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为帝妻(上):离情正苦 第三章
第二章
赫连檀心这一伤,命都去了半条。
几名大夫、丫鬟彻夜守了几天几夜,才把人给救了回来。
昏沉了三、四日后,赫连檀心这才悠悠醒来。
“夫人醒了。”几名奴婢纷纷上前搀扶的搀扶、喂药的喂药、拭脸的拭脸。
赫连檀心无力纠正她们误解她的身分,只足够有力气问了句——
“六爷……”
一名婢女吐吐舌头,俏皮地说道:“六爷很好,吩咐您好好休息,否则我们就得通通回家吃自己了。”
赫连檀心一听他没事,不是她当时的幻觉,于是喝了点米汤,很快地又沉沉地睡去。
就这么睡睡醒醒了好几日,总算才有精神,在白日里能清醒一会儿。疼了大半个月的后背,因为每日都要敷上一层价甚黄金的金玉膏,总算不再那么热辣辣地疼着,也没留下什么疤痕。
赫连檀心渐渐地能在旁人的扶持下,下榻走上一些时间。
一个月过去,赫连檀心感觉精神、伤势都已好了泰半,加上外头日头又暖又好,便让新进奴婢里最伶俐的香芸陪着她到庭园里走了一回。
“这些花——”赫连檀心看着满园的花团锦簇,惊讶地问道。
“侍卫大哥说,六爷知道夫人爱花,于是派人把这园子弄成原来的三倍大不止。”香芸笑眯了眼说道:“六爷待夫人真是好。我听着那些大夫说,他们可是日日祈求夫人身体平安,生怕夫人若有什么闪失,他们就算有几颗脑袋也不够掉。”
“六爷不是那么狠心的人。”赫连檀心轻声说道。
“没错,六爷只是心疼夫人。”香芸陪着笑脸说道。
“别唤我夫人。”赫连檀心在亭里矮榻间坐下,仰头正好晒着暖阳。
“是六爷要我们这样唤您的。”
赫连檀心猜想六爷说这样的话,是不想这些新来的奴仆们怠慢她,可她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因为她并不妄想自己飞上枝头当凤凰。
“以后还是唤我的名字吧,我只是……”
“你只是什么?”
赫连檀心蓦抬头看向亭前——
身穿一袭清朗文秀的月牙白长衫的六爷,黑眸正噙笑地望着她。
“六爷。”赫连檀心连忙要起身。
“不许起身。我这一个月都不现身,便是不要你再费心侍候。”六爷快步走到榻边,将她身子推回亭边的丝缎靠枕里。
“六爷待夫人真是好……”香芸笑嘻嘻地说道。
“出去。”他头也不抬地说道。
香芸不明白自己说错什么,慌乱退了下去。
“香芸这些日子照顾我极为用心……”
“那是应当。”他挑起她的下颚,打量她的气色。“伤势如何了?”
他抚着她脸上的肌肤,没再放开人。
“都好了,多谢六爷这些时间的关照。”她垂眸不敢对上他的眼,只是耳朵却不听话地辣红着。
“眼见为凭,我要瞧伤口。”
赫连檀心扬眸,以为自己错听。
他一挑眉,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便伸手要褪去她的腰带、松她的衣襟。
“不可以!”她一手紧抓着衣襟,水眸睁得奇大无比。
“不可以?还以为你什么事都不会阻止我。”他笑着说道。
“唯独这事不可以。”她喘着气说道,眼睛睁得不能再大。
“是吗?”他俯低头,吻住她的唇。
赫连檀心被他冷凉的唇盖住,整个人惊跳起来。
他一臂搂住她的腰,一手搁在她的后颈,没许她后退,着实地吻了她一会儿,才松开了她。
赫连檀心立刻抓过置于一旁的斗篷,把自己整个人从头到脚都蒙了起来。
偏偏就连她躲成这样他都不放过,连人带斗篷地被他抱到身前。
“我可以依照你的话行事,是你说唯独看伤口这事不可以。”他笑着说道。
可恶!赫连檀心躲在斗篷里,又羞又恼地把五官全拧成一团。
啪地一声,她身上的斗篷全被扯了下来,什么样子全让他给瞧见。
她呆住,吓到连嘴巴都忘了要闭。
他勾唇笑着,显然心情甚好。
“有没有话想问我?关于我?关于这栋宅子?”他问。
“有。”见他眼里噙过一丝冷光,她苦笑地摇头。“但我不问。六爷若想说,觉得能说,我总等着听。”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他说。
赫连檀心倒抽一口气,整个人瞬间僵直得像一座石像,完全动弹不得。
“走吧,我带你到街上走走。”
他一挑眉,揽过她的腰,走出亭阁。
“我让人送了套男装,你去换上,我可不想旁人看你太多眼。”他说。“记得带上金玉膏,伤口疼时可以搽。”
“是。”她木然地点头,整个人还没从方才那句“得妻如此,夫复何求”的震惊里回过神来。
“光是你这冰心性子,就够让人着迷了。”他望着她,眼里闪过一阵不舍。
“我回房更衣了。”赫连檀心推开他的手,飞也似地往前狂奔着。
他望着她纤弱背影,想起她那日躺在血泊中的样子,轻薄唇角扬起一道占有笑意。
他的女人是该有她这般为他而死的决心!
