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仙奴 第二章
書房里,廉貞沉聲說︰「這是小的親眼瞧見的。」
「是嗎?」尹子蓮漫不經心地應著,專注在手中的雕刻細活上。「那丫頭倒是硬骨,都沒跟我提起過。」
要不是近來袖兒的身子骨抽長得多,衣裳變小,露出手腳,他不會發現她四肢上多了莫名其妙的淤痕。
「依小的猜想,也許是跟當年雁兒被趕出府有關,女婢們大概都以為是她告的密,而且又不滿她受到大少的寵愛,成為大少的貼身丫鬟。」廉貞想了想,又說︰「紅袖在府里被欺負應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可能是她去到女僕房之後便開始了,也許……這三、四年來一直是這樣的狀況。」
畢竟大少在府中最得丫鬟青睞,而她們之間有太多人都抱持著不切實際的想望,如此一來,由小男童變為女娃的紅袖自然成了眼中釘。
尹子蓮听著,然而入耳地只有前半段——
「我寵愛她?」雕刀頓住。
柄伶的廉貞隨即改口,「大少挺看重她。」
「我看重她?」他哼笑,以尖銳的雕刀在木頭上刻出精細的女圭女圭面容,明明木塊不過是拇指大小,卻能清楚看出女圭女圭秀美的五官。「廉貞,你跟在我身邊這麼久了,怎麼遣詞用字如此不到位?」
廉貞聞言,學紅袖擺出傻笑臉。心中暗想︰他哪里遣詞用字不到位了?他是旁觀者清。
前兩天,主子還特地差人替紅袖量制新衣,用的全是上好衣料,而且一直以來,紅袖從不必做一般丫鬟的差活,只需守在大少身邊,還有許多自己的時間,地位明顯和其他奴婢不同,難免引人側目。
「你現在是裝鬼臉嚇我?」尹子蓮懶懶抬眼。
「……不。」他趕緊收起傻笑,再度在心中月復誹。哪有差這麼多?一樣都是傻笑,一個好可愛,一個就是鬼臉喔?
「我只是想教那丫頭。」尹子蓮慵懶地說。
這些年下來,袖兒也爭氣,他教了她琴棋書畫,她都能馬上上手,而且教十分,她便學上十分,天資聰穎得令他激賞。
「……」有什麼不同?要不是能勾起大少的注意力,大少又怎會有心思想教她?好比他,大少教他一個月的字就誓言不再教他了,但他可沒笨到把話說出口。「不過,我發現紅袖她總任人欺負,不還手亦不還口,態度淡漠得極為古怪。」
「是嗎?」他狀似不在意,隨即在女圭女圭上頭鑽孔。「由著她吧,我可沒興趣管她和他人如何應對。」
她在別人面前如何,他壓根不管,只要她在他面前展現真性情即可。
「那麼,大少打算要怎麼處理這件事?」
「由著她,我不插手。」
聞言,廉貞不解地皺起眉,細長的眼眯得快要張不開了,還是猜不透主子的心思。既然沒要插手,又何必要他私下查探這件事?
正忖著,就見紅袖端著藥碗而來。
「大少,藥熬好了。」紅袖一身交領紅衣,外頭搭了件銀白雪襖,長發扎成雙辮盤起,露出優美的頸線和細膩輪廓,秀美五官隨著年紀增加更顯立體,淺淺勾笑時,大眼微眯,漾出嫵媚氣息。
敗好,這笑,是面對他時才有的。尹子蓮勾笑,將木雕女圭女圭穿上紅繩,巧手編了個結,遞給她。「拿去。」
「這是大少雕的?!大少的手怎會如此地巧,做什麼都行?」她驚呼,將藥碗往案面一擱,接過木雕女圭女圭,愛不釋手地輕撫。「原來在大少眼里,我這麼可愛?」
她跟在大少身邊多年,從沒見過大少和哪個姑娘走得近,更別說其他丫鬟根本無法踏進夏荷齋,而這女圭女圭既不像夫人,更不像丹禾,肯定是她。
「你眼壞了?那是個丑女圭女圭。」尹子蓮笑得邪謔。
「……明明就是個可愛女圭女圭。」她扁了扁嘴,問向廉貞。「廉大哥,你覺得我丑嗎?」
「呃……」
廉貞偷偷瞥了眼主子,只見主子眸中帶笑,看他的眼光充滿「疼愛」,讓他好害怕……他可不可以變成啞巴,干脆都不要說話?
