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绘 第一章
鳖异;实在是太诡异了。
“羽梦馆”的仆役们面面相觑,不安地注视着停在中庭的黑色轿子,每个人都不敢说话。
“我们是来迎亲的。”说话的男人递上一纸状子,羽梦馆的总管接过一看,上头果然是老爷子的字迹。
“各位请稍等,小的立刻通报。”总管小心翼翼地回话,男人冷漠地点点头不再说话。
总管汗流浃背的往内院走,离去的同时瞥了迎亲队伍一眼,浑身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
摆色的轿子,黑色的轿帘,就连抬轿子的轿夫身上的衣服也是黑的,整个队伍静得不出任何声音,而且也不似一般迎亲队伍在大门等候,而是直接冲入中庭,一字排开。
哀人的气势,诡谲的排列,总管看不懂他们的卡位方式,但直觉这是一种阵法,只是不知道是分属于哪一个门派罢了。
总管越想越害怕,不明白老爷子为何将秋绘小姐许配给这样诡谲的人家,虽说羽梦馆嫁女儿的方式个个特别,但还没像这回这么奇怪过,尤其秋绘小姐又不会说话,万一发生了什么事,恐怕连求救都成问题。
只是怕归怕,总管还是没敢耽误,手里握着东方老爷亲手允诺的婚状,直入内院敲打秋绘的房门,咚隆的敲门声,在空旷的院子中显得格外刺耳。
这是羽梦馆这一年内所办的第三桩婚事,每嫁出一个女儿,院内的笑语就跟着减少,清冷的气息相对的也会多增加一些,直至安静无声。
察觉到这股冷清,总管不禁叹了口气,环视四面紧闭的门扉,默默地想,这羽梦馆是依据老爷子的梦境造的。梦见仙女赠衣的老爷,当时正苦于思索织坊的建造方式,徘徊于南北长、东西窄的传统建筑与四边等长的北方建筑之间,可经过了那一场梦之后,老爷子毅然决然采用北方建筑,为他未来四个千金做准备,也因此才有今日四门相望的建筑格局,因为老爷子不希望他的女儿们相隔太远,最好是一开门就见到彼此,即使吵架都好。
唉,现在他终于能体会老爷子的心情,总管想。以前夏染小姐尚未出嫁的时候,他们这些做下人的总嫌麻烦,看不惯冬舞小姐和夏染小姐一天到晚吵。如今倒好,春织小姐嫁型襄州,夏染小姐嫁去西北,就连冬舞小姐也早在一个月前出发至西北,说是要带回夏染小姐,不让她嫁到那个鬼地方受苦。可她忘了一件事,这桩婚约是老爷子亲口允诺的,就算她是羽梦馆的当家,也无法改变这事实。
想到这里,总管摇摇头,又是一声重叹。当家难为啊!除了得精于算计之外,还得时时刻刻为家中成员的福祉做打算,瞧他这会儿不正因此而左右为难吗?
