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風之諭 第二章
「主子,你在想什麼?」
與愛染一塊站在石中玉房里陪他進膳的瀟灑,在石中玉一反常態,不以餓死鬼之勢將整桌的飯菜掃下肚,反而拿著筷子望著他直發呆時,忍不住想問上一問。
石中玉默然地盯著他,兩眼又再次在他身上打量過一回後,百思不解地以筷搔搔發。
「我在想,你長得既不英俊也不瀟灑,為什麼偏偏取了個名不副實的名呢?」這種長相,應該是屬于太過抱歉的那類吧?
「太過分了……」說時遲,那時快,兩泡眼淚當下在瀟灑的眼眶中凝聚。
「我說錯了什麼?」在他的熱淚大把大把灑下前,石中玉慌張地看向一旁的愛染,可她只是一手掩著臉不語。
「當初幫我改名叫瀟灑的不就是你嗎?」自尊心飽受傷害的瀟灑,顫巍巍地伸出一手指向始作俑者。
「啊?是我?」貴人多忘事的石中玉叫糟地一手掩著嘴。
瀟灑含怨地瞪著他,「天底下最不負責任的人就是你……」興致一來就幫人改個名取樂,心情一差就唾棄那個名,天曉得他已經被這個主子改過不下十次的名了。
「呃,嘿嘿……」他訕訕地賠著笑,「其實……其實瀟灑這名也不錯啊,缺什麼補什麼嘛。」
「你、你……」再次被踩到顏面痛處的瀟灑,哭哭啼啼地轉身趴在愛染的肩上尋求奧援,「愛染……」
「你就認了吧,他的記性就跟他的性格一樣都有缺陷。」愛染翻了個白眼,同情地將他往外推,「去擦擦臉,這里交給我來打發。」
跋上房門後,桌邊明亮的燈火,將石中玉的身影拉長映在門扇上,愛染看著門扇上那抹熟悉的身影,安靜地站在門前不動,不久,在她身後響起了碗筷的聲音,聆听著石中玉狼吞虎咽的進食聲,她有種他終于歸來的感覺,而這幢宅子,似乎也因他的存在而變得不再那麼冷清。
依襲不舍的目光自門扇上的影子移開,她緩緩轉過身,看著坐沒坐相的石中玉,正一腳高踩在旁邊的椅上,看似粗魯地一手拿著碗將它伸進飯桶里,另一手則執筷在各盤菜肴里穿梭,但吃了一會,他又停止動作,不自覺地再次發起呆。
「石頭?」她走至他的身旁,伸手在他面前揮了揮。
「啊?」畢筷不動的石中玉茫然地眨眨眼。
「你在發什麼呆?」她邊問邊替他拿掉臉上的飯粒。「心情不好?」平常這一桌飯菜,總是沒過多久就被有只餓蟲住在月復里的他給掃光了,而他今日卻破天荒地吃吃停停……這實在是有違他的本性。
「沒有。」他撇撇嘴,將筷子往旁一擱。
「沒有的話你就不會損著瀟灑哥玩了。」早把他個性模透的愛染,不相信地坐在他的身旁,「說吧,今兒個進宮時發生了什麼事?」
石中玉兀自擠眉皺臉了一陣,在她那雙看透他的眼眸底下不得不吐實。
「我大老遠押回來的廣鄉侯死了。」他兩腳才踏進家門,就听攜雲說廣鄉侯從紫荊王府給抬了出去。
「死了?」愛染馬上聯想到這會是誰干的好事,「又是紫荊王親審?有問出什麼嗎?」
他挫折地以指梳著發,「就是沒有我才嘔。」干嘛老愛玩嚴刑那一套?好好的問不就成了嗎?
