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卫 第一章
第一章
寒风凛洌,大雪漫天。
或因天候着实不佳,再加上初更已过,一间位于泯、通、津三州县要道上,向来往来行人众多的客店中,此刻仅有两名客人。
那名两刻钟前才入店,身着一袭青衫,一身风尘仆仆的朗俊男子,坐在店内一隅,在小二将几碟简单饭菜与一壶酒送上后,静静用着饭。
另个坐于门旁的中年男子,则一直心神不宁地朝吩咐小二留下的那扇半掩窗棂,不住往外张望。
“小二哥,什么时分了?”半晌后,在店中坐了整整一个时辰的中年男子,第三度问着站在火盆旁取暖,却依然瑟瑟发抖的小二。
“戌时二刻,大人。”小二连忙答道。
听到小二的回答,中年男子──通州总捕李亦,眉头整个紧皱,思索半晌后,一咬牙,起身走至青衫男子身旁一抱拳,“娄护卫,冒昧打扰,若非事情紧急,下官也不敢来劳烦您。”
其实,青衫男子一入店时,李亦便认出了他──娄砚城。
毕竟二十五岁的他,不仅身为皇上御赐黄马褂的五品御前护卫,如今更是京兆府尹崔铣大人身旁得力左右手,周遭府县遇棘手案件也常请他襄助,因此其长相及身上那袭标帜性青衫,所有六扇门弟兄们无有不识,更无一不赞佩其为人。
但正由于认出了他,自己方才才不敢造次上前攀谈,因为他那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再加上竟至此时分才用饭,在在表明他定有公务在身。
可如今,眼见时间紧迫,再加上公门中事也不好托付给外人,因此李亦只得厚着老脸来请托。
“李总捕请说。”闻言,入店时曾与李亦颔首示意的娄砚城,缓缓放下手中酒杯说道,嗓音醇厚、磁性,眼眸内敛又沉稳。
“下官本与人约好亥时于此地易囚,可下官下属却至今尚未将人犯带至,下官担心他们半途出了岔子,想前去探探,但又怕错过来人。”望着娄砚城淡静又温润如玉的面庞,李亦连忙说道。
“我会代你向来人转达,请他暂候。”娄砚城二话不说点点头,“来者何人?”
“江湖猎人莘姑娘。”李亦依言答道,只神色却有些赧然。
“我明白了。”
娄砚城确实明白了,明白李亦因何选择此地、此时易囚,神色又为何这般不自在。
毕竟身为堂堂通州总捕,却要与一名江湖猎人交易,寻常人听了,不免有种公门中人白吃皇粮之感。
但他不会。
毕竟过往也曾在江湖打滚过,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有些江湖恶枭绝不是这些六扇门兄弟们能应付得了的,因此他们才会在万不得已时,私下祭出花红赏金,请江湖猎人帮忙捕获这帮恶贼,尽快还地方百姓一份安平。
唯一让他微微有些诧异的是这名猎人的身分──“电剑幽兰”兰莘。
听闻这名女猎人年纪颇轻,身分低调、神秘,出道不过一年,但面对任何棘手、凶恶之徒都未曾失过手,不仅有胆有谋,口风更是严密。
此外,她接案极为随兴,有时就算花红赏金不高,甚或赏金与案件困难度有极大落差,她也不甚在意,并且一旦接案,绝对在时限内完成得干净利落,更不对外宣讲,因此公门中人多喜欢与她合作。
“谢娄护卫襄助。”望着娄砚城全然理解并毫无芥蒂的温和眸子,李亦感激又一抱拳后,旋即匆匆离去。
独剩娄砚城一人的客店,显得分外静谧。
因忙于公务而一日都未曾进食的娄砚城,在月复中总算垫了点热食后,便静静坐在客店中饮酒,享受着那份难得的忙里偷闲。
七年了呢。
由他救了崔铣大人,又被崔铣大人所救那日后,他在京城已整整待了七年,曾经江湖人口中的“游侠”,如今已成为百姓口中日日公务繁忙的“娄护卫”,以及江湖人口中“皇帝老儿的狗”。
但无论他人如何分说,他依旧坚信,只要能有公正廉明、爱民如子的崔大人存在,这乌烟瘴气的人世间,至少还能拥有半片清明,让曾发生在他身上的憾事,不再于他人身上重演。
时近亥时。
原本静静任思绪流转的娄砚城突然发现,自己摆放在桌上的配剑,竟缓缓泛出一阵少有的剑吟声。
世人皆知,名剑有灵,不仅会自己选择主人,有时与所选之人配合得淋漓尽致之时,也会酣畅轻吟,而这剑吟声,或许旁人无法听闻,但身为主人定能感受得到。
他这把位列江湖十大名剑之一的“七星龙渊”,自师父在他十五岁赠予他后,十年间,虽也有过几回吟响,但从未如此酣畅过。
正当娄砚城有些好奇地伸掌轻抚长剑之时,远方,竟也响起了一阵清清剑吟,一清一沉两个剑吟声,就那样来回应和着。
会是哪把名剑,竟让向来沉稳的七星龙渊雀跃如斯?
