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轉生 第三章
百花盡凋後,盞盞秋菊出落,獨舞西風,照盡一江紅。
當年如不是那道命他回京的聖旨,或許這一切都會不同。
在朝中與六器平起平坐的他,在得知妻子出雲懷有身孕時,他本是想攜著出雲一塊回京的,但就在人子與神子徹底決裂,並在各地掀起戰火後,遠在京中的陛下頒了道聖旨,命百勝將軍速返京城,與六器將軍一塊商議如何將神子逐出中土的大事。
聖旨到了的那時,出雲已快臨盆了,雖然所有人都反對他在這時回京,可沒有人說出口,包括出雲在內,每個人都知道在私情與家國之間他該如何選擇,就是因為明白,所以他們不能要求他留在城中保衛家鄉,因倚賴他甚重的陛下一日不將神子逐出中土,世上所有的人子就一日不能月兌離奴制獲得自由。
充滿離意的秋風,將一園的秋菊染成酡紅的醉臉,出雲親手所植的牡丹早已凋萎,枯黃的葉片瑟瑟在風中顫搖。
離家的那一日,他對向來總是沉默的出雲說,等他打敗了女媧他就會回來,直至攀上馬背遠赴戰場,站在門外的出雲還是一句話都沒有說,但他卻始終都忘不了離別時她的眼眸。
地藏女媧有著一雙和出雲很相似的眼眸。
頭一回在泛黃的沙漠里見著親率神婢迎戰的女媧,他有些怔然,或許是因為看似滿懷心事的女媧,眼中也藏著一份總說不出口的孤寂,這讓他竟有種錯覺,錯覺女媧根本就不願與人子交手,更遑論是掀戰,只是在他已率著大軍深入西域,直襲向羅布陀時,女媧沒有選擇的余地,只能為了地藏的神子,親執雙斧迎戰他。
即使在經過這麼多年後,那日一戰,至今還鮮明的烙印在他的腦海里。
至今他仍清晰的記得,當他與女媧戰了一日一夜後,身為神人的女媧逐漸力竭,而他想打敗女媧也不再是個奢想時,逮著機會的他,一刀刺進女媧的身體里,就著夕陽的光影,在那-那,他看見了女媧臉上如釋重負的笑,他愣了愣,尚未明白這是什麼意思時,一股燙熱似火的感覺,借著他手中之刀,一路從女媧的身體里蔓燒至他的身上,那如遭火焚的燙意令他幾乎握不住手中的刀,當女媧倒下,他將刀自她身上抽出並換手後,他注意到他的掌生里,出現了個與女媧掌心中相同圖案的印子。
腳邊突遭一陣拉扯,廉貞飛快地轉過身,正準備一刀劈下,那個原本他以為早就戰死的神婢之一,此時竟口中涎著鮮血,伏在他的腳邊緊緊捉住他不放。
「你殺了眾神對人間的仁慈……」斷續而森冷的話語,緩緩自聖詠的口中逸出。
極度刻骨森涼的寒意直襲向廉貞,他毛骨悚然地直想扯回自己的腳,只因這女人口中所發出的聲音,並不是女聲,而是眾人的聲音,且她的眼神凌厲得像兩柄銳劍,似恨不得能刺穿他。
她抬起一手指向他,「眾神……詛咒你與你的妻子……」
「我的妻子?」他心頭一緊,忙蹲提起她的衣領,「-們詛咒了什麼?」
聖詠沒有回答,她只是一徑地笑著,而後頸子朝旁一軟,將他所不知也未解開的疑惑一並帶走。
雖然他並不怎麼願相信那女人所說的話,也不知他與出雲究竟被詛咒了什麼,可事關出雲的安危,讓忐忑不安的他直想拋下手邊未完的戰事先行返家,但礙于身分,他實在是不能就這樣拋下與他性命相依,多年來總是相信著他的下屬與袍澤們,于是他只能懸著心,繼續追擊逃竄至沙漠中的地藏神子,一路追至迷陀域外後,他才將手邊的工作交給六器將軍們,十萬火急地趕回就在地藏邊陲的故鄉。
但他沒想到,他還是晚了一步。
就在他快趕回故里前,逃出城外的家僕等到了他,听了家僕所帶來的噩耗後,他帶著不願置信的神情進入再不復原景的城中,入城後,他抬首望去,所見的,不再是如故的家鄉,往昔繁華的大城已在神子的進攻下被毀大半,用來防衛敵襲的城垛已傾大半,火光未熄的城中處處黑煙,心跳聲大得什麼都听不清楚的他,飛奔過半座城回到了自宅,找逼了整座被毀的宅子、翻遍了所有殘磚片瓦,卻都沒有找著出雲的身影,直至他由宅邸四處一路找至城內時,他才在城心中找著了出雲殘缺不全的尸首。