「還有呢?」她伸手模模他的臉,總覺得他還是一臉的煩躁。「只是這樣的話,你不會心情差得只吃一桶飯,還發生了什麼事?」
石中玉自懷里拿出一根羽毛,「妳看過這個嗎?」
「沒有。」她好奇地接過,「這是什麼鳥的羽毛?」
「諭鳥。」這就是害他晚膳吃不下的主因。
諭鳥兩字一進耳,愛染立即驚訝地站起身,有些不置信地再看了看手中的羽毛。
「難道說……」
「果然。」石中玉看了她一眼,把她拉回身畔坐下,「妳也听過南風之諭的傳說。」
「諭鳥今日出現了?」
「一口氣飛來了三只。」他懶洋洋地朝她亮出三根手指頭,「第一只諭鳥在傳完神諭後已死,另兩只則是在開口前就已被我們給攔下。」
愛染這才明白他為何會一反常態的原因,對三道來說,諭鳥現身,這代表著神道即將復蘇,但對帝國來說,這卻是十足十的壞兆頭,只因一旦三道重振聲勢,那麼中土的人子必定會受到莫大的影響,若是情況再壞點,只怕中土百年來的安寧都將被催毀。
「听老一輩的人說,諭鳥在瑤池領了神諭後即來人間報訊,而諭鳥一生只受一個神諭,說完神諭即死。」他拿回那根羽毛,把他听來的傳說再問一回︰「是這樣嗎?」
「嗯。」
他遲疑地問︰「那妳認為諭鳥所說的神諭,有幾成可信度?」
她輕聳著肩,「我信不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三道的神子們對此深信不疑。」對失去神祇已有百年的三道而言,這個南風之諭,簡直就是個重返中土的征兆。
「那好,這下可麻煩了……」他煩不勝煩地長嘆一聲,兩手插進發里將它搔成鳥窩似的亂發以發泄心情。
先是前陣子各域各郡接連發生小叛亂,好不容易才擺平了它們,現下又來了個什麼諭鳥,上天是嫌他們日子過得太安寧嗎?偏偏他們四域將軍里,又有紫荊王與孔雀這兩名好戰分子,只要是听到一點點有損皇帝的風聲,或是任何一點關于三道的消息,哪怕半夜他倆也會出兵打過去,就在諭鳥帶來了天孫與女媧的消息後,依他看,那兩個家伙絕不可能像他一樣安坐在家中啥都不做,而是趕在皇帝開口,以及百姓都知道這回事前,先一步剔掉這根刺在肉里的隱憂。
「怎麼了?」兀自皺眉煩惱了好一陣,卻都沒听見愛染出聲,他納悶地抬首看著她那張沉默的臉。
一言不發緊盯著他瞧的愛染,忽地瞇細了眼。
「把衣服月兌了。」
「這麼大膽?」石中玉張亮了一雙眼,喜出望外的問。
她挑高黛眉,「月兌不月兌?」
「月兌,馬上就月兌!」他樂得完全忘了先前在煩惱些什麼,動作快速地剝上的朝服。
但就在他興匆匆地想月兌個精光前,已經去提來藥箱的愛染抬手制止了他接下來的動作,並換上了一副不快的表情。
她鎖緊了眉心,「你受了很多傷。」他身上的這些傷,八成有一半是在戰場上不注意給傷的,而另一半,則很可能是他私底下又同攜雲或握雨打了什麼賭給玩出來的。
「心疼嗎?」眼見她這麼在乎,打著赤膊的他,興高采烈地伸長了雙手圈住她。
愛染側首冷瞪他一眼,二話不說地轉身打開藥箱,動作熟練地找出藥杵與臼。
「其實妳很舍不得吧?」沒看出她心情的石中玉,還一臉幸福地偎在她的身後,頻頻以臉頰蹭著她。
愛染手中緊握著藥杵,在加入了幾枚藥葉,與幾塊她煉好的藥石進去後,一下比一下用力地舂著藥。
「哎呀,做人何必那麼別扭呢?反正這兒又沒別人,妳就實話實說嘛。」不會看臉色的石中玉在她耳邊呵著熱氣,還伸出一手偷偷拉著她腰間的衣帶,「其實每次我出門後,妳都偷偷的在擔心我是不是?」
「你知道就好!」氣得心火直冒的愛染,轉身用力抓著他的亂發怒吼,「下回你要敢再傷得到處都是,看我還讓不讓你進家門!」也不想想她是被派來他身邊做什麼的,他要是出了什麼事,她要怎麼向皇帝交代?
