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君压境（上） 第八章
总算没人打扰，可以好好看书了。燕长君重拾线装书看了起来。
室内却不再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垂眸看书时，燕长君总能听见一道细微的声响从对角传过来，那是某人使用语音系统操作电脑的声音。这声音极其轻微，感觉有些好奇，但应当不至于成为干扰源，然而在这万籁俱静的夜晚，在这封闭的室内空间，这样的声响就显得份外清晰了。那感觉像是盛夏午后来了一场急雨，骤雨初歇后，水滴从房顶屋檐纷纷坠落的响声，叮叮咚咚。
有些嘈杂……
却不烦人。
燕长君把分散的思绪聚焦回书本，翻开另一页专心看起来。
总算把书看完，看看时间已经快十点，在这窝了两个多小时，大病缠身才康复没多久的燕家少主也累了。当燕长君伸展僵硬的躯体，准备回房歇息时，才发现好像一阵子没听见那道细微的声音了。
燕长君纳闷地掀起眼睫，朝对角望去，看见方才还开开心心玩着电脑的女孩此刻奄奄地趴在桌上，不知是睡着了还是……
“儿子，妈妈总算找到你了。明天就要健康检查，你怎么不早点回去休息？”
那道从图书室外喊进来的熟悉声音，让趴在桌上沉淀心情的童百嘉惊慌地站起来。起身之后，童百嘉飞快捞起散落桌面的书籍，关上电脑，弯着腰准备从图书室另一头离开。
偷偷模模离开之前，童百嘉不忘回头朝正凝视着她的燕大少友善地挥手道别。
从门口风风火火走进来的女子，直接朝燕长君惯用的宝座走去。
“那三傻呢？怎么放你一个人在这里。”女子左右张望了一遍，不满道。
燕长君起身归还书籍，恰好瞥见童百嘉瘦弱的身影急急缩入书架后方，似乎很怕被他母亲发现。燕长君将书本塞回原位时淡然接口：“我让他们别跟来，在自己的地方能有什么事。”
随手将月兑下的干燥玫瑰色长罩衫扔在沙发上，女子闻言一愣。
她有些诧异地瞅着面容平静的长子。
“儿子，你今天的心情很好喔。”随即眉眼一柔，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跟你爸爸谈妥了吧？家里的文教事业都交由你打理了？”
“嗯。”
见儿子总算愿意回归燕家，接手本该由他继承的家族事业，女子既欢喜又心疼，还想进一步问问儿子跟老公达成哪些协议，忽然眼尖地瞄见什么。没给儿子反应的时间，女子低呼一声，上前抓住燕长君戴在手腕上的沉香佛珠。
“幸好没丢。你这孩子真是太任性了，怎么可以随意取下佛珠，而且居然是出国之前就取下了，难怪你在挪威这两年七灾八难……”她瞪着与儿子相似的醉人星眸，嗔怪地责备儿子。“以后不可以再这么任性，这是广智大师在你满月时……”
总算赶在听见更多燕家大少的隐私之前，童百嘉满头大汗地冲出图书室。
她可不想留在这里，被人家的母亲撞见。
速速走离图书室一段距离之后，童百嘉停在茶花树种植最多的区域，借由茶花树繁密枝叶的遮挡，这才回首朝后方的图书室遥遥望去。童百嘉一眼就看见那个熟悉的明艳身影，风风火火地跟在燕长君身侧说着什么。母子俩在图书室内边走边谈，气氛融洽。
果然是她的主治医生。
幸好她及时离开图书室，不然……想到那后果，童百嘉不禁为自己捏了把冷汗。半夜三更，孤男寡女，任谁都会产生不好的联想。万一她的主治医师以为自己在勾引她的宝贝儿子，那可就惨了。有赵安纯意图巴结燕家人未果的惨痛教训在前，她早就明白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千万不要心存妄想。
童百嘉将手上的书本找地方放下来，踱向走廊另一头的观景窗。她站在窗前，居高临下地眺望远方那片被云雾缭绕的夜景。这里据说是当阳山区，距离以隐士文化闻名于世的终南山脉并不远。
远处那片壮观的灯海，便是大名鼎鼎的十三朝古都所在。
城郊的月光映照着城里的万家灯火，彷佛打翻的珠宝盒，由远而近，迤逦出脚下那片璀璨流离的光彩，童百嘉一时看得入迷。
她早就知道，她的主治医师不仅是这间医院的负责人，还是燕家大少爷的母亲和燕氏家族的当家主母——燕夫人，是人生胜利组中的胜利组。这些，她早就知道。
