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阎王 第九章
大寒月前夕,贵媛安归国。如郑参事所猜想的,他这次的出使当然没有表面上的单纯。
强硬地拔除一个任职三衙高层的侯爵,使他在朝中的声望大减,他不得不低下头、伸出手,向那牡国当权者求取外援,并让朝中人士产生这样的幻觉--如果没有贵都堂,就没有安分的牡国。这可以使他在朝廷的脚步站得更稳。
但是,他却得付出不少代价。本握在他手里的禁国,已经像沙子一样,逐渐地流失,、被吸进了牡国那贪婪的饕餮胃里。
这让他暴躁不安,他是个高傲的人,这样的代价让他觉得深受奇耻大辱。
他想自立为王,然后用自己的理念、善意与坚持,将这国家领往远古圣人所谓的治世去,他深信自己的才能一定可以做到!
可前提是--等他当王了,这个国家必须是要在他手上的!
暴躁、焦虑、忐忑,在回程的路途上侵蚀着他。等回到穰原之后,他已经虚乏无力了,而在踏进宅邸绑,多福院紧闭的院门出现在他眼前时,他更是感受到漫无边际的空虚。
他的贵蔚,还是不肯见他吗?为何不肯出来,笑着对他说一声欢迎回家呢?
到头来,他到底掌握了什么?拥有了什么?
斌媛安冷着脸,回到了多子院,让婢女们为他沐浴梳洗。
郑参事听闻贵媛安回府,依然维持他那谨慎、守本分的模样,候在屏风外头,向更衣的贵媛安报备一日吉忌,以及朝中、府中各个大小事宜。
他忍得很吃力,不让那即将被满足的贪婪所带来的兴奋给掌控住,以免坏了这得来不易的时机。
其实,在贵媛安频频与牡国官方有公文上的接触时,他便嗅到了一丝不对劲。私底下,他便透过了许多渠道,才挖掘出贵媛安正在进行这么惊逃诏地的事。
他被贵媛安训练出来的精明头脑告诉他,这是个升官发财的绝佳机会。想想,不论是士侯派还是武侯派的人马,谁都想搞垮他!只要他握上这白纸黑字的证据,他就可以向任何一方索求这一世都享用不尽的功名利禄!
为了等候这时机,他任劳任怨地待在这傲慢的涛澜侯身边多少年了?为了营造这时机,他这两个月强颜欢笑地对那娇弱的小姐又演了多少戏?
他的付出,全为了这一刻!
他多想、多想马上冲进那多福院,提醒那只棋子,赶紧照着他们的计划行动。当然,他都忍住了。他贪,可不傻,他观察了这么多年,怎会不知道这涛澜侯有多重视这个女人,他绝不容许有其他男人在他眼皮子底下靠近她,他甚至连一个亲近他妹妹的女人都会嫉妒得抄了她全家--他可不会那么愚蠢地妄动。
“郑参事。”报备完所有事宜后,贵媛安问:“多福院的婢女有说什么吗?”
郑参事理理思绪,答:“听说小姐在冬至月初时,生了一场病。”也就是贵蔚在于莱坊昏厥的那一日。
衣衫不整的贵媛安慌急地走出屏风,瞪着郑参事问:“什么病?多严重?现在怎么样?”
“是伤寒。前些时候,挺严重的,四肢僵冷,吐泻不止,时常晕睡……”他边说边观察着贵媛安的反应。“不过,已用回阳汤止住了,侯爷。”
斌媛安松了口气,但脸色依然透着担忧与挣扎。
郑参事趁机多问:“侯爷,您……一会儿要去探望小姐吗?”
要是平日的贵媛安,一定会觉察出这话问得逾矩且多余。但此刻疲惫的贵媛安只是摇摇头,慢缓缓地跺回屏风后。
郑参事有些失望。
此时,贵媛安又说:“你,去问小姐。”
郑参事抖擞着精神听。
“如果她愿意让我去探她。”贵媛安的声音幽幽响起。“我便去探她。不愿,我也不会打扰她。”
郑参事的眼高兴地发着光。“好的,侯爷,我这就过去。”
多难得,以往的贵媛安绝不会在外人面前现出这疲弱、犹豫的模样。这给了他大好的机会。他本来还担心,这兄妹俩前阵子趋冷的关系,会让这计划产生变量。但现在看来,贵媛安还是渴望着那女人的。
原来,精明的恶狼,也有软弱的时候,可以任人宰割。
而那个要宰割他的人,很讽刺的,竟是他曾经细心呵护疼宠的心肝肉!
