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不请自来 第一章
春暖花开,送旧迎新,撕开厚重日历的封面纸,又是崭新的一年开始。
忙完了十月、十一月各大百货公司一轮接一轮的周年庆,接着年底清仓特卖活动,“蔻儿股份有限公司”的员工连续加班几个月,死撑活撑,眼巴巴的就盼着农历年假期,好好在家睡到翻掉。
“哈啰——有没有人想去逛天母市集?”俞筝走出经理办公室,精神饱满地吆喝。“提供免费回家交通车跟精致晚餐喔!”
“天啊……妳怎么都不知道累的啊……”听见经理下班后又要趴趴走,管理部的几个同事全都举白旗投降。
“为什么会累?”俞筝疑惑。
“反正我PASS……”秘书摇头,这女人超强的,说了也是白说。
“我也暂停一次。”总经理特助比了比暂停手势。
“我累到完全没食欲了……”一向听到吃精神就来的会计主任居然也放弃。
“你们这些年轻人,体力这么糟,知不知道董事长每天晨泳,数十年如一日,总经理每个星期有四天跳有氧,两天跳肚皮舞?多学学啊!”俞筝玩笑地揶揄道。
“是妳们家的女人异于常人好不好……”几个人不服气,纷纷吐槽。
“蔻儿股份有限公司”专门代理欧美国家的生活杂货,精致优雅的品味深受单身贵族以及粉领族喜爱,公司里清一色只用女性员工,而这间公司的董事长是俞筝的外婆,总经理是她母亲,个个都是女中豪杰;眼光、生意头脑,比起商场上的男子毫不逊色。
“那今天我自己去逛,看到什么好东西帮你们带回来。”俞筝笑了笑,对大家的抗议习以为常。
她转身回到办公室,走进浴室旁边的更衣间,将一身套装换上轻便的白色短夹克、牛仔裤和球鞋,背起大包包,戴上鸭舌帽,准备离开。
“筝,妳上次买回来那个堤拉米苏,有路过的话,再帮我带一盒。”会计主任垂涎着脸,口水滴了出来。
“好,没问题,特地绕过去帮妳买。”
“啊——我想再买几条丝巾,可是没力气去逛了。”秘书张着期盼的大眼睛,看向俞筝。
“知道了,我帮妳挑。”
“谢啦,妳挑的我一定喜欢。”
“妳呢?”俞筝看向总经理特助。
“帮我挑个男人,懂按摩的……”
“如果有的话,也帮我留一个!”秘书跳起来举高手。
“我也顺便。”会计主任开玩笑地说。
“走了。”俞筝翻了一个“无可救药”的白眼,提提肩上的包包,出门去。
一百六十五公分高的俞筝身材清瘦,一头俏丽微鬈的短发,细致粉女敕的皮肤,眉清目秀,给人的感觉就是个率真甜美的邻家女孩,即使在经商的家庭中长大,却没有沾染一丝商人的市侩,无论是客户、厂商或是底下的员工,个个都喜欢她随和开朗的个性。
开着钟爱的红色MINI,她熟门熟路地穿梭在台北市区巷内,这是她出生的地方,成长的地方,也是她最热爱的一个城市。
她喜欢塞车的路段,这样她就能偷闲地欣赏街边的商店、美丽的橱窗;她喜欢拥挤的人潮,这样才能感觉到一同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们,有着多么相似的喜好与生活节奏。
她可以一个人逛街逛一下午,也乐于和一群女人泡在咖啡厅,吱吱喳喳聊一整晚。基本上,她的精力源源不绝,像体内有一部自动发电机,随时处在最佳状态,也难怪和她一起工作的同事总是跟不上她的脚步,只能望着她的背影感叹。
她还拥有一副好脾气,无论什么麻烦事到了她手上,就如热衷解谜的高手,立刻跃跃欲试,不厌其烦。
成功的人之所以成功,就是能将和别人相同的一逃邺十四小时创造出四十八小时的效率。
俞筝抵达天母时,路灯、店家招牌早已亮起,台北的夜生活正以一种慵懒的性感姿态慢慢苏醒。
将车停妥后,她开始步行。
前方不远处有大手牵小手悠闲散步的小家庭,有甜甜蜜蜜搂着腰边走边调情的年轻情侣,也有不少刚下公车急忙回家吃饭的上班族,俞筝脸上带着恬淡的笑容,顺着野台音乐的声音,跟随着人潮方向,走入灯火辉煌的市集里。
近来,台湾各地兴起了这类的创意市集,为手作创意者的作品提供一个销售平台,也成了俞筝假日最爱的休闲去处。
“蔻儿股份有限公司”从国外寻找优秀的设计师,引进生活杂货,重新包装后透过行销通路介绍给国人,这样的经营模式已经数十年了,现在,俞筝希望也将国内的设计师及优良作品推荐到世界各地。
蚌地,俞筝注意到一个贩售皮革制品的摊位,眼尖的她立刻被那细致、实用的商品吸引。
摊位前面有对情侣和两个年轻女孩正在挑选,俞筝拿起一本手绘皮革手札,一边注意那些客人的反应。
“老板,这个皮夹怎么卖?”年轻女孩问道。
“上面有标价。”戴着皮革棒球帽,压低帽檐看不见脸孔的老板酷酷地回说。
“我们想买两个,能不能算便宜一点?”
