王三界在山上,劝罗某不要上山。”

丙真有此事!迸淮南难掩焦虑地问:“罗爷可还记得那人长相?”

“记得。”罗爷颔首。“那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长脸短须,肤白发黄,人看起来挺厚道,可惜伤得太重。他说他姓张,要去庐奴。”

“没错,他正是在下失踪的表弟!”古淮南激动地说。“我找他好久了!”

罗爷同情地说:“可惜罗某没能救他一命。”

“不怪罗爷,是盗贼凶残。”古淮南道。“可怜他并无财物,竟遭此劫!”

“是的,王三界十年前已经非常强悍冷血,如今再度出山更胜以往。”罗爷心有余悸地说。“那日罗某带了很多货,因此得知王三界在山上时,没敢上山。”

迸淮南注视着眼前这张布满风霜,诚恳坦荡的脸,感激地说:“谢谢罗爷危机关头仍不失慈悲之心,没让在下表弟曝尸荒野。”

“大家都在道上走闯,难免遇到大灾小难,彼此相帮是应该的。”

迸淮南颔首,又问:“在下表弟咽气前,可曾跟罗爷说过什么?”

“没说什么。”罗爷回忆道。“只是要马,我将坐骑给他,可他连缰绳都没碰着就闭了眼……唉,是背心那一刀害了他的命。”

低沉的气压笼罩着屋内,片刻后,罗爷面带愧色地说:“还请少主和那位表弟宽恕在下,那日匆忙下葬,着实委屈了那个可怜人。”

迸淮南见他神情有异,便问:“罗爷此言何意?”

罗爷赧然道:“那日罗某仓猝间找不到棺木,就腾了个条箱收殓他。可少主的表弟虽已绝气,却屈腿含胸,怎么地都拉不开。罗某细查,见他双臂紧护胸前一个小包袱,便寻思那包袱里准是他舍不下的贴身之物,既然如此,死者为大,不如让他带着包袱入土,也算遂了他的心愿。于是,罗某就那样将他葬了。”

他说得惭愧,古淮南却因听到这番话而精神大振。

傲无疑问,张侍卫至死护宝,那包袱里即是王上的珍宝──琉璃耳杯。

懊样的!暗自赞叹张侍卫的忠诚,古淮南更想尽快找到他的遗体和“包袱”,不禁急切地问:“在下想重新安葬表弟,罗爷可否明示坟址?”

“恐怕有点难。”

他的回答让古淮南一愣:难道他不愿帮忙?

见他神色乍变,罗爷忙解释:“少主别误会,罗某说难,是因为大山里密林丛草,景色相似,用嘴巴很难说清楚。若非罗某伤了腿,定陪少主走一趟!”

说完,他顿了顿,又问:“少主可知黑牛山的牛子沟?”

迸淮南眉峰一抖。“知道,那里青藤缠绕,灌木丛生,根本没路。”

“对,但距车马道并不远。”罗爷道:“那日因怕惊动王三界,罗某无法把贵表弟葬在路边,就带他去那里,下葬后还在坟头压了三块大石,以免野兽掘坟。”

得知他并非拒绝帮忙,古淮南满怀希望。“那罗爷可有伙计能做在下向导?”

本以为这要求很合理,可爽快的罗爷却面带难色。“不瞒少主,当时罗某因恐王三界追来,危及随行货物和伙计们的生命,便要他们护着车马撤过易水等候。因此,知道那处墓穴的,唯罗某一人。”

迸淮南沉默了,心知他说得合情合理,换了自己也会那样做。

“少主很急吗?”见他沉吟不语,罗爷关切地问。

迸淮南不能把王上的秘密告诉他,只能简单地答道:“是的。”

罗爷想了想,毅然道:“既然如此,那罗某可以让伙计们抬着,带──”

“不行!”罗爷话未说完,门口就响起激烈的反对声。“再急也不行!”

迸淮南回头,惊讶地看到,先前在山上惊了他的坐骑、害他摔得七荤八素的男孩,正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碗站在门边。

而罗爷随后说出的话,更让他震惊得差点儿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蝉儿,别胡闹,爹在跟古少主说正经事!”罗爷申斥男孩,随即转向古淮南歉疚地说:“这是小女玉蝉,都满十五了,还那么顽皮。”

小女?原来这个骑马如风的鲁莽“小子”不是小子,而是罗爷的女儿!

迸淮南看着罗爷,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她是女的?”