他不滿地擰起濃眉,「這麼凶?」
「就是這麼凶!」她依然氣勢驚人地以鼻尖頂著他的鼻尖。
「好好好……」石中玉連忙舉起兩手討饒,「妳凶妳凶,凶不過妳行了吧?」算了,就算他倆吵掀了房頂,十次里有八次吵輸的都是他,好不容易才能回來見她一面,讓讓讓。
佔了上風的愛染以眼神喝令住他不準動,隨後取來已搗好的傷藥,特殊的藥石氣味,在她將傷藥一一敷在他胸口上時,淡淡地飄浮在房中,初聞時有些刺鼻,但久了後,卻又覺得芳霏沁人。
這感覺,很像她。
這般靜靜瞧著她,先前所有煩躁的情緒,在不知不覺中沉澱了,他低首看著全神貫注為他抹藥的愛染,她那沾了傷藥在他傷口上小心抹藥的縴指,輕柔無比的動作似怕為他添了半點疼似的,在胸口因藥性而感到有些灼熱時,她便湊上前輕吹為他散熱,這讓他不禁屏住氣息,仔仔細細地瞧著這張許久未見的容顏。
不同于中土人的面貌,來自他地的愛染,膚色在燭光下顯得有些蒼白,他抬起一掌輕撫,另一掌則是自她的腰際往上挪移,穿過她色澤比常人還要墨黑的發絲,將掌心貼合在她的背脊上,而後輕輕施壓,將她按得更靠近他,交織在他倆間的氣息,在那一瞬間倏地變得有些熾熱。
「你在想什麼?」她沒有動,只是直視著他的胸膛問。
「我想吃消夜。」他以指抬起她的下頷,兩眸深深地望進她那雙比黑夜還要漆黑的眼瞳里。
粗糲的指尖滑過她的唇,而後停在唇瓣上久久不動,似乎正等待著她的允許,她凝望著那雙寫滿相思的眼,半晌,默許地更靠近他些,並在他低首探向她時閉上了眼。
「主子。」偏偏殺風景的敲門聲在這時響起。
石中玉挫敗地朝房門大吼︰「又怎麼了?」怎麼今兒個每個人都來壞他的好事?
門外的瀟灑頓了頓,大約猜到自己打擾了什麼事後,還是硬著頭皮稟出要事。「紫荊王有請巫女們至王府一趟。」
「紫荊王?」大感意外的愛染,推開還纏著她不放的石中玉,走至門邊再確認一回。
「嗯,已派人來請了,轎子在府外等著。」瀟灑推開門一小縫,小心翼翼地瞧著屋內正發著悶火的主子。
「知道了。」她點點頭,一手掩上房門後轉身問向石中玉︰「你認為紫荊王為何要在這種時候找巫女?」
「看樣子……」石中玉搔搔發,「那小子很介意另兩只諭鳥究竟帶來了什麼消息,可他又不敢對兩只諭鳥嚴刑拷打以免啥都問不出,所以不得不用這種最後的手段找上巫女出馬問供。」
「既然如此,當初你們又何必阻攬諭鳥傳達神諭?」反正諭鳥說完神諭即死,又何須大費周章?
「好讓全國上下都跟著人心惶惶嗎?」他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與其所有人都知情,還不如只幾個該知情的人知道就成。」
「那……」她想了想,遲疑地問︰「你要我去嗎?」
「妳若不去,紫荊王也會親自跑來我這借人。」石中玉不甘不願地哼了口氣,提到那個同僚就沒啥好臉色。「他若敢踏進我的家門,我可不保證我不會揍他一頓。」
「那我就過去一趟。」想起紫荊王派來的人就在府外等,她說完就打開房門往外走。
「我不能跟?」不放心她在深夜出門的石中玉趕緊追上。
愛染在走進自己的房里前回首瞪他一眼。
「好讓你跟他打起來嗎?」行事作風不同、性子南轅北轍的兩位將軍,不和的傳聞早已人盡皆知,誰敢冒險讓他倆單獨見上面?