听家僕說,城破之前,受全城百姓的所托,即將臨盆的將軍夫人率所有家丁抵抗神子,苦撐了幾日,卻遲遲等不到援兵出現,城破的那一夜,出雲在陣前產下一子後,命家中的老管家將小少爺抱出城,之後不久,出雲與所有家丁即遭攻進城內的神子們殺死。
他只是晚到了一日而已……
彬在城心中的廉貞,抖顫著手,淚眼迷蒙地將等不到他回來的出雲擁進懷中,他伸手輕撫著她冰冷的唇瓣,怎麼也換不回那遲來的一日,他只留住了家破人亡,和滿腔沒來得及說出口的遺憾。
猶燃燒的黑煙漫天蓋地遮蔽了整座破滅的城鎮,黑漆漆的,就算是日正當中亦見不著一絲光明,在那一日,他被困在由生死所築成的黑牢里,不知該如何接受眼前已破碎如燼的一切,亦不知該如何定出這個負疚的罪責里。
但,無論再如何悲傷,日子還是淡淡地過去。
餅了很久後,當廉貞終于能自家破人亡的傷心中站起,他先是回絕了皇帝命他返朝的聖旨,之後,他花了很長的時間去尋找那個出雲在戰中所為他產下的兒子,幾年過去,費盡了心血的他,並沒有找到出雲留給他的骨血,他卻漸漸察覺到他的身子似乎起了異狀。
掌心中的印子,不知是在何時變得愈來愈明顯,那宛如紋繪上去的火焰,就像真實的火焰般在他的掌心中燃燒著,他變得開始多夢,並在夢中看見一些別的東西,一些……不屬于他的故事,還有女媧對地藏神子所有的愛。
十幾年過去,他發現身邊的人們開始逐漸老去,他卻依然年輕如故,無一絲一毫的變化,總算明白了眾神究竟對他下了什麼詛咒。
不老不死,他將永遠如此地活下去,但他的妻子呢?他始終不知眾神是對出雲下了什麼詛咒。
隨著歲月一日日的過去,漸漸的,生命遙長到看不見盡頭的他,一年比一年麻木,也愈來愈心灰。
出入沙場多年,再強再悍的敵人他都見過,但他從未想過要與時間為敵,亦不知時間這對手,竟是吞噬一個人心志最佳的蝕夢貘,這百年來,他的身邊留不住半個人,時候一到,他就得快些離開已熟識的環境,像個逃難的流犯似的,流離到另一個不知他來歷身分的地方去,不知不覺間,他再也嗅不出風的味道、嘗不出泉水的甘甜,四季在他眼中只剩下回黃轉綠,每一張曾經出現在他眼前的面孔,總在他不留意時逐漸老去,就算物換星移、滄海桑田,歲月如湍流一逝再不回首,他卻還是站在人間的原點,不變不老,也永無法跨出眾神為他所築的牢欄。
他只能咬牙地把日子熬過去。
但,究竟這樣的日子,還要熬到何時才會有個止歇的終點?
倘若命運真可以如兩界之戰般,可以清楚地分個勝負,那麼在眾神與他之間,他不知眾神是否贏了,但這百年來,他很清楚,他輸了。
輪回再輪回,相聚再別離,去年曾緩緩流淌的輕煙,已成了今年的滂沱大雨,在今是昨非的歲月里,感情成了記憶里斑駁的顏色,再如何想找回些許過去回憶的溫度,響應他的,卻總是一夜的秋雨寂寥。
他已經忘了他的眼淚是在哪一年流干的。
一日之差所帶來的遺憾,在他身上,竟成了天下間最是寂寞,倘若這人間的種種僅只是浮夢,若是能夠醒來,那麼,那些心酸與眼淚,孤獨與等待,終將在天明時煙消雲散,只是他不知這眾神的詛咒將持續到何時,他亦不知,究竟要到何時,他們夫妻,才能擺月兌這輪回不醒的噩夢。
彬許,就像封誥曾說過的,這一切只是場夢。
眾神的噩夢,還有他的。
「-的表情像是我會吃了。」廉貞兩手環著胸,不怎麼同情地瞧著那個視他宛若洪水猛獸的女人。
自那個登門造訪的藥王走後,這兩日來,原本急著想將他掃地出門的逃詡,卻是一個勁地躲在宅子內不肯見他,在他終于忍不住親自去找這個想把自己餓死在宅子里的女人時,她卻一反前態,擺著一副像是活見鬼的表情來招呼他不說,還躲在角落里發抖給他看。
蹲在屋內一角的逃詡,有些害怕地咽了咽口水。
「你……會嗎?」她是不是流年不利呀?怎麼什麼不拖,偏偏就拖了這家伙回家找麻煩?