就像她早已知道，这里是长安。
是那个长治久安之地，十三朝古都所在。就像她早知道，脚下另外一片被璀璨灯火包围的巍峨宫殿，是早该湮灭于历史长河中的大明宫一样。
这个世界没有西安了……
这里只有长安。
这是个只有长安的君主立宪制古国，大唐。
她穿越的大唐国，是由李世民以血腥手段建立而成的古王朝延续至今。这里已经不是她原来世界史书记载中的唐朝，她大概是穿越到平行世界了吧。
童百嘉想了几天，找了资料分析比对过后，很无奈地接受了现实。
如果她猜测得没错，当初不顾老父李渊反对，屠戮兄弟登基为帝之后，结合世族力量强行推动“君主立宪制”的唐太宗李世民，也是穿越人士。从他在位六十三年推行的种种政策，以及在他引导下，大唐的国内经济、民生工业发达的速度看来，为了帮大唐这个古老封建帝国打下坚实的君主立宪制基础，这位满怀理想抱负的伟大皇帝下足苦功。因此，差点动摇李氏江山的则天皇帝也被他提前蝴蝶掉了。
没有了清朝就没有康熙，在皇室刻意维护之下，唐太宗李世民自然成为在位最久的君主。
当然，新政的推行从来都是等同于革命，不是后世人简单的三言两语能够盖棺论定。从李家人建国至今，一千四百年过去，大唐并非一路盛世安稳。这个繁华强盛的国度，也曾经历无数次的内忧外患，甚至几次差点改朝换代。
值得庆幸的是大唐如今政通人和，国力强盛，根据各国的政治观察家评论，这是继前面五个盛世之后又一个大唐盛世的来临。
把国家持续带向颠峰，并且起了稳定民心的作用，大唐皇室和世家望族功不可没。
翻完资料，童百嘉总算了解这个世界的阶级制度何以如此明显了。
这个国度古今文化完美交融，百姓安居乐业，社会自由开放，科技发达，环境优美且开阔。眼下看来是个很美好的世界……童百嘉拿指尖抠着玻璃，怔怔地注视玻璃窗上倒映的人影。
这是她穿越以来，第一次正视自己这张脸。
镜中人瘦瘦弱弱的，穿着宽大的粉红白条病人服，一张脸只有巴掌大，五官精致秀气，及肩的棕色头发蓬松微卷，以往总是瑟缩着不敢与人对视的双眼此刻正好奇地张望这个陌生世界。
除了气质有些不同，这张脸，分明就是她的呀！
连嘴角两枚梨涡长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童百嘉戳戳镜中人的眉毛、眼睛、嘴巴，时而侧过脸瞧瞧，时而张开嘴笑笑，让两枚甜美的梨涡出来见客。玩了一会儿，童百嘉瞪着镜中的自己呆怔半天，消化半天，忽然满心惆怅。
她将额头抵着玻璃窗，好像抵着另一个自己一样，闷闷不乐地在心里对镜中人说着——
——不管你是谁，不管你会不会回来，我向你保证，我会善待你的身体，也会善待你的家人。我会学着爱这个世界，一如我爱着自己的原乡。如果……如果，你不是消失了，而是穿越到我的身体，我希望你也能好好对待我的家人们，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我不会再逃避。
我承认我是你。
我是，童百嘉。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祟，当童百嘉在心里默默倾诉完这些话，一股释然的感觉突然猛烈地冲刷她全身。童百嘉感觉心里有个类似开关的东西开启了，好像有什么东西流进她心里，带给她一股说不上来的暖意与怅惘，又彷佛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上远离了，带走困惑她多日的迷惘与沉重，以及一丝丝的伤感与怀念。
童百嘉愣在当场，傻傻分不清这是原主的意识，还是她的。
还没来得及弄清楚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让童百嘉傻眼的是，她居然看见燕大少爷的身影出现在玻璃窗上！如幽灵般地，从她身后那棵开满白色茶花的盆栽缝隙倒映出来。
大少爷就站在走道另一端看着她在这里顾影自怜，他那瞥过来的眼神，好像在看傻瓜。
自认为胆子很大的童百嘉张了张嘴，有点被吓着。
