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君压境（上） 第七章
不知道是不是心生抗拒的关系，她才会拖拖拉拉，不敢放任自己模索这个世界。
可是懦弱畏缩，从来不是她的个性。
她必须搞清楚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后天就要出院，她不能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回学校宿舍。有现成的管道可以利用，她不能继续消沉下去，应该好好利用医院的图书室帮助自己尽快融入这个世界。
一觉醒来，脑袋清醒许多，现实接踵而来，童百嘉开始有了应该好好生活的觉悟。
晚上吃完药之后，童百嘉噙着梨涡浅露的微笑，跟晚班的护理师打了声招呼，省得对方巡房时找不到人。在护理师慈祥笑脸的鼓励下，童百嘉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挺了挺瘦弱的身躯，勇敢踏出她自囚了五天的牢房，朝图书室走去。
一步步朝着未知的世界前进。
特诊大楼寂静无人，长廊上随处可见骨董书画和工艺品，各种大唐的珍稀植物为长廊增添了许多绿意，其中又以茶花摆放最多。照理说现在是七月份，已经过了茶花花季，但特诊大楼里的茶花却花开簇簇。
茶花的香气在这幽静夜里缓缓流转，这香味教童百嘉不由自主联想起宜兰老家后院那棵已有百年的茶花树。儿时在茶花树下嬉戏的记忆掠过心头，让童百嘉忐忑不安的心暂时获得安抚。
她脸上的笑容一直持续到站在图书室门口，接受电子门锁的扫瞄，顺利进入灯光幽暗的图书室为止。
图书室约莫百坪大小，藏书丰富，各种类型的书籍都有。
顺着一排排的书架逛过去，童百嘉的神情恍惚了起来，感觉自己好像在台北逛诚品书店。她满脸怀念地抽出一本硬壳精装书，轻轻翻阅，里面全是艰深难懂的医学用语。
童百嘉珍惜地将书本归回原位。
虽然心里已有底，然当亲眼看见书架上摆放的书籍全是她熟悉的繁体字，童百嘉大大松了一口气之余，顿时又百感交集，心里有股说不上来的怅然与落寞。她就这么心情复杂不安地沿着书架走走停停，不时从书架抽出书本翻翻看看，一路朝图书室的内侧走去。
“真是不明白……”童百嘉抱着一堆史书喃喃自语。从架上抽出一本《大唐近代史》，感觉自己当年准备大学联考都没有这么认真。她叹了一口气，绕过书架，准备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研究一番。“为什么是我呢？我——啊！你是——”
一转出书架，童百嘉就被窝在墙角沙发椅上看书的男人吓了一跳！
早在童百嘉进门，燕长君就已经察觉了她的存在，因此他并没有被对方的惊呼吓着。结束与挪威研究室的视讯，燕长君淡定地掀起浓密长睫，凝视认了老半天仍认不出他是谁的女孩。
童百嘉没想到图书室这时候会有人，她真的被沙发上坐得像尊老太爷的仁兄吓着了。
方才乍见时，童百嘉一时没认出他是谁，直到这位仁兄抬起那双美得太不像话的眼睛，这才认出他是山魁哥的少主，是燕家大少爷，好像叫燕长君吧？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他。
童百嘉四下找了一遍，确定让她备感亲切的大傻哥没在图书室。
那天被大傻哥救醒之后，大傻哥很骄傲地向她介绍他家的少主有多么英明睿智、多么伟大。醒来时她正处于绝望抗拒期，对于自己莫名其妙穿越的事实耿耿于怀，心情乱得很，当时她只觉得山魁哥口中一堆“少主”、“公子”、“少爷”之类的古老称谓砸得她头昏眼花，根本无心理会对方是谁。
“嗯，我……”
童百嘉对着明显等着她开口的大少爷张了张嘴，想要感谢对方救了自己，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称呼这个人。叫少主？她又不是他家的奴才。叫公子？感觉好像古代的青楼女子喜迎恩客上门。叫少爷？感觉好牛郎。
这是什么世界呀……
一时找不到称谓上的定位，就好像她现在找不到人生定位一样，童百嘉简直满心绝望。
“我去那里看书，不打扰您了……”
