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为帝妻(上):离情正苦 第四章
终究,赫连檀心还是被宇文泰送回了衙役那里。
宇文泰出示了身分,衙役连忙跪下告罪,什么话也不敢吭,戒慎恐惧地答了他的问话之后,便趁着宇文泰转身离开,踢了那逃走的小子两脚。
“小兄弟,没事吧?”董安连忙扑了过来,扶起了人。
赫连檀心摇头,早已疼到没力气喊疼。
宇文泰回头再看一眼身后这批不似男人的俊秀男奴,接着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只扔下一句。“既是刺史侯莫陈悦要送给行台大人的奴婢,谁都不许伤害。跟在我身后,把他们都带到行台大人那里,以候大人命令。”
衙役们一听,连忙押着奴婢,跟在宇文泰身后再度上路。
路程又走了十多日,赫连檀心在马车里又伤又痛,又昏得七荤八素,吐到什么东西也吃不下,整个人瘦了一圈,已是连起身的力气都快没有。
好不容易,马车慢了下来。
衙役赶了他们下车,赫连檀心在董安的扶持下,拖着步子缓缓上前。
抬眼所见是一座盖于风沙之间的巨大石砌坞堡,东西南北四方各有一座角楼,里头戍守着拿着长戟的战士。
走入铜制大门之后,士兵林立于两侧,两旁高耸石墙像是能遮蔽天日一般。
“看什么看!活得不耐烦吗?”
正在打量环境的赫连檀心被衙役踢了一脚,狼狈地跌倒在地,却又在董安的扶持下爬起,急忙与大家一同跟上宇文泰的脚步。
宇文泰听见身后衙役斥喝声,脚步不曾因此停滞。
而他所经之处,上自官吏将员,下至仆隶奴婢,全都胆颤心惊地立定站好,以迎接这个人称“黑将军”的大才——
宇文泰不但战绩无数,又是西方霸主贺拔岳所任命的左丞,贺拔岳手下的大小诸事都交由他在处理。只是,这众人皆知宇文泰文经武略虽都是一流,不过却生性酷寒,总是冰冷一眼便断了所有互动。
宇文泰无视周遭畏惧的目光,大步走进位于坞堡最后方的议事大厅。
“宇文小老弟,你可回来了!”
议事大厅里,身为幽州刺史及皇上新任的行台大人的贺拔岳原本正踞坐于小榻之间,一见宇文泰回来,立刻大笑着起身相迎。
“见过大人。”宇文泰走到贺拔岳面前,拱手为礼。
“你总算回来了。来人,快快送酒上来。”阔面重颐的贺拔岳重拍着宇文泰肩膀,大声说道。
“谢过刺史。”宇文泰踞坐地毯上,举起酒杯,连饮三大杯。
“快点说说你此次见过高欢宰相之后的想法。”
宇文泰此行之感想已私函禀报过贺拔岳,如今听得他又问,约莫知道他是想让旁人都知道高欢此等人物的行事。
“高欢心高气傲,聪明绝顶,绝不会只甘于人臣。”宇文泰说道。
“没错。高欢若甘于人臣,当初也不会以清理君侧为名,领兵进入洛阳,铲了尔朱家族势力。当初他可是以寡击众,大败尔朱氏万人大军。”
“此人长于收买人心,然则出手无情,一上台就鸩杀皇帝,另立能为他所掌控的新皇元修,摆明掌控朝政野心。”宇文泰墨眸闪着冷光,开口说道:“高欢与我们一东一西分拥两方兵力,早晚都是要正面冲突的。”
“听说高欢见过你后,有意留你在身边?”
“没错。我说我乃天地苍鹰,无法局于朝堂之内,还是回到长安兄弟这里,才是安身立命之处。”
“高欢就这样放过你?”贺拔岳手捋长髯问道。
“高欢派了追兵,直到我过了潼关之后才罢手。此人生性多疑,得不到人便要毁了人的阴狠也可见一斑。”宇文泰淡淡地说道,目光看似不经意地看向帐外——
不知为他止血的那小子,可还挨得住?
“战略之事,稍后再议。外头那一票人是怎么回事?”贺拔岳探身向前问道。
“我问过押解的衙役,这是秦州刺史侯莫陈悦送来的奴婢,说是庆贺您受封为行台大人,身边该有群面貌出众的仆役。”宇文泰说道。
“是吗?不枉我与他好兄弟一场。来人,快让他们进来。”贺拔岳拊掌大乐,转头对着宇文泰说道:“挑几个手脚俐落的人到你府里伺候。”
“纵横军旅之人,不需要那么多人侍候。”宇文泰说道。
“你可是我的大将,该有的派头不能少,至少也得有个称头的随身侍从。”
此时,十多个身穿青衣的男子,鱼贯而入帐篷之内。
“这是咋一回事!个个貌美更胜女子!”贺拔岳正坐起身,啧啧有声地看着这群虽是一身狼狈恶臭,却不掩绝色的奴仆。“我以为这般纤弱男风是百年前魏晋风潮啊。”
赫连檀心闻言,心下既是一宽又是一忧。
自己如今面目红肿,又被当成男子,一时片刻间,清白自是无虞。只是,既被当成男子,往后岂不是要与男人一同作息?
