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上) 第六章
「醒了?」
冰涼的綾巾在她額上擦拭之際,見她掀了掀眼睫,鐵勒微笑地看她在他懷中幽幽轉醒,並張大了一雙水眸怔看著他。
神智迷糊的戀姬挪開額上的綾巾,在他的協助下坐起身,迎面而來的冷清與微弱的光影,讓她不知身在何地。
「這里是哪?」望著陌生的寢殿,她茫然地問。
「大明宮。」他邊回答她邊至一旁點亮燈火,免得她會怕黑和不自在。
什麼?
必憶倏如倒灌的海水流回她的腦海中,憶起他做了什麼事後,她急急抬首看向窗外,外頭的天色仍是混沌的冥色一片,那一輪紅月已滑過逃言來到窗欞邊。
戀姬被嚇出了一身冷汗,「快點讓我回鳳藻宮!」再不回宮就糟了,要是被母後知道她被帶至這里,萬一母後跑來找鐵勒,或是去找聖上要人怎辦?
他斂去所有笑意,「不。」
「二哥。」她緊張地下楊,來到他的身旁揪著他的衣袖,「不快些讓我回去,父皇會知情的!」老天,希望這事還沒有傳揚開來,不然後果該怎麼收拾才好?
「我不在乎。」在他去把她帶回大明宮前,他就已把所有的後果都考慮過了,也就是因風險大,也必定會引起波瀾,他才刻意要做。
「難道你不怕父皇——」她才打算要他想個仔細時,他卻出聲截斷她的話。
「不怕。」他的目光一派安詳,坦然無懼。
戀姬松開他的衣袖,為他的態度和神韻感到陌生,這一點也下像是他會說出的話,從前,他下是最尊敬父皇且不違抗命令的嗎?
他冷冷淡道︰「要殺要剮,由他,但我不會坐以待斃。」
「你與父皇是怎麼了?」她驚疑無限,不明白他怎會有這些念頭,以前的他,不是最遵從父皇的命令嗎?
鐵勒微-起黑眸,「我只是不願再受任何人的支配。」
多少年了,一路走來,他沒依靠過任何人,他所得到的全是自己用血汗掙來的,父皇給過他什麼?啊,身份,父皇給過他一個貴為皇子的身份,但也僅有如此,除此之外,父皇給過他什麼?父皇憑什麼指揮他?若是站在父皇是人君的立場,那麼他很想告訴父皇,他情願只是名平凡庸碌的小百姓,這個人臣,他當不來也不願當,他下願再受任何人指揮,往後再沒什麼人能夠命令他什麼。
今日他會如此,不是沒有原因的,回想以往,無論日子再怎麼樣苦,都還有一雙等待的眼眸會看著他,當他知道連那雙眼眸都將被別人奪走時,他才明白委屈自己並不能得到什麼,反而是失去得更多,現在,能不能自父皇那邊得到什麼對他來說已經不重要了,現在他只想留住戀姬,不計代價。
戀姬別過眼,「父皇和你之間的事,與我無關。」雖然她也明白,這件婚事能成,背後一定有著父皇,只是她不願去猜測父皇是否已然知情內幕,或是究竟知道了多少。
「有關。」他說得斬釘截鐵,「我不會任由你被父皇或是他人奪走。」她身為父皇的手中棋,只要父皇將她握著一日,他就一日不自由。
戀姬听得怔住了,忽然對今夜的種種有所頓悟。
「把我帶至大明宮,你特意這麼做,是想報復父皇還是龐雲?」他的話里全是父皇,讓她不得不以為,他不只是想自龐雲的手中將她搶回來,他更是故意想……做給父皇看。
他不打算隱瞞,「父皇。」
「為什麼?」是父皇又對他做了什麼嗎?還是父皇找了什麼借口想把北狄自他手中拿走?
鐵勒定眼看著她盛滿疑惑的水眸許久,匆地伸手月兌去自己的外衫、內衫,將上半身蔽體的衣裳全都月兌去,讓她親眼看看他積壓在心底的那些恨的由來。
驚聲抽氣的戀姬以手掩住口鼻,難以相信眼前所看到的是真的。
「這些傷是怎麼來的,我已不能全部記得。」面對身上無法細數的傷痕,他不帶任何表情。「若是說我對父皇無怨的話,那是假的,我比任何人都渴望他能愛我一點,也比任何人都恨他。」
鼻酸的戀姬幾乎無法成言,抖顫地朝他伸出手,撫過他身上處處錯落不全的大小傷疤。
「父皇他……他到底對你做了什麼?」這些年來他過的是什麼日子?父皇怎會忍心把他折騰成這樣?好歹他也是個皇子啊。
「他只是沒有救我。」鐵勒沉著聲,「我之所以能忍,是因為有你在,只要有你在這等著我回來,那麼我便還有個可以回來的家,但若是連你都不在了,那麼我就無處可去了,因此我絕不讓他把你奪走。」
她的淚落了下來。
憊沒來得及思考或凝聚意識,她甚至還沒理清這份為他心疼的感覺是什麼時,她的淚便已淌下了面頰,為遍體鱗傷的他深感不舍。
原本她以為自己可以理解他為何總是這麼孤獨,可是現在她才發覺,她所知道的他根本就不多,也不明白他的孤獨有多深,他只讓她看好的一面,他只讓她看不會為他感到心酸的一面,因為他知道,她一定會為他掉淚,更會想伸出雙手撫平他的創傷,他不要別人的同情。
「別哭。」鐵勒以指勾去她眼角的淚,溫暖的掌心來回地輕覆她柔女敕的粉頰。
戀姬心痛難抑,將他的掌心緊按在面頰上低泣,為他所做的深感不值。枉他縱橫沙場無數,卻連個家都得不到,唯一的心願,就是留住愛他的人;在朝中如東升旭日的他,下了朝後他還是獨個兒,身邊連個知心人都沒有︰富足如他,以為他什麼都不缺,誰曉得,在他衣衫下,卻藏著許多年少時求之不得的痛苦回憶。
一直以來,他就是只獨自飛翔的孤鷹,他只是想找個地方站立,多麼渴望有棵枯木可棲,可是在這座天朝里,他無處可去。
啊,她也一樣無處可去啊,住在嘯月府中,終究也是個外人;回到宮中生活,多年來的距離讓每個人都生疏,誰也拉不近;若是嫁至龐府,或許能夠有個家,但身為她的良人的那名男子,卻不是她所想要的……「從今日起,我的所作所為將不再為父皇、也不為天朝,我只為我自己。」什麼規矩方圓,他都不管,他的戀情也容不得人來指揮操控,該是他的,他就不會放。
隱隱感受到他放棄一切的決心,戀姬微微打了個冷顫,硬生生地收回掌心,但他捉住她欲走的柔荑按回胸前。
「近日之內,我要回北狄。」鐵勒緊握住她,深怕一放開,就再也握不住了。「這次一定,或許再不會回來了。」
她悚然一驚。他不回來?不回來他還能上哪去,難道他要永遠待在北狄嗎?那她,豈不是永遠都見不到他了?