「小心點,去到紫荊王那兒後,別被其他的巫女給欺負了。」在愛染走至屏風後更衣時,他不放心地站在外頭吩咐。
她的聲音自屏風後傳來,「放心,我會欺負回去的。」
「說的也是。」他想了想,同意地跟著點頭。
「去歇著,我去去就回。」換好一襲黑裳後,愛染拎著頭紗走出屏風。
「記住,別生事。」他在她的額問印下一吻,而後替她用頭紗將發絲全都遮蓋起,只留下那張雪白的臉龐。
「我又不是你。」她沒好氣地拍著他的胸膛,突然想起那根他曾放在胸口的羽毛。
「愛染?」
她仰起頭,語氣十分認真地問︰「石頭,你相信這世上有神嗎?」
「我信。」他毫不猶豫地頷首,眼中寫滿深信不疑,「我相信陛下是這世上唯一的真神。」
叢叢焰火羅列插在石道兩旁,步伐聲回蕩在空曠的地道中,听來甚是刺耳心驚。
在小轎停在紫荊王府門前後,愛染發現有兩頂小轎已先抵達,隨後她即被紫荊王府的管家給迎了進去,但管家並未招呼她至府內坐坐,而是直接領著她穿過府旁的小徑來到一幢規模頗大的石砌宅子里。
听走在前頭的王府管家說,皇帝對今日諭鳥來臨一事並未在意,將存活的兩只諭鳥交給紫荊王全權處置後,便未再提起此事,但就如石中玉所說,甚是重視皇帝的紫荊王則對諭鳥相當在意,甚至找齊了四名巫女來此間供。
說起來,分屬于另三名四域將軍的巫女們,勉強算是她的同僚,只是想到待會又得和那些同僚見面,愛染便很難壓抑想要打道回府的念頭。
朝臣們私底下都說,在皇帝面前,各據一方的四域將軍們彼此競爭激烈,卻從沒人知道,她們這些隸屬于四域將軍的巫女,彼此的競爭可也是不遑多讓,只是四域將軍們較量的是武藝與戰績,而她們呢,則是打從出身、道行、長相樣樣都可比……她真不懂,同樣都是巫女的她們,為什麼可以為了主子的面子,而比較了這麼多年卻還是樂此不疲?
若是可以,她情願她的身分不是巫女,不是那個必須為了石中玉生死安危而日日擔心的人。
在王府管家的引領下,愛染轉身踏進石室內,頭一個映入她眼簾的,即是兩名雖生了一副人類的模樣,卻在背後長了巨大羽翅的諭鳥,愛染深吸了口氣,不忍地看著躺在地上羽翅沾滿了血跡的諭鳥,在燭火下顯得奄奄一息。
「妳來晚了。」身為紫荊王巫女的應天,口氣中充滿了濃濃的不滿,在她後頭,還站了屬于夜色的喜天,以及孔雀的樂天。
愛染回她一記冷眼,「總比沒到好吧?」
疾快的足音在她們四人無言地凝視著彼此時,自石室外的石廊上由遠而近的傳來,不久,在石室內不怎麼明亮的燭下,映出了紫荊王那張神色凝重的臉龐。
「查出他們帶來什麼消息了嗎?」
「還沒有。」四人齊向他搖首。
「問出天孫與女媧的下落。」他簡短的下令。
四人各自看了他一眼後,急于在紫荊王面前建功的應天,馬上來到其中一只諭鳥的面前坐下,在坐正身子後抬起雙手開始合結印,喜天與樂天見她欲施何等咒法後,也坐至她的身畔助她一臂之力,而向來就被她們排拒在外的愛染,則是默然地走至另一只諭鳥的身畔蹲下。
喃喃誦咒聲中,石室中的空氣逐漸變得冰冷,有若寒冬的風兒來回地穿梭在其中,幾欲熄滅的燭火映出諭鳥痛苦的臉龐,卻映不清施咒的她們。
