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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阎王 第八章

作者:唐绢

当天,贵媛安下朝回府后,便得到贵蔚离家的消息。

那婢女为了让贵媛安相信她,还捧着贵蔚留下的亲笔书信,要给贵媛安看。

此时贵媛安刚结束沐浴,穿着单薄内衣,披散着长发,他坐在案前,对着铜镜抚弄着右眼下角的哭底,对那小婢女视若无睹。

斌媛安出神地想,这颗哭痣,分明是为了贵蔚那孩子而生的。他会因色犯难,他会因她的一句话、一个瞪视,而使心流泪。对她,他该怎么办?

他不要和她争吵,他不要她害怕他,他更不要她离开他……

斌媛安愣楞地对着铜镜,沉思了好久。最后,他瞇起眼,决定了--

“叫厩房备车。”贵媛安说:“我一会儿要出门。”

“侯爷……”小婢女的手仍悬在半空,无法抑止地抖着。

斌媛安径自站起身,让另外两名婢女更衣。

饼了一会儿,他才说:“本来要赏妳二十板的。”

小婢女瘪着嘴,快要哭了。

斌媛安又说:“看在小姐为妳解释的份上,仅扣妳这月的薪饷。”

众人一愣,心想侯爷都还未展信呢,怎么知道贵小姐有在信上替这婢女求情?

“谢、谢谢侯爷!”小婢女赶紧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响头。

斌媛安哼笑一声。他那善良的蔚蔚啊,连离家出走,都会这么傻气地留下自己的音息,并为这些奴婢求情解释。他太了解她了,不看那信也知道她想说什么。

他就是爱她这傻气,爱她这可爱。她永远都逃不开他--

清穆侯府的前堂大厅上,没有任何说话声,只有老总管替客人备茶盏的细微声响。吊在天花上的宫灯,化不开黑夜的笼罩,只筛下大量的阴影,兜头压在这两个面无表情的男人身上。

斌媛安先开口。他模抚着扳指,淡漠地说:“抱歉,让蔚蔚打扰你了。”

“别介意。师兄。”裕子夫直直地盯着他,像在看透他。

“今天,我收到一份密奏。”贵媛安拿起茶盏,神态自若地说:“上头说,清穆侯,借口支援邳县水患,将荒州边境的五万驻军调回婺州。”

“还有,京畿三万禁军,最近配置大变动。”他喝了口茶,皱了眉,嫌弃地将茶盏搁回桌上,再说:“这三万禁军扼守城外各大官道与驿站,那态势看起来,好像是在,围城。是吗?子夫。”

裕子夫脸色不变,依然稳重。

“你难道不知道,这是在给我名正言顺除掉你的借口吗?”贵媛安笑得轻松自在。“师弟还想说什么,便说吧。”

“是真的吗?师兄。”略过那千言万语,裕子夫只问这么一句。

斌媛安自然明白他说什么。“你麾下的探子,果真名不虚传,什么消息都瞒不过。”他哼笑一声。“是,是真的。”

“能让为弟的听听,您那冠冕堂皇的理由?”

裕子夫的客套让他感到厌恶。既然他要,他就说给他听。“为了天下苍生。”

“皇帝无能,太后干政,贪官横行,我这宰相做得多窝囊。慈悲的先祖少司命帝在天之灵,也一定会成全我想要拯救百姓于水火的抱负。你说是不是,子夫?”

裕子夫嗤了一声,满脸的不屑。

斌媛安瞇着眼,继续矫情地说:“我的治国理想,你熟悉吗?子夫。那可不是我俩以前在大武院,时常畅谈的吗?你应该,是要最支持我的,不是吗?”

“不。”裕子夫说话了。“师兄,在我看来,你只不过是想让世人承认,你那畸形的感情罢了。”

“这种私心,称不了王。”裕子夫话说得很重。“你终究只是牡国的走狗。”

斌媛安笑出了声,其实心里已经火冒三丈。他容不得人这样污辱他,但他不急着逞口舌之快,日后,他会用行动驳斥他,让他后侮他今天说了这样的话。

“师兄!”裕子夫瞪着他这张狂的模样,狠道:“若你不撒手,城外那八万兵马,绝不放过你。”

清穆侯调拨的那些兵马,果真是冲着他来。但贵媛安只是更显从容镇定,甚至微笑地抚弄他的扳指。“子夫,你可知道,近日政事施行起来,为何如此顺遂?”