「我要帶你一塊走。」他再次重復以前曾對她說過的這句話。
原本他是不想傷害她的,但後來他才醒悟到一點,無論他選擇的是退讓或是強求,對她來說皆是傷害,既是如此,與其讓她嫁予他人,而他們兩人再暗自神傷,還下如將彼此綁在一塊,即使是會互相傷害,也好過永遠不能在一起。
戀姬不斷搖首,「我就要出閣了。」
「我不會允許。」他一手支起她小巧的下頷,一字字地告訴她。
她撥開他的指尖邊後退邊問︰「你有沒有想過龐雲?成全了你自己,他呢?他這個名正言順的駙馬該怎麼辦?」如果每個人都像他那麼自私,那她要怎麼辦?她成全了這個就對不起那個,更何況龐雲是被她扯進來的,她不能對不起龐雲。
「我與龐雲間究竟誰是誰非,這還很難說清楚,至少在我眼中,奪人所愛者是他。」鐵勒大步上前一把攬獲她的腰肢,低首哽聲地問著她︰「在你念著他時,你有沒有想過我?我只是個凡夫俗子,我也會痛的。」
他也會痛,那她呢?誰來幫她做選擇?
戀姬的眼眸閃爍著,分不清對他究竟是愛還是憐,事實上,她再也分不清她對此刻的鐵勒的感覺是什麼,想放開他,又怕他會陷入無底的孤寂困境,若是不放開他,殷殷期盼著婚禮來臨的龐雲將不知會有多傷心……為什麼她總是要做選擇?明明她就是不想做的,選了一個又還有一個在後頭等待著她再做出抉擇,無止無境,永不罷休……她倦累地閉上眼,「到底還要我如何,你才肯死心?」她都已經把自己的一生葬送在指婚上了,鐵勒究竟還希望她怎麼樣?
「我不會死心。」鐵勒俯低了身子,以額抵著她的額問︰「最了解我的人,不就是你嗎?」
她听了,淚水無聲地滔滔傾流,怎麼也掩不住,並對哭不出聲的自己感到絕望。
其實自她注意到他的心意時,她就該知道,她注定是沒有去路了,可是她還是不想就這般臣服于兄妹畸戀的命運中,她還是試著想掙月兌開來為自己覓條生路,她都已經把心放下決意要嫁入龐家,不再過問這段下該發生在她身上的情愫了,他又何苦再來糾纏?
「戀姬。」他輕輕喚著她的名,溫熱的吻落在她的額上。
她嚶泣地避開,但他的一雙大掌卻固定在她的兩頰上,將她捧回他的面前。
「戀姬。」他的吻移至她的眼角,試著把她的淚都吻去。
她伸手想推開他的臉龐,不意卻模到在他頰上的淚,這淚或許是她的,也或許是他的,無論是誰,這使得她再也走不開。
「戀姬……」他申吟地低嘆,在感覺她一雙猶疑不定的柔荑,悄悄環至他的頸後將他拉近後,側首密密吻住她的唇。
他的吻,嘗起來有點苦澀,對于他的淚,她感到驚惶失措又復憐惜,體內蒸騰的血液,像是千川歸海急速地奔流,她幾乎可以听見血液呼嘯而過的聲音,親密的吻觸、繚繞的體溫,還有他溫熱的鼻息,混雜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片惑人的迷網,不停重復著在她耳畔的低語,讓她開始分不清這是夢境還是真實。
靜夜中,他的低喃,像極了盤旋的魔咒,一聲,又一聲……***
冷天色覺得自己愈來愈不務正業了,打從那夜自鳳藻宮帶人回來後,他就像只專門替鐵勒看門的看門狗,而且在看門之余,不時還得負責咬咬人,不然就是面無表情的賞人家吃吃閉門羹,要不就是掛了張笑臉打發來客。
咧嘴僵笑,這招是用在跑來大明宮想要索回女兒的皇後娘娘身上;面無表情,是專門用來對付那些進不了大明宮,就把他罵得狗血淋頭的皇子們;而眼前這個龐雲,則正好可以讓他發泄一下這陣子因當看門狗,所囤積在月復里的不滿。
他心情惡劣地兩手環著胸,上下打量著這個硬是闖進紫宸殿,口口聲聲要見鐵勒的不速之客。
「刺王是你說見就能見的嗎?」這個太子侍讀,也下掂掂自己的斤兩,大剌剌的就跑來他們大明宮要人?就算他今日貴為駙馬爺又如何?他們這廂可是權傾朝野的皇子哪。
龐雲下屑地冷哼,「他當然不敢見我。」
「不敢見你?」冷天色自鼻管里哼出兩道冷氣,「笑話,你以為你有三頭六臂啊?」
「他做了什麼事全朝的人都心知肚明!」全朝上下的人都知道鐵勒愛上並搶了自己的妹子,如此敗德喪倫鬧得舉國皆知,鐵勒自是無顏見人。
「什麼事?哦,你指十公主這件事?」冷天色不痛不癢地挑挑眉,「對,人是我們搶的,那又怎樣?」他們本來就沒打算要瞞,是那個多事的太子自個兒跑去幫他們收拾殘局的,鐵勒還認為臥桑很雞婆呢。
龐雲懶得再跟他羅唆,「十公主在哪里?」
「就在里頭。」他大方地伸出一指比比身後,「你若想把人帶走,我不攔你。」
龐雲听了當下就繞過他往里頭走去,但才踏入門內不多久,暗處隨即竄出兩名殺氣騰騰的鐵騎兵,同時舉手揚劍將他架住。
無法動彈的龐雲忿忿難平地回首瞪著冷天色。
