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姑娘离宫后 第六章 敌人找来
地面传来轻微的震动,卓蔺风倏地张开眼睛,仰起头,他在流动的空气间寻找气味来源。
他把地上的果子揣进怀里,再将敏敏打横抱起。
感觉到身子震动,敏敏张开眼睛,正要发问,就见他眉心深锁,轻嘘一声。
他抱着她跑得飞快,风自耳畔飞掠,带起她的发丝,形成飞瀑,她勾住他的脖子,由下往上看,他的黑眼圈似乎淡了一点点,身高似乎也恢复了,练功果然有益身心。
他抱着她回到洞里,放下她之后,到外头拉来几条藤蔓,将洞口掩起,洞里随即变得一片漆黑。
卓蔺风坐了下来,就着非常微弱的光线,他还是能够看清楚敏敏,可她却看不见任何东西,她不怕黑,但是讨厌黑,黑暗中彷佛藏着魔手,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从她不知道的地方冒出来,将她抓走。
在被危机包围的岁月里,她学会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她胆小得不像自己。
她看不见,但能够感受到他的气息,她不由自主地向他挪移,直到可以碰得到他,方觉得安心。
身子向他倾靠,她在他耳边低问:“有人来了吗?”
她的气息微暖,带着他的薄荷香,喷在耳际,勾起他微微心悸,感情蠢蠢欲动。“嗯,二十几人,有武功,别担心,他们离这里还很远。”
还很远,他就晓得有人来了,他的武功是有多高强啊?
只是好端端的,一群有武功的人下山谷做什么?总不会是据地为王、立寨子吧,所以……怎么好日子才过没两天,皇上就找来了,想到这里,她沮丧得双肩一垮,身子缩成小小一团。
“怎么了?”他不喜欢她的忧郁。
“王爷知道皇上想立我为嫔妃,对不?”
“对。”
“王爷以为,是因为我温良恭俭,长得太漂亮,让皇上瞧上眼了吗?”
“不,是因为皇兄心里有个人。”
卓蔺风深深地看着她,她和小米长得完全不一样,小米有双凤眼,她的眼睛又圆又大、灵活有神,小米眉细,她的眉浓;小米唇薄,她有鲜红菱唇,以五官来说,她比小米漂亮得多了。
这么漂亮的五官缘自孙茹歆,一个聪明睿智、温柔似水的女子。
所以他也晓得皇上对娘亲的心思?唉,知道的人那么多,只有她还呆呆地把皇上当成长辈。
“你见过我娘吗?我都快忘记娘的长相了。”
“见过几回,章夫人聪明、美丽、沉静、宽容。”
皇子的成长过程,不管受宠或被冷落,都活得不正常,卓蔺骥够幸运,有先皇作主,早早将其他儿子送往封地,独留他在身边教养。
但避免夺嫡之争的同时,也带给他负荷不了的压力,在应该玩乐的年纪,他就被逼着学习治国理政,他没有软弱的权利,因为身边所有人对他都有高度期许。
他寂寞、孤独,他的童年非常不快乐,幸好身边出现了两个人,他们成为无话不说、无事不谈的好朋友。
他们是章邺和孙茹歆。
卓蔺骥可以在他们面前软弱,可以对他们诉说心事,深厚的友情支持着他的勇气,为他阻挡恐惧,让他朝帝王之路迈进。
“我爹很爱娘,人人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爹该为我找个后娘,生下子嗣,传承章姓,这种话听多了,我常怀疑自己是不受欢迎的,可爹却抱着我说:‘我很高兴你是女儿,我很高兴你和你娘一样聪明美丽……’我想,那时爹眼里看见的不只是我,还有思思念念的娘亲。你能理解吗?”