沐浴完的贵媛安,依然留在浴房内,躺在黄花梨的躺椅上,让长发流浸在盛满清水的石槽里。那水里还加了些香花、香枝,清净他那沾染旅途风尘与汗水的发。
躺椅旁摆了一座几子,上头有一把香炉,正熏着冉遗烟。还有一只盛着温酒的铜梅瓶,跟一盏青釉的小酒杯。
他已经好久没碰这些玩意儿了。
现在不碰不行。他好想逼着自己入睡,什么也不要再想了。
他闭着眼,等着睡意眷顾。
此时,有人轻悄地推开门,掀了帘子,走了进来。
斌媛安没有气力起身,等那脚步声靠近了,他才冷冷地开口。“谁?”
来人吸了口气,说:“是我,大哥。”
斌媛安浑身一震。
他猛地坐起身,石槽里的水因他的激动而溅了出来,湿发黏了他一身,但不以为意,则是毫不保留地用贪恋的眼光,紧紧锁住眼前这被烛光晕得暖黄的小身影。
“蔚蔚,蔚蔚……”贵媛安想伸手抱住那人儿,可又有些害怕。
他怕她还是不肯同他说话、心里还是没能原谅他。
包怕这只是他自作多情而生出的幻影。
所以,他只能这样一声又一声地呼唤,将自己眷恋她、思念她的心情,全注入在这沙哑的嗓音里,取代拥抱与亲吻。
他屏息地等待着贵蔚接下来的话,同时也好想看清,她那背光的脸上,此刻是用什么表情在面对他的。
可贵蔚没有给他机会。她很快地绕到他身后,用指梳理他的长发,然后极轻柔地压着他的肩,让他的长发再回到石槽里浸泡着。
“蔚蔚。”贵媛安仰着脸,求道:“妳过来,哥哥看不到妳,让我看看妳,好吗?蔚蔚。”
“大哥,你别动。”贵蔚的声音有些生硬。“欢迎你回来。辛苦了。”
斌媛安喟叹一声,上天垂怜,这句话还是让他等到了。他满足了。
他向后方的人儿伸出手,说:“蔚蔚,牵着哥哥的手。哥哥能模模妳吗?”
绑方静了会儿,贵蔚才答:“好,大哥。”她的小手颤颤地放进他的大掌里,任他轻轻地牵拉。然后,她突然这么问--
“大哥,我可以,抱你吗?”
斌媛安现在是卑微的,只求贵蔚能够理会他,她的语气如何、她的态度如何,他一切都不在乎。更不用说她这反常的主动,让他有多么欢喜,根本不疑有他。
“好,蔚蔚。”他只能感动。“哥哥让妳抱,妳抱。”
斌蔚很快地爬上躺椅,小身子整个偎进贵媛安怀里,双手紧拥他宽阔的胸,脸则顺势地埋在他温暖的颈项,久久没有抬起。
“蔚蔚。妳感觉到了吗?”贵媛安轻轻地将她的身子压紧,让两人之间完全没有隔阂。“哥哥为妳而激动的心跳,感觉到了吗?”
“有,大哥。”贵蔚好久才答话。
“妳终于愿意和哥哥说话了,蔚蔚。我很高兴,很高兴。”贵媛安好直白地袒露着自己的心情。
可贵蔚却颤了一下。之后她欲盖弥彰地说:“嗯,大哥,我,我也是。”
斌媛安模抚着贵蔚的背脊,柔声问:“蔚蔚,现在身体怎么样了?嗯?”