「干嘛,眼楮大呀?」冷天色覺得自己被瞪得很莫名其妙。「我只說我不攔,但我可沒說其它人不會攔。」鐵勒早就吩咐過了,他這個守門人若是看不住,一切就交給里頭的鐵騎兵,他只是照鐵勒的話壩邙已。
強硬逼自己沉住氣的龐雲,也覺得自己獨闖大明宮是少了點考慮,但在知道戀姬在鐵勒這里後,他就是怎麼也克制不了那股沖動,他無法忍受鐵勒的存在。
是的,他一直對鐵勒感到不安,對他而言,鐵勒是個令他日夜難安的背上芒剌。雖然是戀姬托人主動找上他的,但他很明白,不愛他的戀姬會找上他的原因是什麼,他竭力不去想,不去探究戀姬真正的目的為何,在戀姬的身旁,她人在,心卻不在,她的雙眼總會不自覺地飄向西內大明宮的方向,但他寧可告訴自己,只要他不去拆穿,那麼總有天,戀姬會如他所言地愛上他。
可是他還沒有等到那一天的來臨,鐵勒便將她自他的手中奪走了。
「再不讓我進去,我會叫聖上來要人。」他深吸口氣,決意下管他人是否阻攔,他還是要再試試看。
冷天色打打呵欠,「去啊,又沒人攔著你。」
「天色,別跟他廢話,把他弄定。」剛從翠微宮回來的鐵勒,在自己的地盤上見到這號情敵後,二話不說地就下逐客令。
「刺王!」龐雲回過頭來,忿忿難平地對他欲入內的背影大叫。
鐵勒視若無睹地與他擦身而過,而冷天色則是朝架著龐雲的鐵騎兵拍拍兩掌,打算把他拖出去免得惹惱了鐵勒。
不甘心的龐雲硬扯住腳步,「你沒權力將十公主軟禁在這里,把她還給我!」太蠻橫無理了,將即將出閣的妹子強行擄回大明宮就算了,他還將她軟禁,就連皇後親自登門也無法索回十公主,就算他在朝中再怎麼權大勢大,他也沒有資格這麼做!
「還給你?」鐵勒止住腳步,微微-緊了黑眸。
龐雲挑釁地揚高下頷,「她是我未過門的妻。」光就聖上親自下詔的這一點,他就比任何人都有資格把戀姬帶走。
他冷冷一笑,「她這輩子都不會踏進你龐家一步。」
「染指自己的妹子,你不覺可恥嗎?」龐雲木然地、一字字地問,低低的冷音徘旋在空曠的大殿上。
鐵勒此時的聲音听來,也與他如出一轍。
「奪人所愛,你又不卑鄙嗎?」是龐雲咬住了戀姬有意避開他的這個機會,硬生生地介入他們兩人之間的,論先來後到,第三者這個身份,是龐雲不是他。
龐雲不敢置信地張口瞪眼。奪人所愛?簡直就是厚顏無恥到了極點,他怎敢說得那麼理直氣壯?他知不知道他愛上的人是誰?是他嫡嫡親的妹子呀,在他眼中,到底有沒有一絲絲的道德倫常?這種話虧他說得出口!
「她不愛你。」盛怒之余,他什麼也不想,只想把對手擊倒。
鐵勒不以為然,「這句話中的「你」是指誰,咱們心底都有數。」
龐雲氣息猛地一窒,又痛又恨地看著眼前與他對峙的男人。
雖然他的身形不似武人出身的鐵勒那般精壯,但他們的容貌輪廓卻很肖似,每每看著鏡中的自己,他總為自己感到不平,因為戀姬在看著他時,他知道,那雙水眸所凝望著的人並不是他,而是……鐵勒。
他多麼想告訴戀姬,他不是鐵勒的替身,也不是她用來逃避鐵勒的盾牌,他只是個想愛她的男人,雖然明知她並不愛他,但他知道,一旦他錯過皇後的提議,他就再也沒有機會接近她了,因此就算明知她是利用他也好,他還是相信自己終能夠打動她的芳心,讓她明白除了鐵勒外,她有更好的選擇,只要她好好看著他,只要她……肯真心撥一眼給他。
努力隱藏的心傷被人不客氣地刨刮出來後,蓄勢待發的龐雲,忍不住要鐵勒和他一樣也來個鮮血淋灕。
「我承認她並不愛我,但至少我能給她的都是天經地義,你呢?除了抬不起頭還要受眾人唾罵外,你能給她什麼?」要說劣勢,鐵勒的情況比他來得更險惡,即使戀姬所愛的人可能是鐵勒好了,在外在的因素下,戀姬就算是想愛也不能愛。
鐵勒怔了怔,別過頭下想承認,「她不會在乎那些的。」
「她不在乎?若是她不在乎,她還會同意下嫁于我?」佔著理直、傍著氣壯,他乘機步步進逼。「清醒點吧,你們在一起根本就是個錯,你只會讓她痛苦而已,唯有把她交給我,她才能好過!」
「住口……」鐵勒的雙眼狂猛地鎖住他,忍抑地自口中進出話。
他無懼地繼續直前,「少用武人那套來威嚇我,我不吃這套!」
一杯羹,難兩嘗,他們都因愛而恨,因恨而想毀滅對方。這是一座戀姬親手闢的戰場,他們這兩個已經入局的沙場走卒,自踏入後便只能前進不能後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為什麼會這樣呢?往日無怨近日無仇的兩人,在懸宕的氣息中,無言地凝望著彼此的眼眸。
除去身份不談,鐵勒只是愛上個女人,他沒錯。
龐雲也只是愛上個讓他魂縈夢牽的女人,他也沒錯。
那,究竟錯的是誰?戀姬嗎?
