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绘 第二章
那个人,是一个男孩。
扬起一双飞凤般的眼睛,秋绘冷冷地打量眼前的男人,顺着他开启的裂缝,一点一滴找回原本该属于她的记忆。
她注视着他,审视着他的唇、他的鼻。那总是扬起的嘴角,弧度一样优美,那宛如刀凿般的鼻梁,一样挺直。而他那双淡透、形状跟她神似的眼睛,也和那时一样,透露着一股看不到的邪气。
那个男孩长大了,长成了一个高挑健硕、俊美异常,却一样讨人厌的男人。
“你想起来了,绘儿。”微微偏过头,男子带着笑意看着她,柔软的语气比羽毛还轻。
是的,她想起来了,想起他有多混蛋!
“能够回想的感觉真好,不是吗?”显然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反过来索讨她的感激。
一点都不好。
她用最冰冷的眼神这般告诉他,男子却笑了,笑容灿烂。
“绘儿呀绘儿,你还是一样难伺候。”男子摇摇头。“你就不能规规矩矩的跟我说声“谢谢”,感谢我把声音和记忆还给你吗?”
这就是她被夺走的两样东西。
秋绘面无表情地瞪着男子,那俊美飘逸的神情一派自得,丝毫看不出厚颜无耻的痕迹。可惜,只有她知道他是个多卑鄙的男人,而他的卑鄙,早在十一年前就已成形,且深深地影响她住后的人生……
十一年前,普宁寺内——
“小泵娘,你从来都不跟人道谢的啊?我可是帮忙你捡了东西哦,你好歹也该谢我一声吧!”抢走笔的男孩,用着既低且柔的矛盾语调,将他的问话推送到秋绘的上空,强迫她抬头。
秋给只好缩回悬在半空中的手,勉强抬头。
“谢谢。”她伸出手,摊开纤女敕掌心,看向多管闲事的男孩,迎视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和她一样美丽的眼睛,只不过她的眼珠子像黑玉一般黑亮,他的却是淡到几乎透明,且带着红色的光,闪烁着诡异的美丽。
而十分凑巧地,那个男孩也在看她,闪动红光的眼,直直地盯在她小巧精致的面孔上,一刻未曾放松。
“我已经跟你说谢谢了,请把笔还给我。”才不管他的注视有多诡异,秋绘仍是摊开掌心,坚持把笔要日来。
可男孩的眼睛就是不离开她,照常盯着她看,久久才露出一个微笑。
“你长得真像这尊观音。”男孩神情恍惚地弯下腰,将笔还给秋绘,高大的影子像座大山垂直落下,垂落的阴影覆盖了整座观音像,阻挡她的视线。
秋绘耸耸肩,对他的评语不予置评,只想他赶快离开,不要阻碍她作画,她还没画够呢。
“你不爱说话,对吧,小泵娘?”只可惜他一点离开的意思都没有,反而把身子压得更低,完全遮去她的视线。
“你挡到我了,请走开。”秋绘扬起一双眼生气地看着男孩,她是不爱说话,但那关他什么事,这个人怎么这么烦。
“呵呵,你生气的样子真是有趣。”男孩根本不理会她的怒气,反而蹲下来,握住她的双手睇着她。“我从没看过一个女孩像你一样,生气的时候既不嘟嘴,也不抬高声调,只是扬起一双美丽的眼睛看着我。”
男孩空出右手,轻触她的眼角,喃喃自语道:“而且你的眼睛跟我好像,一样是凤眼,真是漂亮极了。”
“谁跟你一样?我们的眼睛才不像。”秋绘偏过头,闪避他无礼的接触和言辞,觉得这个人真的很讨厌。
“哦?”男孩倒是满喜欢她的,尤其喜欢她高傲的表情。“你倒是说说,我们的眼睛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当然不一样。”秋绘庄重地回答。“我有一双人的眼睛,你的是兽眼,这就是我们不一样的地方。”
“你凭什么说我是兽?”她的侮辱很明显,男孩却笑得很开心,完全不把她尖锐的话当一回事。
“直觉。”秋绘答道,从他出现开始,她就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压迫感,空气重得快掉下来,夺去她原先平稳的呼吸,让她很不舒服。
“有趣的说法。”男孩的眼睛因她的回答闪烁了一下。“你说我是兽……是哪一种野兽?”