他举起手,对着灯烛,满意地看着羊脂玉的洁白光泽。

“因为,我只安排听话的人上去。”他看了裕子夫一眼,观察他的表情。“三衙都指挥使这个高官,想必有许多贪财贪权的人,抢着要,你说是不是?”

裕子夫挑眉。“那就看谁狠。”

斌媛安站了起来,抖抖衣袍。“话不投机,不必多说。”他冷着脸,说:“我马上带走蔚蔚,之后不叨扰了。”

裕子夫看着他。“若她知道自己最崇拜的人是这副德性,你想她会如何?”

斌媛安瞠大眼,一直隐忍的脾气全爆发出来了。在贵蔚的眼里,他还是那个耿直的涛澜侯,是全禁国最值得依靠的都堂大宰相,他绝不容许这些人拿她的想法来大做文章。因为他自己也怕,怕自己暗地里做出的事让她绝望--

他已经让她失望过一次,他不要她再用那生疏的眼神望着他!

“谁敢透露。”他怒极地瞪刺对方,一字一字说得极为顿重。“明早就会在漕河上,发现他被狗咬烂的尸体。”他不再给裕子夫开口的机会,摆出霸道的姿态,直接开口吼。“来人,把贵蔚带出来!”

老总管去过客房一趟,回来后,怯怯地站在自家主人身后,说:“贵小姐说,她不愿回去。”

斌媛安放在椅背上的拳头,抖得厉害。裕子夫则径自充填着烟管,不理会他。

“她的房间在哪里?”贵媛安猛地站起身,要往通向后进的廊道步去。

此时,汝音的声音响起。“贵都堂。”她叫住他。

斌媛安回头,瞪着这女人。裕子夫也抬头,看着自己的妻子。

汝音绞着手,鼓着勇气说:“请你好好对蔚蔚,她,她开始怕你了。”

“请你不要逼她,她也只有这个地方可以躲。万一,你下次逼急了她……我,我很担心,她会逃到大家都不知晓的地方,发生什么危险……”

斌媛安的怒气再攀上一层,那全是醋坛子惹的祸。这女人,只是贵蔚的朋友,凭什么这么了解贵蔚的想法?!凭什么介入他们的关系?!他忿忿的想。

“汝音。”裕子夫插了进来。“不要多嘴。”他吩咐那老总管。“老方,带他去贵小姐的房间,让他自己解决。”

斌媛安哼了一声,也不想多发脾气,便撇下这两人,自顾自地走向后进,那老总管辛苦的碎着步跟上。“怎么走?”来到一个岔口,贵媛安无礼地质问那老人。

那老方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把别人家当做自家闯的客人,敢怒不敢言。

他颤巍巍地说:“右边的廊道,走到尽头,上三楼,最后一间房。”

斌媛安便不再顾及他了,直接快步来到贵蔚所在的客房。没想到那客房的格子门竟然是上锁的,他用力地摇蔽着。“蔚蔚!我们回家,开门。”

里头仍没动静,他再猛力一打,把这整片格子门打得摇摇蔽晃。

“给我开门!”他叫。“贵蔚!”

等了一会儿,才响起贵蔚哭过的声音。“我不要。”

“妳说什么?”

“大哥如果再逼。”贵蔚说:“下次,我就逃到大哥找不到的地方。”

“不准!”贵媛安大吼。“我不准!妳给我开门!”

榜子门还是锁得死死。他怒极反笑,他一直很明白,要怎么逼这孩子就范。

“我数到三,再不开。”他说:“我就打破这门。”

“你不敢!这是人家的家。”贵蔚着急了。

“妳看我敢不敢。”他喊:“一--”

“大哥……”贵蔚的声音贴近了门边。

他举起手。“二--”

房里头开始有解锁的声音。“三--”

斌蔚赶紧把门打开,红着脸,气愤地瞪他。

斌媛安又生气又难过地看着哭肿了眼的贵蔚。他让她这么痛苦吗?痛苦到时时刻刻都想逃离他,甚至让自己哭成这般憔悴的模样?他气将她收留下来的人,他气用逃家来惩罚他的贵蔚,他更气让彼此陷入泥沼,却无力将对方拉上岸的自己!