“嗯。”他也曾经思念泛滥,只是他从未透过任何一张脸来抒解思念。
敏敏又开始唠叨了,一张口就说个没完。
她说着自己人生最美丽的五年,那时有爹娘宠爱,爹常把她举在肩膀上,一手环着娘,说:“等江山安定,我们五湖四海畅行天下。”
娘说:“我们家敏敏不当深闺淑媛,要当阅历丰富的才女。”
他们想要她的世界美丽多彩,殊不知人算不如天算,她被关在后宫的四堵高墙里,虚度光阴。
幸好她跳出来了,她相信卓蔺风会带自己高飞,飞往自由自在的世界。
山洞里仍然带着腐霉味儿,可是她闻到了清新自由。
卓蔺风在黑暗中看着她的脸,她说话的表情生动得让人移不开眼。
他拿出怀里的果子,往衣服上擦两下,递给她。“吃一点。”
她接过果子,咬一口,野生的果子称不上多汁甜美,还会带点苦涩味儿,尤其她又是个嘴刁家伙,可是有他当佐料,涩涩的果子进了嘴里,硬是让她啃出几分甜滋味。
所以说,重点不是吃什么,而是跟谁一起吃。
“你为什么那样疼淳哥哥?是因为……”说着说着,她突然联想到皇上和娘亲,莫非他和淳哥哥的母亲……
她乍然出现的惊吓,让卓蔺风气闷,白眼横过,曲指往她额头一弹,满脑子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和越王妃差着年岁。”他抓起一颗果子往她嘴巴里塞。
也对,相差不少呢,她多虑了。敏敏拿出嘴里的果子,又问:“所以为什么?”
“大皇兄临终托付。”
“就算如此,也不必为淳哥哥耽误亲事啊。”二十二岁,多少人的儿子都大了,能打酱油了。
卓蔺风又往她嘴里塞果子。“我不认为耽误。”
他只是还没找到想要的那个人,不过现在找到了,接下来他会守护她、照顾她,耐心等她长大,大到能够承担她难以想象的世界。
凝睇着敏敏,他对她有期待,期待她不会被吓退,期待她看重他胜于一切,期待她为了他,愿意接受所有的“不平常”。
她又把果子拿出来,说:“可我听说每回皇上想为你赐婚,你总推说淳哥哥病情不好,你便不娶,可淳哥哥那病是好不了的。”
“你看不起他?”卓蔺风拧起眉头。
敏敏啃一口酸梨,回道:“谁有权看不起谁?人人都有自己的缺憾。”
她的回答让他很满意,不再往她嘴里塞果子,反倒抓起她啃过一口的酸梨,放进嘴巴里,这果子酸得……真有滋味。
他们天南地北地聊着,完全不在意外头搜寻两人的武功高手。
他不担心,是因为他确定距离遥远,那些人一时半刻找不到这里,而她不担心,是因为相信他不会让那些人成为她担心的因素。
说着说着,天暗了,说着说着,她倦了,她习惯地窝进他怀里,习惯地汲取他的气息,安然入睡。
夜半,敏敏痛醒,她终于体会到断腿该有的疼痛感。
她低低的申吟声吵醒了卓蔺风,她全身肌肉紧绷,身子蜷缩起来,冷汗直冒。
他后悔了,应该趁她熟睡之际再给她喝一点血的,可是他得提防外面那群人,必须蓄存体力。
看她痛成这样,他的心跟着一下一下地抽疼着。
“很痛吗?”抚开她额前散发,卓蔺风满脸不舍。
“不痛。”她闭着眼睛回答,他说药吃完了,她喊痛只会让他担心,她硬是扯开一抹勉强的笑容,再次强调,“真的不痛。”
“说谎。”她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扭曲,很难看吗?
真是个怪丫头,该哭的时候不哭,不该哭的时候却哭得惊天动地,她的喜怒哀乐和正常人大相径庭。
睁开眼睛,她用力吸几口气,刻意说得轻松,“真的不痛啦,我有超强的忍耐力。”她在劝慰他,却把他的心给劝破,好端端的女孩子,怎会培养出超强忍耐力?在两人相遇之前,她究竟受了多少委屈?
