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訪澀男 第五章
這一夜,過得特別漫長──葉未央捂著疼痛難當的月復部,有如佝僂老人般緩慢地移身至窗口,拉了椅子就座;看著窗外隨風搖曳的樹影和斜倚在彎月,靜靜的靠在窗欞,忍受月復部一陣又一陣的痛楚。
他的臉頰痛、肚子痛,痛得無法成眠;但令他一夜無眠的更大原因是──他的睡眠時間早被季劭倫影響得一塌糊涂。
「都是你的錯……」他痛苦地張口,牽動腫了一大半的頰,好痛!
他干嘛平白無故踏入他的生活、干嘛天天買不同的蛋糕到他房里來大坑阡頤、干嘛把他到各國游玩的趣事告訴他、干嘛老瞅著一雙能透視他的眼看他、干嘛……出現在他面前?
他一出現,就什麼都不對了。他伸手搔頭,煩躁地靠在窗邊直嘆氣,無法忘記季劭倫離開前的表情,他知道自己的話傷他很重。
但那是必要的!他告訴自己。
不這樣,將來他離開後只剩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怎麼辦?
他不能倚靠任何人,絕對不能!這世上沒有人值得信任,就連母親──若不是還有之前九年相處記憶,他會恨她,恨她為什麼對他這十年來的生活無能為力,恨她為什麼只在一旁眼睜睜看他被冷落、被欺負、被辱為何不伸出援手!
若不是知道她有苦難言,他會恨她,深深的恨她。
窗戶映出他狼狽的臉,原本看著樹影的平靜眸子倏地睜大,呆了好久,才要想起自己的臉腫得不能看,趕緊別過臉遮住左頰。
小石塊擊上窗戶的聲音熟悉地響起;是意外、是不可能、是不可思議。
他又來做什麼?葉未央心驚地想,更怕自己現在的模樣會被他瞧見。
為什麼不開窗?窗外的季劭倫疑惑地想著。
就算是要趕他離開好了,也該開窗叫他走啊!
拿起掌中一塊小石頭再次彈向窗戶,他等著,可是窗內的人以離開窗口躲進房里?響應,弄得他一頭霧水。
「可惡。」季劭倫忍不住低咒出聲。「固執頑劣的小表!」嘴巴上是這樣說,偏偏最在意的就是他口頭上指的這個小表。
似乎早就知道他會有這反應,季劭倫靠近窗口,拿出備用的膠帶,一層又一層地貼滿整面窗子。
然後,握拳奮力擊碎玻璃,又一層一層撕下粘滿碎玻璃的膠帶,開鎖、爬進他房間,俐落得像個職業小偷。
「你……你……」他怎麼能這樣做?打破他的窗戶!「你這個瘋子!」
「在你的眼里我從沒正常過。」熟悉他房里擺設的季劭倫很容易就找到電燈開關。「或計你可以考慮找別的詞來形容──你的臉!」
葉未央拉過被子蓋住頭,天真的以為這樣做就沒事,可季劭倫豈會這樣簡單放過。
「拉開被子。」從未有過的命令語氣夾雜著無法抑制的暴怒,瞪著那一床被子。「拉開!」
「我累了,很想睡。」葉未央仍在苦做困獸之斗。
二話不說,季劭倫沖上前坐在床畔、大掌抓握一角猛力拉開;
只瞧見葉未央原先俊秀的臉嘴角溢血,左頰腫了有半個拳頭大。
「該死!誰打的?」
「不……唔……」按住隱隱作痛的月復部,葉未央痛得冷汗直流,如蝦子般將身體蜷曲在床上發抖。「痛……」
季劭倫粗魯地扳過他身子,拉開他的上衣。
「你──」
「閉嘴!」入眼的瘀青讓他氣紅了眼。
他才離開不到兩個鐘頭,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誰下的手?告訴我!」
「不、不關你的事……」葉未央困難地揮開他的手,固執地拉著床被。「你走開……不要再來……」他連最後僅剩的自尊都沒有了!他為什麼要回來?為什麼要看見他這副狼狽樣?「為什麼回來……可惡!」
「要說我可惡、罵我瘋子都隨你。」兩只手臂探入他身下,毫無預警地將他一把抱起。
「你……你做什麼?」
「送你去醫院。」痛到冷汗直流了還想逞強。「找誰算帳這件事我可以晚點處理,目前你的傷要緊。」他說著便帶他往房門走。
「不能……會被看……你不要管我。」
「要我怎能不管你?」可惡!季劭倫沒有手能制止他的掙扎,只能一再收緊雙臂,直到他被箍緊到做任何動作都很困難的地步。
「我喜歡你、關心你,你要我怎麼不管你?」該死!不該是這樣的,他犯什麼錯得挨打成這個樣子。
喜歡他?關心他?