哪一种野兽?这个问题可把秋绘给问倒了,她虽然比一般同年龄的孩子早熟,看过的画册也不少,可要她列举出一头和他形体神韵相似的野兽,她还真找不出来。
“不知道。”她细细打量眼前的男孩后认真地回答。“我不知道你是哪一种野兽。”
这就是他给她的感觉。
秋绘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眼下的男孩,也没看过世上有哪一种野兽像他这么漂亮。他的体型修长却又壮硕,轮廓深沈又似缥缈,鼻梁挺直,唇形优美且厚薄适中,要不是他的眼睛、他邪气的笑,她也不会断定他是头野兽。
可是,野兽会幻化成人形吗?秋绘纳闷。就算可以,那也成了妖兽了吧!一头妖兽能进入圣光普照的佛寺之中吗?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请你让开,我还要继续作画。”秋给决定不再胡思乱想,也不想再理会男孩,她必须在女乃娘回来前画好这幅画,然后进主殿参拜佛陀。
“不必画了,小泵娘。扁画些佛像是没有用的,它们不会一让你的画技更加进步。”男孩摇摇头,仍是文风不动地站在她的面前,就是不让她有完成画作的机会。
“一派胡言!”微微蹙起居心,秋绘这回是真的生气了。“夫子明明告诉我,若想学得更好的画技,就得从临摹开始,然后才能一步一步体会个中的精妙,最后才可能懂得设计。”她将夫子所传授的绘画真言全数托出,相当不悦男孩自大的说辞,那等于否定她先前的努力。
“设计?”男孩对她说的这个字眼特别感兴趣。“你为什么必须懂得设计,你家是做什么的?”他低头欣赏秋绘犹如菩萨般庄严的美,在她闪动的眼珠中找到一丝属于人类的光辉。
“我家是开布庄的,店名叫“羽梦馆”。”秋绘照实回答,不太喜欢一直被人盯着看,更不喜欢他评价似的眼神,感觉上像在酝酿什么阴谋似的可怕。
“羽梦馆?好美的名字,原来你家是卖布的。”男孩笑开,微扬的嘴角不带痕迹地隐藏住阴谋,进一步套她的话。
“嗯。”秋绘不觉有异地点头。“我负责夹撷部分,所以要学画画。”
夹撷是一种复杂的印染手艺,实际上是镂空版印报,它是用两块雕镂相同的图案花版,将布帛或丝绸对摺紧紧地夹在两版之间,就镂空处涂刷染料或染浆。除去镂空版以后,对称的花纹即可显示出来,有时也用多块镂空版,着两、三种颜色重染,形成各种色泽不同的瑰丽图案。
而这些复杂的染色工程所染出来的夹撷布,能不能成功的主要关键就在镂空版的雕刻功夫,这些雕刻版能否夹染出美丽的图案,又着重在镂空版的花纹设计上。事实上,一疋出色的夹撷布,足以令一家布庄扬名立万,因此每一家布庄,莫不卯足劲儿,努力培养好的夹撷设计工,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一赢得皇室举行的夹撷设计比赛,也好一夕成名。
这么重的担子,居然落在一个小女孩的身上,想想也真难为她了,莫怪乎她会这么早熟。
“难怪你会这么热中学画,原来我们是同道中人啊!”听完了她的解释,男孩摇摇头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倏地握住她的手,对着她笑。
秋绘马上试着抽出被他紧握的小手,却抽不掉,觉得很懊恼。
“请你放开我的手,我不喜欢被人握着。”秋绘越来越生气,为何这个人老爱碰她。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吗?”遗憾的是男孩根本不理会她的怒气,反而同她打起哑谜来。
秋绘蹙起眉摇头,她根本不想知道,只想他放开她。
“因为你在叫我。”男孩的答案出人意表。“我在老远的地方听见你呼唤我,所以我就来了。”他一副“都是你的错”的模样,彻底惹毛秋绘。
“胡说,我才没有叫你。”秋绘快气死了,这个男孩不但打扰她作画”,迳自握住她的手不放,还说一些她听不懂的话,简直有玻
“不,你真的在叫我,我能感觉得到。”他摇摇头,强拉秋绘的小手贴近他的胸口。“模模看,你是不是感觉到一股骚动在我体内流窜,隐隐约约发出怒吼的声音?”
