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合我意 第三章
仲秋的京城,沙金色的阳光洒落,落叶在挟著尘沙的秋风中盘旋。
这日,市集分外热闹,毫无秋日萧索光景。街头巷尾充斥著男女老少,大家都在等著迎接慕容军回朝。
北蛮平定了,西疆又乱;时顺时叛,疲于奔命。偏偏朝廷里对于武将有所忌惮,不让他们在一地驻守太久,怕他们拥兵自重,和封疆的贵族连结,就会成了无法控制的势力、心头大患。
所以,首当其冲的几位大将军,总是不能把家人接到身边长住。隔一阵子就得回京复命兼探亲,这样一趟一趟地来回奔波,人都老了。
而这一次,满面风霜的慕容将军将升任兵部尚书,回京后就从此不用再亲临边境;而近两年立功甚多的年轻副将慕容开,以及在伐北战事中一役成名的年轻军师景熠凡。此次也跟大将军一起回朝。他们才是注目的焦点——
说起景熠凡,还真是一号传奇人物。文人出身,却因为视诹兵书,胸有丘壑,见解非凡;与慕容家早有渊源的他,被慕容开千里迢迢延请到军中,担任左右手。慕容父子都非常信任他,故能挥洒自若、运筹帷幄。几次重要战役中,适时献计,总能打出漂亮胜仗。
此刻,他们一人一骑,并辔缓缓而行。高头大马、年少英雄,进城之后,一路上行人指指点点,让景熠凡觉得自己活像是杂耍团里的猴子。
“这些人都不用干活、做事吗?”慕容开非常困惑,“而且哪来这么多的人?他们都在等什么?”
大将军要时常回京复命,但底下的副将不用。所以慕容开已经在边境待了好几年,驰骋沙场,对京里的繁华热闹一时还不太习惯。
“大概觉得外头回来的军队很特殊吧。”景熠凡随口说。
“咦,又是手绢!”武将出身,警觉性非常高,慕容开有如接暗器般,迅速接过抛过来的香喷喷手绢一条,更加不解。“已经是第六条了。为什么一直丢手绢过来?”
景熠凡差点笑出来,不过忍住了。慕容开真的太久没回京了。
近年来年轻姑娘流行用手绢示意,熏得香香的,丢给意中男子,算是信物的意思。他们俩一路上已经接了不少,却是连人家眼睛鼻子都没看清楚,就策马经过了。
这就是这几年来的写照。他们忙著带兵,忙著分析敌情,忙著调度粮草,一天到晚见面的,不是粗蛮军中将士,就是横眉竖目的敌人,别说成家,连称得上是可能对象的女子都没有。
也难怪这一回,连皇上都放话要帮他们安排亲事。据说最近画师们生意极好,各家闺秀千金的画像如雪片般飞来,堆满了将军府里的书房,就等他们回来选。
“对了,你这次回来,真的不随我们回将军府吗?”慕容开转过头,困惑地问:“你以前也住饼好几年,都打扫准备好了,何必这样见外?”
景熠凡只是微笑。“倒不是见外,只是将军府里,此次必定贺客盈门,我一个外人夹在当中,实在不自在。何况家叔的宅子也没人使用——”
“可是……”慕容开一脸失望。
“又有暗器,小心!”景熠凡突然说。
立刻成功引开慕容开的注意力,只见他浓眉一皱,手一挥,迅速拦截——手绢一条。
“又是手绢!”慕容开发火,“不要再丢了!”
“好帅——”
“生气好有威严——”
年轻姑娘们羞红了脸,爱慕的秋波频送,手绢也如落叶般纷纷飞扬。
景熠凡叹了口气,“副将,还是快马加鞭回将军府吧。”要不然,再这样下去,京城的年轻姑娘们都没手绢可用了。
*****
风风光光回京,就如景熠凡所说,自然少不了一批又一批前来道贺、致意的宾客。幸好景熠凡有先见之明,坚持要独自到别处落脚,否则光是应酬就累坏人,哪有时间好好休息?