「算了,不為難你,省得大少又欺負你。」紅袖朝他嘻嘻笑,那神態有幾許小泵娘撒嬌的意味,柔媚中帶著秀妍。
尹子蓮見了,微眯起眼,心底有股異樣情愫躁動著,他一時之間不明白那是什麼。
「對了,大少,韋爺差人來問話,想知道大少手里那幅畫什麼時候完成。」紅袖側眼探去,神態收斂些許,但依舊帶著笑。
韋祖灝是江南一帶最負盛名的畫商,听說幾年前見過大少的畫作便驚為天人,後來听說大少因為身子問題無法上京考試,就找上門來,花費了大半年才總算說服大少賣畫。
垂斂眼,尹子蓮將心底那股莫名的不快掩去。「再幾天吧。」
「我知道了,我會馬上差人告訴韋爺。」她看著他的目光充滿崇拜。
她知道大少琴棋書畫皆通,但沒想到大少用心畫出的畫,竟可以在市場上叫價上百兩,有太多王公貴族、富賈達人為了收藏大少的畫而遠到金陵競相叫價,讓畫價不斷往上加,也教「夏荷解元」的名號直通京城。
這件事讓老爺夫人臉上生光,就連跟在他身邊的她也興有榮焉,非常以他為榮。
「還有事?」察覺她停駐的目光,尹子蓮懶懶揚笑。
「大少,你可不可以教我刻木雕女圭女圭?」紅袖的嗓調偏軟,細聲低喃時拉著尾音,有種特別的撒嬌風情。
莫名的,心底那股不滿霎時消失不見,他微揚起眉。「你想學?」
「嗯。」她用力點頭。
「你學得來?」
「大少,有哪件事是你教我,我卻學不會的?」她扁嘴小聲抗議。
每當她扁起嘴時,他就有股沖動想要掐她的唇,然而這動作太過火,他總克制著,可卻隨著她扁嘴次數增多而越發蠢動。
唉,誰要她是姑娘家,就算想逗逗她,也下不了手,如果是別人,他想怎麼玩就怎麼玩,唯獨她不成。
「大少?」紅袖直瞅著他,不禁想,就算她跟在他身邊一輩子,恐怕也讀不出他的思緒。
除了他把思緒藏太深之外,還有一點是因為他隨著年歲增長,不見粗獷陽剛,反倒是更加陰柔,帶著一抹邪味,長睫密如扇,加深了那雙眼地幽邃,總教她沒法子像以往那樣盯著他,在他眼中找到答案。
現在,只要看他太久,她便會覺得臉熱熱的,心跳有點快,感覺很怪,逼得她只好趕緊轉開眼,自然沒辦法從他眼中找到解答。
尹子蓮輕托下巴,剛要開口,便听見凌亂的腳步聲傳來,後頭則是跟著平寶的足音。
他唇角微勾。「廉貞,備酒。」
「是。」廉貞也跟著笑,快步離去,剛好和踏進書房的胡大娘點頭而過。
「大少,宋大人來了。」胡大娘開心地稟報。
「我知道,我听見了。」尹子蓮緩緩起身,便見宋元熙出現在書房門口。「宋大人。」
辦袖不解地回頭探去,只見被喚為宋大人的男子身穿官服,神態疲憊,感覺上像是一路風塵僕僕趕來,但他的眼炯亮有神,面貌清秀,舉措儒文,給人感覺如沐楚風,相當風雅。
「嘿嘿,現在可要改了,先叫一聲宋知府讓我過過癮。」宋元熙哈哈笑,態度變得很囂張,在紅袖眼里,有種鳳凰瞬間被拔光羽毛,掉入凡間變成烏鴉的錯覺。
正疑惑著,不經意與對方對上眼,就見他雙眼突地一亮,朝她快步走來。
「小小美人,本府已經可以預見你未來肯定是金陵第一美人,不知你是否願意——」
「不願意,滾遠一點。」尹子蓮立即介入兩人間,大手將他的臉推開一尺遠。
「喂,我是官耶,現在可是奉命前來接任應天府的知府大人!」宋元熙佯怒。
辦袖一愣,有些緊張地看著主子。知府大人?那不是很大的官嗎?大少這樣對他……
「很了不起嗎?你當年的狀元還是我讓你的。」尹子蓮只是一哼,笑得有點不屑。
「嘖,給點面子行不行?讓我要一下威風很過份嗎?」宋元熙收斂沒威力的怒顏,挎著嘴角,然而瞥見一頭霧水的小美人,又重斂神色。「這姑娘是誰?怎麼我沒見過?」
「打你及第之後就沒踏進尹府,自然不知道我收了個貼身丫鬟。」他邊說邊推著他往外走。
「欸?貼身丫鬟?!你?你不是向來不——」