男孩问秋绘,想藉由她的指间证明他没有说谎。秋绘小小的手掌不期然的被一只更大的手掌包围,硬要感受掌中的悸动,她吓了一跳,因为她的确感受到了,感受到指间传递过来的咆哮。
“那是什么?”被男孩的大掌硬扣着,秋绘直觉地发问,那声音似乎在感受到她的碰触时突然张狂,颇为吓人。
“野兽。”男孩微笑。“我体内住着一头野兽。”
野兽?好奇怪的答案。
“会咬人吗?”秋绘天真地反问男孩,好怕他体内的野兽会冲出来咬她。
“会,等它想咬人的时候就会。”瞧见她迟疑的模样,男孩扩大脸上的笑容,这小妮子到底还是个小阿,还懂得怕。
“那它什么时候咬人?”秋绘极想抽回她的手,但又好奇。他说他体内住着一头野兽,可她从没听过谁的身体内能藏着一头猛兽,他是不是在骗人?
“时机成熟的时候。”男孩答得似是而非,秋绘更加确定他一定是在骗人。
“要等到哪一天才是“时机成熟的时候”?”她生气地抽回手,恢复成原先庄重的模样,相当不悦自己竟然落入他的圈套。
“我也不晓得,这你得亲口问它。”男孩轻笑。“不过在这之前,它会一直安分的待在我体内,不会出来咬人,这点你不必担心。”他反而比较担心她古怪的脾气,看样子,她又要回复成原先的菩萨模样。
“我才不会担心呢,那又不干我的事。”果然,秋绘一缩日手,神情也跟着转变,又变回原来的不管世事。
“错了,小泵娘。”只可惜男孩决心不让她如愿。“我之所以会来到这里,完全是因为你,因为你能唤醒我体内的圣兽,所以我才会出现在你眼前,我完全是来找你的。”
“什么圣兽?你刚刚明明说是野兽。”秋绘无法理解,只觉得他说话颠三倒四,越来越讨厌他。
“以后你慢慢就会懂,现在解释还太早,没必要浪费唇舌。”即使她的态度冷漠,口气不佳,男孩仍拿出最好的礼貌与她周旋。
相对之下,她就像一个没教养的小阿一般浮躁,这份认知使她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我也不稀氨懂。”这人真讨厌,老是激起她不该有的情绪。“不过,我劝你最好早点离开,我女乃娘很快就会过来找我,如果被她看到你还在这儿,铁定会以为你打算诱拐小阿,到时你就麻烦了。”秋绘又郑重地补充几句,严肃的模样煞是有趣。
“小阿?我可不认为你的样子像小阿。”像早熟的小大人还差不多。“不过还是谢谢你的忠告,我会小心应付。”男孩掩嘴轻笑,一点都不把她的威胁当回事儿,反而睨起一双邪魅的眼睛,大大方方地打量起她来。
“告诉我,小泵娘,你许亲了吗?”细瞧了她好一阵子,男孩突然如是问秋绘,让她小楞了一下。
“还没,我才七岁,现在就许亲太早了。”虽然年龄比她小就谈妥婚事的人比比皆是,可她对婚姻大事毫无兴趣。
“既然如此,你乾脆嫁给我好了,我来娶你。”她没兴趣,他有,而且不忌讳说出来。
“你要娶我?”秋绘反瞧了他一眼。“你多大年纪?”
