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君压境（上） 第十六章
“崔家这阵子动作不少，盖尔说实验室的人心有些浮动。少主，您看……”远在挪威的陈参事趁着午休空档，向自家少主报告实验室的近况。
盖尔是挪威实验室的负责人，也是燕长君在挪威就读研究所时期的同学，两人兴趣相投，进而成为创业伙伴。
“盖尔昨天已经实验过，这只古菌的稳定度仍待观察。就算它能吞噬辐射，并不表示有处理核废料的能力。辐射剂量吞噬的多寡是个大问题。”燕长君穿着淡青长衫，坐在二楼阳台的红木卧榻上，听着蝉鸣陷入长考。他沉吟道：“不过我们能突破盲点走到这一步，已经不错。反倒是另外一只细菌，在塑胶降解上取得不错的成效，令人意外。”
陈参事也甚觉欣慰地畅怀大笑。“这倒是。咱们环保生技公司的总经理开心得跟什么似的，直嚷嚷要给大少爷做牛做马一辈子。”陈参事看看时间，已经快十二点半，他赶紧道：“属下再耽误一点少爷的用餐时间。”
“祖母今天带长乐他们出门访友了，今天只有我自己用餐，午饭晚点吃无妨。”燕长君摆摆手，让他别在意这点小事。
“听说少爷近来开始整顿族学，也接手当阳镇的古宅修复计划。当阳镇的古宅维修和下水道扩建是个大工程……”
“嗯，没有五年以上，完成不了。”看见资讯室传来档案，燕长君打开电脑读取，一边说道：“这两项工程太大，可能要公开招标，相关部门也要打声招呼，幸好内阁有大哥在。”
燕少主口中的大哥，就是陈参事的亲兄长，目前在大唐的中央政府担任要职，是燕家家主的心月复之一。
比起那个一板一眼，看到弟弟就训斥的大哥，陈参事更担心他家少主。
少主回国之后，总算开始接手家族事业。陈参事看着少主一袭青衫，尽显儒雅俊秀，他那比常人白皙的面容，经过一个多月的调理，总算有了血色，陈参事心里既欣慰又担心。
虽然他家少主的健康检查一切维持在正常值，但体质这种东西是与生俱来，如果机器检查得出来，他们和夫人也不会因为搞不定少主的身体而伤怀多年。
“少爷，招标计划是不是等胡家的事情过去了，再……”陈参事提醒。
“父亲也是这个意思。”按照燕长君的想法，就算胡家人妄想插手燕家的工程，他们也不是没有应对之道——对方执意找死，提前送他们上路就是了。不过……燕长君看了看忧虑全写在脸上的陈参事，从善如流道：“既然二哥也觉得目前按兵不动比较好，我会先忙学校的事。”
陈参事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家少主的脾气看似温和理性，内心实则藏着一个桀鷔不驯的孩子，性子不拗则已，一拗起来很要命。
“山魁哥把午餐取来了，你也该去用餐了。”等着打电话给某人的燕大少提醒道。
“是，属下不耽误少主用餐了。”结束通话之前，人在国外鞭长莫及的陈参事始终放不下心，于是再三苦劝：
“就算工作再忙，请少主一定要按时吃饭，不要让属下挂心。”陈参事瞧见少主的头发被屋外的大风吹得直飞，赶紧指挥近身护卫少主的二傻和面瘫特傻：“你们两个傻傻站在那里做什么！当壁饰吗？！风这么大，还不赶紧把阳台的玻璃窗关上！毯子呢？回国之前我怎么交代你们的？做事这么不走心！大傻呢？把他叫来！”
“我在这儿，谁叫我？”刚好过来请少主移驾去用餐的贤慧大傻，傻呼呼地踏入阳台。
眼看陈参事一训下去就没完没了，燕长君索性把阳台让给陈参事和三傻，迳自入内用餐。进屋之前，不忘提醒很久没训弟弟的陈参事：
“二哥，不要训太久，吃饭要紧。”
说完，燕大少踏着从容优雅的步伐，缓缓走进餐厅，吃饭去了。
等到三傻一脸菜色地走进来，燕大少已经用餐完毕，此时屋外热烈的蝉鸣也逐渐停歇了。燕长君让他们三个缓缓神，慢慢用餐，反正他今天特地为某人空出来，没有安排行程。
燕长君走回阳台，看着屋外酷热的天气，想了想，利用声控让墙上的电脑拨了通视讯电话出去。他听着拨号音，还来不及感受第一次打电话给对方的心情，童百嘉红扑扑的小脸已经出现在电脑萤幕上。
童百嘉穿着宽松的牛仔吊带裤配上米白色Ｔ裇，双手戴着黑色袖套，整个人几乎挂在苹果树上，顶着酷热，在果园里采收苹果。
忙碌中，她抽空瞅了下出现在腕机视屏的人。
“燕长君，是你呀——”
为了方便交谈，童百嘉把腕机的视屏模式转为全息模式。“呀！我的头发又被树枝勾住了……你先等我一下，等我把这边的苹果采下来就可以休息了。”童百嘉站在没有矮化的苹果树上，一只手抓着树枝稳定身体，另一只手很努力地捞着挂在树枝末梢那几颗红通通的大苹果，有些手忙脚乱。
燕长君担心地看着她，没有出声。