斌蔚冷淡地说:“我听你的话,开门了。”下一刻,又要马上关门。

斌媛安伸手卡住,然后施力顶开。贵蔚退了好几步,差点跌跤。

斌媛安赶紧将她拉进怀里,就要带她离开。“走,跟我回家。”

“我不要!”贵蔚抗拒着。

斌媛安扣住她的颈子,愤怒的脸紧紧的逼迫她。“之后,妳要怎么惩罚我都可以。但不准用逃家来惩罚我。妳能待的地方只有一个,就是哥哥这里。”

“我不是大哥的玩偶!”贵蔚哭了出来。“不要抓我回去!”

“妳从来就不是玩偶!”贵媛安将她死死地镶在怀里,用她身体的温暖强忍住这指控带来的猛烈酸楚。“妳是哥哥最疼最爱的蔚蔚,妳当然不是玩偶!不要用这种话污蔑自己!”

斌蔚听了这话,力量整个弱了下来,身子一放松,痛哭了起来。

听着这哭声,他的心揪扯着、拉裂着,他痛得闭上眼,心里只有这些念头--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大声说话?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争吵?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伤害彼此?他好想软段哄慰她,不管她怎么惹他生气,他都想先跟她说一声,抱歉、对不起,他不该这么大声地吼她的……

可是他一定得先把她带走,不要让她再对此处有所留恋。“我们回家,有什么话回家好好的说,我会好好的听。”他放软声音,苦苦地求:“听话,好不好。”

逼蔚没反应,只是揉着眼,好可怜地抽泣,他便将她抱起,带她下楼。

门外,汝音正担心地看着他们。贵蔚抬头,哑着嗓子喊:“磬子姐,我……”

斌媛安马上把她的头压回怀里。然后,他极快地压下脸上的苦,对汝音笑了一下。“谢谢。”他柔声地说。

可汝音却对这微笑与道谢,感到毛骨悚然。

他们经过大堂,裕子夫在那里抽着药烟。

两个男人用最冷冽的眼神,交会了那一瞬间。那是一封战帖--

必到府邸绑,贵媛安让婢女们为贵蔚沐浴,将她打理得清爽舒适。

哎时后,他差人备了鱼粥、热茶以及一块刚用猪油煎过的茶粿等食,送进贵蔚的房里。他自己也在更衣后,来到贵蔚的身边。他进屋时,看到婢女正在为贵蔚梳头。而那些热食放在梳妆桌旁的小几上,还热腾腾地冒着烟。

但那个小人儿,只是呆愣愣地看着妆镜,对那充斥的食物香气毫无反应。

斌媛安走到贵蔚身后,伸手,向那婢女讨梳子,然后将房里的外人全支开。

斌蔚在镜子里看了贵媛安一眼,他也对着镜子,回以一抹好温柔的微笑。

斌蔚却逃避似的,垂下眼,哀苦地皱眉。贵媛安努力不去在乎,继续替贵蔚梳发,另一只手好亲密地抚模揉捏着她女敕白的颈项以及软软的小肩。“蔚蔚,妳的发好软,好好模。”他示好地说:“之后让哥哥给妳梳发,如何呢?”

斌蔚仍垂着头,不理他。他放下梳,端来一张凳子,坐在她身旁,近到可以感受他急促不稳的呼息。“蔚蔚饿不饿?”他拿了粥,替她吹凉。“吃些东西?”