“很好,大哥。”贵蔚不热络地答:“没事。”
“妳怎么会生病呢?”贵媛安继续关心。“这让哥哥好心疼,蔚蔚。”
“对不起。”贵蔚不知要怎么回应这关心,只能闷闷地说:“我会注意。”
斌媛安这时才发现,贵蔚客套得有些诡异。这种疏离的感觉,让他心慌。
“蔚蔚。”他轻摇她,在她耳边说:“抬头,看哥哥。”
斌蔚没有动静。
“蔚蔚,看哥哥。”他再求。
斌蔚却将脸埋得更深。
“蔚蔚!”他急了。
“大哥。”贵蔚说:“我想待在这里,这里很、很温暖,我不想离开。”
这种解释,非常拙劣。可是,也只有贵媛安会接受这种解释,因为这是贵蔚说的,他便相信,相信这真是她始终不肯抬头正眼瞧他的原因。
“好,没关系。”他又示弱了。“妳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好吗?可哥哥想和妳聊天,可以吗?”
斌蔚点点头。
“蔚蔚这四个月,过得好吗?”
“很好,大哥。”
“饭与药,有好好吃吗?”
“有,大哥。”
“平时都在做些什么?捏陶?”
“对,大哥。”
“哥哥……不让妳出门,妳有生气吗?蔚蔚。”
斌蔚怔愣了一下,才答:“没,没有。”她顿一下,好像在思量什么,又说:“只是,有些闷。捏陶捏累了,不知道,要做什么才好。”
斌媛安收紧手臂,好真诚地对她道歉。“对不起,蔚蔚,哥哥只是怕,回来之后,会看不到妳。”他不希望她对他生疏的态度与简短的应答,是出自这个原因。
这时,贵蔚马上接话。“不会,大哥。”她说:“不过,我有一个,请求。”
斌媛安心里有点忐忑,但还是平静地问:“妳说说看。”
“大哥可以让我进去你的书库吗?”
“书库?”
“嗯,大哥的书库。我可以进去吗?”
他松口气,看来,她已不再执意要离开这个家了。
只要不是这个要求,其他的,他什么都答应、什么都允许。
“当然可以,蔚蔚。”不过,他还是好奇。“可妳要做什么?”
斌蔚抽了口气,僵硬地说出理由。“那个,我想,看看书。大哥的书库里,应该,应该很多书。”
斌媛安笑了一声。“对,很多书,可以让贵蔚看一生一世。”
不过,他同时想到,书库最底边,有几只架子,藏了许多机密的文契借帖与书信手本,这些重要东西他从不让外人处理,总是自个儿进去摆放好,有些甚至还会再上一层锁保护。所以书库的钥匙也保管甚严,要有他亲笔的手谕,才能从锁匙房取得钥匙进入。
但这只是一个飘忽过去的念头罢了,他根本不在意。他只希望这个答允,可以让贵蔚快活一阵子。
“没问题,蔚蔚。”他答应了。“哥哥一会儿就写手谕,妳让郑参事去取钥匙给妳。”
等到他的答复,贵蔚像完成了什么艰巨工作似的,呼了一口气。
然后,他听到贵蔚沙哑地说:“谢谢你,大哥。”
他疑惑,为什么他答应了她的请求,这声音还是这么的……沉重?
他想听到的,是贵蔚欢快开朗的声音。这声音,他曾经在汝音的房间听到过,可那不属于他。他想听到的,是因他而起的,是他为她带来的。
这霸道的心性一起,他便想逗弄逗弄她。
“蔚蔚,哥哥不要这种道谢。”贵媛安想引她遐想。“妳应该知道,哥哥想要哪一种道谢。妳已经,好久没给哥哥了,不是吗?”
斌蔚一听,紧张的喘息。但她没瞥扭太久,很快答应了。
“好,大哥。”她略过了害羞、胆怯的反应,小手马上移到贵媛安薄衣的衣结上,要去解他的衣。
斌媛安静静地看着在他身上蠕动的贵蔚,心中有一阵说不出的怪异。
他的蔚蔚,乖巧顺从得让他感到不安。好像,她这样臣服他、曲顺他,是为了达到她心中的某个……目的。
目的?这个词真是刺眼,但是,如果,如果……
如果,她真有个目的,那会是什么目的?
他突然联想到那书库。
斌蔚为什么突然想要进他的书库?真的,只是看书吗?
可那书库里还藏着--
想到这儿,贵媛安紧闭上眼,他用一声绵长饱满的粗吟,打散自己的注意,打住自己的疑心!