“十五岁。”男孩答。
“太老了。”秋绘断然否定。“你大了我整整八岁,爹爹不会把我许给你的。”而且她也不喜欢他。
“不一定哦,以后的事情很难说。”男孩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软软地跟她下战帖。
“我有十足十的把握,我爹不会把我许配给你。”秋绘不以为意地收下男孩下的战帖,不认为爹会把她许配给像他这么诡异的人。
“如果真是这样,我也只好想办法让你爹答应我的求亲。”也许真有这个可能,但男孩一点都不担心,他多的是叫人点头的方法。
男孩笑吟吟地传递讯息,邪魅的笑容中隐藏着看不见的阴影,笼罩在秋绘的上空。
秋绘抬起和他同样微扬、却更清澈的眼睛,试着以眼神拨开飘散在她周遭的晦暗气息,就在此时,耳边传来——
“三小姐,我回来了!”
在偏殿外大呼小叫的妇人,正是秋绘的女乃娘,她和人排了大半天的队,总算买到香,这会儿正要带秋绘回主殿参拜。
“三小姐,您在哪儿呀?女乃娘回来了!”
女乃娘再一次呼唤,尖拔的呼叫声四处回荡,打散了他们之间的对视,也打扰了佛门的清静,更引发了男孩的浅笑。
“看来我该走了,我可不想背上诱拐小阿的罪名。”男孩调侃自己,离去之前不忘再瞄秋绘一眼,若有所思地问道:“对了,小泵娘,你叫什么名字?”
“东方秋绘。”秋绘毫不吝啬地报上姓名,就怕他又突然决定不走了。
“我叫慕容玺。”男孩笑呵呵地自我介绍,后又说:“我猜,你一定不想再看到我吧!”光看她的表情就知道。
秋绘点点头,巴不得他滚得越远越好。
“可惜,我们一定会再见面。”慕容玺不但不觉得生气,反而觉得有趣。
“我才不想再见到你。”弯起两道漂亮的柳眉,秋绘坚定地拒绝。
“可是我想。”显然她的拒绝无效。“我想再听见你那柔柔的语调,从你倔强的小嘴中吐出惊人的话语,那是一种乐趣。”他气定神闲地看着秋绘的脸色白粉转红,那红润的美丽,犹如海中初升的朝阳,散发着一种光灿的绚烂。
如此一尊神圣庄严的菩萨,若是被迫和一个邪教的教主绑在一起,不知该是如何一种有趣的情景?
慕容玺突发奇想,并决定付诸实际行动。
“就这么办吧!”真是个好主意。“为了不让别人有抢走你的机会,我决定夺走你的声音,让你美丽的音线只为我保留。”
他笑着走近秋绘,伸出手、张开五指,凌空画了一道符,之后定在她眉心之间运气。
秋绘小小的身子,因他不经意的动作立即僵住,无法动,也无法说话,只能眨巴着一双清澄不解的丽眸望着慕容玺,不料他却又——
“此外,我一并夺走你的记忆。”夺走她的声音还不够,慕容玺紧接着又念起一串咒语。“你将会忘记今天所发生的事,忘了怎么说话,从今以后陷入一个接一个的梦境,醒来就忘得一乾二净。”
而后,一道白烟窜入她的脑勺,秋绘的脑子霎时一片空白,所有的回忆倒退到刚进入普宁寺的状态,小小的身子拖曳着珠光色的被帛踏在铺木的地板上,随着女乃娘走过曦光照耀的长廊。
南无阿弥陀佛……
耳边传来僧尼的诵经声,她的脚在走、在走,走过长廊,走近主殿。
这是我对你的诅咒……
在她行走的时候,骇人的咒语同时也在进行着。
“糟了,我忘了买香!”
女乃娘惊惶失措的呼叫声、弯腰交代的背影,似乎和某个邪魅的影子叠在一起,对着她说话。
除非我本人愿意解除,否则你将一辈子不会说话,遗失一切有关梦境的记忆,直到我解除这道咒语为止。
说话的影子淡去。
梦里见了,我的绘儿……
那影子越来越淡,留下的是,女乃娘的嘱咐声。
“三小姐,女乃娘忘了买给佛祖熏衣的檀香,这就去大前殿排队购买,你千万别乱跑,好好待在这儿等我回来,好吗?”