“不行。”
“老板,这个手环里面可不可以刻上我们名字?”情侣档的男生也开口问话。
“嗯。”
老板的声音低沈而带点磁性,听起来是个年轻人,只是这样“用词节省”的招呼客人方式,俞筝怀疑他成交的机率有多大。
“这老板好酷喔……”
“可是这皮夹真的很特别,我想买……”
“再杀一点,不行再说。”两个年轻女孩低声讨论。
俞筝听见了,感到有趣,可见这个老板的作品本身的魅力足以弥补他拙劣的销售技巧。
“老板……算便宜一点啦,我会再介绍同学来买……”年轻女孩不信邪,继续撒娇杀价。
“不行。”
“可是,我们身上的钱带不够,还差两百多块。”
“要不要买,随便妳们。”老板不在乎地说。
“我的妈呀……”俞筝听到这,忍不住哀额低吟。“这样做生意……”
老板像是听见她的自言自语,突然抬头睇她一眼。
这一眼,让俞筝头皮一阵发麻,心跳加速。
不是因为老板长相太恐怖——他不但帅,还很有味道,而是他那一双眼睛,冷酷、睥睨,还有一种……一种说不出来的慑人力量。
这个男人可能有点孤僻、有点难搞,还可能患有社会不适应症——完全不懂如何将话说得圆滑一点,但从一个设计者的角度来看,俞筝直觉地嗅到这双眼睛背后,有着惊人的创作动力,所以她头皮发麻,兴奋到心跳加速。
一个够味道的男人,才能创造出够味道的作品。
她抚抚手上的麂皮手札,柔软温顺的触感,好舒服,手绘的湛蓝湖面,宁静祥和,顿时,她被他的创作说服,无论这个男人有多么难搞定,她也要拿到他作品的代理权。
“老板……”俞筝将摊位上仅有的五本手札捧在怀里,想带回去让同事“惊艳”一下。
“不行。”她话都还没说,老板已经先拒绝。
这是谷正牧第一次参加创意市集,以往他的作品只在固定的几间艺品店寄售,最近,几个朋友迷上这种全省“跑摊”的市集活动,不但热心地帮他报名,还主动帮他准备器材,死拖活拖把他拖来。
他知道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所以作品上不但标了价,还特地挂上“不二价”的牌子,没想到客人还是这么啰嗦。
“老板,我没有要杀价,”俞筝将手上的手札递给谷正牧。“五本,按你的订价,就算出两倍价钱,我也愿意买。”
摊位前的几个客人全都纳闷地看着她。
比正牧则是盯着她手上的五本笔记本,不发一语。
俞筝认为这是个好机会,乘机教育消费者,也为创作者加油打气。
“手作的价值就在于它不是工厂大量生产,每一个作品都是独一无二的,而皮革制品就如醇酒,愈陈愈香;我相信你会成功,将来,我买下的这些作品的价值会比现在高出十倍、百倍。”俞筝真诚的赞美,也让那些客人了解,现在不买,很快就会后悔。
“真的假的……”两个年轻女孩交头接耳地低声讨论。
“内页可以换。”谷正牧抬起头对她说,对这个客人“落落长”的大力赞赏完全没感觉。
“我知道。”她当然知道可以更换新内页。
“一本就可以用很多年。”谷正牧又说,很不耐烦的语气。
“咦?”他该不是要她买一本就好了吧……
俞筝差点昏倒,有人这么做生意的吗?客人钱多,高兴买五本送人,这样也不行?