廉貞莞爾地挑高一眉,「-再繼續怕下去,我可能就會這麼做了。」看她這樣躲來躲去,其實也滿有趣的。
冷汗一顆顆往下掉的她,听了後,連窩也不要了,忙不迭地大步奔出廳門避邪去。
「為什麼躲著我?」輕輕松松就跟上她的廉貞,邊跑邊靠在她身邊問。
逃詡急著把他推遠一點,「不是人又不是鬼的,你說我能不躲嗎?」從百年前活到現在?姑娘她天不怕地不怕,不怕刺客,更不怕仇家,獨獨就怕這種類似死了後又從下面爬上來的東西。
他登時停下腳步,飛快地握住她的掌腕,阻止她成功逃離自家家門。
「看樣子,-已經找到答案了。」若有所思地瞧了她一會後,他慢條斯理地將她政往自家廳門的方向拖。
「放開我!」逃詡情急地想甩開他,卻遭他牢牢扣住,因敵不過他的力道,只能眼睜睜任他將她給拖回宅內。
一拖她進門,廉貞立即將大廳廳門一關,霎時廳內籠罩在一片晦暗不明中,唯有絲絲西天的紅霞照入窗內,將雕功華美繁麗的窗欞,映成一地的血色骷髏手。
「別……別過來。」在他愈靠愈近時,縮躲在角落的逃詡怕怕地抬起一指向他警上口。
「我不會害-的。」飄浮在夕色下的低沉嗓音,襯著他那一頭銀發,令逃詡全身上下的寒毛全都起立站好。
她轉身就跑,「我就怕你會說這句!」
動作遠比她快的廉貞,身形一閃就來到她的面前,在她還來不及反對時,他拉過她的兩手,一掌貼放在他臉龐上,另一掌則貼在他的胸坎上。
「慢著。」過了半晌,掌心下的體溫讓她不解地瞪大眼,「你是活的?」
「我從未死過。」廉貞在她伸出一雙小手,在他身上四處模來模去一探究竟時冷著一張臉再道。
逃詡隨即頓住手邊的動作,在他的注視下顫顫地深吸了口氣,然後不給面子地再度落跑。
「這種說法更可怕!」這家伙是想嚇死人不償命啊?
備感無奈的廉貞一掌撈回她,一骨碌將她推靠在牆上後,伸出兩掌擋在她的身側,並欺近身于近懸在她的面前,阻止她再亂動分毫。
「大家……」她看著他那張寫滿不悅的臉龐,邊結巴邊顫縮著肩頭,「大家有話可以好好說……」
「我是可以好好說,只要-別再躲。」他皺眉地瞪著她愈來愈慘白的臉色,「夠了,我都不怕-了,-怕我什麼?」天曉得他在神智不清時究竟被她偷襲過幾回?眼下這間宅子里,就只有她會對他人的性命造成威脅而已,而她居然還好意思躲?
她很委屈地低叫︰「誰教你都過了一百年還活著?」每個人生來都會有一兩個罩門嘛。
「-以為我想?」被說到心頭痛處的他,微-著兩眼,神態冷峻地沉著聲問。
「好好好,你不想、你不想……」被他一嚇,膽子馬上再被嚇掉一半的她,忙不迭地拾起兩掌投降。
眼看她都被嚇得面無血色了,廉貞伸手抹了抹臉龐,力持鎮定後,勉強對她放柔了音調。
「我之所以還活著,是因我被眾神詛咒了。」
「詛咒?」所有心緒都被他拉走的逃詡,霎時完全忘了先前在怕些什麼,語帶錯愕地問。
他似不願回億地別過眼,「兩界之戰中,我殺了女媧這眾神對人間最後的一絲憐憫,因此我遭眾神咒言,我將永遠無法死去,永世都得在這人間徘徊。」
必蕩在空氣中的話音,帶了點孤寂的味道,逃詡凝視著他的側臉,很難想象他說所的是真的,但他那努力想要在她面前隱藏的心痛,卻在夕照下,沿著他的每一寸輪廓清楚地勾勒了出來,尤其是這頭見證著時光逝去的皓發,像個證物般在霞輝下瑩瑩閃爍時,在她的胸口,忽地有種悶鈍的感覺。
永生不死,是什麼滋味?是令他痛苦到不得不自盡?還是空白麻木到只能像抹游魂般在人間飄蕩?而眼睜睜的看著所識之人盡皆死去,那又是怎樣的一種心酸?時間與人這兩者之間,若能選擇的話,她寧願無情的是人而非時間,無情的若是他的話,在對這人間厭倦了時,他大可轉身就走,不必再苦苦糾纏,但若他說的是真的,對他來說,無情的則是時間,她不知該如何去想象,那種無止無境,生命永遠都被留在原地的景況。
側首看著她那雙盛滿錯綜復雜情緒的眼眸一會,他撤開兩掌,在夕色盡墨的廳里點上燈。
當燈影下被拉長了的身影,緩緩映上逃詡的臉龐時,她無言地看著他隱隱透露著蕭索的背影,而後絲絲的疑惑溜進了她的腦海里。
「等等,照你這麼說來……」她一手撫著額,愈想愈覺得不對勁,「你不是女媧?」既然他都承認神是他殺的了,他怎還冒用女媧的名?而他掌中的印子又是怎麼回事?
「是也不是。」察覺門外有人的廉貞,在桌邊坐下後,刻意一手撐著下頷看著門扇。
才因他這句話呆愣著的逃詡,下一刻就在廳門被一腳踹開後,老大不痛快地攏著胸瞪向不速之客。
「給我說清楚,你到底是不是?」在收到藥王的通風報信後,急著來這尋神的段重樓,像陣旋風似地沖至廉貞的面前,一改往昔斯文人的作風,一掌重拍在桌面上,劈頭就問這個令他心急的重點。
「這位是?」神色絲毫未改的廉貞,只是將眼瞥向地主。
「家兄段重樓。」她沒好氣地拉著急性子的段重樓一塊坐下,並簡單地向他介紹,「他一直在打听女媧的下落。」
段重樓心急如焚地攤著兩掌,「老兄,你是女媧的話就快點承認,不是的話那就快點否認!」
廉貞頓了頓,在他期待的目光下,不為所動地將臉轉向一旁,擺明了壓根就不想理會他,吃了一記大剌剌閉門羹的段重樓拍桌才想站起,就遭熟知他性子的逃詡給一掌按回原處。
「你少不自量力。」人家身手好到可能跟四域將軍有得拚,他是想在她家丟人現眼嗎?