他們都不會承認的,就是因為愛她,因此他們絕不承認她有錯,即便這是她一手造成的,他們還是情願怪罪對方也不把一絲絲的罪責讓她承擔,因為太珍貴、太得之不易,這世上,就只這麼一個戀姬,而愛情,則是條僅能容下一人的狹路。
鐵勒陰沉地開口,「天色,把他拖出去,別再讓我見到他的臉。」他不想去考慮後果,也沒什麼好考慮的,留下龐雲,日後只會成為大患而已,難保戀姬不會有回頭的一天。
冷天色必須考慮一下,「確定?」听說這家伙的老爹和叔伯們,全都是太子跟前的太子太保、太傅,若是要說來頭,他的來頭的確不小。
鐵勒冷瞪他一眼,「再羅唆你也給我滾。」
「好吧。」冷天色模模鼻子,識相地朝兩名鐵騎兵擺擺手。
「慢著。」在龐雲被扯拉向殿外時,收到舒河給的消息而趕來的臥桑,及時攔住那些正準備順鐵勒意的人。
冷天色沒得商量地向他搖首,為難地指指身後正怒火暗涌的鐵勒。
「老二。」臥桑無奈地嘆息,「再怎麼說他都是我手底下的人,你就賣我個面子。」雖然舒河已經盡力壓住龐雲兩三日,但到底,還是讓龐雲跑來這了,他要是沒趕來,他要怎麼去向那一票太子太保、太傅們解釋?
「把他攆走。」鐵勒思忖了半晌,看在臥桑的份上,只好火大地改口。
遭人救了一命的龐雲卻不願走,反而質問起臥桑來。
「殿下,你就這般容忍他做出如此有辱國體之事?」他不訓斥鐵勒也不叫鐵勒把戀姬交出來?為什麼他要對鐵勒睜只眼閉只眼?
「有辱國體?」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心火驟起的鐵勒轉過身嘲弄地問,語中笑聲刺耳。
臥桑趕在鐵勒被惹毛之前,朝他伸出一掌要他忍忍,然後轉身對另外一個也是憤濤難止的人開導,「龐雲,這是我們皇家的家務事,別扯到整個天朝去。」
「皇家的家務事?」龐雲馬上弄清楚了狀況,「你護短?」怪不得日前他會對外下那道太子諭,搞了半天,他是想讓鐵勒全身而退!
臥桑不承認也不否認,「我只是不想把事情鬧大。」
無論說得再怎麼冠冕堂皇,即使是傻子也听得出來,臥桑也站在鐵勒那邊是個鐵錚錚的事實,龐雲終于知道,如今,他是四面楚歌了。
他狠目微-,直瞪向鐵勒,「日前我已將你奪人妻這事奏請聖上聖裁,就算你不交人,到時你還是得把十公主交出來!」
「龐雲。」臥桑對這件事一無所知的他有些同情。「聖上已做出聖意。」今日在鐵勒親上翠微宮後,聖上已接受他所提出來的提議了。
「什麼聖意?」
鐵勒微笑地接口道出他今日去翠微宮的收獲︰「你與戀姬的婚事,就此告吹。」
「什麼?」他萬萬沒想到,連忙拾首看向一旁的臥桑,「殿下?」
臥桑感慨地拍拍他的肩,「父皇已頒旨了,你進翠微宮領旨吧。」
「聖上要壓下這件事?」除了臥桑外,就連聖上也要忍氣吞聲?