是眼花了吧？童百嘉赶紧转开眼睛，幸好转回视线时，那个吓人的白色身影已经不在。果然是幻觉……童百嘉余悸犹存地拍拍胸口，在心中安慰自己。刚才应该是幻觉吧？是吧？童百嘉有点不大确定地想着。还是视觉残留？如果是视觉残留，也残留太久了……
半夜三更，在空旷无人的医院，任谁看见一个脸色死白的男生披着白色毛毯慢吞吞走过长廊，都会被吓着的。幸好她只是眼花……童百嘉安慰自己，回头想再欣赏一下这个世界美丽的夜景，一道熟悉的声音忽然从电梯方向嚷嚷过来：
“儿子，两件事。明天妈妈过来帮你做健检。第二件，佛珠不许再拔下来。回房后早点休息，别再看书了，当心伤眼。你爸在楼下等我，妈妈回家了。早点睡，晚安。”
“晚安。”
童百嘉狐疑地抱起放在盆栽上的两本书，匆匆走出去。
童百嘉直走到靠内侧的幽暗长廊，果然在十步远的地方看见那个走路不疾不徐的白色身影。不必特意加快速度，她两三步就追上了走路慢吞吞的燕家大少爷。
追上对方之后，童百嘉很自然地伸手扶着燕长君的手肘。
手肘被她扶住时，燕长君愣了一下。
“怎么了吗？”童百嘉顺着大少爷魔性十足的眼神，看见自己搀扶着人家手肘的手掌，很快意识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童百嘉双颊爆红，赶忙放开燕大少的手肘并且侧退一步，嘴里乱七八糟地解释着：“我忘了，我以为……哎，反正我不是吃你豆腐，你不要误会了，你不是我的菜啦。”
“你以为什么？”燕长君只挑重点问，其它话就当成是她高烧过久的后遗症。
童百嘉闻言，忽然意味深长地瞅着大少爷，看他迈着这种据说充满贵族气度的走法，其实在她这外来客看来，根本是老太爷出巡的步子。童百嘉不忍再看地别开眼，嘀咕道：“以为你是我女乃女乃啊，还能以为什么呢。看你那走路的样子……”
“宋若昭的女伦语不是你们学校的必修科目吗？”燕长君平静地反击。
差点月兑口问宋若昭是谁，幸好童百嘉脑海及时隐隐浮现此女的相关资料，以及《宋尚宫女论语》的内容，才知道此书是坊间训练窈窕淑女的标准教科书，旨在规范女性的行为举止。此书最为人熟知的四句话便是——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
童百嘉这才意识到大少爷是在取笑她太粗鲁。
“你在取笑我。”童百嘉不以为意，反而心情不错地轻笑两声。“我告诉你喔，我女乃女乃今年八十六岁了，前几天还会跟我抢草莓玫瑰优格冰吃呢。你可不要输给她了。”意有所指地瞟了瞟全身被白毯包覆，走起路来老态龙钟的燕家大少爷。“还没请教您今年贵庚。”
燕长君自然知道她是在取笑自己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不是真想知道他的年纪。果然，他还没回答，童百嘉已经别开脸，轻轻笑起来。
看着她梨涡浅露的笑脸，走经护理站时，燕长君从玻璃窗的倒影中发现自己也笑了。
“后来被抢走了吗？”
“抢走什么？”童百嘉有点愣住。
“草莓玫瑰优格冰。”
他还挂心这件事呀。“抢走了。不过没关系，我早就偷偷藏了一份。”
彷佛看到了那个画面，燕长君苍白脸上的笑意更盛。
看他对草莓玫瑰优格冰念念不忘，童百嘉随口说道：
“有机会请你吃那家的……”突然想到那家店不只隔着千山万水那么简单，那是横越整个时空的距离，她这辈子也不知道能否再吃到家乡的料理。童百嘉心中黯然，有些讪讪地改口：“改天有空，我做给你吃好了。”
“好。”
“咦！”童百嘉吃惊地看着回答得太过爽快的少爷。
燕长君以洞悉人心的深幽目光，注视着童百嘉吃惊的脸庞。“你希望我拒绝吗？”
“不是。我只是有点惊讶，不是想要敷衍你……”童百嘉有些心虚地转开视线，对着走廊的玻璃窗说：“只要你不嫌弃我的手艺，草莓玫瑰优格冰我还是做得出来的。”
“好。”
又是好？！
这位少爷怎么这么不挑啊！这样她压力有点大耶……童百嘉苦着脸。
从长廊的玻璃窗看见童百嘉暗暗发苦的脸庞，燕少主脸上的笑容简直不能更愉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