他闷声道:“闭嘴,不要逞强。”
她咯咯轻笑着,牙关却咬得死紧,她用施力来解决疼痛问题。
见她这样,他恨不得疼痛落在自己身上,他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手炼,往她腕间套去。
手炼是用金线编织而成,上头只有一颗珠子,但那珠子不似玉、不似宝石,是蓝色的,比石子还硬。
“这是……”
“我的贴身之物,戴着它,能护佑你。”
是护身符之类的东西吗?她把头埋进他怀里,笑了,不久,她瓮声瓮气地道:“好奇怪哦。”
“奇怪什么?”
“戴上珠子果真不痛了。”
“胡扯。”哪有这么快的?
“真的真的,你的珠子一定有法力,可以用来治疼的。”
他无奈地挑挑眉,这时候,她该安抚的不是他的心情,而是自己的身体。
大掌按住她的背心,不多久一丝暖意钻进她的后背,随即那股暖意在她的筋脉游走,让她觉得自己好像掉进暖炕里,暖洋洋也懒洋洋的,她恍惚觉得,好像没那么痛了。
她轻扯他的衣服,撒娇道:“跟我说说话,好不好?”
“想说什么?”
“说你小时候的事。”
小时候……那是段他不愿意回想的经历,可是看着她惨白的面容,他不忍拒绝,还是说了,“父亲并不喜欢我。”
“为什么?”
“因为我出生时腿有问题,大夫说我可能无法行走。”
她没有听出他的话语有什么不对劲,急着应道:“可你明明走得很好。”就是抱着她,也健步如飞呀。
“我下大功夫练的,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对着山壁修炼。”
敏敏苦中作乐,笑道:“什么修炼,你是要当和尚、道士,还是想成仙啊?”
“成仙是我最大的愿望。”
她笑得更欢了,故意调笑道:“厉害厉害,这么远大的志向啊,皇帝算什么,修炼成天帝才了不起。快告诉我,从入道到修炼成仙得花多久时间?”
“听说需要两千年。”他认真回答。
她还当真没听过有人用这么正经的语气说着玩笑话,不过她不介意附和一下,“你修谏成功了吗?”
“我还没活那么久,尚待努力中。”
敏敏咯咯笑着,顺着他的话又问:“当神仙很好吗?”
“当皇帝很好吗?好与不好,不过一念之间。”
“有道理,小时候我想当小雀鸟,翅膀掮啊掮啊,就能飞出高墙到处翱翔,可是后来我又想,小雀鸟肯定也有它的烦恼,说不定它还羡慕我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
“嗯。”他同意她的论调。
“那……”她圈住他的腰,娇声娇气地道:“你不要当神仙好不好?长生不老没有想象中那么好。”
“哪里不好?”
“当朋友亲人一个个死去,没人相伴,独自走过千年,那得有多寂寞。”
寂寞?是啊,那是深刻烙进他骨子里。
敏敏又道:“我害怕寂寞,害怕连分享心事的人都没有,却又害怕建立感情,让对方成为我的弱点。在后宫生活,整整九年我没有睡好过,我得依赖安神汤,才能换得一夜好眠。”
姑姑的耳提面命,让她深怕一个行差踏错送了命,可就算她处处小心,依旧时时吃亏,那样的生活,连回想都觉得恐惧。
“往后,放心睡吧。”
“因为有你在吗?”