在那股愈来愈欢畅的剑吟声中,一阵马蹄声朝客店而来,而后是利落的下马声。
明明屋外风狂雪暴、冷冽之至,但来人轻敲客店门板的敲门声却那样不疾不徐,从容中透着一股典雅与安然。
待小二将店板取下,打开店门,一股冷风立即沁得人浑身一颤,但一声宜人的柔韵嗓音与一股幽香也同时传入屋内──
“不愧是七星龙渊。”
就见一名年约二十的绝子,绑着一头及腰半束马尾,身穿一袭雪白外袄,缓步进入店中后,便径直向娄砚城桌边走去,双眸瞬也不瞬地望着那把墨色长剑,眼底满是怡然与毫不隐藏的欣赏。
半晌后,她才终于移开眼,笑着对娄砚城颔了颔首,缓缓将外袄月兑下,露出一身透着黑色中衣的渐层色雪青色外衫后,将腰间一把通体雪白的配剑抽出,隔着走道,置于七星龙渊旁的桌沿上,方落坐于娄砚城右侧边桌,让小二上了一壶热茶暖手。
原来是近一甲子都不曾出现过的上古名器──优雅高洁之剑“承影”,毋怪自己的七星龙渊会如此欢畅了。
虽有些诧异一名身分为猎人的女子竟身携承影,但能被此名器认可之人,定非凡夫俗子,因此娄砚城缓缓启口说道:“李总捕请莘姑娘暂候,他定尽快赶回。”
“有劳了。”对娄砚城又一颔首后,郁兰莘在望见他桌上刚简单用膳完的筷盘又笑了,“娄护卫今儿个一如既往的公务繁忙啊。”
“职责所在。”娄砚城徐徐答道。
其实他一点也不意外这名女猎人看出自己的身分,毕竟江湖猎人本就比寻常人心明眼亮、消息灵通,更何况是她这种级别的猎人。
令他诧异的是,这位经常水里来、火里去的女子,言谈举止中几无半点江湖气息,反倒流露出一股清新淡雅的大家闺秀风范,并且落落大方中更透着一股蔼然可亲。
“娄护卫您何时告个假?我至今没做过京兆府的生意呢。”或是看出娄砚城并无赶路之意,郁兰莘轻啜了一口热茶后,隔着走道笑问道。
“京兆府向来软囊羞涩,请不起姑娘。”虽二人素昧平生,娄砚城平时也极少与女子打交道,但由于皆身为名器之主,自有一股惺惺相惜之情,因此他也就边喝酒边与她搭着话。
“我可以降价,免费都行。”郁兰莘用手撑住下颏望着娄砚城打趣道,“若能做回京兆府的生意,我就可以安心退休了。”
“姑娘并不缺生意。”娄砚城端起酒杯缓缓将酒倾入口中,“况且现在谈退休也太早。”
两边说的都是大实话。
娄砚城坐镇的京兆府及四周府县,这五年来几乎无江湖贼人敢造次,而郁兰莘更是不缺订单。
“这话我确实无法反驳。”郁兰莘边笑边扼腕地轻叹口气,但突然,却像再忍不住似地一伸手,拾起娄砚城座旁半垂至地面的披风大氅,“但为怕哪天您因私误公了,我又正好得空,我就斗胆在您大氅上留下我的联络暗号了。”
“在下并无任何因私误公的可能性。”娄砚城缓缓放下酒杯,但在郁兰莘拾起自己大氅,并由腰间掏出针线,熟练缝补起自己那件披风大氅上半月兑落许久的肩扣时,他虽觉得她此举有些突兀,但当脑间浮现出幼时娘亲、姊姊为他补衣的温馨画面时,他静默了许久后才说道,“劳驾了。”
“随手之劳。”在微弱油灯光线中,郁兰莘细细将大氅补好又整齐迭放回原处后,还是叹了一口气认命望向娄砚城,“可否?”
“请。”早看出郁兰莘的眼眸始终留连在自己配剑上,并苦苦隐忍直至此刻才尴尬开口,娄砚城唇角有抹连自己都没发现的淡笑。
庄重又虔诚地取过七星龙渊,郁兰莘将剑身拔出后,望着剑身龙纹在火光下,闪动得那般奇绝,整个人都痴迷了,“真美……”
仿若回应郁兰莘的赞美,七星龙渊也发出了一阵轻轻龙吟。
郁兰莘对名器的衷心欣赏与着迷,娄砚城完全感同身受,所以他也将目光投向承影,细细品味着这把剑所有的优雅与精致古韵,直至耳中突然听得远方传来的一阵紧急撮哨声。
“抱歉,娄护卫,我有事得先走一步,若李总捕归来,麻烦您告诉他,猎物在东兴破庙地下暗室中,这是让猎物清醒的解药。”同样听闻哨声的郁兰莘,立即轻轻放下七星龙渊,并由腰间取出一个瓷瓶置于桌上。
“雪夜追缉并非明智之举。”在郁兰莘将承影别回腰间并披上白袄时,娄砚城又一回将酒倾入口中。
“既不明智更不舒心。”郁兰莘无奈一笑后,旋即向店门走去,“但刚由高邮收拾完白烈赶回的您,应比谁都清楚,这帮恶佞就爱趁这种月黑风高时出来使坏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