罗爷理解他的惊讶,解释道:“玉蝉是罗某的独女,她娘去世得早,她又自小喜欢跟着罗某到处跑,为了行走方便,罗某就把她当小子养了。”

罗玉蝉端着药碗走进来,经过古淮南身边时,对他瞪了瞪眼睛,厉声说:“虽然我是女人,可必要时,我也能像男人一样保护我爹爹!”

她脸上的神情比不久前说“我是汉人”时更加凛然,古淮南不由得笑了,和蔼地回道:“我不会做伤害妳爹爹的事。”

“既然如此,你就不该在我爹爹刚受了重伤时,来跟他说这些话!”他的笑容让玉蝉更生气。“难道你没有看到我爹爹正痛得冒虚汗吗?”

“玉蝉,不许这样对古少主说话!”罗爷喝斥女儿,身子难以控制地往后倒。

“爹──”玉蝉急呼,可手里捧着热腾腾的药水,令她无法及时帮忙。

迸淮南立刻赶过去扶住他,这才注意到罗爷额头布满细密的汗水,手还冰凉而颤抖,不由惭愧地说:“是在下只惦记着失踪的表弟,忘了罗爷的伤。”

“哼!”玉蝉冷冷哼着,但在父亲严厉而责备的目光下,没再说什么,只是把药碗送到他面前。“爹爹喝药吧。”

“向古少主赔罪!”罗爷把头往旁边一扭,拒绝喝药。

“我没错,为什么要向他赔罪?”玉蝉叛逆地说。

迸淮南赶紧说:“罗爷别生气,是在下不对,玉蝉没错。”

“我不需要你帮我说话!”玉蝉不满地瞪他。

“没规矩的丫头!”罗爷因生气而面色发红。“出去!”

玉蝉也不示弱,将药碗递给他。“那你喝药,喝完了我就走。”

“不喝!”罗爷气喘吁吁地说,额上的汗水更多了。

“爹!”玉蝉急了,哀求道:“这药是我特地采回来熬煮的,您一定得喝,不然您会发热,骨头怎么能长好?”

可气头上的罗爷很倔。“不喝,妳出去!”

看着这对因他而杠上的父女,古淮南也急了。“罗爷……”

罢开口,就见罗玉蝉把药碗塞进了他手里,退后一步,“扑通”跪在他面前。

“玉蝉,妳这是干什么?”他慌忙问。

罗玉蝉低垂着双目,神态谦卑,语气生硬,赌气般地说:“玉蝉口无遮拦,冒犯了古少主,惹爹爹生气,特向少主赔罪,求少主原谅,并代玉蝉劝爹爹喝药,玉蝉给少主磕头了!”

说着,她俯身在地,很响亮地磕了个头,然后站起身跑了出去。

这用力一磕,将她头上的帽子磕掉了,满头青丝散了开来;在她抬起头转身跑出去前,古淮南看到她泪光盈盈的眼眸。

“唉,这丫头……都怪罗某把她给宠坏了。”看着女儿跑走,罗爷叹息。

迸淮南忙对他说:“罗爷不要怪玉蝉,她方才的指责一点都没错,是在下言行不当。难得她小小年纪就如此知轻重、懂孝顺,令在下羞惭。如果罗爷不想让在下愧疚自责的话,就不要再生她的气,好好把这碗药喝了吧。”

听他这么说,罗爷不好再拒绝,于是就着他的助力坐起,将药汤喝了。

等他喝完后,古淮南扶他躺下,真心地说:“罗爷安心疗伤,刚才是在下一时任性。其实死者已矣,在下表弟既已下葬,迁坟的事就不必急于一时。再说如今已是孟冬,山里落雪早,黑牛山此刻大概已是雪深及膝,就算我们去了,也难在冰天雪地中找到坟冢,不如等开春后再说吧。”

“传言果真不虚,少主为人慷慨磊落。”罗爷欣然道。“那罗某与少主何不现在就约定,明年仲春你我在此相见,同去黑牛山为贵表弟迁葬?”

“好,仲春春暖花开,莺飞草长,我一定来此恭候!”古淮南承诺。

罗爷憔悴的脸上出现笑容。“我一定来!”

随后,两人又聊了一会儿,罗爷因不胜药力而昏然入睡。

迸淮南替他盖好被子,正准备离开时,看到玉蝉落在地上的毛毡帽,便俯身捡起放在案几上,然后轻轻地走出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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