多疑,是他这几十年来得以自保的秘诀,但他怎能将这心眼使在贵蔚身上?
那是他的心肝,如果连自己的心肝都不相信的话,那他的人生还剩下什么?
斌媛安好欢喜这热情的主动,他想沉醉、他想不顾一切坠人下去,可是……
他的脸颊上一片湿凉。
他张开眼,惊讶地看着贵蔚,看着那闭着眼、一直流着眼泪的贵蔚。
她在做什么?她为什么哭?
他焦急的抓住她的双肩,将她撑离自己。
“蔚蔚!为什么,为什么要哭?嗯?”他深入地注视她。这次,他一定要看清她的表情还有眼神。
可贵蔚却在逃避,她撇开头,眼睛还是闭着,眼泪流不停。
“蔚蔚!蔚蔚!”那些眼泪让他好心急、好心痛,他竟然找不到止住它们的办法。“妳到底怎么了?妳跟哥哥说,好不好?不要哭,不要用哭来惩罚我……”
不安再度抓攫他,他多疑的心挣月兑而出。他胡乱地想着,会不会,会不会她知道了什么?知道了清穆侯的事,知道了什么他极不愿让她知道的事……
他竟怕得牙齿都在打着颤。
斌蔚挣开了他,爬下躺椅,背着他用衣袖擦着眼泪。
“蔚蔚……”他坐起身,虚弱的说:“看着哥哥,和哥哥说话好吗?好吗?”
他这才惊觉,从头到尾,贵蔚都不让他正视她的脸、她的眼睛。
斌蔚平复了好久,才肯出声。“没事的,大哥。”
“蔚蔚……”她一点也不像没事。
斌蔚打断他。“我只是,因为太久没看到大哥,大哥回来了,我们又像从前那样了,我感到,感到很开心,所以就哭了。我生病之后,就变得很爱哭。对不起,大哥,你不要操心。”
是真的吗?真的是这样吗?贵媛安好想打破她的谎言。
斌蔚掀开帘子,依然背对着贵媛安,强笑着说:“我刚刚请人准备了晚餐,大哥,是康州都庆的家乡菜。我们好久没一起吃晚餐了,我们一起吃吧!”
斌媛安好久才说:“好,一起吃。”
“那我先出去,等哥哥。”说完,她就要走。
“蔚蔚,等一下。”贵媛安叫住她,并走到角落,那里有一张条案,条案上一直都备着纸笔与墨瓶,以便急用。
他飞快地在上头写道:“书库贰拾捌号全串可癸亥小爱廿贰”。
然后,他赶紧交给贵蔚。“妳让郑参事一会儿就给妳取锁匙来,想看什么书,都拿去看,好吗?”他顿一下,再说:“还是蔚蔚想要一些陶俑的图册,哥哥差人给妳买,要不哥哥有空,一块跟妳去歌赋街看,都可以。妳说好吗?”
他说得好急切,说得百般讨好。
斌蔚转身,低着头接过。她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匆匆的说:“谢谢大哥。”便离开了。
斌媛安像个木头一般,愣愣站在原地,直到婢女进来服侍他穿衣,他才醒神。
斌蔚,依然不肯抬头,看他的眼。
为什么,他会有种再也抓不回她的感觉?
那一日,知道所有真相之后,贵蔚大病一场,关在房里足足有一个多月。
这一个多月,在她醒着的时候,她想了很多、很多。
斌媛安为了她,逼疯了朱丽氏,毒杀了德清氏。为了她,他硬生生地抄了三司使全家。为了她,他残忍无情地诛灭了清穆侯一家。为了她,他甚至背弃了忠诚,向贪婪的牡国俯首称臣。可是,为了她,他却愿意抛下一切他在外人摆开的架子、高傲的身段、冰冷的嘴脸,不断用微笑、用软语来屈就她、讨好她……
她到底要怎么看待他?她到底要怎么和他相处下去?在她知道一切之后。
这一切,甚至都是因她而起的。贵媛安曾经好激烈地阻止她,用罪人这样的词来形容彼此的感情。然而如今,贵蔚只能让自己披上这罪人的外衣,才敢用铜镜照看自己,面对自己。
最后,她决定了。她这个罪人,想要赎罪。所以,那天,在郑参事随同大夫进入多褔院探望她时,她答应了他之前向她提起的计划--
拿到证据!举发贵媛安与牡国勾结的事实!