「我不要你的關心……喜歡……」他不要,不要更習慣有他的日子,那會讓他更怕──更怕未來孤獨的每一天。
季劭倫才不理會他虛弱的抗議,硬是往房門口走。
「不要!」葉未央抓住他臂膀,拚命搖頭。「不要……求你……」在這個家,他已經沒有所謂的尊嚴;而現在在他面前,他更連一點僅剩的自尊都沒有了,他還要他怎麼樣?
如果……如果被其它人看見,他往後的日子只會更難過。
記住,別再讓我看見,否則不只是這樣,對像也不只你一個……葉子豪的話突然在腦海里響起。
「不!」他拒絕得更徹底,手用力捏得季劭倫雙臂泛痛。「你走!走!」
「等送你到醫院再說。」
「可惡!你、你不要這樣好管閑事可不可以?」
「不、可、以!」
「你──」要出口的話,突然被壓下來的臉止住。
那是什麼?他在做什麼?他對他做了什麼?!
霎時,葉未央的思考停頓,呼吸停了,負責說話開合的嘴也……不,是陷落在從來沒有想過的封緘里。
不──他掙動抗拒,卻敵不過季劭倫強硬的氣勢。唇舌間,嘗盡霸道的氣息;鼻間,淨是古龍水與淡淡的香煙混合味。
因受傷而干裂的唇吻來倍覺心疼,唇舌交融時,他嘗到腥澀的血味;雖然如此,這仍是觸動他心深處的吻。
只是,在看到懷中一臉空白表情的葉未央時,他後悔了。
「放開他!」不知道為什麼會出現在回廊上的葉子豪,出聲阻止季劭倫行進的腳步。
「你出的手。」就著昏暗燈光看見一張冷酷的臉,季劭倫篤定的如是想著,根本不用問是不是。「為什麼?」
「放……放開……唔!」好痛!臉上的痛、月復部的痛還有隱隱作嘔的感覺,讓葉未央痛苦得連話都說不清。
「他是葉家的人,是死是活與你無關。」葉家冷笑道︰「他會這樣全是因為你,如果你沒有像個小偷天天爬上爬下,他不會挨揍。」
季劭倫低頭看他。「是這樣嗎?」
葉未央別開臉不願回答、也痛得不能回答,更因為,他還處在被他強吻的震懾里無法回神。
「讓開。」他怎麼還能讓他待在這里?「再把他留在這里我就是笨蛋!」再待下去他會死的!