“老板,我买这两个手环。”情侣档的那名男生立刻将手上的物品递给老板,但很快又改变心意。“买四个好了,你帮我们刻上名字。”
“那我们也要这两个皮夹。”年轻女孩不再杀价了,爽快地抽出钞票付钱。
“等一下。”谷正牧不急着收下年轻女孩拿在手上的钱,而是接过四个手环,问道:“名字。”然后又拿出纸笔。“写上。”
当然,俞筝抱着五本厚沈扎实的皮革记事本的手,也还停在半空中——
败酸。
“老板,你不收钱那我们要拿走了喔……”年轻女孩刚才惊鸿一瞥,瞥见谷正牧年轻帅气的脸庞,先前讨价还价的欧巴桑口气全收了起来,声音变得又嗲又甜。
“等一下。”
“老板……”俞筝时间宝贵,还好多摊位没逛,决定待会儿再回来找这个老板聊聊天。
“等一下。”
再一次,俞筝的话还没说完,他就打断她。
这个老板的字典里,不会贫乏得就刚好只有“不行”跟“等一下”两个词?
她没见过这么“机车”的人,就算她喜欢他的作品,欣赏他的才华;就算她脾气超好、EQ超高,遇到这种慢条斯理的慢郎中,也要气急攻心。
“没关系,我等……”心里咒骂着,俞筝脸上还是保持着笑容,毕竟她要的不只如此,千万不能因一时情绪而破坏了日后合作的可能性。
这时,更多的人围至摊位前,每个停下的人都对摊位上质感极佳,作工细致的作品赞不绝口,顿时,人声杂沓,乱成一团,犹如抢购LV限量包包,呼喊“老板”的声音此起彼落。
戴着棒球帽的超酷老板,没有因为作品大受欢迎而乱了手脚,依旧维持他不温不火的速度,继续他爱卖不卖的调调。
笔帝不急急死太监,俞筝真的看不下去了,卷起袖子,大叫:“我来!”
比正牧手上握着线刀,小小堡作台上排满着依序等他刻字的已售出商品,眼角瞄向从客人自动变身成“老板娘”身分的俞筝——
这个女人买完东西怎么还不走?
“老板娘,这个包包怎么卖?”
“我看一下喔,请稍等。”俞筝翻看手拿包扣环上挂着的价格牌。“一千六。”
“怎么这么贵……”
“是贵。”她附和客人的话。“但是,值得。等我告诉妳这个包包的制作过程,妳就会明白有多值得了。”
客人带着怀疑的眼神,认为这只是商人的说法。
比正牧听见俞筝的介绍也不禁挑起眉毛,心想,这个女人还真能吹,说得跟真的一样,制作过程?又不是她做的。
“要送男朋友的对不对?”俞筝问客人。
“嗯……”女客人害羞地点点头。
“那就更要用好的,男人一个包包一用可能就是五、六年,妳看这缝线,不是车工,是手工缝出来的,保证耐用,而且这种真皮材质的色泽会愈用愈美,我保证,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跟妳男朋友拿一模一样的手拿包,妳说值不值得?”
“这样啊……”客人果然心动了。
“妳想对男朋友说什么甜言蜜语,我请老板刻在里面,他天天搂着包包就像天天搂着妳。”
“好……那我想想要写什么。”客人买了。
听到这,谷正牧又挑起另一边眉毛,她还真会替他增加工作量。
“看到喜欢的要赶快决定,数量不多了。”俞筝招呼其它还犹豫不决的客人。
不一会儿,谷正牧摊位上的作品全部销售一空,不少才刚来逛的客人只能望着被买走的精美作品扼腕。
“老板娘,你们有没有名片?我想订做一个皮夹。”
“有没有名片?”俞筝转头问真正的老板。
“没有。”谷正牧依旧省卑。
“那手机号码?”俞筝似乎不意外他的答案,基本上这个男人会来摆摊就已经是见鬼了,根本不懂做生意,也无心做生意。
“没有。”有也不给。谷正牧心想,要是行动电话一天到晚响不停,他还有时间创作吗?
“知道了。”俞筝从皮包里抽出自己的名片递给客人。“有什么需要,打电话给我。”
“喂、喂……”谷正牧终于听不下去了。
这个女人到底是哪里蹦出来的,鸡婆帮他卖东西,还自作主张帮他接工作,把他这个“正牌”老板摆在哪里?
他有答应要接吗?
“你先刻字,客人待会儿就会回来拿了。”俞筝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但是,客人交办的事优先,晚点,他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谈。
“……”谷正牧一脸寒霜,不过,看看眼前等着他完成的工作,也只好暂且忍住,继续埋头苦干。
等待谷正牧刻字的时间,俞筝闲闲没事做,将刚才没能好好欣赏的商品,一一拿起来端详。
他的雕工很细,想不到一个连话都懒得说的大男人,能有耐心将花草、蝴蝶雕得如此细致,更精彩的是他的绘图,构图题材偏向大自然,色彩柔和,给人一种淡淡的、甜甜的幸福感。
这实在不像他的作品。
“这些都是你自己一个人设计、制作的?”俞筝问道。
“废话。”谷正牧冷冷地回了句。莫非这个女人神经像电线杆那么粗,看不出来他现在很不爽吗,还自己找钉子碰?