但他落脚处可不是普通的房子。拜他功成名就的叔父所赐,景家在城郊有座皇上御赐的华宅。叔侄二人都在外奔波忙碌,大宅经年没人住,此次回来,终于不用再寄人篱下,甚至四处漂泊了。
从彼时到此时,他们所经历的,真是一言难尽。景熠凡默默地在富丽贵气却阅无人声的宅邸里信步走著,夕阳照进空旷的厅房,晚风在已有秋色的前庭、小院里盘旋,他却没有特别愉悦的感受。
懊静啊,这座华宅。虽然奴仆如云,但都是规矩极佳的下人。主仆分际很清楚,根本没人敢跟新任主子闲话家常。
此刻他居然有一点点后悔,为什么不接受慕容开的好意,就到将军府借住呢?印象中的将军府总是非常热闹,人来人往;武师们练武的吆喝声,将军震耳的大嗓门,夫人与姨娘们闹意见时的争执声,还有——
惫有一个小不点儿,一闯祸就惊逃诏地,屋顶都快给翻过去似的,安静的时候模样满可爱的,一双乌黑眼眸好似黑水晶,纯真坦白,却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
心念一动,景熠凡就再也待不住了。难以解释那种突如其来的焦灼,就是想去看一看。
梳洗整装,洗去一身风尘仆仆,换上管家准备的崭新长袍之后,突然,服侍他的下人们都呆了呆。
懊半晌,管家才清了清喉咙,“少爷,您、您要出门吗?”
“嗯,我上将军府去。”景熠凡有些奇怪地望了一眼僵住的家仆们,“有什么不对吗?你们神情都怪怪的。”
“没、没事。车子已经备好,请少爷随小的来。”
待那颀长潇洒的身影离去后,众人才呼出一口长气,面面相觑。
这位景少爷,稍加修饰之后,竟是如此年轻英俊。俊美无俦的容貌,配上眉宇之间的英气,有种震慑人心的力量,叫人看傻了眼。
他们的新主子……可不是简单人物哪!
不出所料,将军府门前车水马龙,贺客盈门,换言之,非常之吵。
“小姐——”女乃娘都老了,还这样折腾她一把老骨头,真是折煞人。她双手捧著如云朵般飘逸柔软的新衣,站在小姐闺房门口,苦口婆心钓劝著,“只是换件衣服,让丫头帮你梳个头,到前厅去亮个相而已呀。”
“爹回来之后,我请安都请过三次了,还陪他老人家吃过饭、被训了快一个时辰,这样还不够吗?”娇软却带点蛮横的嗓音,从房间里面传出来。房门关得紧紧的,里面还用椅子挡住,谁都不准进来。
“今天不一样哪,好多京里的贵客、家里的亲戚都到了,你就算不跟老爷问安,也该出去跟客人打声招呼,免得让人说没家教——”
“我被说没家教好多年了,不差这一次。”
“小姐……”看来讲理不成,要动之以情了。“你不想跟开少爷说几句话吗?少爷一定也很想他的宝贝妹妹。你成逃阢在房里,兄妹哪有机会谈心?”
“他一年到头都在外头打仗,我跟他不熟。”刁钻至极。
“这次景少爷也一道回来了。你总记得他吧?景先生的侄子,以前住饼府里好几年的,你小时候常跟他一道玩!”
里面沉默了半晌。就在女乃娘庆幸此招奏效之际——
“那是谁?”依然非常不合作。
为什么?为什么别人家的小姐到了十六、七岁花样年华,都可以蜕变成娇柔温驯、宜室宜家的思春少女,她的小姐却毫无改变,还是这么难缠?女乃娘只能抬起头,无言问苍天。
当然苍天不会回答,女乃娘也只能自立自强。
只听她老人家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好吧,那就不烦小姐了,就让我独自到前头去复命,在大伙面前让老爷责罚吧。是我无能,自小女乃大的小姐也不肯听话,我被骂被打是应该,罪无可赦——”
被了!慕容芫就是受不了这种哀兵政策!将军府里的下人,似乎都耳濡目染,个个视诹兵书似的,颇有主子带兵用计的风范。
只听见椅子被拉开,下一瞬间,房门洞开,一脸不开心的小姐怒道:“又来这招!女乃娘,你可不可以换点新鲜的?”
她话还没说完,新衣服已经推到她面前,女乃娘眉开眼笑的开口:“好了好了,换件衣服,我找春诗来帮你梳头。小丁,小丁,快去前面报告,小姐要来了!”
“我……”
所以说这门不能开,一开就兵败如山倒,丫头、女乃娘一拥而上,乘机挟持小姐,梳头的梳头,帮忙更衣的更衣,镜箱搬出来,胭脂水粉全派上用场,手脚极快,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把慕容芫打扮好了,簇拥著推出去。
一路挟持著极不甘愿的小姐,丫头们深怕一松手小姐就跑了,全用力推挤著,往大厅前进。
“不要推,不要再推了啦!”