冬舞小姐不在家,老爷和夫人又出外云游去了,他这个做总管的,纵有万般不愿,还是得担负起代理当家的责任,应付外头那一票前来迎亲的诡矣谟伍。
“秋绘小姐,您听到我的敲门声了吗?”久等不到对方回应,总管乾脆出声询问,猜想她八成又在画图。
丙然,房里头的秋绘的确在画图,手里拿着蘸着赭色墨汁的毛笔,缓缓地下笔描绘,理都不理外头敲门的总管。
总管的门敲急了,气也叹光了,万不得已只好决定擅自闯入。
“秋给小姐,您不来应门,小的只好自个儿开门了。”语毕,总管又在门前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反应,看样子也只有硬闯了。
手里紧紧握着婚状,羽梦馆的总管把门推开,担心秋绘万一要是在做其他私密的事,将会很尴尬。所幸,秋给能做、且唯一想做的事就是绘画,此刻她毫无例外的又是低下头凝神描绘夹撷的图案,今天她画的是一头野兽;一头不存在于世上的神奇怪兽。
“秋绘小姐,抱歉打扰您作画,可是小的实在有要事禀报,还请见谅。”总管话说得十分客气。按理说他在羽梦馆做事少说也有二十年了,没理由这般生疏。可在面对秋绘的时候,总是热络不起来,大概与她冷漠的性子有关。
“什么事?”秋绘停下笔以手语问道,微微蹙起的柳叶眉柔美得宛若春风中摇摆的杨柳,丰腴的面颊上却印满了漠不关心。
“启禀秋绘小姐,外头来了一队迎亲队伍,说是要迎娶您过门。”总管连忙摊开婚状。“这是老爷子亲笔写的婚状,请您过目。”
总管恭恭敬敬地把婚状递上,秋绘接过婚状浏览了一下,随后把它搁在一旁,拿起原先的画笔,继续描绘她的野兽。
总管见状面露为难之色,他明白秋绘在作画的时候不喜欢被打扰,可事出突然,事态又紧急,再怎么说她也该有所反应才是。
“秋绘小姐,不是小的想催促您,可是对方的迎亲队伍现下正在中庭候着,您好歹也给小的一、两句指示,我也好回话。”眼见秋绘一副不干她事的模样,总管的口气不禁着急起来。
“别理他们。”秋绘的确给了总管指示,可却是轻描淡写的几个字,这可急坏了总管,外头那一群乌漆抹黑的迎亲大队可不会接受这样的答案呀!
“秋绘小姐,这怎么能不理呢?老爷子许下的婚状您也看到了,何况迎亲队伍也到了家门口,您就算来不及准备也该亲自跟对方说明呀!如此不闻不问,叫咱们做下人的,怎么应对呢?”总管软硬兼施地劝说,然而秋绘还是不为所动,照常画她的。
“秋绘小姐”
“你以为把我丢在一旁置之不理,我就会放弃了吗,绘儿?游戏才正要开始呢!”
就在总管准备卯起来和她讲道理的当头,秋绘耳边突然传来一阵低笑,冉和着轻柔嘶哑的男音,宛若悠扬的丝竹之声,贯入她的耳膜,使她猛然抬头。
这声音……她曾听过!
“怎……怎么了,秋绘小姐,您怎么突然抬头?”被她突兀的动作吓着,总管忽然变成口吃,连迎亲队伍在外候着的事也给忘了。
“有人在说话。”秋绘以手语比道,同时转动优美颈项,寻找空灵的影子。
“小的是在跟您说话啊!”总管给弄糊涂了,他嘴张得这般老大,汗又冒得这么急,她都没瞧见吗?
“不是你,是别人。”秋绘索性站起来找。
“别人?”总管更不懂了,这房里除了他和她之外,哪来的别人?
“有一个男人在跟我说话。”而且这个男人的声音很熟,她好像在哪里听过,可就是想不起来。
瞧见秋绘比划的手语,总管不由得哀叹,这三小姐该不会又发烧了吧!
“秋绘小姐,这房里除了咱们两人之外,没有第三人,您是不是又犯风寒,烧坏脑子了?”他在心里大喊阿弥陀佛,祈祷她千万别真的在这时候发烧。
“不是。”秋绘以手语冷漠地答道。“真的有一个男人在同我说话。”
“可是秋绘小姐——”
“终于察觉到我的存在了吗,绘儿?”
正当她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时,那声音忽又出现。
“别急,我就要来找你了。”
别急,我就要来找你了!
这声音、这语调,宛如咒语似的直扑秋绘的脑门,弥漫她的眼睛。刹那间,她身旁的景象骤变,原先挂满了布幔、夹撷丝料的房间渐渐褪化为苍白,总管惊惶的唠叨声辞去了清晰,慢慢转为模糊,有关她生命的一切,似乎被一片不断趋近的白雾吞噬殆尽,留下她空虚的灵魂,兀自站在一片空茫之中。
这是怎么回事,为何她会一个人站在一片白雾之中?她的房间呢?羽梦馆的总管呢?都到哪儿去了?