「天孫在哪?」半個時辰後,應天在咒法施成時迫不及待地問。
「天苑城……」在羽翅被斬斷多時後,被迫開口的諭鳥,此刻的話音已是氣若游絲。
「女媧呢?」不給他絲毫喘息的機會,應天趕在他斷氣前再追問另一個答案。
「九原……」吐出兩字後,已力竭的諭鳥不支地合上眼。
相較于她們的收獲,蹲跪在另一只諭鳥身畔的愛染,卻是與她們反其道而行,不但沒對諭鳥施法,反而還在諭鳥張開嘴主動想告之求個痛快時,直向他搖頭。
「別說話。」愛染壓低了音量阻止他出聲。「你也知道,一開口,你就得死了。」
諭鳥怔愣地瞧著她那滿懷同情的眼眸,半晌,他勉強露出一笑,在她還不明白這是何意時,他拚上所有殘余的氣力,動作快速地附在她耳畔,措手不及的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以嘶啞的聲調,在她耳邊說完他所帶來的神諭後即重重倒下。
清清楚楚停留在她耳中的話語,令她的眼瞳不住地睜大,她很想告訴自己所听到的一切只是個錯覺,但死在她面前的諭鳥,卻不肯讓她輕易月兌離她剛卷進的這一場風暴中。
「他死了?」冷不防的,紫荊王冰冷的音調在她身後響起。
愛染極力壓下心慌,面無表情地起身向他解釋,「傷重過度,他本就活不久。」
似乎是對她的說法懷有疑慮般,破浪頓了頓,走至她面前仔細地盯審著她的表情。
「他在死前可有說出神諭?」
「沒有。」她迎上他的眼眸,不疾不徐地答道。
破浪陰沉地瞇細了眼,「真話?」
「句句實言。」不知自己還能在他那雙猶如獵鷹般的眼眸下撐多久的愛染,不動聲色地深吸了口氣。
破浪不語地低首看了她一會,仿佛自她眼中讀出了什麼後,他意味深長地再看她一眼,而後不再追問地轉身揚起衣袍,大步走出石室。
緊窒在胸口的氣息,隨著他離開的腳步聲愈來愈遠,緩緩自愛染的口中輕吐而出,她一手輕按著胸口,不知該如何是好地瞧了瞧腳邊那只已死的諭鳥,在王府管家派人來將他抬走時,她感傷地抬首目送,卻迎面撞上了一道冷冽的目光。
在與紫荊王有短暫的交集後,身為紫荊王巫女的應天,表情不善地直瞅著她,愛染不語地撤過頭,並不想去探究那里頭究竟藏了多少不滿與暗妒,在轉身與另外兩人頷首示意後,她一刻也待不下地走出石室。
當沁涼的夜晚空氣再次拂上她的臉龐時,步出府門外的她這才發現,她今晚的麻煩事並不只有一樁。
沐浴在府門紅色燈籠的燈影下,坐在馬背上的石中玉,魁偉的身形顯得格外的高大招人注目,表情寫滿不耐的他,似乎已在外頭等了許久,而在府門兩旁的府衛們,則是張大了眼,訥看著素來與紫荊王不和的石中玉,竟會委段來到死對頭的地盤上接人。
幾串細碎的腳步聲,在一出府門瞧見石中玉時,不約而同地在愛染身旁停下,正欲打道回府的喜天與樂天,不語地對愛染繞高了兩眉,而出門送客的應天,則是完全不掩臉上的厭惡。
愛染沒好氣地一嘆,懶得去管此刻她們在想些什麼,踩著重重的步伐大步大步走向石中玉。
「這表情是什麼意思?」活像地下情夫的他一臉的委屈,「我不能來接妳?」要不是因為擔心她,他哪需要來這鬼地方?他都這麼紆尊降貴了,她還擺臉色?