「對。」他可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說服父皇別找鐵勒的麻煩,免得他們父子之間的小事,會對天朝造成無可彌補的大事。
龐雲心灰意冷地看著他,「你沒阻止聖上這麼做?」
「別怪我。」臥桑無能為力地攤攤兩掌,「你該知道我的為人的,個人之事,我向來是擺在家國之後,為了朝野的穩定,我不能阻止聖上。」
龐雲听得舉步騰騰後退。說得真好听,個人在家國之後?為了朝局著想,臥桑當然是選擇私了,但實際上,臥桑不過是為了保護與他手心手背皆是肉的皇弟而已。
「你等著,這件事我下會善了也不會放棄。」他再抬首看居高臨下的鐵勒一眼,兩手掙開身旁的鐵騎兵舉步離開。
「你來做什麼?」龐雲才走下久,鐵勒馬上就想把臥桑也趕回去。
「父皇要我來問你的答案。」臥桑疲憊地梳著發,「你要接受哪個條件?是要與戀姬一起離開國內,還是把戀姬交出去?」
他毫下考慮,「我不會留在國內,往後也不會與戀姬一同出現在京兆。」
他還記得今早在翠微宮里的情形,當他站在下頭,親耳听父皇在眾臣面前,說出愛子、愛才,所以不得不忍痛割舍他時,他想冷笑。
虧父皇在人前扮得那麼真,其實他們都心知肚明,父皇刻意如此,不過是為了替自個兒找個台階下,所以才特意作戲給眾臣與眾皇子看的,既然父皇願演,那他也樂得配合,反正他們父子倆早就無法共處于同一座皇城,他的離開,對他、對父皇都好,而且父皇正可松口氣,不必再日夜提防他將鐵騎大軍帶回朝,是否有不軌之心,或是想圖謀竄位。
為人臣、為人子如此,夫復何言?他走便是。
「你打算何時起程?」也希望他選這個答案的臥桑解月兌地吐口大氣。
「我會盡快。」多留一日,便危險一日,誰曉得父皇會不會變卦?誰又知道不甘的龐雲想做些什麼?為免夜長夢多,他必須快點帶著戀姬離開。
臥桑只頭痛一個問題,「戀姬願跟你走嗎?」
他心意已定,「我並不打算給她機會選擇。」即使她會恨他也好,他已是起手無回了,她不能不跟他走。
「老二……」嘆息連天的臥桑就是怕這樣。
鐵勒不想多听一句,只在往里頭走時撂下一句話,「叫那個姓龐的離戀姬遠一點,否則,下回可別怪我不賣你面子!」
「殿下?」在鐵勒走後,冷天色走至他的身旁,好奇地看著他仰天長嘆的模樣。
「往後,幫我看著他們兩個。」臥桑拍著他的肩頭慎重地交代,「幫幫戀姬,也幫幫鐵勒,別讓他們傷了彼此。」鐵勒到底知不知道,這條路,不好走啊。
「放心,我會的。」善體人意的冷天色,明白地朝他頷首。
***
午後的大明宮很寧靜,燻人的風兒在長長的木質殿廊上徐拂而過,鐵勒親手為她懸于檐下的風鈴,鈴下隨風搖曳的紙片,帶來了叮咚叮咚清亮響音,坐在殿廊上的戀姬一聲聲听著,感覺那聲音與鐵勒的心跳很類似,都是遙遠的,都是經歷過風霜的。
住餅嘯月夫人府上、鳳藻宮,或偶爾去太極宮住上兩三日的她,最喜歡的是這座大明宮,在這里,清靜無憂,沒有煩人的人與事,有的只是寧靜,這座宮殿和它的主人一樣,都是空蕩蕩的,好似沒有靈魂一樣。
正被鐵勒軟禁在此的她,是不該有閑情逸致來想這些的,她應該想辦法離開這里,也該快些回到鳳藻宮不讓眾人為她擔心,可是自來到這後,她變得不想走不想離開,她只想暫時-開令她左右為難的那些事,短時間內不去想得太多,只用一雙眼專注地看著鐵勒就好,至于其它的事,她還不想去面對。
清脆的鈴聲中,身後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傳來,她皺了皺眉,听出那並不是鐵勒的腳步聲,微撇過螓首,就見一群宮娥正忙碌地收拾著東西。
她納悶地看著,「你們在做什麼?」從昨日起這些宮娥就忙進忙出地打點著各種東西,到底是大明宮的什麼人要出門遠行?
爆娥們相互交視了一眼,有默契地全都保持緘默,手邊的動作片刻也沒停。
「回答我。」戀姬愈來愈覺得大明宮里的人都像個木偶似的,不會答腔也不說話,鐵勒手底下的人除了冷天色比較聒噪外,其它人全都是這個樣。
殿里仍是靜默一片,忽然間,殿外的一名宮娥臉色蒼白地跑進殿內,與殿里的掖庭交頭接耳地說了一會,就見掖庭沉肅著一張臉,命她快些去雲霄殿向正在議事的鐵勒通報,宮娥前腳才走沒多久,陣陣又急又重的腳步聲隨之在殿廊的遠程傳來。
戀姬站起身再度側耳細听。這步音也不是鐵勒的,今日大明宮怎會這般熱鬧?
在她還未猜測出宮里是來了哪位貴客時,為皇後擺駕的東內掖庭已開道來至殿廊上,接著在後頭出現的皇後,再也不是素來雍容華貴、落落大方的皇後,此刻她的臉色看來,令人有些悸怖。
「母後?」戀姬不明所以地望著她鐵青的臉龐。
「你……」皇後愈走愈快,快步直定至她的面前,手起手落間,使勁地將一巴掌摑向她,語帶憤恨地進出,「下賤!」
「公主!」大明宮的宮娥們慌忙扶抱住軟坐在地的她。
漫天的暈眩充斥著腦海,坐在地上的戀姬怔訥得無法言語。
自小到大,她從來沒听過如此惡毒的言語,更遑論這話是出自于自己的母後、貴為一國之母的皇後娘娘。她一手撫著麻燙得沒有感覺的臉頰,無從明白地抬首望著勃然大怒的皇後。
筆後氣得咬牙切齒,「好好的公主你不當,竟做出這種敗德毀譽的丑事來……」
「我……我做了什麼?」神智還下能攏聚的戀姬茫然地問,完全不曉得自己是做了什麼而招來她那麼大的怒氣。
筆後踩著忿忿的步子在她面前走過來又走過去,未了,兩腳停定在她的面前瞪眼喝聲怒斥。
「駙馬是哪一點待你不好?他是哪比不上鐵勒?你居然放著駙馬不要情願跟他走?」當初龐雲與女兒的親事是由她牽線,可萬萬沒料想到,戀姬居然私戀自己的兄長,這幾日來不但與鐵勒同寢同居一室,還鬧得全朝皆知,使得聖上不得不毀婚退約,這要她怎麼給龐雲一個交代?