秋绘相当疑惑,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身在梦境,这情形就跟她每每出现的噩梦一样教人害怕。可她已学会不去害怕,自小她就被梦境围绕,早已练就一身镇定的功夫。
镇静下来,这只是梦,一会儿就会清醒。
秋绘这般告诉自己,用最沈着的态度去面对四周环绕的浓雾。她相信过不了多久这些浓雾便会散开,然后她就能清醒,把梦境中的一切忘得一乾二净。
她像尊庄严的观音双手交握于腰际,等待清醒的时刻来临,浓密的白雾果然如她想像般散开,发射出藏于其后之耀眼光芒。她朝着那道光走去,才跨出第一步,不期然碰见一片黑暗。
四周的景色竟然又变了!原先那道光迅速退至天的角落,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看不见的黑暗。
她……又陷入另一个梦境了吗?这个梦究竟想把她带到哪里去?
尽避秋绘的脑中全是疑问,她还是斥令自己不得惊慌,镇静下来面对诡异的梦境。只是,当她才作此决定,她身旁的黑暗竟又开始移动,包裹她婀娜的身影,飘浮在半空之中。
这分明是顶轿子,原来她正处于一顶四壁全黑的轿舆里!
双手撑住摆色的轿壁,秋绘尽可能地稳住自己摇蔽的身子。她不知道她是何时入轿的,更无从得知抬轿的人来自何处,她只知道,一般的轿夫绝不会有他们的脚程及臂力,这轿子的抬法,宛如踏上云端一般轻盈,却也引发一股强烈的震动。
她依旧挡住漆黑的轿壁,无法预测这股震动何时才会停止。她的梦境向来诡异,可更诡异的是她总是会忘记,就好像有人故意不让她记得似地彻底消除她的记忆,徒留下一股熟悉的感觉。
“绘儿,记起我了吗?”
当她在感觉的边缘徘徊之时,她耳边又传来先前男子的声音,像是拨弄琴弦的拨子,挑弹她的记忆。
“呵,时候果然到了。”
男子顿了一下。
“来吧,到我身边。”
就如同白雾缭绕时一般突然,黑色的轿舆停止了它韵律似的舞动,像朵静止的莲花将轿子扎根在一片悠然的水色之中,以优雅的姿势靠岸。
坐在轿内的秋绘,全然不知她到了何处,四周仍是一片黑暗,无声无息的像是另一个世界。
倏地,轿帘被掀起,刺眼的光芒透过轿帘的空隙击溃轿内岑寂的世界,引天际的光,赶走黑暗的诅咒。
“小姐请下轿。”掀开轿帘的男人弯下腰,用最恭敬的态度催促秋绘走出轿子。
秋绘依言下轿,才刚踏上坚实的土地,那催促她的男人就不见了,留下她一个人面对满园的春色。
她眨眨眼,环视四周的一切。她没忘记现在是秋天,该有转红的枫红,或是飘落的残叶。可是现时映入她眼帘的,非但没有常理中的景色,反倒开满了杜鹃、粉桃等春季花朵,更甚者,这园子还植满了唐土不易见到的花朵,一种来自难波国的珍贵奇花。
懊美!
被眼前罕见的美景吸引,秋绘不禁朝那些开满珍奇花朵的树丛走去,这种花朵形似朝阳,花开五瓣,中央有高耸的花蕊,往往集众而生,或垂或挺,或小彬大,完全看品种决定。
秋给不晓得院中有些什么品种,但她知道自己已经被眼前的美景完全吸引,陶醉在不知名的芳香之中。
她捡起掉落的花瓣,蛊惑于手上那粉透的光泽,脑中不自觉地想起夹撷的图案。她拨弄着花瓣,花瓣被一阵轻风吹散,像道粉色的光,射在曲桥上方的塑像上,引起她的注意。
她毫不迟疑地走近,却在看清塑像的时候愕然倒退一步。
这不是她稍早画的野兽吗?她试着记起,却老是记不清的图案。
这是梦,这一定是梦!