她要阻止贵媛安,阻止那双她曾经好喜欢亲近的手,再染上那些肮脏的血污。至于一切都揭发之后,她要何去何从……她凄凉地想,大慨,也只有那条路了……
她取得书库钥匙之后,总在贵媛安上朝、人不在府邸的时候进入。
书库里,置放书盒的檀木栗子都是一样规格的,站在前头,这样放眼望去,这条架子路齐整得让人觉得好像没有尽头似的。而这屋的末端,另置一排红木架子,上头摆放的便不是书,而是大大小小的漆盒、木盒。她记得郑参事的吩咐,要先从这架子上找。他虽没进来过,但偶尔会听贵媛安提起,有这么一个置放文契借帖、信札手本的地方。
她从一大早用完早膳后,便待在这里,仔细地翻查这架子上每一盒文契手本,直到贵媛安下朝的时辰,她又赶紧出来,不让贵媛安心生怀疑。
每天晚餐时,贵媛安都会微笑地问她:“蔚蔚,今天在书库做了什么?”
她总是战战兢兢地回他一两个书名,敷衍带过。贵媛安也不强迫她多说什么,只要她愿意笑着对他说话,他就满足了。因此,他依然让那串钥匙放在她身上,随她任意进出。贵蔚就这样老老实实地找了一个月,却只搜完一座书架。
那日午后,贵蔚对这无止尽、没有半点可靠踪迹的搜寻感到疲乏无力。她坐在地上,看着外头的天光,估计该是酉时,贵媛安快回府了,得赶紧结束。
正要起身时,贵蔚忽然注意到旁边置书的木架子中间,有一块黑色的影子。由于这些木架子之间没有隔板,因此可以看透书盒后面的情况。
斌蔚来到那座架子前,将书盒搬开,找到了那黑木箱子。
那黑木箱子很厚实,贵蔚搬不出它,她便趴在地上,研究这箱子。
这箱子上有两副锁孔,锁孔上头右边的机关上环绕着二十四节气的字样,左边的则依序刻着天干地支的配对。贵蔚将那串钥匙拿出,试出了两支合适的,并发现必须用钥匙转动那机关上的指标,指标转对了地方,那锁孔才会打开。
她想,这节气与天平地支的字样,是要让人去转什么特别的日子吗?她用钥匙分别将那两副指针转向“立冬”与“甲申”的字样。那是贵媛安的生辰,这么重要的东西,或许会用对自己重要的日子来作这关号。
不过,她猜错了。贵蔚再想了几组与贵媛安有切身关系的日子,试了一回又一回。天色越来越暗,贵蔚急了。她要赶在贵媛安回府前,赶紧出去。
重要的东西、重要的日子……她的脑子飞抉地转着。
她决定再试最后一组。这是她在冲动之下,胡想出来的。她让那两副指针,转向“春分”与“戊戌”。那是她的生辰。
右边的指标转定时,贵蔚听到“卡”的一声,发现那箱子的门动了一边。
不会吧……她既期待又害怕地想。
她再去转动左边的指针,来到“戊戌”时,又是“卡”的一声。
如此,那箱门终于被打开了。原来这关号,就是她的生辰。
斌蔚低下头,心头好麻,隐隐的,还有些痛。
她颤着手,打开箱门,里头只摆了一只皮匣。那皮匣外,雕着她不识得的他国文字,以及繁丽硕大到令人感到眩目的牡丹花叶。
她打开匣子,取出里头用大红大紫的锦绣织成的奏夹。奏夹里头裱着黄纸,上头写有两款文字。一款文字,与皮匣外的文字雷同,贵蔚不懂,也无暇顾及。
因为,她完全被另一边的文字给引去了注意。那是禁国的文字。
她欲哭无泪。那上头写着,都堂大宰相贵媛安,愿受大牡宝庆皇帝之册封,为“禁奉外王”。文末,有贵媛安的亲笔签名与用印。
她找到了,找到了。贵蔚痛苦地俯在膝上,久久不起。
但是,为什么要让她找到?她矛盾地想。
斌蔚将奏夹藏在衣内,擦干眼泪,走出书库。她锁好了门,转身要走出长廊,忽然,她瞪眼屏息,紧张得差点站不稳身子。
长廊尽头,贵媛安正倚在一把长椅上,赏玩着花几上的黄菊。
他仍一身朝服,看来是刚回府,就来到这里等她。
西边的暮光兜照在他身上,使他沉静的表情添了一股教人看不透的森然。
他牢牢地盯着她,眼神更有一种诡异的浓烈。
见她出来,他没说话,只是微笑,笑得神秘。
斌蔚便顶着这令她感到恐怖的眼神,强笑着走向贵媛安。她想,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突然,她觉得衣里的东西好炙人,灼烫得几乎令她发狂。
“大哥。”她感觉自己的笑有些抖。“你回来啦?”