童百嘉捞苹果捞到手指快抽筋，总算采到最后的两颗。她停下来喘气，顺便把又被树枝勾住的头发解开，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浮在腕机上的全息迷你少主说道：“不然，我等一下再打给你？”
“不用，我可以等。”
“好。你顺便帮我看看苹果在哪个位置。你那里看得到吧？”童百嘉索性把腕机取下来，听从燕大少爷的建议，找了个理想的角度固定在树枝上。“这个角度可以吗？”
“这里可以，你小心一点。”燕长君有些紧张地叮嘱。他发现这些树几乎没有修剪过，比一般的果树要高上许多。“这里的苹果树为什么没有矮化？”果树矮化密植栽培，已经是现代果园的经营模式，省事又省力。
“我——”试着摘另外一颗苹果，童百嘉一边伸手一边回答，小脸因为使劲而胀成猪肝色，声音也微微变形了。
“有话等你下来再说。”燕少主看得胆颤心惊，连忙说，并且借由居高临下的视角指引她：“往左边移一点，对，就是那个角度。”听见她顺利摘到苹果的欢呼声，燕长君脸上也露出笑容。“另外一颗在……”
两人合作无间地将最后一区的苹果扫荡完，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的事了。连续工作三天，即使是战斗力十足的童百嘉也累了，她汗流浃背地坐在苹果树下，脸颊始终红扑扑的。
“你刚才说这是农研所的实验果园，所以没有矮化。你先等我一下。”大傻端着泡好的养生茶走进阳台，将茶具放在红木卧榻的矮几上；二傻紧跟在后，手上抱着一床薄毯准备给少主备用；面瘫特傻则是检查着半敞开的玻璃窗，仔细测试风量是否过大。
三人显然被陈参事训得非常凄惨。
燕长君挥挥手，让他们进屋待命，他想独自在阳台上跟童百嘉谈些事。等三名下属跟视屏那头的童百嘉打完招呼，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燕长君才开口：
“你怎么会跑来这里？”
“我来打工啊。”童百嘉已经把腕机转成她惯用的萤幕模式，笑盈盈地捧着视屏与燕长君聊天，不然看见那个全息迷你少主，她总会忍不住发笑，两人根本谈不下去。“总共打工三天，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燕长君有些发怔地瞧着童百嘉红通通的脸颊，不晓得这份突如其来的悸动心情，是出于对这个女孩的不舍还是什么……她似乎很独立，不喜欢依赖旁人。明知道他是燕家少主，那天两人一起在古镇逛了那么久，她似乎没想过向他打探关于燕家实习工作和面试的事。
这女孩不是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他分辨得出来。
她是真的不在意自己救了燕家四少爷，可以利用这份特权为自己牟取福利。
看她累得似乎连跟他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燕长君有些心疼，问道：“不是有别的打工机会，大热天的，怎么会选择在户外工作？”
“老是闷在屋子里会很烦的，我还是更喜欢亲近大自然。你看这片——”童百嘉说得兴起，红通通的脸蛋突然被什么东西冰了一下。
“学妹，辛苦你了。来，请你喝。”来人拿饮料轻碰一下童百嘉的脸颊，等她愣愣接过饮料之后，立即潇洒走人。
童百嘉捧着运动饮料，扭过头追问：“学长，我可以拿一些苹果回去送人吗？”
对方毫不在意地指着苹果园。“全部送给你了！”
你们这么随意，真的好吗？
教授会抓狂的……童百嘉满头黑线，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愉快的笑容，让燕长君有些不是滋味。于是他淡淡地出声吐槽：“你们学校不是女子学院，哪来的学长？”
童百嘉闻声回过头来，脸上带着梨涡浅露的笑靥。
她心情愉悦地回答大少爷：“他是隔壁长安大学的学生啦。学长是农研所的研究生，今年我们学校的上官教授去那里当客座教授。上礼拜从你家应征回来，教授看我在找打工机会，问我要不要来这里打几天零工。农研所的教授说这些是新品种，不许大家动用机械人采收。天气这么热，不用机械，根本没人要来，我就捡到便宜了。这份工资很不错呢。”她笑咪咪地说。
打工三天，可以赚够半个月的生活费。
大唐真是富足啊，薪资水准这么高。好开心！
说到打工，童百嘉突然想到——“对了，燕长君，那天我去你家应征时发生的事，你知道吗？”
“嗯。”大少爷点头，端起大傻按他的身体状况调制的养生茶。
童百嘉看着燕家少主穿着一袭文青长衫，动作优雅地掀起茶盖，突然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燕长君浅饮养生茶的动作顿了一下。除了想念她女乃女乃时，他难得看见她垂头丧气的模样，就算面试那天遭人陷害，她也是斗志昂扬，不见丝毫颓色。“想念令祖母了？”