「-想知道女媧這一世的事嗎?」視段重樓為無物的廉貞,只將重心放在她的身上。
逃詡將頭一轉,「不想。」她才沒興趣。
段重樓猛拍著自己的胸坎,「我想!」要是再找不到的話,他絕對會被上頭那五個女人給煩到崩潰。
「既然不想,那就用不著說了。」廉貞點點頭,成全她心願地在這話題上就此打住。
段重樓隨即轉過身,兩掌緊緊握住逃詡的肩頭,那雙寫滿懇求的眸子里,幾乎快因此而急出淚光。
她不甘不願地啟口,「好吧,我想知道。」
廉貞當下態度就來個大逆轉,配合地將她想知道的一切朝她緩緩道出。
「當年在我殺死女媧的那一瞬間,女媧就已經轉世投胎了,但透過我的刀,我在當下繼承了女媧對神子所有的愛,以及部分的記憶。換言之,女媧寄生在我的身上。」
低沉渾厚的嗓音緩緩沉澱在空氣中後,廳中有片刻的沉默。
餅了好一會,逃詡猛然甩甩頭,努力在接受這個震驚的消息之余,順手幫身旁的段重樓合攏他張大的嘴。
「-有什麼感覺?」一徑瞧著她的廉貞,看不出此刻面無表情的她在想什麼。
「很諷刺。」這是哪門子的眾神?不讓人死就算了,還在他身上搞這套?明明他就是個奉命進攻地藏的人子,卻要他對地藏的神子們有愛?
「是嗎?」他自嘲地看著自己的掌心,「寄生在我這殺她的人子身上,這也是神對我的懲罰。」
標游天外天的段重樓,在神智終于回籠時,訥訥地抬起一掌。
「那……女媧究竟有沒有轉世?」有答跟沒答一樣,他想知道的重點到底在哪?
「有。」在逃詡的點頭示意下,這回廉貞就很干脆,「只是女媧在轉世後,並不是你們所想象的那般。」
已經一頭霧水的他,兩手緊捉著發,「那到底是怎樣?」
廉貞朝他抬起三指,「除了我外,另一人在轉世後,繼承了女媧對地藏神子所有的恨與神力,以及另一半的記憶。而另一人,則是在轉世後繼承了女媧所有的武功。」
段重樓錯愣著眼,差點坐不穩地自椅上掉下來。
「女媧共有三人?」難怪他老是找不到!
「嗯。」他懶懈應著。
「這兩個轉世女媧在哪?」為免段重樓老是往她這跑,逃詡決定一勞永逸地解決自家哥哥的大困擾。
廉貞笑笑地看著她,「地藏想迎回女媧?」
「當然!」不待那個超沒意願的逃詡回答,段重樓立即搶白。
「很遺憾,地藏不會再有女媧,而你,也永遠找不齊女媧。」他起身理了理衣裳,說完話後即走向門邊。
「為什麼?」整個人因他的話而緊張兮兮的段重樓,忙起身追在他身後。
廉貞一手撫著門扇,事不關己地聳聳肩。
「別問我,去問那兩個任性的女媧。」
「陛下寵壞他了。」
專程進宮來找浩瀚談談的詠春王臨淵,坐在御花園的亭子里長篇大論了一回,卻發現浩瀚只是一徑地下棋,而沒專心听他抱怨時,忍不住對他大皺其眉。
「破浪年紀還小嘛。」浩瀚笑了笑,還是千篇一律的說詞。
「還小?不小了,都過該有婚配的年紀了。」臨淵不贊同地不斷搖首,總覺得破浪在他眼中似乎永遠都長不大。「說到婚配這事,前陣子太後才又對臣抱怨過。」
捌瀚對這事早就習以為常,「誰又去太後面前告破浪的狀了?」
「這陣子在京里所有被破浪得罪過的大臣。」打從夜色被定罪後,誰要是上了離火宮誰就倒霉,運氣好的,還能四肢健全地走出離火宮宮門,但運氣不好些的……再加上近來破浪又上朝上得挺勤快,在朝上處處與六器針鋒相對不說,下了朝後還刻意到處找六器徒弟們的麻煩。
「破浪之所以會得罪他們是為了夜色。」浩瀚還是幫襯著破浪,「雖然那小子嘴上老說他與夜色不和,其實他還滿有同袍情誼的。」
「那他也不必弄得全朝雞飛狗跳吧?」飽受眾臣請托的臨淵,想到那個麼弟我行我素的作風就一個頭兩個大。「他也不想想,前陣子他才為了個海道的風神與六器弄得有多難堪,而風神之事他到現在也還沒給太後一個交代。」
捌瀚挑挑眉,「破浪並未與神子通婚是事實。」既然破浪都曾親自跑來找他撂過話,說明絕不會有悖祖宗的規矩了,他當然也只能睜只眼閉只眼。
「但破浪留著風神也是事實。」臨淵一掌重拍在桌面上,「小弟在朝中人緣本就不善了,再加上他又不顧忌身分地留著海道的風神,百官們對這事都頗有微詞。」
「小弟知道分寸的,所以皇兄就寬寬心,不必為他太煩惱。」他不以為意地低首再啜飲一口香茗。
臨淵一臉不滿,「陛下……」就算是同母所生,他也不能這麼護短吧?眼看破浪都快把朝臣得罪光了,怎麼他還是不避嫌的站在破浪那一邊?