察觉到一道灼热目光盯着自己,她悄然抬头——
宇文泰墨冰般眸子正定定停在自己身上。
赫连檀心瑟缩了子,明知道自己该害怕这个深不可测的男子,但他毕竟是这群陌生人中,她唯一熟悉之人。
况且,她如今身子发热、四肢无力,脸上更是发痒得紧——董安说她的脸,猴子似的。所以,真的逼不出多余力气在宇文泰面前表现出害怕。
宇文泰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敢与他对峙的初生之犊。
他当然知道自己拥有一双让人生畏的利眼,也早已习以为常,偏偏这小子倒是异于常人。
“对了,你身上老是大伤小伤不断,得找个精于女红的人,来缝缝你的大小伤口,这些男人总比那些见不得血的女人家济事吧!”贺拔岳大笑着说道。
一排男子闻言全都瑟瑟发抖,有一人甚至还脚软跪倒在地上。贺拔岳一看,乐不可支地大笑起来。
“哈哈,长得像女人,就连胆识都像女人,没用。”贺拔岳说道。
“或者,有几个能用的。”宇文泰看了眼自己臂膀上那个轻巧的结,抬头便往最后一人指去,便是那个红肿着脸,却有一对好眼的逃走奴婢。
赫连檀心屏住气,一动也不动地站着。
“报告左丞,他是个哑巴。”衙役连忙上前说道。
“哑巴?”宇文泰唇角一挑,似笑非笑地说道:“哑巴也好,不该说的话不会多说。”
“你挑个哑巴做什么!以后要交代事情,难道比手画脚吗?”贺拔岳不满地说道,目光在其他奴婢身上徘徊着。
“我可以帮小兄弟。”一直待在赫连檀心身边的董安急忙说道。
贺拔岳仍是摇头。
赫连檀心如今有些急了,若当真得在这荒漠之外生活,至少要跟个好主子——而她相信宇文泰就是。
她看向宇文泰,做了个写字的动作。
宇文泰眼眸一眯,敢情这小子在命令他不成?
赫连檀心一看他眉眼有恙,连忙就地磕了个头谢罪。
宇文泰见这小子伶俐过人,挥手说道:“给他纸笔。”
赫连檀心得了纸笔,快手在纸上写道——
小人赫连檀辛略懂一些医术,愿为大人效力。
宇文泰上前一看,只见这小子字迹清丽端正,比之军中书吏毫不逊色,显然是读过书,便让人将纸送到贺拔岳手边。
“写得一手好字啊!”贺拔岳探头一看,也不由得啧啧称奇了起来。“你早知道他读过书、会写字?”
“他有双聪慧眼。”宇文泰说道,脸上却仍毫无表情。
“好!你果然有识人之明,不枉我重用你。就赏你这哑小子和方才毛遂自荐的那个小白脸。”贺拔岳拍拍宇文泰的肩,仰头大笑。
赫连檀心一看贺拔岳的大掌竟拍在宇文泰伤口上,她很直觉要喊“不”,偏她开不了口,只能急得拧眉。
宇文泰看了一眼那小子的焦急神色,悄然后退一步。
“若刺史无要事商议,我回府先行疗伤。”宇文泰悄然后退一步。
“怎么受伤了?”
宇文泰附耳对贺拔岳说道:“应当是高欢知道日前大人拒绝前往冀州担任无兵权刺史一职之事,是为我所建议。所以,派了十多名刺客来袭,算是一种警告。”
“你这小子受伤怎么不早说!伤势如何?”贺拔岳急得跳脚,大声斥喝道。
“不碍事,只是连着两日奔波,才又灼痛起来。”宇文泰说道。
赫连檀心看向宇文泰,此时才发觉他额间隐约冒着细汗。
这男人是铁打铜铸的吗?明明都痛到唇色微白,却还是一派无事人模样。
“来人,派快马送左丞回府,你们两个奴婢也一块儿跟上。”贺拔岳急忙地说道。
“谢过刺史。”
赫连檀心和董安一块儿跟上宇文泰身后,目光却不由得紧盯着他。
看他上车时,竟颠簸了下脚步,她连忙在最快时间内上前,不着痕迹地搀了他一把,让他上了车。
宇文泰转头看入那对剔亮的眼里,瞧见里头隐约的担心。
“上来伺候。”
她的手腕被宇文泰握着往上一扯,人便进了车厢。
“快马回府。”
宇文泰说完这句,高大身躯霍然往前一倒,人就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