斌蔚摇头。

他不放弃。他把瓷碗放下,拿来了那盘茶粿。像以往一样,他体贴地为她切成适口的大小。“那吃点茶粿好不好,妳最喜欢吃的。”贵媛安好声好气地求她。“不要不吃东西,哥哥会很担心,蔚蔚。”

斌蔚看了那茶粿一眼,许多恐怖的回忆都涌上心头。

德清氏与主母想用她最爱的茶粿毒死她:德丰也想要用同样的方法,杀死她。

她现在根本不爱那糖茶粿了,只觉得恶心。

斌媛安挟了一块想要喂她,她低呼一声,下意识地推开贵媛安的手,那急切,像是在推开一只拿着匕首的手--结果,那牙筷掉落的声响,异常的刺耳。

斌媛安深深地喘了一口气,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心意跌碎在地上。

斌蔚僵着身子,不知如何是好。她……不是故意要糟蹋的。

她当然知道哥哥这么做的用意。他想要跟她和好,想要跟她道歉。不管谁对谁错,他都用那低软的姿态告诉她,他不深究了、不计较了,只希望这一声道歉,可以消弭所有的隔阂障碍,让彼此的眼里都可以再出现那毫无杂质的真挚心意。

可是,她没办法对他打开心房。她觉得这样的自己很残忍。

她不要再让贵媛安示好,凸显自己的狠心与愧疚。

“没关系,蔚蔚。”没想到,贵媛安仍是平静的,弯身将筷子拾起,好脾气地说:“还有很多……”

“大哥!”贵蔚终于受不了了,崩溃似地哭出声来。“我拜托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我已经听你的话,想做的事不做了,想去的地方不去了,想要交往的人也不见了……”贵蔚摀着脸哭着。“你为什么还要烦我?你为什么还要对我好?你是不是还想要求我,做那些我做不到的事……”

斌媛安静了一阵。他把那盘筷搁回原处,站了起来。

他退离她五步,然后轻轻地问:“哥哥站这里和妳说话,这样妳宽心了吗?”

斌蔚的肩抖着,抽噎着没回话。她也不知道贵媛安要做什么。

“我今晚,想和妳说一件事。”他压抑过的声音,显得很平板。“明天,哥哥要远行,去牡国,四个月。”

斌蔚一怔,静静地听,心里却想:四个月,多久的时间?

“我本来想带蔚蔚去的。带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散散心,看看牡国和我们有什么不一样。不过……我改变主意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依然好柔,像哄着孩子似的。“蔚蔚还是不要看到哥哥,比较好。妳就留在家里,哪儿也不要去,乖乖等哥哥回来。”

斌蔚的心里开始发酸。四个月,是会让很多东西都改变的时间。这时间或许可以让彼此冷静,让误会冲突冰释。但,这却也可能是--让本来亲密的两人变得生疏的时间。他们两个人会往哪儿走?贵蔚害怕地想:会往哪儿走?

她说不出答案,因为她知道这个答案是多么的残酷。他们已不像从前,回不到分别能够让相思更浓的日子了。忽然,她有一个冲动,想要告诉大哥,带她去,不要和她分开,分开那么久的时间--

同样的,贵媛安也在等,等着给她机会,反驳他的决定,并求他带她一起走,求他不要让彼此分离寻得那么远、那么久。他平静的表情下,藏着的恐惧不亚于一个无助的女子,他也知道这样的分离,他们的未来将往哪里走去,贵蔚难道希望他们成为毫不相干的陌路人吗?

房里笼罩着一片紧绷的宁静。最后,贵蔚深吸一口气,低低地说:“大哥去。我会乖乖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去,不用你操心。”

斌媛安笑了一声,贵蔚一惊。

“好。”贵媛安近乎自暴自弃地说。“很好。蔚蔚。”

斌蔚讨厌这笑、这语气,好像在嘲笑她的决定。但低着头的她没看到,那笑有多苦。而且那个笑的人,眼睛已经红了。

斌蔚听到脚步声,以及门打开的声响。

离去前,贵媛安又说:“或许,四个月后,妳会愿意,看我一眼。”

门关上了,贵蔚转过头,看着空无一人的房。

让自己静一静,这是她希望的,可很矛盾的,贵媛安走后,她的眼泪与哭声,再也压抑不住,全部宣泄而出……

因为她看到了,两人的面前出现一条分隔极远的岔路,而她自己选择推开贵媛安的手,执意往另一条路走去。只有这样,她才可以压下对那些人的愧疚、罪恶,与对自己的不谅解。但她却离贵媛安,越来越远了--