“对,因为有我在。”
她忍不住笑了,她一直都相信着他,无须理由。
接下来,在她的强力要求中,卓蔺风又说起自己的故事。
他很早就被送出家门,任凭自生自灭,他几度面临危险,父母亲却不在身边,幸好有个善良的女孩陪他长大,抚平他心底的怨恨与不顺……
敏敏张开眼睛,才要说话,就见卓蔺风对自己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怎么了?她用口形问他。
天已经大亮,虽然隔着藤蔓,也有些许阳光照进洞里。
卓蔺风指指外头,在她耳畔说:“有人来了。”
完蛋!敏敏转头看看四周,洞穴中无处可以躲,她惊疑不定,忍不住全身发抖。
“别怕。”他月兑掉她被刮烂的衣服。
要做什么?她一惊,直觉往后退。
“乖,听话,没时间了。”卓蔺风说。
当着男人月兑衣服?她应该害怕的,但他神情凝重,她便信了他,乖乖把衣服褪下。他将衣服撕成一道道长条,两两相接,拼出一条布绳,弯下腰,他的脸贴近她的脸,低声道:“抱紧我。”
“好。”敏敏伸手,扣住他的腰。
卓蔺风拿起布绳圈住两人,缠绕数圈将两人捆紧,他掌心托住她的臀,毫不费力地将她抱起来。
“闭眼。”
她没有多问,乖乖听话。
瞬间,两人腾空飞起,他像壁虎似的巴在山洞上方,手脚并用,抓住石壁凸起处固定,而敏敏就夹在石壁和他的身子中间。
她没有时间暇想,她的心跳得飞快,就怕被来人找到。
“别怕。”他在她耳边低语,手轻轻划过一道弧线,将两人圈在其中。
她深吸几口气,尽避全身都在发抖,她还是回答一声“好”。
藤蔓被人掀起,有人兴奋大喊,“林将军,这里有个洞,章姑娘会不会……”
他的话未说完,后脑就被狠狠打了一下。
“你觉得一个没有武功的小泵娘,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不死都半残了,还能跑到这么远的山洞躲起来吗?”
这话有道理,山洞离敏敏坠落的地方,依正常人的速度,至少要走半个时辰以上。
另一人说:“我们已经找那么久,只差没把谷底都翻一遍,不管有没有,都进去看看吧。”
“我看章姑娘凶多吉少,尸骨应该是被野兽拖到哪里啃光了。”
林将军说完,众人纷纷点头,他们都看到那匹马的惨状。
“可是什么都没找着,要怎么向皇上交代?”
林将军叹道:“那就进去找找吧,仔细些,要是能找到残布碎片,就能交差。”
“是。”众兵齐声应和。
林将军道:“大伙儿留点神,里头要是有猛兽,就尽快退出来。”
不久,杂乱的脚步声传来,不过短短数息,一、二十人都进入山洞。
洞就这么大,一下子涌进这么多人,挤得不得了,连空气都变得窒闷,再加上有人堵在洞口,光线透不进来,山洞里头更暗了,潮湿的霉味儿让人极不舒服。
卓蔺风看准领头的,用一手固定两人,另一手伸出食指,悄悄往林将军头上一点。
嘶!很小的一声,若不是敏敏就在他怀里,也听不到这个声音。
林将军四下看看,确定洞里没有可藏人之处后,道:“都退出去吧!”
一名细心的侍卫捡起两人啃过的果核,道:“林将军,你看。”
检视片刻,林将军道:“许是獐子、狐狸之类的,走吧。”他连声催促,不知道为什么,一进到山洞里,他的心就评评跳个不停,好像有人在里头打鼓,也好像继续待下去,会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情。
总之,很糟糕的念头不断在脑海里生出,他迫不及待要离开。
众将兵跟着退出山洞。
人已经退出去了,敏敏却发现卓蔺风没下去的打算,她戳戳他的胸口当做提醒,但他又示意她不要出声。
还没弄清楚他的意思,下一刻又有两名侍卫走进洞里。
其中一人捡起地上的果核,说:“我觉得上头的咬痕是人的齿印,或许章姑娘就在附近。”
“你傻啦,有果核就一定是章姑娘吃的吗?指不定是附近的猎户。”
“可我有预感,咱们在这里多待一会儿,肯定能找到章姑娘。”
士兵抬起头往上看,敏敏被他的动作吓得差点儿放声尖叫,幸好卓蔺风及时捂住她的嘴,紧接着她瞪大双眼,太奇怪了,那个士兵的视线明明对着两人,怎么却好似没有看见他们一样?