苞他走?跟誰走?鐵勒嗎?戀姬的水眸不定根地飄搖著。
眼里看著母後憎恨惡毒的面孔,耳里听著跟著母後來的那些掖庭的耳語,太多的話語充斥著她的耳鼓,使得她一時分不清事情的原委,更不知她究竟做錯了什麼,頰上的熱度稍微退了些,陣陣銳痛像在臉上扎刺著,令她難受得只想找個地方喘息。
熟悉的大掌匆地抱攬住她,讓她倚進他的懷里棲靠,有些暈茫茫的她抬眼一看,見到來者是鐵勒,忙想離開他的懷抱,但他不讓她退開,反而將她抱得更緊,並將她的每個舉動皆看進眼底。
他兩眼朝旁微微一瞥,馬上明白戀姬所忌諱著的人,正是那名跑來這里賞了她一記耳光、臉色氣得匆青匆白的皇後。
「天色,送皇後娘娘回鳳藻宮。」音調低寒的他朝身後下令。
筆後鳳目微-,戰栗地自口中進出,「誰敢踫我?」她好歹也是母儀天下、權掌後宮的皇後,難不成小小一名皇子動得了她?
素來只听從一人命令的冷天色,半分執行命令上的困擾也沒有,硬是當著將下頷高高揚起的皇後面前,先是嚇走了一票掖庭,再慢條斯理地朝皇後靠近。
戀姬看了急忙大喊︰「冷天色,不許無禮!」
冷天色猶豫地看了鐵勒一眼,在鐵勒不情願地頷首後,他這才止住腳步。
「別藏著,讓我看。」鐵勒將她的小臉轉回來,心疼地想拉開她緊覆著不放的掌心。
她惶然地拉緊了他的衣襟,「二哥,你做了什麼事?」母後會如此震怒定是有原因,而原因,似乎就出在他的身上。
听她叫得如此親昵,皇後心焰更是無法遏止地熊熊蔓燒。
「你還有臉叫他二哥?」這個稱呼此時听來格外刺耳,都做得了這等好事,他們還以兄妹相稱?
兩眼直視著戀姬臉上明顯掌跡的鐵勒,緩緩側過首,清冷憤懣的眼眸直盯上皇後,「皇後,此乃大明宮,不是您可以為所欲為的鳳藻宮,下回您要動手前,請您先考慮清楚。」
他的眼神,令皇後結結實實駭了一跳,但顧著自己的身份,她又硬撐著不軟弱敗陣下來。
她厲眼相對,「你威脅我?」吃了熊心豹子膽了,他眼底還有沒有她這個尊長?
鐵勒低聲冷哼,「難道我在和您說笑?」他說得還不夠白嗎?
「別這樣……」眼看大勢不妙,戀姬忙想-住鐵勒的嘴,急急轉身代他圓場,「母後,二哥不是有心的,您別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然而鐵勒並不領情,依舊正視著皇後,「父皇已答應我與他之間的協議,今後,戀姬便是我的人,除了我外,誰也不許踫她一根寒毛。」
筆後緊咬著牙,「你……」這麼多年來,她與西宮娘娘之間的舊怨還未了,如今再新添一樁,就算往後聖上再怎麼說項,東內與西內的宿仇她絕不輕易言和!
戀姬怔在鐵勒懷中,一時之間還無法回過神來,直到怒氣沖沖的皇後離開後,她才緩慢地眨了眨眼。
「什麼協議?」她仰起螓首,一瞬也不瞬地望著將她瞞在鼓里的他。
鐵勒睨了她一眼並不答腔,伸手接過冷天色遞來的濕綾巾,沉默地替她敷著紅腫的面頰。
「冷天色,回答我。」在他的身上找不出答案,她又轉向另一人。
冷天色為難地僵著眉心,「這個……」讓她知道還得了?要是她因此而不肯去怎麼辦?而且鐵勒都下令三緘其口了,誰敢說?
遲遲得不到答案的戀姬,在總結了皇後的反應與他們的沉默後,匯聚在她腦中的結果,形成了一種讓她感到恐懼的害怕。不等他們的回答,她推開鐵勒的臂膀,搖搖蔽晃地站起身後,鎮壓下腦中揮之不去的昏茫,撩高了裙擺便快步地往外跑去。
「十公主……」冷天色為她捏了把冷汗。
「讓她去。」鐵勒知道她會去找誰,他站起身詢問一旁的宮娥︰「東西都收拾好了沒有?」
「都收拾好了。」
他彈彈指,「把東西都放上車,待會就出發。」
「可是公主她……」冷天色猶疑不定地望著外頭,不知道是否該先去把戀姬捉回來。
鐵勒沉默了半晌,邊向他吩咐邊往外走,「立刻去準備上路,我們隨後就到。」
在大明宮宮外,自巡守的衛兵那邊搶了匹馬後,在奔馳前往太極宮的路上,指著她交頭接耳的人們紛紛不絕,這讓孤身前往太極宮的戀姬更是忐忑難安,就怕已發生了什麼她沒來得及阻止的事,使得她不住地加快速度,在抵達太極宮後,不及宮人通報,也無視于攔阻的人們,直朝臥桑所處的含涼殿而去。
「十公主?」離蕭愣看著她自他的身邊擦身而過。
「大哥!」
「你來這里做什……」臥桑在听見她的聲音後皺眉地抬起頭來,隨後訝愕地瞪著她腫了一邊的臉頰怒問︰「你的臉!誰打的?」
「父皇與二哥有什麼協議?」戀姬不理會他,求知若渴地捉緊他的衣袖。
臥桑哪看得下去,「我先找人治治你的臉……」她長這麼大,就連父皇、母後都舍不得打她一下,怎會在鐵勒那邊受這種委屈?
「大哥,告訴我。」她在他欲招手叫人來時拉下他的手,不死心地望著他的眼眸。
「你先告訴我誰打的。」他不是已經明令誰都下許上大明宮找碴的嗎?是誰去那里鬧的?