他头也不回地走出庭园,连停下来看一眼花团锦簇都不曾……
发生什么事了?
她的头好昏、喉咙似火在焚烧一般。她和六爷一块儿上街,之后呢?
“呜哑……”
赫连檀心开口想唤六爷,却只听见一个沙嗄的嗓音哑哑哀叫着。
她皱了眉头,又试着开了口。
“呜哑……”
待得赫连檀心惊觉到那是她的声音时,她吓出一身冷汗,蓦地睁开眼睛。
“叫也没用,这里只有一车等着被卖掉的奴婢。”一个男声轻柔地说道。
赫连檀心往旁边一看,才发现自己正和许多人一同挤在一个车厢里,车子驰得飞快、颠簸得紧,让她一直撞到身边那个说话的人。
这里是哪里?
她只记得六爷带她到了洛阳大街,他说要去拿个小玩意儿给她,要她待在原地等他。然后呢?
然后,突然冲进一票骑马的人,见人就拉,她正想闪躲,却还是被拽上了马,还没呼救,就已经被蒙上巾帕,又被强灌了些什么。
“小兄弟还清醒吗?”她旁边的人又低声问。
赫连檀心愣了一下,一时之间还不知道对方是在唤她。
“哑哑。”她想开口,偏偏说不出话来。
“原来是个哑巴。我先自我介绍吧,我叫董安。”董安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肩膀说道:“大伙儿被灌了药,全都昏迷了,小兄弟趁现在能睡便睡吧。否则,等到几天后,吃喝拉撒睡都在里头,到时又吐又呕的,可就难受了。相信我,我不是第一次卖身为奴了。”
赫连檀心一听大急,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别,抓住对方的手,在他手心里写字。
“小兄弟在我手里胡乱画什么?莫非识字不成?我可是大字不识。”
赫连檀心颓下肩,摀着喉咙,试着想开口,却还是只听到几声嗄哑喉音。
若是她真成了哑巴,不就只能任人宰割?她蓦打了几个寒颤,用力抱住双臂。
“我上回被卖时,在自愿为奴十年的契约上画了押。这一回,是因为家贫无以维生,只好再度卖身为奴。听说这一车奴婢,都是秦州刺史侯莫陈悦精选过好容貌的男子,是要送到函谷关外给行台大人的。”董安说道。
关外!那么远的地方!她要怎么逃回洛阳?
况且,什么叫做好容貌的男子?她如今是女扮男装啊!
赫连檀心摀住胸口,强迫自己用力呼吸。
“放心吧。”董安压低声音说道:“当人奴婢只要认分,什么苦忍忍也就过去了。若真的想家,就把家人名字给他们,让他们去找对方谈谈。若家人愿意付两倍银两赎人,也许他们愿意放人。”
赫连檀心一怔,整个人摇摇晃晃地往后一倒。
她能给什么名字?
她甚至不知道六爷的真实名字是什么。况且,六爷那座宅子里从没有外客,说不准是不能见光的。若她一说,引来了六爷的麻烦……
她摇头又摇头,双手紧捏成拳,在心里拼命地告诉自己——
她能熬得过去的。
毕竟,她的命也不是从今天才坎坷的。只是之前遇见六爷,保了她几年的平静,她如今不过是回到当年逃出宫后,双亲俱亡的人生罢了。
“小兄弟冷吗?”董安看着身边不停发抖的人问道。
赫连檀心摇头,因为她不是冷,她——
是怕。
只是,怕又怎么样呢?
