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慧墨三少 第二章
不知究竟过了多久,一只大掌,轻轻拍了拍蔚然冉的右手衣袖。
当她模糊着泪眼缓缓将那双冰凉的小手放开后,一张折迭得极为工整的方帕出现在她眼前,而帕上,放了一颗丹丸。
那颗丹丸蔚然冉识得,因为那是专治血獒军无耻瘴毒的独门解方,她曾将之给予一名受瘴毒更深、且命在旦夕的同门;由于此药取得极为不易,墨子晞或许也只有这一颗,可他,却在这样短的时间内便判断出她的伤情,并直接将药给了她。
见蔚然冉动也不动地坐在原地,墨子晞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后,将帕子及药放在她身前,并把女娃小心翼翼置于她身边,然后起身走至一旁,一语不发地挖了一个小小的土穴。
他知道自己的行为在他人眼中看来或许是多此一举,但这却是此刻心底满是悲愤的他,能做与想做的事,毕竟他已快炸裂的心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
身为曾经的西北五州总提调,当西北五州一个接一个陷落后,二十七岁的他也曾心生从军之志,更誓与逆贼共存亡,然而,当他一路向东,才发现,那些因战火而颠沛转徙的百姓们,在身心饱受叛军兵戎摧残时,竟还要遭到无耻恶贼的狠手蹂躏,那一刻,他便明了,他有自己该做且擅长的事,而此事,与从军杀逆同等重要。
一直在流民所经之处四处奔波的他,日日看到的皆是无尽黑暗,黑得他整个人都几乎被吞噬;但纵使如此,他依然深信,只要他还记得光明的模样,只要记得光明模样的不仅他一人,光明终将到来。
当土穴挖好后,未待墨子晞回身,蔚然冉便轻轻将女娃抱至穴里,为她把头发梳理好,将女圭女圭细心摆放在她怀中,然后与墨子晞一道,一把土一把土地由脚开始往上覆去,直至彻底掩埋。
两人就那样一语不发地静静坐在土坟前,半晌后,蔚然冉将丹丸放入口中,而墨子晞则将手掌置于她背心后一寸处,隔空将真气贯入她体内助她行气。
待夕阳西下之际,两人同时起身向对方一抱拳,彼此深深望了一眼,在心底给对方一句最衷心的祝福后,各自转身离去,毕竟他们都有自己该去的地方、该做的事。
毋须通名,更不必寒暄,因为他们比任何人都明了,浊世之中,这一转身,有时不仅是生离,更是死别。
但他们也同样明白,只要这世间还有对方这样的人存在,他们就会继续坚定地向前走,直至春暖花开那日。
由于远离重要战线,再加上本就是商业重镇,往来行旅众多,因此虽开战近两年,但城里依旧歌舞升平,更因许多富商、名门逃难至此,人口不减反增,甚至连城里青楼都因收容了许多落难花魁,生意日益兴隆。
这夜,已近戌时,但城里依然灯火通明,凤栖楼前更是人潮涌动。
“你能不能快些啊!”就见一名俊俏的紫衣少年皱眉不断催促着身后一名总离他三步远的白衣男子抱怨道,“再晚就听不到冉娘唱曲了。”
白衣男子──墨子晞并没有作声,更没有加快脚步,只是眼底透露一丝无奈地缓缓踏进楼内,毕竟若非必要,他绝不会主动踏入此等声色场所,今夜之所以破例,全因受熟识长辈恳托,在凌渝真正的暗卫赶到前,保护好这名甩开护卫、四处玩乐的十七岁娇纵少女。
虽完全不认同凌渝的行为举止,但墨子晞却会用生命守护她,只为不让她的父亲忧心,毕竟如今在铁卫府统领着一帮死士在前线浴血奋战,至今未让叛军越雷池一步、危害京畿的“雷霆将军”凌樾,纵使立誓一生不婚、也未有爱侣,但十六岁在青楼的一回年少轻狂后,却有了这名女儿,更在多年后才得知此事。
或是终有歉疚,更因身在最前线,永远不知能否看到明日朝阳升起,雷霆将军对女儿的要求总极尽所能地满足,但她却恃宠而骄,完全无顾自己是凌将军的软肋,以及被叛军发现便将成为首要目标的险境,让暗卫大江南北因她而疲于奔命。
“小爷倒是要好好听听,这花娘是真如人们所说的那样精彩绝艳,还是根本只是个人云亦云的浮夸货色。”入了楼子直接丢给管楼嬷嬷一片金叶子,当下被请至二楼包厢中的凌渝,坐下后,完全无顾一旁花娘们的问安,径自冷哼一声。
坐在另一头的墨子晞,在温言婉谢过所有花娘的伺候后,则正襟危坐、低眉敛目地一语不发,直至楼里丝竹声响起,多位艺娘上台演出时,都没有抬过一回眼。
墨子晞长相本就俊美,身形颀长,因此穿上那袭白衫,再戴上和田玉顶冠后,让他看起来愈发尔雅不凡,但或是他气质着实太过谨肃,因此一旁花娘连敬酒也不敢敬,只敢远远拿着小扇替他搧风驱暑。