“你想说动林将军在这里守着?傻啊你,若是能把章姑娘给守出来便罢,如果没有呢?花这么多时间还没找到人,皇上心急火燎,肯定要找人问罪,你说说,到时林将军是会善心大发,把延误差事的罪名担起来,还是把你给推出去?”
手握着果核的侍卫叹气,是啊,家里还有爹娘等着,若是为着贪功,偷鸡不着蚀把米,才真是得不偿失。
见性子固执的好友有些动摇了,另一名士兵又再加把劲儿。“其实林将军也没错,咱们都是有武功底子的,靠着绳子工具帮忙,还要花大半天功夫才能顺利爬下山谷,当中还有人受伤了呢,章姑娘一个柔弱女子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怎么可能没事?”
此话有理,那名士兵把果核往地上一抛,说服自己似的说:“是狐狸,肯定是狐狸。”对方拍拍他的肩膀,笑道:“知道是狐狸还不快走,要是碰到修炼成精的狐狸幻化成姑娘的模样来勾引你……”
士兵呵呵笑道:“我还缺个媳妇呢。”
两人说笑着走出山洞,直到脚步声远了,卓蔺风才抱着敏敏飞身下地,他解开绑着两人的布绳,从中挑挑拣拣了两块破布。
“你乖乖待在这里别乱跑,我去去就回。”
“好。”敏敏看一眼自己的腿,苦笑,她就算想要乱跑也难啊!
敏敏看着他的背影,想起士兵的对话,不由得失笑,若卓蔺风真是狐狸精,不晓得会有多少人乐意上钩呢!
卓蔺风和敏敏已经在谷底待了十几日,前几天还防备着,这几日两人都松懈下来。
他带出去沾了血渍的残布,成功说服皇上的人,章若敏已死,之后再没有人下山谷寻找。
于是……海阔天空!
自由的空气闻起来特别香甜,她爱上唱歌、爱上在草地上打滚,她成天笑个不停,时隔多年,她再度享受到自由的滋味。
“明天就回去吧。”卓蔺风把一堆果子堆在她面前。
昨天夜里,他确定她的断骨已经长齐,不再喂她“灵丹妙药”,她也不喊疼了。
看着酸到让人牙疼的梨子,她不知道养尊处优的卓蔺风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把它们吞进肚子里的,可她皱了眉心、扁着嘴,胃开始绞痛。
见她神色不对劲,他问:“还不想走?”
当然想,十几天没洗澡,身子臭得很,更别说天天吃果子,她挑剔的舌头多憋屈。
只是离开这里之后,他们就要分开了,对吧?
他会把她安排在哪里?京城吗?不可能,太危险了,他应该会把她送到人迹罕至的庄子。
到时候,见不着他……光是想象,她的心情就糟透了。
“怎不说话?”
“我的腿还没好。”
“已经好了,日后再调理调理,必无大碍。”他对自己的医术很有信心。
胡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她再不懂医理,也明白这个道理。“不可以在谷里调理吗?”
“这里没有足够的药材,而且我离开王府太久,淳溪会担心。”
意思是侄子比她更重要?她喝大醋了。
是啊,谁不晓得他宠爱侄子,谁不晓得他把全副心思全放在侄子身上,连自己的终身大事都耽搁了。
亲侄子当然比她这个路人甲重要千万倍,他当然想尽快回去,摆月兑她这个累赘,这个决定很正常啊,她凭什么生气计较?
越是这样想,她越是钻进牛角尖,越是心酸难当。
“不出去,我还没吃过溪里的鱼。”她赌气说。
什么鬼借口,他失笑。“溪鱼招惹到你了?”
“那鱼多肥啊,天天看着却无缘品尝,真教人心酸。”她找不出合理说词来解释心酸,只好赖到游鱼身上。
更糟的是,心酸压着压着也就罢了,反正她压在心底的事儿还少了?却偏偏要说出来,还说得满脸无赖相。结果话一出口,心更酸更疼了,把泪水也给一并拉了下来。
泪水产生连锁效应,掉完一颗再一颗,然后激流狂奔,一串串往下滑。
卓蔺风难掩错愕,她怎么动不动就哭,真没见过这么爱哭的丫头,而且她还总是哭错时机点,出谷分明是好事,值得她掉金豆子?