她一手撫著額,頭痛萬分地問。
「我不是叫你別跟來嗎?」在他出現在此地後,明日鐵定又有一堆數不完的閑言閑語可听了。
「妳管她們會怎麼想?」趁她沒多加防備,石中玉一臉無所謂的彎身將她拉上馬,扶著她坐穩後,隨即低首給她一個熱情的吻。
「大庭廣眾……」大驚失色的愛染趕緊伸出兩手捧住他直向下探的臉龐,頻頻以眼神向他暗示身後有哪些人在看。
「是夜半三更。」他愉快地咧大了笑臉更正,仍舊不死心地想一親芳澤。
「不行,不行……」她使勁地抵住他,在他懷中左躲右閃。
「誰管她們看不看?」就是刻意要演給她們看的石中玉,非但對她們的視線不痛不癢,還將愛染的雙手扳至身後,傾身準確地覆上她的唇瓣。
只是在他的唇觸及她的那一刻,同時也采取行動的愛染,已用力以額撞向他的額。
「我說不行!」撞完人的她撫著額喊疼,「好痛……」
「咱們不是早就說好……絕不可以采取這麼激烈的手段嗎?」石中玉不滿地一手撫著自己被撞疼的額際,另一手則是飛快地抬高她的臉查看她的情況。
「我說過……看時間,看地點!」火氣一上來的愛染,當下顧不得什麼形象地與他開火,「你這顆石頭做的腦袋究竟該怎麼說才會說得通?要不要我替你在上頭鑿兩個洞,好讓你這顆悶熱的腦袋通風一下?」
「那妳也不必每回都把自個兒當成十八銅人撞呀!」又心疼又火大的他,齜牙咧嘴的模樣和她的簡直就像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你有意見?」她火氣旺旺地湊上前與他大眼瞪小眼。
他也不管這是什麼地方,說著說著就同她撩大了銅鑼嗓,「就是有意見!」
她晾高一邊的黛眉,「那你是想在這同我吵?」
石中玉頓愣了一會,慢條斯理地轉首看向身後那些鄙視愛染公私不分的巫女,正以冷颼颼的表情瞪著愛染,他撇撇嘴,更加用力地一一瞪回去後,再低首小聲地在她耳邊進諫。
「咱們回家再繼續下一回合?」像這種小兩口吵嘴甜蜜蜜的事,他才不要與那些女人有福同享。
「行。」愛染回答得相當爽快,巴不得早點離開那些瞪得她發毛的同僚。
策馬帶著愛染離開紫荊王府來到大道上後,石中玉隨即臉色一變,騰出一手撫上愛染的額際,在發現仍是有些腫燙時,他解下佩戴在腰際上的玉牌,動作輕柔地貼上她的額。
「不疼了吧?」他拉來她閑著的小手幫忙按著。
「好些了。」心火漸消的她靠在他懷中,閉上眼享受著玉石帶來的清涼感。
「哪,諭鳥可有說些什麼?」石中玉輕搖著她的肩頭,耐不住懊奇地想知道,在四名巫女齊出下,究竟是問出了哪些神喻。
愛染一徑沉默地看著夏夜街頭的夜景,並不太想提起方才所見所聞的一切,但在他的催促下,她只好把她剛惹上的麻煩事說出口。
「其中一只諭鳥說,天孫與女媧分別在天苑城與九原國。」
「另一只呢?」頓時覺得事態嚴重的他,立即緊張地追問。
她頓了頓,在他懷中的身軀明顯地變得有些僵硬,「紫荊王並不知道第三道神諭是什麼。」
听明了她的話中意後,他大感不妙地壓低了嗓,「但妳知道?」
「嗯。」她開始覺得一個頭兩個大,「神諭的內容,我必須代諭鳥傳達給某人,也只能告訴那個人。」
「我的姑娘……」他一手掩著臉哀聲亂叫,「出門前我不是才告訴過妳別生事嗎?」她的八字是天生就跟麻煩連在一起的嗎?