而贵媛安,出了门后,他并没有马上离开,他站在门外,静静地听着这房里的哭声,等着她睡着时,进去为她添衣盖被。

直到这种时候,他还在担心贵蔚的身子,怕她哭累了、睡着了,没裹上被耨害了风邪。他还是在怕,怕她受到这外界的一丁点伤害。但现在,那孩子之所以哭得这么伤心、这么悲痛,却是因为他,一直都不愿她受伤害的他。

他们为何会走上这条岔路?为何得面临分道扬镳的选择?而他又为何鼓不起勇气,将她强拉过来,替她做选择?

那房里的哭声,激起了他内心的不舍、悲伤、彷徨、无助,终汇聚成一股莫大的压力,像惊涛骇浪一样吞没了贵媛安。

他仰起头,状似看着天上微微朦胧的月亮,好久好久。但其实,他是不愿让人知道……冠礼之后便从没掉过眼泪的他,会这样放肆地让眼泪一直掉落、掉落。

斌媛安走得好急,贵蔚起床用早膳时,他已经上路了。

斌蔚有些庆幸,或许,暂别这四个月,对彼此来说,都是好的。他们不必再这样对彼此大吼大叫了,可是,却也有些落寞。

望着空荡荡的对桌,贵蔚想起贵媛安那又轻又暖的诱哄声。

蔚蔚,妳觉得,哥哥能给妳的,是否太少了?

扮哥能给蔚蔚的,也不只有这些……

人在自己身边时,她觉得压力好大;不在自己身边时,又无法克制去思念……

这庞杂,压得她更加紧闭自己的心房,不想和任何人说话,总是很孤僻的,把自己关在多福院里。

当然,她也知道,这可以让婢女们好办事。她们一定被仔细地嘱咐过,要好好地看牢她,不准她跨出这宅邸半步,更不准在她面前闲言闲语,说些外头的事。

她再度变回那孤寂的贵蔚,只有手里的陶土与油彩,可以让她暂时幻想一下,自己有父亲、母亲、兄弟姊妹,以及无话不谈的朋友们……

斌蔚就这样茫茫然地,与陶俑们共度了两个月的时光。

一天,晴朗的冬日午后,终于让贵蔚走出阴闷的屋子,到多褔院的园子透气。婢女们为她备了炭盆与手炉,也在她停留的亭子外加了三层帷幕,不让她害寒。

空气的微冷,让贵蔚的神智清醒许多,不再像之前闷在屋子里,浑浑噩噩的。

她恢复了些精神,勤快地摆放着工具与油彩,然后打开那只装盛着陶俑作品的木盒,继续未完的工序。

看着那木盒里的陶俑,她忽然一愣。这木盒是贵媛安请人特制的,一个大盒子分成狭长的五格,可以一次盛放五只陶俑。贵蔚这样一看去,才发觉……

这盒子里的陶俑,塑的全是贵媛安。严肃的贵媛安,带笑的贵媛安,熟睡的贵媛安,生气的贵媛安,难过的贵媛安……

这些天,自己昏昏涂涂地想了些什么,都已不复记忆。这些陶俑,是证据吗?

不过分离两个月,她就已经如此刻骨铭心地想念他了?看着这些陶俑,贵蔚对自己呕起气来。她不想念他!她在心里喊着。她一点都不盼他回来!

她端起木盒,掀开帷幕来到池塘。她蹲在池畔,从木盒里拿出那只塑得严肃的陶俑,咬着牙,毫不眷恋的,就把这陶俑扔进池子。接着,她扔了那只带笑的。然后,熟睡的、生气的,通通扔进水里。最后,连那只难过的陶俑,也沉到了池底。

她转身,本想走,但想了想,又转了回来,低头看着那些陶俑的下场。

它们的面目,开始糊成了泥浆,池子的水也变得浊黄不堪。

斌蔚瞪着、瞪着,全身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心里的不舍。

大哥,大哥要离我而去了……

她紧闭着眼,再睁开--她后悔了!她掀起袖子,竟想这样伸手下去,把那些陶俑全捞起来,完全不在乎那池水有多冰冻。

“小姐!”忽然,一个男人的声音叫唤住她。

斌蔚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她不可置信地喊了一声:“郑参事?”