他无奈地往她身旁一坐,揽住她的肩膀,任由她的眼泪掉在他的衣裳。
他的外衣穿在敏敏身上,他只穿着中衣,他爱干净,日日都要下水洗漱,中衣也是天天洗,若不是少了件外袍,他看起来和在王府里没两样。
但敏敏双腿有伤,碰不得水,所以她蓬头垢面,脏得很彻底,要是旁人……莫说靠得这样近,恐怕在距离十公尺处,他就会绕道而行。
但是她……唉……
“不吃鱼,很严重吗?”他问。
她吸着鼻子,用力点头。“很严重。”
“我不会做饭。”他道。
“我也不会。”
“我吃素,不喜欢沾染腥膻。”
她知道啊,欧阳神厨做的菜那样好,他却半口不碰。
“我吃肉,但是手也不喜欢沾染腥膻。”
她这是在耍赖吗?“非吃不可吗?”
“非幸可。”
“不吃的话,就不出谷了?”
“对,不吃就不出谷。”
敏敏任性得让卓蔺风头痛,却让她自己很欢喜,因为艰困中的人无权任性,而她在短短十几日里,就把任性权要回来。
他叹了口气,片刻后说道:“知道了,待会儿给你烤鱼吃。”
敏敏猛地抬眼看向他,这样也为难不到他?
鱼烤好了,七、八条,有的焦黑、有的未熟,但很确定的是,鱼鳞都还披在身上。对卓蔺风而言,甭说烤鱼,就是生火都困难,若非如此,谷里那么多兔子,敏敏早就养得脑满肠肥,怎么会硬生生瘦了一大圈?
做饭是他的罩门,这也是欧阳杞很啰唆、很烦人,他却不得不收留他的原因之一。
看着叶子上的鱼,敏敏的双眼瞪得老大,敢情他想的是要吃死她?
突然间,她觉得涩到难以入口的果子实在太鲜美。
她硬吞下口水,身子悄悄往后挪移几寸,看着他谨慎而仔细地剥除漆黑部分,她的喘息越来越大声。
卓蔺风挑出一块半寸大一点的鱼肉,只有一点点烤焦,一大条肥鱼当中,勉强剥出这一口,难能可贵,他将鱼肉凑到她嘴边。“张口。”
她摇头拒绝。“不要,这吃了会死人。”
他点头强迫。“我保证不会死,乖,快吃,我花大把功夫才弄出来的,你不吃,对不起我,更对不起这个枉死生灵。”
他这样说,谁敢吃啊?
头往后缩,她死命挣扎。“这里没有大夫,万一吃坏了肚子……我已经很臭了,会臭得更彻底。”
“没关系,我已习惯你的气味。”
“可我不习惯啊。”
“明天早上你就可以到溪里清洗。”
晚上再治疗一回,就算她明天还不能活蹦乱跳,但随意走动保证没问题。
“我可不可以不要吃?”
“你说的,不吃就不出谷。”
天呐,她干么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哪里有卖后悔药?
“那……”她从那几条还没解剖过的鱼当中,指出一条卖相最佳的,带着万般委屈问:“我可不可以吃那一条?”
他问:“你确定?”
“确定。”她点头如捣蒜。
“好吧。”
时间在肃穆中过去,他一样的仔细谨慎,把鱼儿细细解剖分析,结论是……他挖出来的第一口鱼,最符合食用条件。
她皱眉、掐鼻,带着恶心到极点的表情,把鱼放进嘴里。
鱼肉刚吞下去,敏敏就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我中毒了、我死了、我没救了,我不能出去了。”
看着她像孩子似的耍赖,卓蔺风无奈摇头,他转身到溪边,把一双臭到很想直接剁掉的手洗干净,他接连揉过好几把青草,再洗、再揉、又洗、又揉……
当他不看戏,敏敏就不想白费力气了,她望着他的背影,心底忖度,他这个态度是打死都要带她出谷?