她臉上寫滿沮喪,「我是身不由己的。」若是可以,她也很想當作什麼都沒听見啊。
石中玉百般無力地嘆了口氣,「反正現下大錯已簿成了,妳仔細听著,今晚這事千萬別讓他人知道,不然妳的麻煩就大了。」早知道他就不該把她借給紫荊王,這下子不但他倆沒太平日過,還可能會平白無故惹來一堆不必要的麻煩事。
莫名其妙被卷進渾水里的愛染,同樣深感無奈,她將身子往後靠進他的懷里,不斷回想著方才紫荊王不相信她的目光,她並不認為紫荊王會相信她的那番說詞,或許方才紫荊王會放她一馬不加追問,純粹只是看在石中玉的面子上。
「我想,最快今晚,最遲明日,紫荊王與孔雀就會出兵。」伴隨著令人思緒煩亂的馬蹄聲,石中玉低沉的話語,一下子就令她繃得夠緊的心弦再次拉緊。
她猛然在他懷中抬首看向他,「出兵?」
「以他倆的個性,他們是絕不會容許任何一個威脅陛下的隱憂存在。」為免她會掉下馬,石中玉邊說邊將她壓回懷里。「因此在三道派人依神諭找到天孫與女媧前,他倆定會采取些手段好阻止神諭成真。」
大為震驚的愛染忍不住揪緊他的衣領,「他們會滅了天苑城和九原國?」
「或許吧。」除了這種作法外,還能有什麼手段?
「石頭……」惶然的她眼神寫滿了慌張,期期艾艾地抬首看著他,「我、我……」
石中玉一手掩住她的嘴,「無論妳知道的神諭是什麼,既然妳一開始就不打算告訴紫荊王,那現下就什麼都不要說。」
「但……」她急急忙忙想向他解釋,可卻怎麼說、怎麼做都覺得不對。
他止住馬兒,微轉過她的身子與她面對面,神色嚴肅地向她叮嚀,「什麼都別說,無論會因此而發生什麼,都由我替妳擔。」
望著那雙在幽夜中有些看不清的眼眸,愛染的心在沉默與不沉默之間搖擺,當遠處的燈火照亮石中玉的臉龐時,她想起那只諭鳥臨死前懇求的目光,為此,她不禁選擇了對這事保持沉默,將諭鳥所托付的秘密,在這夜關進心房的最深處。
當石中玉再次策馬前行時,愛染不安地靠在他的胸前,伸出兩手緊緊環抱住他。
她閉上眼,「或許……我們就快掀起一場災難了。」
「別怕。」石中玉騰出一手將她抱得更緊些,「就算天塌了,也有我為妳頂著。」
沉穩的心跳聲,透過他的胸膛隱約傳來,愛染側著臉,將面頰貼在他的胸膛上,仔細聆听著那份屬于他的安定力量,但夏夜里的繁蟲,卻像是不甘寂寞地在道兩旁嘩聲繁唱,紛竄進耳的囂音,令她,有些听不清。
遭染紅的天際,在天色未明的清晨里看來有若黃昏,此時南風已停,刺鼻的硝煙滯留在地面上無處散去,依舊隱隱燃燒的星火,仍在已燒成煙燼的焦原上四處竄動。
一夜之間,世居地藏境內廣闊草原上的九原國,水草遭大軍焚盡,百姓徹底遭滅,當臨近九原國的黃泉國收到消息派軍來援時,素來搭蓋在草原上的帳篷與牲口眾多的畜圈已不復見,取而代之的,是眼前宛如鬼域般的死寂。
來得太遲了……
目睹九原國遭滅慘狀的黃泉國國王馬秋堂,自責地站在一地灰燼中,在一次次派去搜索的下屬來報中,他那顆原本還期望能夠找到幸存者的心,無法制止地往下掉至了谷底,當下屬再次來報時,他忍抑地握緊了拳心。
「段重樓知道這事了嗎?」鬼伯國地遠,就算派軍趕到,也已是于事無補,但發生這事,身為地藏的國王其一的段重樓卻不可不知情。
「末將已派人通知鬼伯國國王。」遭煙霧燻黑了臉的幽泉,心情沉重地在他身後稟報。
馬秋堂轉身看向他,「查出是誰干的了?」
「據報,此事乃帝國四域將軍之一孔雀所為。」
「帝國?」語氣宛如二月寒冰的他,自身上散放出的冷意,幾乎要讓腳下的星火凝凍成冰。
「是、是……」遭他眼神靂懾住的幽泉,倒吸口氣後,有些懼怕地低著頭。
熊熊怒火在他眼底翻騰,「此地有無活口?」
「無……」戰戰兢兢的幽泉,壓低了腦袋不敢直視他。「但九原國王子日前帶牲口出國買賣未在國內,屬下已派人傳訊請他速返。」
他撇過頭,「家國已毀,回來了又能如何?」
多年來三道與中土互不興戰,在帝國兵力于四域將軍麾下已達顛峰後,三道就算是有心想重返中土,但懼于帝國軍容壯盛,三道始終是想為而不敢為。可沒想到,首先打破雙方所偽裝的和平者,竟是帝國這一方,而帝國何國不挑,偏挑上了幾乎毫無武力、仰賴畜牧維生的九原國?