斌媛安还是笑得眼弯弯,没说话。他伸出手,示意贵蔚走快点,他要牵她。
斌蔚为了不让他起疑,大着胆,听话地加快脚步,伸出小手让他握着。
斌媛安将她拉过来,使两人鼻尖对着鼻尖地亲近,大手也好自然地揽上贵蔚的细腰,然后眷恋地上下抚着。
斌蔚一震,浑身冷汗。她吓死了,他是在探模什么吗?
她下意识地缩起手臂,护住藏着东西的胸前。
“蔚蔚.哥哥不知道,妳都在这里待这么晚。”贵媛安低低地说,并拉住她的手臂,让她坐在他的腿上。
他拉她手臂的那瞬间,贵蔚差点尖叫出声。
“之后,不要这样。知道吗?”贵媛安的唇鼻贴进贵蔚的颈项里,吹着气,挑逗她。“这样眼睛会害病的。”
斌蔚咬着牙,免得牙齿打颤的声音被他听到。
“蔚蔚?”贵媛安没得到响应,又唤了声。
“好的,大哥。”贵蔚努力地答。她感觉得到,贵媛安的眼神又再缠绕她、深入她,想把她给看得透彻,她只能低头避开。
“蔚蔚。”贵媛安说:“哥哥有个惊喜给妳。”
斌蔚心一绷。“什么……惊喜?”
为什么贵媛安的声音中有一股欢快?为什么这欢快听起来是这么的别有心机?贵蔚的心里转过好几个不安的想法。
斌媛安将她扶到椅上,让她坐着,自己则蹲跪在她面前。这位置,他可以将她低着的表情看个清楚,让她无从躲去。
斌蔚也放弃躲藏了,她斗不过她的大哥。
如果,如果他真的发现了什么,就让他发现吧!反正,她已经背叛他了,这个污痕是怎么也藏不了的。
她挥着手,战战兢兢地等待,等待贵媛安从腰上解下一只绣袋,等待他将里头的东西掏出来,等待他将那冰凉的东西套在自己的指上……
等待他……
对自己露出一抹好温暖、好深情、好期待的微笑。
斌蔚呆愣地举起手,看着那戴在拇指上的东西。
是一只碧绿透彻的翡翠玉扳指。
斌媛安伸出自己的手,让她的眼里同时映入这两款玉扳指。
样式是一模一样的,但贵媛安的显得阳刚,贵蔚的则是小小巧巧的。
斌蔚的视线模糊了。
这代表什么?
“喜欢吗?蔚蔚。”贵媛安笑着说:“这个,是哥哥先送给自己新娘子的,纳吉礼。”
斌蔚深吸口气,点点头。“喜欢,大哥。”这是真心话。“这个绿,好翠,好美丽。”即使被泪水糊了视线,那翠还是如此的清晰。
“这是康州都庆的习俗。蔚蔚。”贵媛安柔柔地摩挲她的指。“两家订盟,男女双方都要戴上这款式一致的玉扳指。”
斌蔚又点头,一不小心,掉出眼泪。
“现在不是要哭,蔚蔚。”贵媛安轻轻地抹掉她脸上的水珠,笑说:“哥哥现在在和妳求亲,妳知道该说什么吗?”