就这么迫不及待甩开她?想着想着,鼻子又酸了。
终于手洗干净了,卓蔺风一转回头,敏敏立即接着戏,她继续在地上打滚、继续胡闹。
“好痛,痛死我了,我中毒很深……”
不理会她满口胡话,卓蔺风弯腰将她抱起。
敏敏心头一惊,问:“你要做什么?”不会吧,她把他惹毛了?他现在就要带她出去?
“月兑你的衣服。”他言简意赅。
“啥……”
不管敏敏的反抗挣扎,卓蔺风硬是月兑掉她的衣服,离开山洞。
这次他离开很久,回来的时候,全身上下洗得干干净净,他也把她的衣服洗净,挂在洞口晾干。
他整个人湿漉漉的,脸上还挂着水珠子,眼睛也像被水洗过似的,像三月里的桃花,有些萌动,有些芬芳。
她想多看他几眼的,没想到他一进来就说:“早点睡觉,明天出谷。”
“天还没黑。”她卯足劲跟他唱反调。
“那是月光。”
胡扯!她是腿断掉,不是脑子坏掉。“我睡不着。”
“睡不着也要睡。”
“硬睡也睡不着。”
他大翻白眼,不跟她啰唆,直接点了她的睡穴,不久微微鼾声响起,睡着的她比较好处理。
卓蔺风把她摆正,动手在她双腿细细抚模,确定骨头长正、密合了,然后闭上眼睛,用掌心贴住她的双腿,像过去几个晚上一样。
两个时辰过去,他走出洞外,挑起半干的单衣套上,寻一片干净的草地,往后仰躺,双手交迭在月复间,吸纳吐气,晒月亮。
昨晚,敏敏睡得相当沉,精神饱足的感觉很舒服,可清醒后,脑袋转过一圈,想起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她忍不住生气了。
她起身,快步往洞外走,准备找人算账。
走过一段大路后,她惊异地看着自己的腿,她好了?真的能走了?没有草药、针灸,他居然空手就治好她……在短短的十几日内?
没听说蜀王有高超医术啊,不对、不对,这不仅是高超医术,简直是神医了呀!
她敢发誓,太医院里面没有人可以与他比拟。
走出山洞,四下张望,敏敏没有看见卓蔺风,却清楚看到地上那行字——
衣服已经晾干,去溪边洗洗。
洗澡!天呐、天呐,这是她迫切渴望却不能做的事,这会儿腿都能走了,当然能够洗澡。没功夫闹脾气,想也不想,她抱起卓蔺风洗好晾干的外衫往溪边跑去。
太阳升到中天,夏日的溪水带着微温,她走进溪里,月兑掉比咸鱼还臭的中衣,满足轻喟。
就算没有香香的皂角,她还是把头、脸、身子都彻底洗干净。
风吹过树梢,暖暖的夏季里,敏敏有了人生初体验,原来不需要花雏香精,不需要温泉水池,就是野溪沐浴,也能让人洗出好心情。
她一面洗澡一面玩水,清脆的笑声随着风传进林子里。
卓蔺风正坐在大石上盘膝练功,她的笑传入耳膜,引得他勾起嘴角。
心情好了吧?欧阳杞说得对,女人确实麻烦,不过他并不讨厌这个麻烦。
敏敏洗完澡,卓蔺风也带着果子来到溪边。
“吃一点,吃完就出谷。”
她倔强地道:“不要,太难吃了。”
“不吃?可以,马上走。”
“肚子饿,没力气走。”她闹性子。
“还想吃昨天的鱼?”