「皇兄今日不是還要進宮去見母後?早些去吧,別讓母後等著。」不想再听他說教的浩瀚,說著說著就朝遠處候著的日月二相招手。
「臣遵旨。」本還想再多說幾句的他,在日月二相已靠過來準備親自送人時,他只好不甘不願地告退。
臨淵一走,比臨淵早來一步的西涼王麗澤,立即自花叢里冒出頭來,大剌剌地走至亭中一手搶過浩瀚手中的茶碗。
「虧得你有耐心听他-唆。」坐在桌上一口氣灌光了茶水後,麗澤消受不起地看著他。
「誰教你一听到他來了你就急著躲?」浩瀚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再把沒大沒小的他給趕下桌。
「不躲等著听他念嗎?還是等著看他在你面前扮苦口婆心的忠臣?」他搖搖頭,走一至旁把先前與浩瀚下了一半的棋盤搬回桌上,再一手把臨淵與浩瀚所下的那一局給推遠一點。「開口閉口都是陛下、陛下,再不然就是臣遵旨、臣告退,他說的不累,我听了都覺得虛偽。」
「皇兄只是很重視君臣之禮。」全中土也只有他這個西涼王半點君臣的分際都不懂,完全沒把他這皇帝給當一回事。
麗澤不以為然地橫他一眼,「都是自家兄弟,講禮數?」
「這話你可別在皇兄的面前說……」浩瀚以指擰著眉心,「與破浪的我行我素相比,皇兄更擔心的是你。」這宮里令人頭痛的人物可不只破浪一個。
他聳聳兩肩,「我可沒四處搗蛋。」雖然比上不足,但比起惡名昭彰的破浪,他這西涼王算是安分了。
「前陣子皇兄還問朕究竟要放任你到何時。」不為官,也不做任何事,就只是專心當他的逍遙西涼王,搞得以兄長自居的臨淵每來這一次就抱怨一回。
「做人干嘛那麼認真呢?」他哼了哼,在浩瀚神不知鬼不覺地提掉棋盤中的數子時,他才趕緊回神反攻。
「你老是這麼說。」不想學臨淵一樣也數落他一回的浩瀚,對他沒個正經的個性也只能撫額嘆息。
連番在棋盤里進攻好幾回,這才穩定下局勢後,麗澤突地停下手邊的動作,一臉神秘地伸長了手拉拉他的衣袖。
「近來我听到一個消息。」
「真難得。」他莞爾地繞高兩眉,「你會有在乎的事?」他不是向來什麼事都不管不理會嗎?
「因為我知道這事你也會在乎。」麗澤興致很好地湊至他身旁以肘撞撞他,「哪,我听說有人在找海皇的玉座。」
「海道的神子?」浩瀚邊問邊把他給推回對面去。
麗澤朝他搖搖食指,「不,是中土的人子,而且听說這人上頭的主子來頭還不小。」
「是嗎?」他淡淡地應著,臉上絲毫不見半點緊張的神色。
麗澤皺著眉,「你不怕海皇真被人自海里找出來?」海里頭的那尊神可是正脾的神,既沒轉生也沒投過胎,他真不擔心世上無人可與海皇匹敵?
「不怕。」浩瀚胸有成竹地一笑,「朕倒是較在乎找海皇的那個人,對海皇究竟有何目的。」
他隨口猜測,「或許那個人想要藉海皇復興海道。」海道的神子不都是這樣希望的?
「只是這樣的話,那還不算棘手。」
正舉子欲下的麗澤,听了他的話後,忍不住抬首看著他那張似乎知道很多內幕的臉龐,半晌,不想打听太多的他,又低下頭繼續在棋盤里攻城略地。
「麗澤。」在他愈下愈認真時,浩瀚凝視著他的臉龐輕喚。
「嗯?」
「這世上有沒有能讓你認真過活的人?」他過日子的方式,上至母後下至全朝大臣沒一個人看得過去,就不知當他收拾起玩笑的模樣,正經八百地過起日子時,又會是何種情況。
他不正經地應著,「有啊,你就一個。」
「你最想殺的人呢?」
「當然也是你呀。」麗澤同樣毫不考慮地就點名他。
捌瀚微笑地問︰「朕該多謝你的抬愛嗎?」
「不用同我客氣。」見他無意再下,麗澤朝他眨眨眼,起身伸了個懶腰,一手指向一旁面色不善的兩人,「你的日月宰相在瞪人了,加上今日又被臨淵壞了興致,改日再來找你下棋。」要是再多說些,恐怕這兩個忠心耿耿的宰相就會找人來暗殺他了。
忙著安撫日月二相的浩瀚也沒留人,只是在他走了後先開口替麗澤澄清。
「別太介意,麗澤的性子本就如此。」
月渡者防備地問︰「陛下不覺得西涼王危險了點?」再怎麼君臣不分,他們都還可以容忍,但說出這等大不諱的話,他們可無法像他一樣坐視。
捌瀚雲淡風清地一哂,「放心,目前最危險的人不是他。」
「陛下?」日行者錯愕地看著心里早就有譜的他。
沒回答他的瀚浩直接轉首看向月渡者,「月相,再過陣子,朕要處理件私事,朕不想把破浪卷進來,-想個法子讓破浪盡量忙著。」
月渡者想了想,而後躍躍欲試地扳著兩掌。
「任何手段都可以?」太好了,她老早就想叫破浪把被他踹壞的艮澤宮宮門賠來給她了。
捌瀚也很大方,「分寸由-拿捏,只要別讓他來礙事就行。」與其讓破浪那個護主至上的小子來壞他的好事,他情願讓陰險的月渡者把破浪耍得團團轉。
「遵、旨。」月渡者眉開眼笑地應著,臉上的詭笑卻把身旁的日行者給急出一身冷汗來,他急急將她扯至一旁,小聲的在她耳邊叮嚀。
「喂,-千萬別做得太過火……」好不容易他倆才哄得破浪安分了一陣子,她又想攪亂一池春水?