女乃娘万般叮咛,她点点头。然后……然后之后的事她全都忘了、忘了!直到女乃娘的尖叫声在偏殿外响起,她才清醒过来。
“三小姐,你怎么坐在这儿,发生了什么事?”女乃娘将手帕紧抓在心口,眼露惊慌地看着四周散落一地的笔墨,那绢白的纸上,还绘着一幅未完成的观音像,带着悲伤的眼神反观着她们。
“三小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何不说话?别吓女乃娘呀!”女乃娘搭住秋绘细瘦的双肩,被她空洞的眼神吓得魂不附体,猛要她回话。
秋给愣愣地看着女乃娘,好想告诉她:她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可是她说不出口,她的声音没了,忘了怎么说话。
“三小姐、三小姐!”
女乃娘抱着顿失声音、不懂怎么开口的秋绘失声痛哭,没一会儿所有的僧尼都赶过来一探究竟,可就是没有一个人能够帮她。
从此,她失去了声音,坠入一个岑寂的世界。她听到人们说话,清楚地看到他们的嘴形诉说着可惜。
“这么漂亮的一个可人儿居然是个哑巴,唉!”
每一个人都在叹息;叹息她后天的缺陷。为了挽救她这缺陷,她的爹娘带着她走访各地的名医,发誓找回爱女的声音。
“很遗憾,柬方老爷。”每一个大夫都摇头。“令媛这病恐怕是医不好了,令媛的病,根本找不出病因,你们还是请回吧!”
这样的回答不知道听过多少遍,看到过多少大夫摇头,而东方老爷寻访名医的脚步,终于在走完天下十道后黯然停止,默默接受爱女已成了哑巴的事实。
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的事,真正麻烦的事还在后头。骤成哑巴的秋绘,不仅失去了她的声音,忘了在寺院发生过的事,并且开始发烧,喃喃呓语。
“爹、娘,秋绘会说话了!”
每回她高烧不退,在高热中串起一大堆模糊字眼时,她的姊妹们一定兴奋地大叫,然后又在她清醒后迅速坠入失望的深渊。
她,仍是不会说话,只要高烧一退,她便会变回原来的哑巴,且不记得所有发生过的事。
“我的秋绘啊,你到底怎么了,告诉爹娘呀!”
东方夫妇见爱女如此受折磨,全都哭肿了眼睛,然而秋绘只想告诉他们不要哭,她会撑下去的。
是的,她会撑下去。纵使她的世界从此没了声音,只要有绘画,她便能活得很好。
于是,她关起了门,从此更专注于绘画的世界。为了和外界保持联系,她不得已必须学手语,可在秋绘的心里面,她有比跟外界沟通更重要的事想做,那便是设计出一疋天下无双的夹撷。
什么样的夹撷才能谓之天下无双?
秋绘的脑子一直在思索着这个问题,随着华年的流转,她由一位七岁大的孩童成长为十八岁的大姑娘,可是她脑中的疑问从没间断过。
她疑问、她渴望,希冀能设计出天下第一的镂空版,然而她始终抓不到方向,无法印染出她心目中的夹撷。
什么样的夹撷才能谓之独一无二、天下无双?
这个问题日日夜夜困扰着她,使她原已淡然的性子更形冷漠,徒生一张菩萨般安逸慈祥的脸,辉映在残馀的梦中。
“它能使你创造出天下第一夹撷,绘儿。”
梦中的声音,总是用最惑人心志的声音对她这般诉说,而她也总是如此问他。
“它是什么?”她不懂,梦中的人为何老是对她笑,对她百般温柔,可在现实中以发烧来折磨她。
“告诉我,你所说的“它”是指什么?”秋绘对着梦中的身影怒吼,每回他闯进她的梦,她必定发高烧,每每使她徘徊在生死的边缘,那人影却悠然自得。
“耐心点,我的小辨儿。”
梦中的人影低笑。
“你就快看见它了。”
她是看见它了就在每次梦醒时分。
每一次,当她接近清醒的边缘,那呢喃的身影必然淡去,留下迷人的音线和一座雕像,雕像的基座上栖息着一头野兽。
“这就是你说的“它”吗?”秋绘走近雕像向梦中的人影问。
“它是什么束西?”她伸出手想触碰雕像,那雕像却仿佛长了翅膀似的飞到梦中人影的身边,让她触模不到。
人影不答,只是微笑,只是退出她的梦境。
“不要走!”梦中的她喊得十分激烈。“不要带走“它”,我还没看仔细!”