看见这塑像,秋绘更为肯定。因为只有在梦中,她才能清楚地看见塑像的形状,数不清有几百次,她试着在清醒的时候将它的样子描绘出来,可无论她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将它的形状烙画在白纸上,所以这一定是梦……
“这不是梦,绘儿。”
一道低沈的男音恰巧在这个时候响起。
“你所看见的塑像的确就是我教的圣兽,也就是你费尽心力却老是捕捉不到的影像。”
***
在她的梦里,一直出现着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长得很高,形象很飘忽,声音很好听。微笑的时候,四周会泛起光圈,扬袖的时候,群花为之缤纷。他是梦里的王,可是他从不留影,只留下声线,牵系梦与现实,使人分不清真伪。
他的声音低沈如呜钟,高亢如急琵,每一次轻笑,每一次转调,都像蚀人心肺的弦琴,流转千古之音回荡,震人心撼情衷,每每使人陷入迷惘。
他的声音,是唯一没有被完全抹去的熟悉,并且化为实体,再一次出现在她眼前。
币着冰冷的表情,秋绘如菩萨般庄严的脸庞上,没有太多正常人应有的反应。尽避,她眼前的男子异常俊秀;尽避,他那双微挑的眼睛所扬起的弧度就和她一样优美,可在秋绘的心中,她在乎的只有他的声音。
他是谁?为何他的声音显得如此熟悉,难道他就是梦里的那个人?
“怎么了,绘儿,你还认不出是我吗?”在她迷惘的当头,男子带着和秋绘完全相反的温暖表情,绽开一个迷人的微笑,低哑地问道。
秋绘直直地看着男子,不想回答也无法回答,她根本不会说话。
“伤脑筋,我还以为你已经认出我来了呢!”虽然秋绘选择沈默以对,可男子一点也不以为意,反倒笑着走近她。
“是我的错,我不该夺走你的声音。”男子在她面前站定,摇摇头又说。
他的这一句话,立刻改变秋绘脸上的神情,不明白他在胡扯些什么。
“不是胡扯,是真的。”仿佛懂得读心术似的,男子居然准确无误地说出她的想法,激起她不信的眼神。
“别这样看着我,绘儿,你会让我产生罪恶感。”捕捉到她难以置信的眼光,男子放柔了声音,偏头说道。
“仔细想想,我已经害你做多久的哑巴了呢?十年……或是十一年?”男子伸出修长的手指,抚着她的面颊自问。“我不记得了,绘儿,你还记得吗?”
他笑着问她,俊美的脸庞上泛着天底下最难得的温柔,秋绘迅速地把他的手打掉,漠然地瞪着他。
“别碰我,也别问我一些奇怪的问题。”不管对方是否看得懂手语,秋绘用冰冷的手势回挡他温热的触模,杜绝他的侵犯。
“好庄严的绘儿,还是和幼时一模一样,一点都没变哪!”男子笑着收回手指,扬起一双美丽的凤眼睨着她。
“到底现实和梦境果然还是有所差别呀!”男子轻叹。“看来该是让现实和梦境连在一起的时候了。”
他对着她微笑,那笑法就和将揭开谜底的说书人一般暗藏玄机。
秋绘不明白他在胡说些什么,也懒得理会,他刻意隐瞒的玄机与她无关。
“胡扯。”不想再和男子周旋下去,秋绘随意撇下一句话就要离开,而男子也没拦她,只是在她经过身边的时候,张开五指,触点她的眉心。