「我辦事,你放心。」她笑意盈盈地拍著他的肩,朝浩瀚行完禮告辭後,興致勃勃地提著裙-準備出宮去與破浪打招呼。
在她走遠後,浩瀚朝日行者彈彈指。
「日相,孔雀近來如何?」眼看夜色被逐出中土已有段時日了,可許久都沒見孔雀進宮來請安,離火宮的總管也說他都待在府里沒來宮中。
日行者大大嘆了口氣,「雖是沒那麼消沉了,但……我總覺得他只是在勉強。」奉聖命去孔雀府中探視過幾回後,雖然孔雀沒再喝悶酒,話也一回比一回多了些,可和以往相比,還是相差甚遠。
必想起那日孔雀在回京覆旨時臉上落寞的神情,總覺得有些不安的浩瀚,只手撫著下頷沉思了一會後,他再朝日相吩咐。
「請樂天進宮。」
「樂天?」日行者頓了頓,有些不解地皺著眉,「陛下不先知會孔雀一聲?」要召樂天,卻跳過主子不打聲招呼?他怎麼一反常態?
「不必。」他不想解釋,「朕要私下見她。」
「臣遵旨。」
在眾人走後,奼紫嫣紅的御花園再次恢復了靜謐,站在亭邊的浩瀚,兩眼漫無目的地徘徊在園中的無限春光里,過了許久,他轉身面對桌上兩盤皆未下完的棋局。
看著石桌上兩個兄弟一前一後所留下的棋局,方才在對弈時一直手下留情的他,深思了一會後,緩緩在兩個棋盤里各布下致勝的一子。
逃詡一手掩著臉,「你一定要這樣跟著我嗎?」
因隨身所用的傷藥告罄,這日一早提著藥籃到自家後山采藥的逃詡,在身後那個如影隨行的男人又跟上來時,她大大地嘆了口氣,有種就快崩潰的感覺。
段重樓天天登門來這纏著他,他老兄則擺了一副-態理都不理,任憑段重樓死求活求要他說出另兩個女媧是誰他也不說,她本還以為,他的性子不慍不火,因此段重樓踢到的鐵板應該不會太硬,可她沒想到廉貞那性子只有在她面前才會這樣,他在段重樓的面前可是惜言如惜金,還目中無人到眼里除了她外,其他的人都不是人、也不存在;才以為他是因活得太久,倦于與人交際往來,也不想與他人接觸,偏偏他又緊纏著她不放,搞得她家哥哥淚眼汪汪,只差沒跪下來拜托她。
廉貞不情願地撇撇嘴,「我也不想,只可惜我不得不,我得對-的安危負全責。」
「我的安危?」她想不通地皺著眉,「我雖不像你一樣死不了,但我自認我也沒那麼容易就去投胎。」做這行多久,她就被仇家追殺了多久,這麼多年來她還不是照樣活得好好的?
「-不懂。」
「你不說我也很難懂。」她敷衍地對他扯出一抹干笑,在提起藥籃欲走時,她抬起一掌阻止他再跟上來,「停,站在這不許動,不準再跟著我。」
站在原地末動的廉貞,凝視著她逐漸遠離的背影,穿過樹叢投射在林間的晨光,在她行走時,忽明忽暗地映在她身上,他怔看著那抹仍好好停留在人間的身影,一時之間,所有他以為早已忘記的過去,再次排山倒海地回到他的面前,就像是昨日的記隱,既清晰又鮮明。
他還記得,她曾在日光美好的午後,坐在有著池子的小亭里,在一池蓮荷的香氣間,耐心地為他縫制衣裳,瀲澄閃爍的池光里。她的倒影……
「我沒跟著。」當遠處的她停下腳步時,廉貞趕在她又抱怨前出聲。
「眼楮。」逃詡回頭遠遠瞪著那雙始終鎮定她不放的眼眸,「拜托你不要再用眼楮跟蹤我行不行?」天天在家里與他四目相對還有無言以對還不夠,她就連出個門他也要來個緊迫盯人,活像深怕她一離開他的視線就再找不到她似的,害得她渾身上下沒一處暢快。
必憶里溫柔的倒影,隨即被眼前的冷臉取代,有些不能適應且頗感失望的廉貞,沒好氣地哼了哼。
「我說過,我是不得不。」若不是這個簍子是他捅出來,而她只是遭他所遷連的無辜者,他才懶得日日盯著她並忍受她的冷眼。
「你再跟著我,我就會成全阿爾泰的心願了。」逃詡兩手叉著腰,希望能藉此讓他敲一下退堂鼓。
他嘲弄地撇著嘴角,「就憑-?」算了吧。
的確,光憑她一人,壓根就沒法對付這個不死男……垂下雙肩的逃詡一手撫著額,低低申吟了一聲後,挫折地將手中的藥籃扔向他。
「算你行……」要命,這男人還真打算來個八風吹不動,賴著不走?