葉子豪雙手環胸,氣定神閑地瞅著兩人。「報上大名。」他很有興趣,想知道眼前這不怕死的男人姓啥名誰,又有什麼本事可以大膽地踏進他家撒野。
「季劭倫。」他說,抱著葉未央越過葉子豪。
「今後你不會有好日子過了。」葉子豪如立誓般地丟出威脅,笑容里布滿冷冷的寒霜。
「隨你。」季劭倫停下腳步回頭。「只要你有膽和季氏企業對峙,我隨時歡迎。」
季氏企業?季劭倫?冷靜理智的葉子豪立刻在腦里找到答案。
「季氏企業的二少爺?」
季劭倫沒有回答,心急如焚的他只想立刻將昏迷的葉未央送進醫院。
**********
這里是……醫院。空氣中滿是消毒藥水的氣味、模糊視線里全然的純白──葉未央很簡單就能得到答案。
他真的把他送到醫院來了。「多管閑事……的家伙……」喉嚨好干。
「你醒了。」
一張女人的臉闖進了他朦朧視線內。
「想喝水嗎?」她問,不待他回答,就用棉花棒沾水濕潤他的唇,水珠順著唇紋滲進他嘴里。
「他呢?」
「你有輕微腦震蕩,右下最末一根脅骨骨折,還有月復內輕微出血,幸好及時送來醫院,否則你活不到今天早上。」
「他人呢?」葉未央扯動難過得像火在燒的喉嚨,堅持得到答案。
他還沒問他為什麼吻他,還沒問他和葉子豪沖突之後的情形,更不知道葉家因為他的出現而有什麼變動──他得知道這些,知道這些之後,才能估算自己回家後會有什麼下場,才能早點有心理準備。
「你得住院一段時間。」女人還是沒有正面回答他的話,徑自交代。「再休息一會兒,有事就按床頭的鈴,特別看護會進來幫你。」
「他人呢?」不顧扯動傷口的危險,他起身執意得到答案。
「告訴我季劭倫人在哪里!」
女人收了病歷表抱在胸前,黑眸透過鏡片直視他的蒼白和瘦弱。「我不明白為什麼劭倫會因為你而改變,但是我佩服你。」能改變那個表面上老是嘻皮笑臉、實則過得比誰都陰暗的家伙,哪怕只是讓他動怒都算厲害。
「你到底是誰?」他想知道為什麼她直呼季劭倫的名字會這樣理所當然。
「你的主治醫生雷茵。」雷茵推了推眼鏡,將病歷表擱在床頭好空出手按他躺回床上休息。
「劭倫把你交給我,我就得負責,你最好合作,我不在乎強迫病人;警告你,這家醫院的人都叫我鐵娘子。」
葉未央沒有抵抗,不是因為她的名號,而是因為他的傷容不得他出力;再者,麻醉的藥效未退,他什麼力氣都沒有。
「告訴我他在哪里。」
「十分鐘前才走。」雷茵拿回病歷表。「他保證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這是他要我轉告你的話,另外還有──他要我代他向你說「對不起」三個字。」說完,她轉身走人。
「對了。」打開門踏出去時,她隨即頓住並回頭看他。「門外有保鏢保護你不受干擾,你可以安心在這休養。」
「他、在、哪、里?」好痛!葉未央痛苦地擰眉嘶吼,執著地只想得到答案。
「勸你不要再說話,傷口會痛;要是讓傷口裂開,我會讓你後悔這樣沖動的,少年。」
雷茵平靜的表情吐出威脅意味濃重的話頗有一番威力,怔住了葉未央。
「有事就按床頭鈴。」她再次交代後終于離開,隨手關上病房門。
「該死……」他嘶吼,一雙手臂貼上額頭遮住上半張臉。
為什麼說對不起?為什麼?他想問,滿腦子都是自己被強吻的情景,溫熱的唇相觸的感覺霸氣地纏住他,逼得他腦袋一片空白──他為什麼吻他?又為什麼說對不起?可惡可惡可惡!他什麼都搞不清楚、都不懂啊!
「你這個懦夫!」咒?出口,他氣、他惱;氣的是季劭倫該死的保證,惱的是他可惡的「對不起」三個字。
為什麼不敢面對他?有膽對他做出這種事就該有膽子面對他,這個可惡的──「變態」兩字出現在腦海中時,他遲疑了好久還是決定舍去不用,而「同性戀」這字眼卻在此時涌現。
他終于知道為什麼季劭倫會失控地吻他,就算明明知道他和他一樣都是個男人也不在乎。
他是同性戀,這就是答案。
「可惡……」又一聲咒?出口;可他壓著眼的手臂竟感到一陣濕意,透明無色的液體自兩處眼角滴落在枕上,不一會兒便被吸收得無影無蹤。「過分的家伙……」還說什麼保證再也不會出現在他面前的話。
在他家惹出這樣大的事之後說不再出現,意思是要他一個人單獨承受來自他家里人的怪罪,甚至是可能會有的責打嗎?
餅分!自私!無恥!不敢面對現實!為什麼他做的事要他來承受後果?他憑什麼打亂他的生活,憑什麼?
葉未央氣惱過後,卻沒有一個可以發泄的對象,最後只能以苦笑作結。冷靜下來,卻立刻想起雷茵的話──門外有保鏢保護你不受干擾,你可以安心在這里休養。
不用猜也知道這一切是誰安排的;他到底是以什麼心態對他?一連串的舉動是為他好還是在害他?他分不清楚,真的分不清楚。
心好亂、好痛……揪著心口,這股痛楚來得既陌生且突然,完全沒有預警,亂得毫無章法,痛得莫明其妙。
亂如麻絮、痛如針刺心頭──這種感覺又是因為什麼?