不料,秋绘的身体仿佛中了邪法动也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男子的食指顺着她的眉心滑下,在她的两眉之间释放出一道白烟。
“想起我吧,绘儿。”男子念出一道咒语。“我把该属于你的柬西都还给你,从此以后,不许你再对我说“不”。”
之后,白烟升起。
曾经遗忘的童年,在袅袅烟雾中浮现出影子,秋绘冰冷的面孔随着散开的烟雾,由空中缓缓降落至地面,和记忆中的影像合为一体。
那年,她七岁,随着女乃妈上京城里最大的佛寺“普宁寺”进香,就在那时,她丢掉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两样东西——
普宁寺;京城里最大的佛院,以精美的佛像雕刻着名。普宁寺中供奉着自各地运来的菩萨、佛陀塑像,最大如高塔,最小的也有半张桌子大小,每日香客往来,诵经声不绝于耳。
南无阿弥陀佛……
寺里的僧尼手里敲着木鱼,口中念着由梵文翻译而来的经句,将佛陀救世的决心,以最虔诚的方式表现出来。
年幼的秋绘,踩着沈稳的步伐走过曦光照耀的长廊,小小的脸庞上端敬肃穆,女敕稚的脚掌,随着诵经声一步步前进,珠光色的岐帛,在阳光的绚染下,几乎泛成天际的光晕,折射她形如菩萨般静谧的脸。
“糟了,我忘了买香!”突来的一声惊叫,打破这宁静的景象,愕然止住秋绘前进的脚步。
开口喊不妙的妇人,正是来此上香的香客,同时也是羽梦馆中负责照顾秋绘的女乃娘,此刻她正带着秋绘前来祈求怫祖庇佑,可偏偏她就是忘了买香。
忘了买香,就进不得主殿参拜释迦牟尼的尊像,也就无法燃香熏衣,拜托僧尼为她家三小姐祈福。
于是,她只好弯下腰来,对着秋绘轻声说道:“三小姐,女乃娘忘了买给佛祖熏衣的檀香,这就去大前殿排队购买,你千万别乱跑,好好待在这儿等我回来,好吗?”
女乃娘小心翼翼地交代年仅七岁的秋绘,深怕她会迷失在这人来人往、香火鼎盛的佛寺之中。
“秋绘知道,我一定不会乱跑。”年幼的秋绘点点头,脸上浮是超越实际年龄的肃静。
“那就好。”女乃娘模模她的头,心疼她难以理解的冷漠。这孩子天生就不爱笑,也没见她哭过,才七岁大的年纪,就有别人十多岁的成熟,想来也真难为她。
“可是,女乃娘,您要去多久呢?”秋绘抬起一张绝丽清雅的小脸,反问一脸怜惜的女乃娘。
“不晓得,大约半个时辰吧。”女乃娘模棱两可地猜道。“今儿个的香客多,争着买香的人不少,方才咱们经过大前殿的时候,不是瞧见大门口排着一条人龙吗?”
秋绘听见女乃娘这一番话,不疾不徐地点头。
“那些都是等着买香的客人。”女乃娘也跟着点头。“所以说,女乃娘无法告诉你我何时会回来。”
语毕,女乃娘以一声轻叹作结论,但秋绘小小的脑袋中却装着不同的看法。
“既然女乃娘也拿不准何时才能回来,那么秋绘也不想待在这儿了。”她肃穆地摇摇头,顺手拿走女乃娘手腕上挂着的包袱。
那是一个很小的包袱,里头装的全是她随身携带的笔墨还有白纸。
“秋绘决定到偏殿后头的庭院去作画旦,那儿有很多佛像可以让我练运笔,也好过待在这儿无聊。”她挑高了一双美丽的凤眼,覆载着难以撼动的决心告知女乃娘。
女乃娘迟疑了一下,随后点点头答应她的要求。别看这孩子不爱说话,拗起脾气来,可真会要人命呢!