燕长君看童百嘉憋了半天总算憋出话，然后脸色胀红，向他指指对角那个最远的位置。等他接收到讯息，她立即遁逃而去，显然是不想干扰他，或是不想被他打扰。
互不相扰，这样最好。燕长君不在意地垂下眼眸，把电脑三Ｄ全息影像模式转为二Ｄ平面阅读萤幕，叫出下属刚刚传来的挪威砾形甲烷古菌和嗜酸热菌资料，专心研究起来。
图书室内静寂无声，室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燕长君在仔细比对两种古菌跟相似菌种的DNA杂交成功率时，突然发现对角那位几次从座椅上起来换书阅读的女孩偷偷拿眼角瞄他。燕长君处之泰然地叫出另一张比对数据对照着，继续写着给挪威研究室的建议。
对于这种近似窥探的目光，他并不陌生。
身为燕家长房的嫡长子，上面有个不知收敛美色的父亲加重了儿子的负担，母亲又活跃于医学界，是聚光灯偏爱的焦点，拥有如此出色的双亲，他的体质偏偏比常人差上许多，这种种因素加起来，注定他这辈子无法摆月兑众人的目光检视。
燕长君早已习惯被打量，也已经适应这样的目光。对方想怎么看随便她，只要她别逾越本分地过来骚扰他就好了……
“那个……”
燕大少保持低头阅读资料的优雅姿势，彷佛没听见那个犹豫不决着接近他的声音。
这里除了这位大少爷就没有别人了，如果可以，童百嘉也不想打扰他。可是……
“我想请问你，这里有没有电脑？”
大致看过这个国家的历史之后，说好要振作的童百嘉满心绝望地想要打开电脑，看看台湾还在不在这个世界中；找书本太慢，还是直接上网查比较快。然而，她找了半天还是找不到电脑，想着早知道就把学校送的那台什么腕表机皇带过来。
燕长君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先把写好的信寄出去，然后放下手上的纸本书，平静问道：
“你说你要找什么？”
他的声音和表情明明如此平静，为何她感觉自己好像问了一个天大的蠢问题？童百嘉小心翼翼观察着燕长君苍白的脸庞，惴惴难安地试探：
“还是……叫智脑或是光脑？你觉得呢？”
不知道自己应该觉得什么，只知道自己生平第一次被问倒的燕家大少爷：“……”
燕长君无言地与童百嘉对视一会儿。看她满脸不安，望着自己的表情没有脸红发傻或是两眼放光像要吞了他，便知道这女孩是真的不懂才来请教他，并非刻意找借口接近他。
于是燕长君冷静地释疑：
“目前还是叫电脑就好。光脑是指用光子取代传统电子的电脑，中科院已经研发成功，也释出产品专利，预计三年后会逐渐取代电脑。”
这个人脸色平静，声音有点冷淡，看起来高不可攀，身体却好虚弱的样子。
室内的温度明明控制在摄氏二十八度，这是人体最合宜的温度，不至于太冷，也不会过热。户外据说已经炎热高温，进入酷暑气候。这种天气，她身上穿着薄薄的粉红白条病人服，额头尚且一直冒汗，这位大少爷穿着白色高领毛衣，坐在苹果绿沙发椅上，腿上居然盖着一条白色薄毛毯。
她高龄八十六岁的女乃女乃都没有他一半怕冷。
原以为是难以亲近的高岭之花，没想到人家居然如此亲切。
燕大少的解释让童百嘉无端松了一口气，感觉对这个世界又融入了一些。她赶紧把握机会，不耻下问地指着燕长君手腕上那只精致典雅的银灰色腕表。“那，请问这里有没有像你手上这台微型电脑的室内机？”
这是生平第二次，燕长君感觉自己又被问倒了。他愣了一下，淡淡道：
“你是指桌机吗？”
“对对对，就是桌上型电脑！”原来这里的名称跟地球一样，她真是想太多，把事情复杂化了！见对方疑惑地看着自己，好像在考虑是否应该找精神科医生过来监定一下她的精神状态。
童百嘉赶紧搬出小说里最俗套、也最好用的借口——
“这几天一直发高烧，很多事情都变得模模糊糊的……”童百嘉装模作样地揉着额头，边偷觑大少爷。
燕长君也经常有类似的感受，有时候甚至病到连自己的爹娘都认不出来。于是，燕大少相当爽快地接受童百嘉的说词。
反正这位女士的脑袋如何又不关他的事……不过燕大少并没有因此鄙视对方的问题，他伸手碰一下左手边的观景窗——
惊奇的事发生了！
童百嘉强忍着心中的震惊，努力不让自己傻呼呼的表情显现出来，以免引发燕家大少爷的怀疑。不过，玻璃窗为什么可以瞬间变成电脑萤幕呀？原来玻璃窗上那个小图示是电脑开关吗？解析度也太好了！不仅萤幕伸缩自如，操作模式也相当人性化！