想起“无辜生灵”,她倒抽口气,猛摇头。“不要。”
“不然呢?吃兔子、吃鸟?还是我去给你打头熊来?不过既然你已经能够行动,那么我负责烧火,剥皮、去筋、挑内脏,你得自己来。剥皮去毛应该不难,掏内脏会辛苦一点,熊的心脏很大,如果你的动作够快,掏出来的时候,说不定还会跳动……”
他越讲越恐怖、越残忍,吓得敏敏捂住脸,金豆子又开始往下掉。
看她越哭越起劲,大有把下半辈子眼泪全流尽的气势,卓蔺风不知如何是好,他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放软了语气问:“你到底在闹什么?”
“我不想出去、不要出去,我要一辈子待在这里。”她捂住脸,哭得更凶。
“真的?”
“真的,我不要出去。”出去后又是一个人,她害怕寂寞,她想和他在一起。
“好吧,不勉强,你留下,我先走。”卓蔺风站起身,调头离开。
捂住眼睛的手指头打开几条缝,敏敏从指缝间看着他的背影,她没想到他真的走了……
松开手,敏敏哭得更厉害,她明白自己的任性已经超出他的容忍范围,看来耍赖已经没有用,不走不行了。
她用手背抹掉泪水,虽然超没有面子,也只能妥协,她站起身,满脸委屈又抽抽噎噎地朝他走去。
卓蔺风走得很慢,耳朵注意着后方动静,不多久他听见了她动作的声音,他微微一笑,他赢了。
难怪欧阳杞老说,女人只能利用不能宠,一宠就会爬到头上拉屎撒尿,他说女人是最懂得寸进尺的动物。
他再慢一点,耐心等敏敏跟上。
走过一小段路后,她哽咽地说:“我来了。”
他莞尔,却没有回头。
卓蔺风决定这次要谨记欧阳杞的叮咛——女人绝对不能宠,否则就是虐待自己。
见他不理会,她怯怯地问:“你生气了吗?”
嘴角往上扬,弧度加大,他依旧不回头。
因为欧阳杞说——你不将就女人,女人就会来将就你。
于是加快脚步,他打算在入夜前,离开这座山。
看着他疾行的背影,敏敏心酸得更厉害,他被她闹烦了,不想理她了,但她又没有做错什么,不对,想厌烦便厌烦了,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
看着他越来越远的背影,她追到他身后,拉住他的衣角,却一句话都不说。
她妥协了,可这个妥协让她好受伤。
她肯定不讨喜,才会教她喜欢的人一个个离开,总有一天,他也会像骥哥哥那样,看见她就皱眉吧?
想到这里,她低垂着头,泪水又吧嗒吧嗒往地掉。
她不知道他的耳力好到惊人,泪水坠地的声音,他听得一清二楚,一下一下地,好像不是落在地上,而是打在他胸口。
他忍不住了,停下脚步,转身。
她抬头,一双眼睛肿得像核桃。
“为什么哭?”他凝声问。
“我想留……”只说出三个字,她猛然捂着嘴,用力摇头。要是她敢再说一次留下,他真会把她抛下吧?
卓蔺风都快想破头了,唯一能想到她想留下来的理由,就只有她害怕又被抓回皇宫,他能够理解她的惊惧,只好耐着性子说:“不要害怕,我保证不会让你进后宫,我说到做到。”
“所以出去之后,你要送我去哪里?”
“先回王府,暂时别往外跑,等上官麟到,再带你出门四处走走,好吗?”敏敏不知道为什么要等上官麟到才可以出门,但她清楚听见,他没有要把她送到天涯海角,他要她和他一起回王府,他没有要抛下她一个人,他会一直一直跟她在一起……
“你指的是蜀王府?”她再确定一遍。
“不然还有其他王府吗?你大可放心,我那里很安全,你的行踪不会曝露出去,可以吗?”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她用力点头用力笑,太好了,她喜欢。
“不哭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他真被她弄胡涂了。
“嗯,不哭了。”
“跟我回王府?”
“嗯,跟你回王府。”
她十分满意,抓住他衣角的手悄悄往上爬,爬进他的掌心,然后,牢牢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