“也对,我废话真多……”她干笑几声,要自己千万别受他恶劣的态度影响。
也许他是个“面恶心善”,拙于表达自己的男人,而这样的人很吃亏,很多机会可能就在这难以沟通的状况下,溜掉了,所以这么精致的作品至今仍委屈地待价而沽,实在很可惜。
她转头看向谷正牧,看他手长脚长地弯身在简陋的工作台上刻字,想象他平时工作的样子——有没有人照顾他?是不是经常一投入工作就废寝忘食?卖掉这些作品的收入,够不够生活?
艺术创作者在遇到伯乐之前,大多是穷苦潦倒的,撑不下去的很可能就此埋没才华,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地过着庸庸碌碌、平凡的生活。
俞筝想着,心软了,就算不为公司的未来打算,她也想帮他,帮帮这个口拙的男人,她不忍心见这么棒的作品乏人问津。
当她望着他出神时,谷正牧突然抬起头。
他盯着她,什么话也没说,就只是盯着,似乎以为这样,她就能明白他心想的事。
两人视线在空中相遇,俞筝这才真正看清楚他的长相;刀凿般立体的五官、俊秀的眉型,紧抿的性感薄唇,冷冽却清澈、黑白分明的眼眸,这样好看的男人如果愿意多点笑容,足以让女人一见倾心。
不过,俞筝此时完全没有心情欣赏他的帅气,老实说,对一个为他忙了一个晚上,忙到连饭都忘了吃的恩人,他看她的眼神倒像她是来砸摊的,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
“怎么了?”俞筝遇过许多难缠、脾气古怪的设计师,这点胆量还有,只不过,没有人喜欢这种被嫌弃的感觉。
而他很清楚地用眼神让她知道,他不但不感谢她,还觉得她很鸡婆。
比正牧皱了皱眉,是他远离人群太久,久到不清楚现在的女人比男人还要死皮赖脸,还是这个女人神经特别大条?
“赖在这里干么?”他问。
“想跟你谈点事。”她露出极有诚意、极有风度的笑容。
“我们有什么好谈的?”他不认识她,也不想认识她,他是做皮雕的,不是卖皮卖肉的,该不是她买了他一点作品,他就得陪笑陪聊天。
“你的作品真的很棒,看得出来你的用心,也很有天分。”
“那又怎样?”他颇不耐烦地回答。
接着,她可能就会说“你怎么那么厉害啊”,或者“我好想学喔,你能不能教教我”之类的。
报痴他见多了,眼前这个除了花痴,还白目,看不出来他根本连话都不想跟她说。
“我想跟你谈合作的事。”她感觉得出他的不耐,只好开门见山,将来意说明。
“合作?”
“就是谈生意,我想卖你的作品。”她以为他听不懂,说得更白些。
他皱眉,对这种商人语气,很反感。
俞筝递上自己的名片。“我对你的作品很感兴趣,老实说,你的设计水准不输国外的知名设计师,实在不必辛苦摆摊,有更快的方法扬名国际。细节我还没认真想,不过,只要你愿意将作品交给我,我们公司会以最大的努力,将你以及你的作品推向世界各地。”
比正牧的眉间纹路更深了。
扬名国际?
他对什么快速成功、一夜成名不感兴趣,当然,对她的“抬举”只觉排斥。
“我不需要。”他低下头刻字,不想再谈。
“也许你觉得太突然,可能一时间无法相信我说的,不过,你可以考虑一下,窝在这种小市集实在太浪费自己的才华了……”
“浪不浪费由我自己决定。”谷正牧无情地说:“妳可以走了。”
俞筝一时语塞,除了尴尬,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堪。
这难堪来自她意识到他是男人,她是女人……
当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莫名地产生了微妙的情感变化,情绪似乎就变得很容易被复杂难解的原因牵动。
“没关系,不急着现在做决定,”她只能笑笑地这么说,在对方下了逐客令之后。“我再找时间拜访你。”
“不必。”他完全不给她机会。
俞筝没再多作争辩,因为不想再让他更讨厌她。
待俞筝离开后,谷正牧继续完成剩下的工作,这时他才发现摊位上的作品居然销售一空,而一大迭钞票就整整齐齐地摆在他桌板下的铁盒里。
他后知后觉地想——在他忙着刻字的同时,她到底应付了多少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