“不是。”童百嘉对他摇摇头，从竹篮里挑出几颗看起来很好吃的大苹果，准备带回去分给大傻他们吃，连严沁沁的份她也留下来了。当然，她不会忘记帮忙出嘴采收的燕少主。
“这三颗留给你。”她对燕少主指了指放在草地上那三颗卖相极佳的红苹果，然后意兴阑珊地哼着：“今天早上啊，我们教务主任带着十号应征者——就是那天陷害我的齐同学，来找我。主任说齐同学本性不坏，会做出陷害人的事，有她的难言之隐。齐同学家境清寒，靠着自己勤工俭学考上我们学校，好不容易升上大四，眼看就要毕业，如果因为这件事情害她被学校退学，她的人生就毁了。主任说，学校会记她一支大过，以示惩戒，希望我给她一个机会，不要追究。”
燕长君把冒着腾腾热烟的养生茶放低，皱了下眉头。
“你自己觉得呢？”
“我觉得啊，我女乃女乃说得对……”童百嘉把她要送人的苹果一颗一颗挑出来，小心翼翼放进背包里。“得饶人处且饶人吧。我也认为这位同学并不是多么坏心的人，她连坏事都不会做，栽赃栽得漏洞百出。这样的人，心肠能坏到哪里去呢？而且啊，那天她跟主任来找我，没有辩解什么，只是不断地向我道歉，看起来好像已经走投无路，整个人很绝望。”童百嘉抬起双眼，凝视着萤幕彼端的大少爷。
“燕长君，我本来就没打算追究她的行为，说我是圣母也好，滥好人也好。我没有受到伤害，只是当下有点烦，而且我也已经发泄了。”
燕长君被她勾出了几许好奇心。“怎么发泄？”
“那天我弹了一首很凶残的摇滚《卡农》啊。那手速可惊人了。我在网路上看见时就惊为天人，立刻向那位高人请教。即使我从小五开始学钢琴，要练到跟他一样的凶残手速，也得苦练两年才能勉强达标呢。”聊到这里，童百嘉不免就有些小得意。“以前每当我不想练琴，祖母偏要逼着我练的时候，我就弹这首给她听。祖母当时的表情可有趣了。”
她兴致勃勃地问着大少爷：“燕长君，你想听吗？改天我弹给你听。”
那首曲子她弹奏起来的确充满力量与感情，令他动心。可是……它同时也有点吵，欣赏一次已经足够他终生难忘……燕长君端起养生茶浅饮，很平静地将话题转开：“那位齐同学，你打算如何处理？”
童百嘉的笑容蓦然一僵。
她垂下眼睫，拿手指拨了拨地上的青草，呢喃道：“我就是不想有人因为这样而毁了一生，我真的办不到，我会良心不安的。而且啊，记过已经很严重。如果她想继续深造，有了这个纪录，以后申请学校可能会很辛苦。我是觉得留下来面对，比转身离开更困难……我是这样想的。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软弱，明明被人伤害了，却……”
燕大少将瓷白茶碗放回矮几上，目光温柔地凝视她良久，才说：
“我觉得你这样很好。”
“真的吗？”童百嘉猛然抬头望着他，有些不确定。“你真的这么觉得吗？”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她是骗你的，你会不会后悔现在的决定？”燕长君柔声反问。
童百嘉没有马上回答，她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下，然后摇摇头。
“我不会。比起她，我更厌恶躲在背后伤人的主谋。听说二号应征者是巿长千金，这是沁沁告诉我的，她好像知道那天发生的事了。”童百嘉狐疑地瞅着燕大少，严重怀疑这个内应就是他家那个放荡成性的燕四少。
燕大少从容接话：“根据我查到的资料，我只能告诉你，那位齐同学的情形确实如贵校教务主任所言。在这方面，她并没有骗人。”
“真的？”童百嘉马上一改颓丧之色，喜笑颜开地纳闷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燕少主只是简单说明：“在她迫切需要帮助的时候，有人许以重利，诱之。”
果然如此吗……
“我懂了。”童百嘉终于彻底释怀。“谢谢你专程打电话告诉我这些，我心里好受多了。”
燕少主却淡淡打枪：“我不是为了这种事打电话给你。”想让他惦记，那些人还不够资格。
打开饮料正要畅饮，童百嘉闻言愣住。“不然，你打电话给我是？”
“聊天。”
噗！
童百嘉被入口的饮料呛着。
“真、真的吗？”她狼狈地找出手帕擦嘴，小脸呛红。
燕少主慵懒地靠在红木卧榻上，一本正经地回答：“假的。”
“你别闹了！”童百嘉被他逗得大乐，心情轻松地笑起来。“找我有什么事，快说啦。”
燕长君被她感染了好心情，也轻轻笑着。“我是来通知你，关于八月三号，阁下赴敝宅面试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