「是母後。」她隨口應著。「他們之間的協議是什麼?」
知道是誰動的手後,臥桑滿月復的怒火瞬間沉澱下來。
低首看著她的模樣,他已能大略地猜出她在大明宮出了什麼事,也知道鐵勒並未將她即將去北狄的消息告知于她,所以她才會跑來這找他。反正早說晚說,遲早都是要說,與其讓鐵勒那個不會解釋的人來向她說明,還不如就由他來為鐵勒解釋一番。
「條件一,你與鐵勒即刻離京,往後不許你們倆同時出現在京兆。條件二,鐵勒必須放你走,往後也不許糾纏。」他嘆口氣,心疼地撫著她的臉,「只要鐵勒擇其一,父皇就對你們的事不予追究。」
戀姬愕然地張大了水眸,「為何要有這道協議?」她還以為這陣子她在大明宮里過得風平浪靜,豈知,在大明宮的外頭卻是巨浪滔天。
「全朝都已知道你們的事,不這麼做,父皇顏面蕩然無存,鐵勒也難逃削爵之禍,這是萬難中的兩全其美之法。」他在想,也許是父皇看出了他想保全鐵勒的心態,故而才會答應得那麼快,往後,或許是該輪到他多提防父皇一點了。
「那龐雲呢?」腦海中的思維糾結成一團,她一手撫著額,試圖凝聚起心神。
臥桑不自在地撇過臉,「他已不再是駙馬。」保得了鐵勒,他就勢必要對不起龐雲。
戀姬呆立在原地,好半天沒有任何反應。
耳邊,彷佛可以听見滿朝文武的竊語頻頻,和流竄在大街小巷的流言蜚語,種種聲音混雜成一種龐大刺耳的耳語,就算是鐵勒那夜留在她耳畔的柔情低喃,也抵擋不了它們這般蠻橫地入侵她的雙耳。
頰上依然悶痛發燙,她伸手輕撫。怪不得母後那般鄙視憎恨,怪不得會那般不遺余力地打她,連自己的親生母親都無法容忍了,那天下人呢?天下人又將如何看鐵勒?
一步已是錯,再步步走下去,她要錯到何時?
她茫然地啟口,「我不去北狄。」
世人要怎麼唾罵她都可以,但這個罪別落在鐵勒的頭上,他辛苦奮斗了那麼多年,他的每一分榮耀都是他應得的,別讓他因她而成為千夫所指的對象,別讓他因她而失去。這個罪也別讓龐雲去承擔,龐雲只是痴心愛她而已,他還那麼年輕,前程一片燦爛,往後在朝中大有可為,萬不能因她而斷了他的仕途。有錯的人,不是他們,別讓她離開這里去北狄,讓她留下來彌補……如果,她真能在每個人心房上的那道缺口彌補些什麼的話。
「父皇已下旨了。」早料到她定是這種反應的臥桑,嘆息之余也只能要她面對現實。
戀姬心急如焚地轉身想去翠微宮找父皇說清楚,但未走兩步,她又生生地扯住腳下的步子,靜看著追來太極宮的鐵勒。
鐵勒朝她伸出手,「該起程了。」
「大哥,救我……」她心慌意亂地搖首,忙不迭地奔回臥桑的面前向他求援。「我要留在京兆,我不能去北狄的!」她要是去了,那麼他們三人的糾結就再也解下開了,而她往後將背負些什麼、將過著怎樣的日子?
「我……」臥桑試著出聲,但到底,還是把到了舌尖的話收回來。
「我不去,我下跟你去北狄……」眼看著鐵勒一步步定來,她忙躲至臥桑的身後。
鐵勒停止了步伐,淡看臥桑一眼。
「小妹,別這樣。」臥桑探出一雙大掌,將躲在身後的她拉出來,並且在她不肯松手時拉開她。
戀姬錯愕地看著他拉開的手,「大哥?」
「聖諭已下,听話,別讓大哥難做。」臥桑在她的掌心上拍了拍,並輕輕把她推向鐵勒。
她空洞地問︰「你幫他?」不伸援手不要緊,他怎可以支持鐵勒這麼做?為什麼他要和父皇一樣睜只眼閉只眼?
神情復雜的臥桑不語,藏有千言萬語的眼瞳直視向她身後的鐵勒。
「我要去見父皇和母後……」望著默然的他,她不敢置信地顛退了幾步。
鐵勒一手勾抱住她的腰肢藉以穩定她顛簸的身勢,然而她卻顫縮了一下,赫然明白,無論她是否同意,他們都決意強迫她去北狄,事情沒有轉圜的余地。
「放開我!」她在他的懷中掙扎著。
為免她會傷了自己,也可順道免去她前往北狄路上的舟車之苦,鐵勒點了她的穴並將她抱至自己的身上,抱牢她後便轉身準備前往白虎門與冷天色會合起程。
臥桑一掌搭上他的肩頭,「待她好一點。」
鐵勒的腳步頓了一會,朝他重重頷首後,又復邁開,直朝明亮的宮門而去。
***
入夏的北狄,沒有京兆年年進入盛夏後燠人欲窒的燻熱南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在風勢中,綠波伏傾千里,蕩漾成一波又一波的碧色海浪,吹在草原上的風兒涼爽清鮮,伴著青草沁人的香味,讓人在午後時分舒適得昏昏欲睡。
然而,戀姬卻再也睡不著。
自強行被帶至踏上北狄的路途後,一路上,她能醒來的機會並不多,每回在路上醒來,不多久,又被怕她想回京的鐵勒再度帶入睡海,直至他們走得夠遠,即將來到鐵勒部署在北狄邊城外的鐵騎大營,鐵勒才讓無法獨自回京的她重獲操控睡眠的自由,可是她卻從那日起,變得夜夜無法入寐,鎮日里也清醒異常,她好象已經把未來十數年的睡意全都睡盡了。