她嘶吼着,那人影却越走越远,远得超出她能够追随的范围。
“……”她流汗,拚命地追赶,可却永远追不上,永远看不清雕像的细部线条,只能描绘出大概的轮廓。
“可怜哪,这孩子又发烧了。”
正当秋绘迷失在梦境的时候,现实的她浑身湿透,呓语不断,说得全是些旁人听不懂的呢喃。
“别怕,秋绘,你只是在作噩梦。”身边的家人总是轻声安慰她,为她拭去满头大汗,催促她清醒。
在家人的催促下,她睁开眼睛,一接触到现实的光线,梦中那人影、那雕像,即刻变得空白,什么也不剩。
久而久之,她习惯了。习惯不停的作梦,习惯永不止息的遗戽,只是苦了她的家人,她个人倒没多大感觉。
没错,她就是这么一个缺乏感觉的人。不是刻意冷漠,可就是热络不起来,除了绘画之外,没有任何事能激起她的热情,就算是姊妹别离也一样。
“大姊先走了,你们保重。”
“夏染走了,她被人绑走了。”
她看着春织、夏染一个个以不同的方式出嫁,流了几滴泪、叹息了几声,之后又回复一贯的冷漠,到底她心底只有绘画,脑中塞得下的也只有绘画。
什么样的夹撷才能谓之天下无双?
她一天到晚思索着相同的问题,随着日子一天天流逝,秋绘越显惊慌,越想捕捉她梦中的野兽。
它到底长得什么模样,为何她老是捕捉不到它的样子?
她拿着笔、蘸着赭红色的墨,拚命想把“它”画下来,可就是办不到。
就在此时,她的房门被总管推开,送进一张许婚的状子。
成亲?
秋绘看了状子一眼,觉得上头的字眼很好笑,她不会跟任何人成亲,也不认为有哪个正常男人会想娶她这么冰冷的女人。
于是,她将婚状搁下,不打算理会外头等候的迎亲队伍,任由总管着急。
“秋绘小姐,这怎么能不理呢?老爷子许下的婚状您也看到了,何况迎亲队伍……”
总管在一旁哇哇叫,要秋绘亲自向迎亲大队解释,但是秋绘只想告诉他们:谁娶了她谁倒楣。因此乾脆连手语也懒得比了,直接作她的画反而比较省事。
“秋绘小姐……”
总管拚命叫,她照样不为所动,这时她的耳边却传来一阵轻笑,柔柔地调侃她。
“你以为把我丢在一旁置之不理,我就会放弃了吗,绘儿?游戏才正要开始呢!”
这声音!
她猛然抬头,寻找声音的来源,这声音跟梦中的人影好像,一样低沈、一样玩世不恭,使她联想起那头野兽。
“别急,我就要来找你了。”
在她遍寻不着的当头,那声音又道。
而后,她陷入了真真假假的梦境之中,被一顶黑色的轿直一抬入一座不可思议的庭园,看见她梦中的塑像。
她倒退一步,无法相信她真的看见那座雕像了,并纳闷为何这次她能看得这么真、这么仔细。
她迷惘,她疑惑,判定这一定是梦境。就在她几乎说服自己的时候,梦中的男子出现了,带着温暖的微笑,触点她的眉心,把她曾经失去的一切,全部还给她。
瞬间,时光倒转,空间错乱。秋绘想起了男子,看见了幼年时的自己,更明白她之所以成为哑巴,完全是因为眼前这男子的关系。
他出入她的梦境,害她发烧,并且一点罪恶感也没有。
他,就是那个夺走她声音、记忆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