砰!一声巨响之后,大厅的门给撞歪了,
厅里高朋满座,本来正热闹谈笑著,突然都安静了下来。众目睽睽,全盯著门口。
只见总管冷静地撑住差点掉下来的门扇,跌倒的丫头赶快站起来,拍拍身上灰尘,一面退开。而他们后面,一个娇柔身影出现。
来了,恶名昭彰的刁钻小姐来了。
只见慕容芫大大方方跟众人颔首微笑,很端庄地走进大厅,向父亲请安。动作、言语、举止都很得宜,但不知道为什么,大伙连大气都不敢喘,深怕下一刻又有什么奇怪的事情要发生。
慕容芫才不在乎。她被另眼看待习惯了,才不怕这些目光。被看两眼又不痛不痒,无所谓。
但今天似乎有点不一样。说不上来,但她敏锐地感觉到,有两道陌生的、如电般的眼光射在她脸上,令人相当不舒服。
是谁呢,这样盯著她看??
真没规矩,她可是堂堂的将军府千金,不怕死的话,就继续看。
不动声色地慢慢瞄著,一个一个看过去,最后,让她觅著了目光来源,狠狠瞪回去!
一瞪之下,慕容芫也呆住了。她望进一双深邃如静湖的眼眸,微微含笑正望著她。
那个人是谁?五官轮廓有些眼熟,但有种深不可测的气质。他有著跟她父亲、兄长一样,因为长年在沙场奔驰的精壮身材、麦色肌肤,偏偏一身打扮却非常斯文,读书人似的。
读书人……读书人……
“呀!”她大惊失色,忍不住叫了出来,幸好及时掩住嘴,要不然身旁的人一定被吓得跳起来。
眼睛眨了好几下,心儿则像乱了谱似的开始狂跳。
那、那不就是当年将军府里教书先生的侄子,景熠凡吗?
印象中的他已经很模糊,但肯定不是眼前这个即使隔著宽敞大厅、众多人群,还依然令人无法忽视其存在的陌生男人!
*****
“你怎么还在笑啊?”
丰盛的将军府晚宴之后,景熠凡与慕容开一同回到了书房。这是他们年少时一起读书的地方,总算可以放松一点了。
应酬整天,从各方而来的贺客络绎不绝,连吃饭都不能好好吃;套句慕容开的话,真是比跟北蛮打仗还累!
不过,景熠凡的嘴角始终挂著浅浅笑意,这点不得不让人佩服:不管环境再恶劣、对手再难缠,这位军师总能淡然处之,毫不慌张。
卑虽如此,但他今晚的笑意未免太多了一些,感觉心情很好。
“我在笑吗?”景熠凡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你确实在笑。”慕容开心情则是相当不好,他不悦地用下巴比了比书桌的方向,嫌恶地说:“我就不知道你心情怎么好得起来,看看那堆画像!我娘要我们今晚至少要全部看过一遍,选几张顺眼的,因为来要回音的人已经快把门坎都踏平了!”
想到门,就想到下午时分,大厅差点被撞坏的那扇门,那个故作镇静又满脸不屑的小姐,在众人注目下大大方方现身……景熠凡的笑意更深了。
“你还笑!难道你真想这样选蚌对象成亲?”慕容开用力拍了一下椅子的扶手,本来坐著,又站起来,焦虑地走来走去,两道浓浓的眉毛给打成了结。
“看看又何妨?有的还画得真漂亮呢。”景熠凡就站在书桌旁边,顺手翻了翻,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那好,你快选几张,我好对我娘有交代!”
景熠凡还是微笑,不置可否。
翻著翻著,他闲闲问起:“将军府里,可有请过画师?”
“画师?没有呀。”慕容开还在烦躁地踱步,听这么一问,有点奇怪地望著他,反问:“我们府里请画师做什么?”
别看这位年少英雄的慕容副将骁勇善战,在战场上临大敌可以丝毫不惧,但说到底,就是个直肠子。不像同龄的景熠凡,老成深沉,常常让人模不著底细,不知道在想什么。
就像他俊脸上一直若隐若现的笑意一样,惹得人心里毛毛的,却又不知到底怎么回事。眼看他又不说了,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翻阅画像——
“你到底又在打什么主意?问画师的事做什么?”慕容开很乏力地问。
每当景熠凡露出这种笑意的时候,就是有人要遭殃了。慕容开虽然没有他聪明,但毕竟相处多年,如兄如弟,这点征兆还是看得出来的。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家有未嫁的闺女、千金的话,不是都会请画师来画像,方便找对象吗?”