再次跟至她身旁的廉貞,捧著她盛滿藥草的藥籃,安靜地隨她在林間走著。逃詡凝睇著他那張青春如舊的臉龐,在一束束日光落至他的臉上襯亮了他的輪廓時,她不禁攏緊了兩眉。
自他出現後,她就經常陷入神降的狀態,不是成日陷入和幻象接連不斷的困擾中,就是在夢里遭女媧給騷擾了一整夜,每每當她在天亮時好不容易擺月兌那糾纏了一夜的夢境,若是她不小心在白日里發起呆,她就又會被那一幕幕來得莫名其妙的幻象給拖去,並得花上好半天才能回魂,最要命的是,不只是在夢外她擺月兌不了他,在她的夢里,除了女媧外,似乎也有這個廉貞的存在。
隨著她的夢愈作愈多,她便有種她無法理解的心態,不知怎地,她開始無法克制地想要離開地藏到中土去,有時,她甚至以為她根本就是個人子,因面對神子、面對地藏還有女媧,她竟有種難以抵抗的恨意,她不知身為地藏神子的她,這恨意究竟是從何而來……
想來想去,腦海里卻還是片點無解,逃詡搔搔發,頗為沮喪地停下腳步蹲在地上,專心地撫著下頷沉思起來。
「-怎了?」廉貞皺緊了兩眉,大大不滿地瞧著她半點大家閨秀模樣也沒有的蹲姿。
她瞄瞄他,當下決定能解決一樁是一樁。
「我一直很想問,你為何要尋死?」在她搞清楚她的前,她還是先弄清楚這個不速之客的好了。
「我也不知道。」廉貞頓了頓,向來高姿態的他,在這話題面前,表情明顯地變得很不自在。
「為何你就只在那七日內想死?」攜著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精神,她湊至他面前問得很認真,「那七日對你來說,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
廉貞沉默了一會,在她想要一個答案的執著目光下,微別過臉龐,語調低啞地說著。
「那是我妻子的生辰。」
听了他的話,逃詡這才憶起他曾說過她長得很像他死去的妻子,她都忘了,以他這年紀,在百年前,他應當也會有家人和妻小……
他不願承認地別開雙眼,「每年我總是在她的生辰來臨時,不由自主的尋死自盡,整整七日,我都不知道我自己在做什麼。」
近看著他隱隱透露出寂寞的眼神,她赫然發現,在他不說不笑時,這張臉龐上寫滿了滄桑,她定定凝視著經歷過無數風霜與春秋的他,若是可以,總是會在妻子生辰時自盡的他,定是很想能夠與他的妻子在百年前攜手共度一生吧?以他都過了百年卻始終不能遺忘的模樣來看,她可以明白他根本就不想活這麼久的心情,因在這段悠長的歲月裹,歲月老人帶走了他身邊所有的人與事,亦帶走了他珍愛的發妻,在他身上,除了讓他替換上了一頭白發外,其余的卻什麼都沒有帶走。
在這一天一地間,或許他最渴盼的是,能與已離開他身畔的人們再度重逢,但就是因為渴望得太久了,因此在能接觸到她這與他妻子面貌相似的人時,他才會既想接近,又害怕會將因她而再思念一回。
「你恨女媧嗎?」總覺得自己被他的心情淹沒的逃詡,站在他的身旁,試著去想象這百年來他究竟是如何度過的。
他聳聳肩,「曾經很恨。」
「曾經?意思就是現在不了?」信奉有仇報仇的她,冷冷朝他低哼,「若我是你的話,管她是神還是人,我定會將她挖出來鞭尸。」
為她的反應,廉貞頗為意外地揚高了兩眉。
「在-和我一樣活得太久之後,-就會明白,再有何深仇大恨,也遲早都會遺忘。」他抬首看向逃言將林間照耀得閃閃發亮的日光,「百年前,我成全了女媧的心願,現下的我,只想知道女媧在轉世後是否已實現她的夢想。」
「她有什麼夢想?」她好奇地眨眨眼,從沒想過那個高高在上,也什麼都擁有的神人會有辦不到的事。
「她想當個人。」
「就這樣?」會不會太簡單了點?