“您在做什么?快起来。”郑参事焦急地趋前,想扶她起来。

斌蔚与他不熟,对他这热络有所戒备,她赶紧站起来,不让他碰。

“您要是受寒了,侯爷可是会怪罪的。”对她隐约的排拒,郑参事不在意,依旧关心地道。

斌蔚觉得还是要与他说些场面话,才是礼貌。“我以为郑参事和大哥一块去牡国了……”接着,她一惊,赶紧问:“难道,大哥提前回国了吗?”

郑参事堆着笑,客气地答:“不是的,小姐,因为侯爷还有一些事没办妥,所以小的得留在国内,替侯爷妥善那些事。”

斌蔚松口气。她总觉得这贴身的副官,会跟着大哥去到天涯海角,因此看到他出现时,便很直接地以为大哥也在附近。接下来,贵蔚不知道还要说什么话,便僵硬地福了身,想要离开。可郑参事却又反常地叫住她。

“小姐。”他说:“听说您,这两个月都待在这院里,没出去半步。”

斌蔚有些惊慌地看着他。大哥在府邸的时候,她与这参事是从没交集的,她不解这男人今天为何话那么多。

郑参事在贵媛安身边待久了,很会察言观色,马上安抚道:“小姐莫惊,小的没别的意图,只是,在琢磨着,有些话,当不当同您说。”

“……什么话。”贵蔚试着放软声音。“你说。”

郑参事不直讲,却又绕了一个弯子,说:“敢问,是不是外头那些婢女们,故意让小姐锁在这宅子里头,不让您出去?”

斌蔚想了想,怯怯地说:“可能吧。”一开始,是她先将自己关起来的,不愿到外头去。可之后有一回,她想到房间与园子之外的地方走走时,却见婢女们慌张地想要阻拦她,却又不敢太明显。那种感觉,很像在暗地里监视一个被软禁的人。

但她没多想,只把这事当成是贵媛安遗留在这宅里的一股无形的压力。

“您有没有想过,她们为何如此?”郑参事问。

斌蔚谨守分寸地答:“大哥吩咐的。大哥不希望我离家,遭遇危险,让他在国外还要操心。”她不愿在外人面前批评贵媛安。

“真是如此吗?小姐。”没想到,郑参事竟骗了矩,质疑她的话。

斌蔚皱着眉看他。

“小姐,请恕小的直言。”郑参事赶紧恭敬地弯。“小的实在无法眼睁睁看您被蒙在鼓里,毫不知情。”

斌蔚紧张不安地说:“什、什么事?”

“其实,侯爷离府的第一个旬月里,仍留在国内。”郑参事悄悄地觑着贵蔚的表情,边说:“他忙着一件事,一件他极不愿让小姐知道的事。”

斌蔚的手流着冷汗。不知为何,心里有一股不祥的预感。那预感就像她得知主母与德清氏的遭遇一样,啃蚀着她对贵媛安的信任。

“在此之前,小的冒昧,再问小姐一个问题。”郑参事看清了贵蔚的情绪,心底暗笑,继续以谨慎的口吻问:“为何这两个月里,清穆侯夫人完全没来探望您?甚至没捎任何音息给您?毕竟,您们是如此要好的友人。”

斌蔚想也不想地急说:“那是因为大哥不准我与她往来了!”

她会说得那么急,是因为她还是想要相信贵媛安,相信他不会再这样残酷地破坏她对他的信任与依赖!只要她不再想着磬子姐,只要她不再口口声声地提着磬子姐,这层平衡,应该还是可以维护住的……

他不会这么做吧?他不会这么做吧……慈悲的驳神!她的心里祈祷着。

郑参事自然明白她这话里的用意,但最后,他还是照着原定的目的,对这天真的姑娘残忍地说了--

“当然不是。”他说:“清穆侯被告发谋反,被判刑了,小姐。”

斌蔚不信,她不信!