斌蔚瘪着嘴,强忍着不哭出声音,可是眼泪却一直掉。
看着那眼泪,贵媛安急了,他沙哑地说:“说愿意啊!蔚蔚。说愿意啊!”
其实,他没有表面上那么欢快,那波涛汹涌的不安,是他用笑容,硬压下的。自从他归国后,他便觉得贵蔚离他越来越远了,他越来越抓不到她了。他厌恶这段日子的交恶,他害怕贵蔚那疏离的表情。他想要抓回贵蔚,他想要重新开始。
一个新的名分,就是这开始的第一步。
他给她的名分,就是妻子,陪伴他终身、得以分享他的玉心的妻子。
本来,他是想在他的新地位一切稳固后,才向贵蔚提亲。
可是他等不及了。他现在就想给,他现在就要她成为他的妻子,将她永远锁靠在身边。因为他是那么爱她,爱到甚至甘愿背叛自己的良心,背叛自己的盟友,背叛这信任他可以带国家走上正途的人民百姓--
他无法收手了!只有婚姻,只有这神圣的盟约,可以容纳下他爆发的与私心。
这刻,换他等待。他像个容易受伤害的孩子一样,眼巴巴地等待贵蔚的答复。
只见贵蔚抽噎了一声,说:“大哥,我,我很高兴。”她勉强的微笑,表示她的快乐。“谢谢大哥。”
他愣愣地看着她,不懂,怎么想都不懂,她为何不说愿意。
他忽地紧紧握住斌蔚的小手。
“该改称呼了,蔚蔚。”他边笑,边说得急切。“其实,我还有一个名字,是父亲取傍的。妳知道吗?”
斌蔚默默地摇头。
“是乐安,蔚蔚。贵乐安。”他的心好紧绷,所以话说得更喘了。“妳知道这是什么用意吗?父亲其实是希望哥哥,可以一辈子活得平和安乐的。”
斌蔚注视着他,心生悲哀。但她仍笑说:“很好的名字,大哥……”
“是吗?”贵媛安眉开眼笑。“可是哥哥必须得到蔚蔚后,才能平和安乐。”他说:“之后,我想要恢复这个名字,我希望蔚蔚可以这样唤我,我更想要和妳生活一辈子,所以,蔚蔚……”
斌媛安呼了口气,紧张地说:“妳答应我,好吗?好吗……”
斌蔚痴痴地看着贵媛安笑得不安的脸。
她想,如果大哥这一生,都是用这个美丽的名字的话,他现在会不会是一个乐观开朗、心地正直良善的好人?如果他不是一个那么寂寞的人的话,他给她的爱会不会少一点,让他不致做尽这些万恶的歹事?
可如果他是贵乐安,那她贵蔚的一生,便不会因为这样深刻的在乎,而发觉自身的价值,更不会因为这被重视的价值,而觉得这一生过的是有意义的、是让人快乐的。
她忽然庆幸,命运并没有因贵乐安这名字,敦大哥遗弃她,却又哀痛因为这名字的消失,使得她必须面临这样绝望的抉择,这矛盾扎得她心头好痛。
此刻,其实她更想说的是,她很想谢谢他,这么、这么的爱她的……
然而,她却选择走上这条路。
她什么也不能答应,只能将这份爱他、想回报他的心意,寄托到来生。
她猛地一把抱住斌媛安,将他的哀求锁在她馨暖的怀抱里。
斌媛安一愣,想轻轻挣开她,因为这不是他要的答案。
不要给他这样的答案,不要用这让他舒服平静的诱惑来敷衍他。
斌蔚难得强硬的,不但缩紧手臂,甚至在他的颈窝里吮咬一阵,引得贵媛安虚软的吟叫了一声,高大的他只能像个无措的孩子,瘫在他最心爱的女人怀抱里。
“我……我很爱你,大哥。真的,很爱你。”
最后,贵蔚靠在他耳边,这样告诉他。那是她最真诚的回复。
斌媛安高兴,却又难过,他闭上眼,也将她的小身子拥得死紧。
“蔚蔚,为什么……”他哽咽地说:“妳每次,每次都要这样回答哥哥。”
斌蔚不说话,他只好将这沉默的拥抱,当成一句愿意,珍藏在空虚的心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