「走了,到偏廳去。」尹子蓮硬是打斷他未竟的話,正要走出房門,卻發現有人扯著自己的手臂。「……袖兒,怎麼著?」
「大少還沒吃藥。」她急聲說,趕緊跑去端藥。「等我一下。」
宋元熙看著好友乖乖站在原地等著她端藥來,還非常豪氣地一口飲盡,眼楮瞠得差點沒掉下來。
「你在這里待著。」喝完藥,尹子蓮把碗遞給她,隨即推著他離開。
才剛踏進偏廳,宋元熙便一臉促狹地看著他。
「你那是什麼眼神?」尹子蓮冷睇他一樣,逕自在主位上坐下,一會便見廉貞把酒送上了。
「你這家伙是怎麼了?何時變得這麼听話?」宋元熙跟著在他身旁落坐,卻見桌上只有一個酒杯,「廉貞,這是怎麼著?一個酒杯,誰喝?」
在尚未及第之前,他和子蓮便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友,常在尹府走動,自然識得尹府上上下下的人。
兩人在縣府書院里彼此競爭,那一年會試,子蓮拿下解元,他屈居第二,而隔年地殿試,因子蓮未能成行,他便一舉拿下狀元,皇上賜封為七品刑部侍郎。
歷經幾年,他擅長察言觀色,能屈能伸的態度,以致在宮中鴻圖大展,如今更是蒙皇上欽點成為應天府知府,才剛回鄉,他沒回家,倒是先趕到尹府會見好友。
「大人有所不知,大少自從中毒之後,就不能喝酒了。」
宋元熙聞言,臉色頓時凝重起來,尹子蓮見狀擺擺手,要廉貞先退下。
「這事的凶手,至今還找不著?」他沉吟著,倒了杯酒。
「找到了又如何?能還我健康?」哼笑了聲,不怎麼介意。
飲盡一杯酒,宋元熙微展笑意。「多年不見,你有些變了。」
「是嗎?」
「要是以往的你,根本不在乎生死,又怎麼會乖乖地喝藥,甚至還規矩地不飲酒?」雖然心底五味雜陳,但此刻見著好友,他內心是激動而歡愉的。「你不常說人生苦短,誰管生死臨頭?」
「我依舊是同樣的想法,你不也是如此?」
「我是如此,所以極盡所能想要在朝中有所表現,等待時機,如今時機到來,我終于回到金陵,而我想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查出當年對你下毒的凶手。」這件事懸在他心底多年,至今無法釋懷。
當年會試放榜,兩人與同僚相偕到酒樓飲酒作樂,然而子蓮卻莫名飲下毒酒,在他面前嘔血昏厥,那一幕,他至今不能忘。
「這就不對了,過去都過去了,你還掛在心上做什麼?」尹子蓮低笑,倒了一杯茶,以茶代酒敬他。
宋元熙笑得真誠。「我這輩子,朋友很多,但知己只有一個,為了這個知己,我可以為他赴湯蹈火。」
他失笑。「你多年來沒消息,我還以為你已經感染朝中的壞習性了。」
「那朝中可真是險要,得像我這般八面玲瓏才能活,還好你沒有一舉中狀元,不然麻煩可大了,說不準你現在已經被貶成守城兵。」宋元熙哈哈大笑,再倒了杯酒,又說︰「不過,我瞧你倒是挺愜意的,身邊有個美人丫鬟,雖說年紀還小,但只要再幾年,肯定艷冠群倫。」
尹子蓮聞言,微皺眉。「少打她主意。」
他眨眨眼,笑得很壞心眼。「嘖嘖嘖,你們尹家兄弟到底是怎麼著?一個是撿了個棄嬰當妹妹疼,一個是挑了個丫鬟——」
「我可沒當她是妹妹。」
「喔,那麼是當心上人了?」宋元熙不斷咂著嘴。「高招啊,比于棠聰明多了,直接挑了個美人,自個兒教成未來妻子。」
「你說到哪去了?」
「不是嗎?子蓮,咱們是二十年的交情,我可沒瞧你這麼听話過,更沒見你如此惜命過,乖乖吃藥,乖乖不喝酒……這不是你會做得事。」
「我……」反駁的話才起了個音,尹子蓮才驚覺自己真的反駁不了。
他認為自己沒變,但是有些想法,似乎不知不覺中慢慢被潛移默化了。
即使他依舊灑月兌,無視生死,但是卻下意識地擔憂一旦他不在,袖兒該如何是好?因為怕她哭、怕她無人依靠,他逼迫自己乖乖喝藥,只為向老天再多偷得一點時間……