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
「那個少年醒來的表情像是還在做夢一樣。」雷茵說話,對像是站在她身後的男人。「劭倫,你確定你做的是對的?」
「他不該生活在那種環境。」
「該或不該,不是由你來決定。」她向來實事求是,也實話實說。「那是他的人生。」
「留在那兒,他連決定怎麼活的自由都沒有!」他為受傷的葉未央不平。
「他才十九歲,憑什麼被一群毫不相干的人操控壓制在掌間不得動彈、不能自由呼吸,他才十九歲!」
「毫不相干?」雷茵挑了挑冷寒的細眉。「毫不相干是在說你吧,你口中的那一群人是他的家人。」
「那些人不配。」
「你又有權決定?」
「雷茵!凡事適可而止。」季劭倫陰沉著臉威脅道。「不要逼人太甚。」
「逼人太甚的是你。」雷茵不怕死地道︰「你有沒有想過,他才十九歲,還是得回葉家才能存活,到時會有什麼在葉家等著他,你知道嗎?你又如何保證能讓他安安穩穩地待在葉家?」
「我──」他不能!雷茵道出最重要的事實。他的確和葉未央是毫不相干的兩個人,更不能保證他回到葉家後不會再受到欺凌;他……「我以為你是最不可能沖動行事的人。」雷茵搶下他指間的煙送進自己唇間吸入一口,然後緩緩吐出。
「他改變了你。」是直述、是點明,卻也有更多的介意和一絲絲嫉妒。
「我還是我。」
「雙重標準。」雷茵丟了煙,踩在腳下捻熄。「你妄想改變他,卻不肯承認自己因為他而有所改變,季劭倫,我以為你不該是這樣虛?的人。」
「你懂什麼?」該死!為什麼她說話要直接得像利劍,戳他心口的游戲很好玩嗎?被戳中要害的季劭倫痛得轉身背對她,不想再看見她,卻矛盾地想從她口中多知道一點關于葉未央的情形。
「我們交往過,劭倫,所以我懂你;至少,懂認識那少年之前的你。」雷茵的手搭上他的肩,淡然道出當年分手的往事。
「我走不進你的心,因為我是女人;但他走進去了,是你讓他走進去的。除了承認愛他,你還必須承認是他改變了你,接受這一點對你並無傷害。」
「我……不敢面對他,我怕……怕看見他輕視我的表情。」季劭倫將痛苦的神色埋入雙掌,拒絕被她看見;可是,他的痛苦卻經由聲音清楚地被感受到。
「但他想見你。」
她不懂同性相戀的世界是什麼?色、有什麼顧忌,但當她听他親口
坦誠自己是同性戀而請求分手及要求她的原諒時,被尊重的感覺凌駕于心痛之上;這是為什麼,後來他們能成為好友的原因。雖然,她一直無法對這份感情釋懷。
「听見你托我轉告給他的保證,他的表情看來非常失望、難過。」
季劭倫無語,腦中浮現他失望時會凝鎖的眉頭和緊抿的唇。
「逃避解決不了事情。這整件事是你起的頭,你就要負責收尾,仔細想想該怎麼補救,就算不是?那少年,也是?你自己。」
「?……我?」
「拯救他等于拯救你自己。」雷茵剖開他內心深處最真實的一面、完完全全致命的要害。「你並沒有從過去的陰影走出來,你希望藉由救他來救你自己,這是你一開始接近他的目的。」
「你──」
「但是,事情變得超乎你想象,因為你忘了自己愛男人的事實。」
「雷茵!」
「愛上他或許不是你願意,但卻是結果。」雷茵不怕他的怒目以對,一雙看透世事的清澈眸子依舊。「你必須?這結果負責,你必須!」
他必須──滿腦子回蕩著雷茵落下的話,專注得連她走了都不曉得,只記得最後一句話。
憊有,那張俊秀混合著稚氣,又時常摻雜倔強、孤傲、不安、脆弱神情的臉孔。
心痛,是此刻唯一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