深知女媧部分心事的他將兩手一攤,「只這樣,就已是她上輩子最奢侈的願望了。」
在諸神加諸詛咒在他身上後,他的確是曾因此而憎恨過為他帶來這一切的女媧,尤其是當他回想起舉刀殺了女媧的經過。如果他沒有記錯,當年女媧並不是敗給他,而是女媧存心想死于他的刀下,而他,就這麼在不知的情況下成全了女媧這個心願,但當他一點一滴地想起寄生在他身上女媧的記憶時,從不知女媧心情的他,面對著她赤果果出現在他心底的傷痕,他才明白,原來就算是神人,她也有無能為力,和被逼得不得不為的一面。
因此在徹底明白女媧的心情後,不忍卒睹之余,他也不忍心再恨。
「你呢?你又有什麼心願?」對女媧一點興趣都沒有的逃詡,較在意的是多活了太久的他,對這人間是否還抱著期待。
他毫不客氣地一手指著她的鼻尖。
「我希望-能活著,因我不想內疚。」多虧阿爾泰的無聊和她的愛財,這下他可有得忙了。
「謝了,我曾要殺你,記得嗎?」逃詡一手擰著眉心,愈想愈不通,總覺得他似乎關心錯對象。
「反正我又死不了,-要再殺我個幾回也無妨。」廉貞不以為意地聳著肩,拎著藥藍先行走在她的前頭。
即然他都不介意,是無妨啦,只是……
「神為何要殺我?」對這問題已納悶許久的她,站在原地間著他的背影。
身軀大大一怔的廉貞,當下停下了腳步,似不想面對這問題般地站在原地猶豫了許久,讓早就懸心于此事已久的逃詡忍不住大聲地再問。
「為何神要因你而殺我?」
他緩緩回首,當日光照亮他了無笑意臉龐時,他出口的話語,穿透毫無準備的她的耳鼓,亦像抹游魂般地在林間飄蕩。
「因-曾是我的妻子。」
備感震驚的逃詡,結結巴巴地指著自己的鼻尖。
「什……什麼?」他有沒有說錯呀?
「-不信?」他瞧了瞧她寫滿拒意的小臉,偏首對她揚起朗眉。
她想也不想地一手緊握著拳頭大聲回拒。
「當然不信!」別鬧了,跟這個早該作古、且姿態擺得老高的男人……曾是夫妻?他是嫌她還不夠倒霉啊?
廉貞默然地走至她的面前,定定地瞧了面貌絲毫無改的她一會後,不抱期待地問。
「-對前世一點記憶都沒有?」
她直接潑他一盆冷水,拒絕與他攀親搭戚,「很抱歉,我就連去年的事都不太記得。」
他瞬也不瞬地望著她,「-是我妻子的轉世。」
逃詡朝天翻了個白眼,「我還是女媧投胎咧。」
決定早些對她說清楚的廉貞,在她轉身欲走時,一把拉住她的掌腕,那一雙像是希望能夠贖罪的黑眸,在她被看得一愣一愣時,像個咒言似地鎖住她的眸心。
「眾神不只詛咒了我,-們還詛咒了我的妻子。自-接觸到我的那一刻起,眾神的詛咒就已開始了,現下,-剩不到百日可活。」
「放手。」完全不相信他所說的逃詡,一徑想掙開他緊握不放的掌心,「我叫你放——」
但她所有到了嘴邊的話語,卻因他一個飽含內疚的眼神而全懸在口中無法說出口。
他收緊了掌心,壓抑地自口中擠出,「我本不想見-的,因我不想害。」
在見了他破天荒出現在她眼前的模樣時,忽然間像遭上天潑了盆冷水的她,僵硬地扯著嘴角問。
「你……在開玩笑?」不會吧?他居然這麼認真。
「我有在笑嗎?」他冷冷地問。
頓愣了一會後,扯回自己掌腕的逃詡,邊對他搖首邊往後退。
「我不信。」
廉貞嘆了口氣,又恢復了那副事事都不在乎的模樣。
「不信也行,那-就等著段重樓在百日後來替-收尸吧。」他都警告過了,若真出了什麼事,她可別來怪她。
一種尖銳的聲音,在他不語之後的沉默間,像個警鐘般地開始在她的心中響起,透過他那刻意不直視她的側臉,在他兩人所築起的沉默間開始泛濫,她怔怔地瞪著他那此刻不像說笑的模樣,而後想也不想地揚起一掌朝他的臉龐甩去。
怎麼也沒料到她的反應竟是這般,無端端地挨了一掌後,廉貞面色不善地瞪著直瞧著自己掌心發呆的她。
「這是什麼意思?」
她驟感不妙地看著自己的掌心,「會痛……」
「當然會痛。」她也被打打看就知道了。
滿臉迷思的逃詡,自顧自地往前走了幾步,而後她突地止住腳步,彎身月兌下腳上的繡鞋後,轉身出手如閃電似地將手中的繡鞋扔至他的臉上。
她再次瞪大了眼,「我不是在作夢?」
「-的噩夢已經成真了。」沒想到她竟會使出這種暗器的廉貞,面色鐵青地將準確命中他臉龐的繡鞋拿下。
看著他臉上明顯的鞋印,逃詡這才像大夢初醒似地刷白了一張小臉,並在他拎著她的繡鞋走上前時,二話不說地轉身就跑,扔下留在原地為她的舉止還反應不過來的他。
當那具忙于逃命而去的背影逃遠後,廉貞沒好氣地撫著額前的發。
「鼠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