坐在往于莱坊急驶的马车上,贵蔚紧扭着手,一直闭着眼祈求着--

不要让这一切成真!

她本不想相信郑参事的话,更想逃避他,可是这男人却不断用诱引的姿态,引着她自己去发现并证实真相。

他编造理由遣开那些婢女,并为她备好车夫与马车,同她一道出府。婢女们见是侯爷身边的副官吩咐的,又有他本人亲自陪伴,根本不疑有他,赶紧照着备办。

她紧贴着窗,慌急地算着所剩的路途。她希望于莱坊快些到,又祈望着永远不到--因为,因为她一点也不想看清贵媛安那双沾满鲜血的手!

她太专注自己的祈祷,根本没余下的心思去发现郑参事那笑得诡异的脸。

半个时辰的车途,清穆侯府到了。这府邸的周围,完全没有人烟,漫天枯木交织成的枝网,将死寂肃杀的气氛兜头罩下,让此地失去了往昔的人气。

斌蔚颤抖地扶着门下车,郑参事与车夫想要搀她,被她挣开了。

她踉跄地走上石阶,站定在那染着岁月斑驳、正紧紧地封闭着的大桧木门前。她的身影,被那些巨大的木纹与贴得放肆的封条衬着,显得弱小、无助。

她趴在门上,握住那门上的衔环,用尽全身的力量去摇、去敲、去击,希望里头总有个人出来,来应她的求助。

“磬子姐!是我!是我!我是贵蔚!”她用力地喊着:“请妳开门!开门!我来看妳了!来看妳了!请妳出来……”

同时,心里再次响起郑参事陈述事实的声音,正呼应着她的吶喊。

被罢了官。被削了爵位。被抄了家。要诛三族。府邸的下人都贬为奴工,发配边疆,终生不得入京……

最后,这宅邸的寂冷无声,让贵蔚再也受不住,仰天放声大哭。

她跪在地上,长嚎得万分哀戚。“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磬子姐--对不起啊--”然后,她拚命地、死命地磕头、磕头、磕头,磕得额上都流了血。

郑参事与车夫赶紧上前拉起她。她挣扎。“放开我!我要谢罪,我要谢罪--是我!是我害了磬子姐的,如果她不是我朋友的话,她就不会被大哥害死了--都是我!都是我!”

郑参事很冷静地将这车夫支开。“你快去调拨车头,我们马上带小姐回府。”

“好、好!”车夫慌慌地下了阶梯。

郑参事见车夫走远了,精明的脸又回复了哀痛。“小姐,请您不要自责了,这不是您的错。”

斌蔚摇头,根本听不进这种肤浅的安慰。

郑参事便直接切人要点。“清穆侯之所以遭清算,是因为他知道一个秘密。”

这话,让贵蔚全身僵硬。

郑参事知道,她很注意他接下来的一字一句。他压抑着兴奋,说:“他知道侯爷答允了牡国,要自立为王的密约。所以,侯爷才会决定除掉他。”他顿了一下,再加油添醋。“对了,侯爷这次出使牡国,表面上是为了国务,其实,却是在与牡国当权者周旋,要如何瓜分这禁国的所有好处。”

斌蔚抬起脸,瞠裂眼眶瞪他。

她满脸都是血流,使她的瞪视竟显得如此狰狞恐怖,连郑参事都瑟缩了一下。

但他还是镇定心神,说完。“所以,小的认为,这绝不是小姐的错。”

“牡国?”贵蔚抖着说:“自、自立为王?大哥?”

“没错。”郑参事火上加油。“真正要叛国的,其实是侯爷本人。”

绊头一梗,贵蔚抚着脖子,不断大口吸气、吸气,可她仍无法吸进任何空气。那听似哮喘的声音,尖锐得让人恐慌。最后,她眼前一黑,就这么昏死了过去--

失去意识前,她听到碎裂的声音。

那是一面反射着光芒的明镜,那明镜上,一直都有着贵媛安的身影。如今,这心中的明镜碎裂了,光芒灭了,她的心没了光明,更失去了前进的准头。

她的信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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