日子总是要走的,她当年入宫前就答应过她娘,无论日子多苦,她都会好好活下去。
赫连檀心闭上眼,一滴眼泪从眼眶滑落下来。
也就滑落这一滴了,因为眼泪是不被允许的。
赫连檀心正坐起身,抚着阵阵干痒难忍的脸庞,她看向车外——
蒙蒙月光下,她隐约看见马车边,还有两名骑马的人。她儿时学过几年的骑术,如今应该派得上用场。
“呃……”她突然捧着肚子,在车厢里打起滚来。
“小兄弟?”董安上前问道。
赫连檀心哑喊着痛,在车厢里又跌又撞的。
“来人啊!出人命了!”董安大声喊道。
马车慢慢地停了下来。
“搞什么鬼!”马车后门被人打开,两名衙役从马上一跃而下,站在车门边。
赫连檀心抓住机会就往车门边滚去,整个人蓦地跌出车厢。
好痛。
她身子整个摔到地上,摔得头昏脑胀,可她不敢注意到这样的痛,一迳像团球似地东翻西滚,滚到一匹没人骑乘的马匹身边。
“该不会是得了什么疫病吧。”较高的那名衙役瞪着她,却没敢再靠近。
“昨天刚病死了两个!要是到时候运的全都是屍体,这样怎么交代?”矮的那名衙役说着,也没靠近。
赫连檀心见机不可失,一个翻身而起,踩住马镫,一跃上了马。
她拉起鞭绳,策马就往前疾冲。
“站住!给我站住!”
逃!快逃!
赫连檀心分不清楚此时策马而逃的方向是往哪儿,她只知道再不逃走,她就要被当成奴婢给送到另一个未知的命运。
寒风刮得她脸颊发痛,寒气冻得她双唇惨白,让她几度握不住缰绳。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却惊恐地听见身后马蹄声疾驰而至的声音。
她身子一僵,才感觉一道寒风刮过她身侧,她手上缰绳便被夺走。
“下马!”来人大喝一声,她头皮一麻,身下的快马已被勒止不动,整个人也被扯下马匹。
她重摔到地上,半边脸颊扑倒在碎石子上,一阵刺痛,但她如今喊不出声。
“身穿囚服,夺兵战马,可知所犯何罪!”
一柄银晃长剑指在她的喉间。
赫连檀心一怔,恐惧竟瞬间消褪了不少。
死,是她如今最不该怕的事情吧。
她头一仰,星眸定定地看向来人——
宇文泰!
宇文泰没预料到会在一张红肿风干的脸孔上,看到这样一对翦水双瞳。
月光之下,此人虽身着囚装,可冰亮水眸却似有千万心事急切地瞅着他。
“嘎哑……”赫连檀心不顾喉间利剑,抓过他的手,慌乱地在他的手心里写下“六爷”二字。
“大胆!堂堂男儿身竟以为四下无人便可引诱我让你月兑身?”宇文泰脸上闪过一阵厌恶,大掌一挥便把人摔到地上。
赫连檀心摔落在地,却喊不出痛,只是红着眼眶,气得握紧拳头,恨自己如今有口难言。
但她以为宇文泰刚毅卓绝,应该是明事理的人。
她再度抬头,强迫自己看向他能让人胆寒的冷眸。
她指指自己喉咙,只是摇头。
“你是哑巴?”宇文泰皱了下眉,如今懂了这小子在他手中写字的动机。“起来答话。”
赫连檀心咬牙忍痛撑起自己,再看向他时,才注意到他半边臂膀全染了血。
她走到他面前,指指他的伤处。
宇文泰见这俊美小子姿态优然,不卑不亢,不像在他面前瑟瑟发抖的寻常人,不免也多看了这人两眼。
“此地无医无药。”
赫连檀心努力开口,偏偏还是哑然无声,一急之下,不由得用力咬了下唇。
谁知道竟咬得太疼,一对眸子漾上水雾,迷蒙若晨星,引得人移不开视线。
宇文泰神色一冷,知道这小子长了这样一对眸子,放在军中为奴囚,早晚会出事。
他上前一步,取了捆绳要捆人。
赫连檀心没注意他神色一变,一迳蹲在地上寻找能止血的东西。她很快地取来一些干苔,再见到他手里的绳子,伸手便要去取。
宇文泰没阻止,冷眼旁观地看着这小子用大片干苔铺在他的伤口上,并用绳子简单地系住。而那双手——
绝美而纤长。
只是,这小子自己一身是伤,还顾及着他?
宇文泰瞪着这小子身上、脸上、手上的无数处擦伤。
“以为这样治疗我,就是救了我一命,就能不把你送回囚车?”宇文泰冷冷说道,后退一步。
赫连檀心摇头,无声叹了口气。
宇文泰也不再多话,再取来一段粗绳简单捆了她后,便将她搁回马背上。
他跨上马,拉住她的马一并往前走。行进之间,他感觉自己伤口上的血势开始止住,便多看了那小子一眼。
赫连檀心又倦又累,根本没空注意到他。
她不知自己在马上待了多久,只知道自己又冷又累,只知道若能跟在宇文泰身边,也许能找着机会见着六爷。毕竟,她不知宇文泰这人是敌是友,只知道六爷在言谈间,对这人多所赞赏。
除此之外,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赫连檀心眼一闭,抱住马颈,倦极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