楼里座无虚席,喝彩声不时响起,花娘们更在楼里来回穿梭伺候,忙得连汗都没时间擦,但此刻,三楼一间以竹帘覆盖,外人难窥其妙,但由内部却可望清整楼动静的屋里,却忙得那般井然有序。
“李副将已三日未出现在楼里,飞龙营估计这几日要移防,看样子泯州战事吃紧。”就见一名将衣袖拉至肩上,露出一双果臂的艳子,边搧着扇子边仔细扫望着楼里客人说道。
“记下了。”而同样精心打扮的蔚然冉则振笔疾书,字迹如银钩铁画,娟秀柔美中透着一股刚健豪气。
“方才敏儿打听到,药宗孙大哥两个月前入地虎营,目前人在辽安。”一名端茶花娘由暗间进入后匆匆说完又走了。
“血獒军猛豹营前些日子由北海进了一批火炮。”
“血獒军毒豺营五日前趁夜行军嘉合山,被一名猎人目击,人数约有八千。”
“都记下了。”蔚然冉头也没抬地继续写着,然后在一名少年匆匆进来时,将写下的纸条交给他,然后再听、再写。
蔚然冉已在这楼里待了三个月,与众多志同道合的江湖女侠及丐帮弟兄们一起,在这来往行人众多、消息更多的楼里,靠听、靠问、靠艺,为许多人找寻最重要的人,也为这场战事尽份心力。
“小倩,留意一下二楼地字包厢那两人。”一直搧着扇子观察楼内状况的女子在另名花娘进入时回头娇懒说道。
“文姊指的是那白衣男子的包厢?”小倩瞧了瞧二楼包厢后,突然轻笑出声,“他没问题,那是我们西北五州总提调墨子晞,西北五州陷落后,他人虽未入营,但却在四方保护流民免受流匪侵扰,是我们柳州当地人口中最名副其实的奇男子呢。”
西北五州总提调?墨?
原一直提笔记写情报的蔚然冉听到这个名号后,蓦地一愣,缓缓抬起头朝下望去,果真望见了坐在二楼包厢中的白衣男子,虽衣着、打扮与当初所见不同,但那张曾被她深深凝视过的脸庞,确实那样熟悉。
“奇男子便奇男子,为何要加上名副其实四字?”虽隐约知晓墨子晞的真实身分,但听到小倩的话后,蔚然冉还是好奇问道。
“冉冉这妳就有所不知了。”小倩一坐至一旁座椅上,指着远处的墨子晞笑言道,“墨家在我们柳州可是著名的名捕世家,由祖上开始,就自创一套墨家剑法与内功心法,但却从不入江湖,世世代代就蹲守在六扇门里,替百姓分忧解难。”
“虽决计称得上侠义,但这也还谈不上奇吧。”一旁的文姊也纳闷插话。
“文姊、冉冉,妳们再仔细瞧瞧他,瞧他的言行举止与一般男子有何区别。”小倩闻言后俏皮抿嘴一笑。
凝神仔细望向墨子晞,没一会儿蔚然冉便发现了,虽那个包厢里足足有五名花娘,但他却像自带结界一样,身旁两尺内压根儿没人,并由头到尾都低垂着眼,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可当男仆侍进入包厢在他耳畔低语时,他却又如寻常一般和善颔首应答。
“他不喜欢女子?”半晌后,文姊眨了眨眼,饶有兴味地望向小倩。
“不,墨家人全这个样,可家里人丁兴旺得很呢。”小倩再忍不住哈哈一笑,然后边笑边解释着,“据嫁入墨家的女子说,墨家家训极为严格,因此家中男子不仅各个守身如玉、一生只娶一名钟情女子,并且上上下下宠妻如命,此外,对女子更是格外尊重,因此墨家男子在外时,与女子定保持三步以上的距离,能不碰触绝不碰触,真到必须接触的时刻,也君子得不能再君子,绝对是天下男子典范啊。”
“真是这样呢……”回想起几个月前,墨子晞将真气渡给她,但手掌却连她衣衫都没沾着的情景,蔚然冉喃喃说道,然后简略地将当时发生的事说给文姊她们知晓。
“我们这位墨家老三啊,生性好洁,平常时总一身英挺白衫,四方指挥若定、沉稳严谨,无论面对如何凶恶的枭徒都面不改色,可若非公事之时遇到女子,就特别容易耳根红,所以当初我们柳州女子格外爱逗他呢。”小倩又继续说道,说得是那个眉飞色舞。
“别说妳们,连我听了都想逗逗他了。”望着此刻墨子晞那副英挺肃正的身姿,再想象着他耳根红时的模样,文姊挑了挑眉打趣着。
“他不喝酒?”边聊边望着墨子晞,蔚然冉突然问道,因为尽管他身旁那名伪装成少年的丫头一进包厢就喝个没停,但他却始终连酒杯都没碰一下,只轻啜着一旁的茗茶。
“从没人见过他在外头喝酒,估莫是一杯醉,所以为怕误事,索性就连一口都不沾了。”小倩望着蔚然冉耸耸肩。
“冉娘,换妳上场了。”正当蔚然冉等人短暂聊完天又继续工作时,突然有人在门外低唤道。
“就来。”放下笔,蔚然冉整了整身上衣衫,然后缓步下楼,但唇角却浮出一缕浅浅笑意。
真是他呢,那名与她曾有一面之缘的威谨男子。
他安好呢,如同她当初心中给他的祝福一样,真是太好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