就算不会这里的输入法，她也可以使用语音操作，好便利喔！
“我想起来了！谢谢你。”童百嘉满怀感激地说道。对于融入当地生活，她总算有点信心了。
燕长君微微颔首致意，随手关了电脑，拿起刚刚看到一半的线装书。燕大少的送客之意十分明显，童百嘉心里挣扎了一下，决定假装没看见地踱到离燕大少最近的书架前，东模模西看看。
刚才研究了几本史书，她大致了解这个世界的历史演进与轮廓了。
童百嘉心里有太多疑问想找人聊聊，可是自己初来乍到，在这里等于举目无亲，除了山魁哥，就只剩下这位大少爷还算有点熟。童百嘉心里好无奈，她从来不是厚脸皮的人，她从小到大都是资优生，自尊心也很强，现在却沦落到被人家赶好几次。
但为了尽快适应这里，她别无它法了。
她得尽快弄清楚自己的处境才行呀！只能厚着脸皮了……
童百嘉暗暗叹了口气，从书架的缝隙间偷偷观察坐姿很优雅的燕家大少爷，看他手持书卷彻夜阅读，活像准备赴京赶考的世家公子——思绪飞扬至此，童百嘉突然顿了一下。
人家本来就是世家公子……
这里本来就是古代呀……
童百嘉摇摇头，把杂绪摇出脑海。她瞅着已经察觉自己又被人窥伺的燕家大少爷，衡量片刻，决定用另一种方式向燕家少主套套话。童百嘉深吸三大口气，感觉自己鼓足勇气了，才一脸坚定地跨出步伐。
“不好意思，再打扰你一下。我想问问你们男生的想法。”不给对方拒绝的机会，为自己难得的厚脸皮红了脸，童百嘉赶紧说：“假如我有一个同学想要试着写科幻小说，她对那个世界的设定是这样的。那里的教育水准……”童百嘉尽其所能地搜索她记忆中的世界，把那里的政治经济交通教育科技文化大约描述了一遍。
燕长君被她口中的世界勾起了一丝丝兴趣，听了一会儿。他好奇道：“那个世界的行动通讯系统还是五Ｇ？”
“不，是刚要发展五Ｇ。”
燕长君心里有数了，淡淡问道：“你说那个世界没有超音速客机？”
他的态度，让童百嘉莫名地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补充一下，于是她连忙解释：“曾经有过，但因为一点小意外导致坠机，加上音爆的问题始终无法克服，最后航空公司倒闭了。”
看她说得煞有其事，似乎很喜欢这个故事架构，燕长君不禁纳闷：“你同学设定这间航空公司的意义何在？音爆都无法克服，倒闭很正常的。”
童百嘉已经快要说不下去了。这人干嘛一直吐槽人家的文明啊！“大概是因应剧情需求，所以……”
“那是个落后的世界。”
燕大少不客气地作了结语，噎得童百嘉险些就讲不下去。
“每个时代都是从落后开始演进，这里也不是一开始就有全息影像吧？你不也是从没有行为能力的爬行类婴儿，进化到可以独立行走的大型哺乳类动物？”童百嘉振振有词地护卫着自己深爱的故乡。
燕长君一心二用地看着线装书，不忘平静接话：“我承认你说得对。不过这跟你同学的故事背景设定落后是两回事。这个故事已经不算科幻小说，你不妨建议她参考别人的历史小说如何写，这是我的看法。”
童百嘉感觉自己脆弱的心又被狠插一刀。
她偷偷瞪一下大少爷轮廓线居然十分优美的侧脸，只想知道——“综合我刚才描述的情况，你觉得那个时代的文明，大概落后这里多少年？”童百嘉有些紧张地交握双手。
燕长君停下翻动书页的手指，很给脸地凝神想了一会儿。“从物质文明推算，起码二十五年吧。如果你想算上精神文明的差距，可能需得更多的资料辅助才能推算出比较可靠的数字。”
二十五年的差距啊……童百嘉怔怔地望着燕长君，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跑到这个既先进又复古的地方来。
看她似乎很为难的样子，燕大少好心地建议：“如果实在不好发挥，或许可以建议你同学换个题材。”
“我知道怎么跟同学说了。”童百嘉抱起书本，准备找个地方静静去了。离去前，她心不在焉地对燕大少说：“谢谢你拨空提供我这么多资料，我心里总算有底了。”之后就意兴阑珊地踱回对角的位置，打开电脑，单手撑着尖尖的下巴，闷闷不乐地查起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