“话是没错,不过,这跟我家又有什么关系?”慕容开皱眉。又沉默了片刻,脑筋总算才转了过来,恍然大悟,“咦?你该不会是指芫儿吧?”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敝的?景熠凡看他一眼。而且,居然要过这么久才想起来,这哥哥也当得太失职了。
“拜托,芫儿的话……就算请到帮公主画像的御用画师来,也没用的。”
慕容开把自己抛回了椅子上,口气非常绝望,跟府里所有人看著小姐时的眼光一样。
“芫儿嫁得出去的话,早就嫁了;我两个姊姊都是十五岁前就定了亲,芫儿今年都快十八了。前几年听说我爹还跟我娘商量过,可能要找南边金陵城的对象比较保险;可是你也知道,近年来南北来往密切,金陵城里大概也听闻了不少我妹的……事迹。简单来讲呢,我们是放弃了。”
“有这么严重?”景熠凡失笑。
“她不是你妹妹,你自然不懂。”慕容开挥挥手,“你应该多少也还记得她小时候有多刁钻。我只能说,她长大了之后,完全没改,还变本加厉!”
“是这样吗?”他还是微笑。
那个笑法……真令人发毛。好像正在筹划要灭了哪个小柄、俘虏多少敌军似的。
其实景熠凡没那么可怕,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为何心情会这么好。
昔日倔强的小泵娘……真的长大了。今天匆匆一见,与印象中玲珑可爱的小女娃模样,竟是完全连不起来。
五官虽然依稀惫有当日的影子,但她已经是个不折不扣、亭亭玉立的小姐了。那一身艳如秋菊的明黄缎裙衬得她肌扁赛雪,眉目如画;但和眼前画像中这些纸上美女又那么不同,眉眼间的不驯与灵巧特别引人入胜。
一双黑白分明的水眸,与他对望时,毫无惧色,直率得像在下战书——!
“你又在笑!你到底在笑什么?”慕容开连遇到敌军夜袭都没这么惊恐,他指著景熠凡哀号起来,“景大军师,算我拜托你,快讲吧!别这样吓人!”
“真的没什么。我只是在想……”长身玉立的俊美军师翻著画像,轻轻巧巧转移了话题,“这里面,其实有几张画得还真不错,你要不要来看看?”
可惜的是,他一点也不心动,根本看不入眼,满脑子想的都是——!
“管他画得有多美,我早已心有所属!”有人爆出大吼。
*****
石破天惊的一句,让景熠凡的手停了。他诧异抬头。
“你有意中人?”
他微微皱眉,回想蛛丝马迹。多年来,他们都长期在外地军营里,与士兵弟兄们朝夕相处,若要说意中人的话……!
“该不会是我吧?”
景熠凡一问出口,慕容开立刻大声**,用头去撞旁边的柱子,连撞了好几下。“景大军师,你疯了吗?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大军师耸耸肩,“只是问问而已,别这么激动。”
“拜托,我可没有那种癖好!”有人被气得脸红脖子粗,“大爷您自己慢慢、看个够吧,我不奉陪了!”
慕容开夺门而出,把书房的木门摔得震天价响。这对兄妹在某些点上,其实还真出奇地相似。
彬者该说,热热闹闹、声势惊人的将军府,才正是他习惯的模样。景熠凡又微笑起来。
在窗前落坐,把刚刚随手翻阅的画像全都收到一旁长椅上。桌前有总管特别为他们回来而准备的、崭新的文房四宝,当然里面不少东西都是贺客镇赠。
像是这刻有“净烟”二字的炭黑墨,可就是一块价值不菲的名墨,而且还是难得的旧墨,旧墨比起新墨来,色泽更纯黑,朗润饱满,让他想起了一头乌润的青丝。
不再是黄毛丫头般的扎成小辫,而是单用一支镶金玉簪盘梳成了简单大方的发型,披在身后如一匹上好黑缎。
景熠凡忍不住手痒,展纸润笔,磨了一砚台的墨,顺笔而至,开始作画。
青丝衬托出玉雕般的小脸,有弯弯的柳眉、直挺玲珑的鼻、柔美的菱唇;不过该怎么描绘那双明亮清澄的眼眸?还有她带点傲、带点不驯,却又那么灵巧可爱的神气?
他下笔毫不犹豫,一个娇俏人儿慢慢浮现,跃然纸上。虽然不是艳冠群芳或秀美绝伦,但那股调皮味道全捕捉到了,画中人儿略挑著眉,小子邬微扁,仿佛像是下一刻就要开口挑衅似的。
杯得是很好,堪称神来之笔,不过……景熠凡,你中了邪不成?自告奋勇当画师?帮人家闺女画了像,好方便她家人拿去求亲、婚配?!
在心里暗骂自己愚蠢,搁笔之际,就想把这张顺笔划的小小杯像给撕毁或烧掉,不过手才伸出去,却又迟疑了。
真舍不得。他怔怔地望著画中人,出神了好一会儿。等到墨迹都干了,才抽起画像,长指一使劲——没撕。他把画纸小心折起,放入了怀中。
笑意始终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