“也好,你就到偏殿去画画吧,女乃娘会尽快回来。”女乃娘再一次低下腰模秋绘的头。“记住别乱跑哦,今儿个人多,万一迷路了可不好。”
“嗯。”乖巧地点点头,秋绘以庄严的态度回应女乃娘深切的叮咛,保证她会很乖。
女乃娘这才吐口气,挺直腰杆儿目送秋绘离去,然后自己也赶紧趋往大前殿,跟人排队买香。
巴女乃娘分手以后,秋绘移动小小的身体来到偏殿。这偏殿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拂尘殿”,里面供奉着达摩禅师的塑像,两边的墙壁上绘着有关于达摩禅师生前事迹的巨大绘画,一是“拈花示众”,另一边是“一苇渡舟”,两者都是在描述达摩禅师说道、解禅的故事。这两幅壁画不但带有神话色彩,用色亦十分斑斓,赭红色的花朵,看起来好似真花般硕大明艳,且随时会掉下来一样生动。
匆匆走过缤纷灿烂的花朵,秋绘严肃的眼光并未在此稍作停留,她的目标不在这两片巨大的壁画,而是偏殿外头那一群高耸参天的巨佛上,那儿的佛像多是北魏时期留下的作品,极具特色。
她拖曳着珠光色的被帛穿越拂尘殿,手中的小包袱随着她莲步轻移不住地晃动,一直到一座小型观音像前,晃动才停止。
她蹙起蛾眉,精致小巧的脸庞堆满了专注,神情肃穆地看着仅刻有一张脸的雕像,这塑像拥有两端丰润的脸颊,挺高的鼻梁,微垂的眼睑下,镶着一双祥和的眼睛,诉说着不可思议的平静。
秋绘当下决定画它,不仅因为它离她最近最好画,同时也因为围绕在它周围的气息。
她解开包袱,拿出女乃娘为她准备好的笔墨及白纸,再从小陶瓶里倒出几滴水滴在砚台上,拿起墨条便开始磨起墨来。
秋绘磨墨磨得很专心,小小的手险些握不住粗宽的墨条,可在她的决心之下,粗宽的墨条很快投降化成浓稠的墨汁,任由她挥洒。
拿起宣州出产的紫毫笔蘸了些墨汁,秋绘摊开同为宣州制造的宣纸,毫不考虑地画下第一笔,勾勒起观音像的线条。她的神情专注,如凤尾般的眼角,在遇着佛光的刹那完全展开,扬起优美的羽翼,翩翩飞舞在她的神形中,久久无法歇息。
她是如此的专注,几乎到达出神的地步,她不停地挥动细瘦的手臂,蘸墨、下笔、再蘸墨,为的就是完成手中的画。
她低着头细细描绘观音像的眼神,那镂空凸起的眼眶,原该注满空洞的石头,却在雕刻师精湛的工艺下,转变为生意盎然的眼珠,慈悲地注视着天下苍生。
南无阿弥陀佛……
不远处传来僧尼的诵经声,配合着主殿内齐呜的钟鼓,传达观音菩萨无私的慈爱,普宁寺内到处一片祥和。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不知打哪来的阴影,忽然迅速遮去了观音的眼,扭曲了佛祖的光线。于是,四周空气丕变,平和的空气不再吹拂,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深沈的压迫感,重重地压迫着秋绘。
懊重,四周的空气好重。
秋绘立刻因这突然而至的压迫而感到不能呼吸,纤弱的手臂亦握不住笔,手指一滑,紫毫笔咚隆一声地便掉落在地上,沾满尘土。
糟了,她的笔掉了,爹爹送给她的笔掉了……
她弯下腰,想把笔捡起来,这笔是她爹爹特地托人上宣州买的,说什么也不能丢。不料,她才伸出手,那枝笔即落入另一只比她更长、更有力的手臂。
她蹙起眉头,十分不悦有人跑过来抢她的东西,她讨厌多管闲事,同样地也不希望别人来管她的闲事。
“你可真难伺候啊,小泵娘。”在她弯着腰、蹙着眉的当头,抢走她笔的人突然取笑道。
“通常这个时候,一般人不是应该都会说声谢谢吗?”那人的声音有点低,又带点软,轻似羽、重如石,调侃的语调惹人嫌。
那个人,是一个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