為了她突來的病,鐵勒緩下大軍回營的速度,全軍暫歇在邊城外以利鐵勒尋找大夫為她治病,然而就在大軍停下來後,戀姬卻變得焦躁起來,無法再這麼任由他一意孤行地帶她回營。
伸指悄悄撥開帥帳的帳簾,戀姬在縫隙中朝外看去,發覺知道她有回京之意的鐵勒將她看得很緊,外頭全是來來回回的衛兵,就連冷天色這號手下大將,都親站在帳門前看顧以免她會逃跑。
她不是他的人犯。
放下帳簾,她思索地在帳中踱來踱去,想不出有什麼法子可以離開這里,不意望見放在帳中的兵器,不假思索地,她伸手拿起一柄放在架上的短刀,直至指尖觸及冰涼的刀面時,她回過神來,不明白自己怎會有這種念頭,她是想拿刀威脅誰?看守在外頭的冷天色?還是鐵勒?但一想到只要大軍越過了邊城,就再也沒機會回京兆了,她就怎麼也沒法放下手中的短刀。
「戀姬……」當她仍在猶豫時,鐵勒一手揭開帳簾,端著特意為她所熬的湯藥走進來。
被他嚇了一跳的戀姬倏然回過身,手中的刀尖也不由自主地直指向來者,鐵勒因她的舉動定立在帳門處,望著她的黑瞳里閃爍著訝異。
「我……」作夢也沒想到她會有拿刀面對他的一天,她不知該怎麼解釋,兩手抖顫得厲害。「我也不想的,我只是想回京……」
鐵勒看著她哆嗦的小手許久,黑眸再緩緩游移而上,來到她因久日無睡而憔悴許多的玉容上,美麗的水眸盛滿了驚惶,嫣唇也微微地打顫著,半晌,他冷靜地將藥盅擱至帳里的小桌上,再轉身面對她扯開自己衣領領口。
他索性為她提供目標,「你只有這次機會。」
腦中匆地一片空白,戀姬怔怔地望著他,沒想到他居然會這麼做。
「別過來……」在他開始走向她時,面色蒼白的她微弱地輕吐,雙腿不听使喚地頻往後退。
鐵勒充耳不聞,依舊朝她前進。
「你別過來!」她害怕地看著他逐漸縮短兩人間的距離,顫抖的小手幾乎無法握穩手上的刀。
眼看他赤果的胸膛就要抵上刀尖,他卻絲毫不改初衷,這讓她掩下住的脆弱將她整個人籠罩住。
「不要!」手中的短刀當啷墜地,戀姬將小臉埋進掌心里,渾身泛過一陣陣的哆嗦。
「愛我,真有那麼痛苦嗎?」他心疼地問,將她的愛恨都看得那麼清楚,而她想回京的心情,也令他感到絲絲心灰。
她的低咽自指縫間逸出,「你是我哥哥,你的愛是下被允許的……」
「住口。」最是讓他感到沉痛的傷口又被她揭起,鐵勒怒眉一斂,拉開她掩面的雙掌不讓她說下去。
「二哥……」她申吟地仰起臉龐,晶亮的淚水滑過她的面頰。
「別叫我二哥。」他凶猛地扣握住她的掌腕,以唇止住她的話語,將她的心酸全都代她咽下。
就連兄妹,他也不要她當。她明知道的,他要的不是兄妹之情。
兄妹是不會這般親昵地親吻的,他用他重重的吻告訴她。分開她的唇瓣探入她口中的舌尖是纏綿的,與她交纏的身軀是火熱的,當她節節敗退之時,一切又回到了原點,吻勢變得柔潤溫暖,像是小心翼翼地將她捧放在掌心上的憐惜,讓她急促的氣息變得孱緩,一點一滴收受他所給予的,但在這心跳交擊呼應的片刻,他卻怎麼也下能忘懷她想回京的念頭,深恐她為他停留的時間,就只這麼短暫而已。
「我給你三個願望。」他在她耳畔沉穩地述說著,「除了不許離開我之外,只要你說得出,我便做得到。」
戀姬听了,閉上眼埋首在他的胸前,臉龐貼在他溫暖的肌膚上,無法汲取淚水的胸膛因此而染上了一層亮澤。
她什麼願望也不要,現下,她只希望時光能夠倒流,回到未見過這片美麗的草原前,回到春暖花開的京兆,在那個暖日融融的午後,當他,第一次在林間親吻她的指尖。
鐵勒將倦累的她扶抱至榻上,她別過臉不看他,他走回小桌前自藥盅里倒了碗微溫的藥,再回到楊邊坐至她的身旁,見她不搭理,他遂將她抱至懷里,仰首將藥汁飲至口
中再喂渡給她,當她睜亮了一雙水眸時,他的指尖輕輕撫過她嫣紅如雲的面頰。
「試著睡一會吧,你很久沒睡了。」鐵勒將空碗擱至一旁,把她安穩地置妥,再拍哄著她入睡,「睡吧,我在這里。」
苦澀中滲著點酸甜的藥汁還停留在舌尖,草藥濃烈的氣味在口鼻間徘徊不去,加入了他的擁抱和體溫後,蒸騰成一種昏昏然的氛圍,她突然覺得很疲憊,不是身體上的,而是心靈。
聆听著一聲聲穩定的心跳,她的思緒浮蕩得像水面上逐波搖擺下定的浮萍。她覺得有時候,鐵勒像是變了個人,成了個囚禁她的男子,然而就在她想回避的時候,那個記憶中疼愛她的二哥又會走回來,會讓她貼著他的心房傾听他心音,讓他的心告訴她,依舊溫柔、依舊熟悉的鐵勒也仍是他。
走與不走皆不是,她不想再選擇。她沉沉地合上眼睫,試著去迎接久未來臨的睡意。
帳簾外,草原上風兒高低的音韻,听來很孤寂空曠,漫無邊境似的,彷佛再怎麼吹拂,也到不了天涯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