倘若帝國一如以往,仍是不將三道放在眼里,那麼此番挑釁是為了什麼?九原國究竟做了何事得付出滅國的代價?
「你可知孔雀為何興兵?」馬秋堂陰沉地看著這片已遭毀,卻可能連個原因都求之不得的焦上。
「九原國會遭此橫禍,听說是因為帝國諭鳥來諭,說是女媧已轉世回地藏,天孫則將重返天宮。」
「諭鳥?」他迅即回首,眼中盛滿了難以置信。
「是……」
馬秋堂不得不聯想,「那天宮是否也遭帝國派兵滅了?」
「方才末將收到消息,天宮三山中,托雲山天苑城已遭紫荊王所滅,事前,毫無警訊。」孔雀所挑上的九原國,本就不具什麼兵力,可紫荊王找上的天苑城,並不像九原國一般,沒想到紫荊王還是在短期內就將天苑城給鏟了。
「海道呢?」該不會也同樣遭到毒手了吧?
「諭鳥諭中未提及海皇,故海道三島未遭波及。」
馬秋堂意外地挑高一眉,就只因諭鳥未提及海道,故海道即可逃過一劫?看來不只三道的神子們相信南風之諭的傳說,就連帝國的皇帝也信這套,不然,帝國也不會突然發動大軍襲向遭點名的天苑城與九原國,以免日後神諭成真。
自眾神隱遁後,三道的神子們便一直在等待著諭鳥出現,期待眾神能夠重返人間,帶著神子們返回中土,這百年來,諭鳥的出現與否,儼然已成為三道精神上的唯一寄托,但現下想來,諭鳥雖是為三道帶來希望,可諷刺的是,諭鳥卻也一進帶來了毀滅。
「諭鳥還說了些什麼?」為免三道會再遭到帝國來襲,馬秋堂謹慎地再問。
「听說最後一只諭鳥在死前將神諭告訴了一名巫女。」
「消息可靠?」
幽泉有把握地頷首,「是咱們的眼線提供的。」表面上,在百年前皇帝下令將神子逐出中土後,中土與三道就斷絕了往來,但在暗地里,三道潛進中土境內的神子可不在少數。
絲絲風兒吹掀起馬秋堂的長袍,他轉首看去,天色漸明,再次揚起的南風吹散了重鎖大地的硝煙,微弱的晨曦穿透猶冉冉上升的濃煙,將黑夜間的慘劇清晰地映入馬秋堂的眼簾,他痛心地深吸了口氣,不忍地遠眺著觸目所及蔓延無盡的焦上,在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上,只見處處布滿了未燒盡的焦尸,昔日逐水草而居的鄰國百姓,再也無法回到他的眼前。
他朝身後彈指,「找出九原國王子,不許他輕舉妄動。還有,想辦法盡快找到那名巫女。」
「是。」
就著遠處地上的星火與晨光,馬秋堂踩著沉重的步伐來到一處停下腳步,低首直視地面一會後,他蹲子,緩緩伸出一手握住露出在殘燼外,那只屬于孩童的手。
稚子何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