「子蓮啊,你很久沒照鏡子了,對吧?」
「……什麼意思?」
「有空在看見那小美人時,照照鏡子吧,看看自己對上她時,到底是什麼樣地表情,那是你自己沒發現的。」
他認識的子蓮並非反骨之人,只是習慣隨心所欲,完全順從心之所望;他無懼生死,只因他已經跳月兌之外,毫無牽掛,但如今他卻開始珍惜自己,呼應著心之所望,那就代表他的心里,有了牽掛。
尹子蓮窩進椅背,看著遠方,笑意緩緩爬上唇角,蔓延上他幽邃的眸。
***
辦袖在書房里來回踱步,很想到偏廳瞧瞧,可又怕惹主子不開心,只好在原地等候,邊走邊看著她系在腰帶上地木雕女圭女圭。
「這麼喜歡?」
「大少,你和大人談完了?!談了什麼?」熟悉的沉滑嗓音出現在耳畔,她一抬眼便如連珠炮似地問,唇角笑勾,眸中卻有著擔憂。「我听廉大哥說了,你和大人是多年好友,可就算是好友,他終究是官,而你這樣待他會不會太失禮,他會不會生氣?」
尹子蓮直睇著她黑白分明的大眼,淌君著淚時,她的眼像裹著琉璃;笑時又如噙著流光,很美,很勾動他的心。
是他太自傲,認為這世間沒有一個女羊人能夠吸引他的注意力,才完全沒有想過一天,他會對她由憐生愛,就這麼沒有防備地栽在她手中。
「大少?」紅袖問得很急,卻發現他耳一點反應都沒有,只是靜靜看著自己,眸里好似藏著某種暗火,教她的頰不自覺發燙,很沒用地低下頭。
尹子蓮微愕,原想要抱抱她的雙臂還卯揚在半空中,心頭狠狠跳顫了下,從未感受過得心悸深深地撼動著他。
只是才低頭,便瞧見地攤上陰影在移動,她猛地抬眼,發現主子屈身靠近自己,她想也沒想地立即環抱住他。
難道說,她對他,抱持同樣的情感?
下一刻——
「大少,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扶你回房歇著,馬上派人請大夫過府!」紅袖擔憂到最後已經自然而然地變成命令,仿佛忘了到底誰才是主子。「你是不是剛剛偷喝酒了?大夫說過你不能喝酒的,你怎麼可以……」
尹子蓮滿腔熱血霎時被喋喋不休的叨念給冰凍,雙臂發狠地緊抱住她。
辦袖怔住,大眼轉呀轉的想不透。
「大少?」
「袖兒,你究竟是男是女?」
「咦?」這這這,、這還要多問嗎?「大少、大少明明見過……」細軟話語說到最後,消失不見。
太羞人了,他明明親眼見過,還要問她。
「是啊,要不是我親眼見過,真要以為你是個男孩子了。」他突地一嘆。
「為什麼?」
「你的前胸猶如後背,抱著你,像抱著竹竿。」
辦袖呆了下,柳眉攢緊,還是不懂,只好點頭。「像竹竿也不錯,至少我撐得住大少。」也算是有點好處,對唄。
聞言,尹子蓮無奈地閉上眼。
這丫頭根本不開竅,他怎能奢望她對他有什麼情感?
許是她和奴婢們相處不佳,才會教她連他的揶揄都听不懂。
「袖兒,你可知道,我瞧見了你的身子,是得對你負責的?」他耐住性子,再次提點她,盼她能早點開竅,別讓他等候太久。
辦袖扁起嘴,一臉為難。「可是,就算是這樣,總不能要大少伺候我吧?」
尹子蓮怔住,略推開她一點,「這話什麼意思?」
「大少說過,我看過大少的身子,所以必須對大少負責,要待在大少身邊伺候著,所以同理可證,大少看過我的身子,等于也要服侍我,對不?」她說著,很是苦惱。「但這怎麼可以?我是大少貼身丫鬟,怎麼可能讓大少伺候?」
錯愕的看著她半晌,尹子蓮忍俊不住地笑出聲。
栽了!真是栽在她手里,堵死在自己的話里!
「大少?」
「想不想學雕刻?」他突道。
「大少願意教我?」她大眼發亮。
「有何不可?」就不信朝夕相處,她還能不動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