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武將 第六章
無論事前做了多少心理準備,當夜色親眼見到天曦的臉龐時,她還是很難接受眼前這個曾是生下她的人。
在履行承諾與風破曉來到織女城外時,不願入城的她,選擇在城外的林子里等待,在這段等待的時間內,她的腦海里竄過了許許多多的想法,想逃避,又想見見他口中所說的天曦,想告訴天曦她對他們夫妻的分離有多內疚,卻又不知該如何說出口。
當風破曉小心地扶著天曦出現在她面前時,她在天曦的臉上看見了興奮與感動,還有滿眶的淚水,而她,卻沒有任何感覺,或者該說,她不知自己此時該有什麼感覺。無論是黃琮或是天曦,在見過解神之後,她知道,她都不能再以女兒的身分出現在他們的面前,是她害了他們夫妻倆,是她造成他們離散二十多年,至死夫妻都永無再見之日。
「夜色……」
盼她盼了二十多年,終于能夠見到她的天曦,淚流滿面地走向她,顫顫地朝她伸出手想模模她的臉時,夜色卻往後一退。
「听說-想見我。」她的聲音冷漠得連她也覺得不像是自己,「現下,-已見到了。」
在夜色轉身就要走時,就連風破曉也沒想到情況竟會是這樣,他正欲上前去攔,天曦已沖上去拉住她的衣袖。
夜色冷冷地抽回手,「我們分開太多年了,老實說,我對-沒有任何記憶。」
「不要緊的,我們可以——」天曦不斷朝她搖首,卻遭她一句殘忍的拒絕給打斷。
「-我都不得不承認,我們只是陌生人。」二十多年了,這事實,這距離,誰都沒法改變和拉近。
怔怔地看著夜色與黃琮有些相似的臉龐,顆顆似斷了線的淚水,自天曦的臉龐落下。
「這些,-收著。」努力不想受她影響的夜色,低首自袖中掏出一疊銀票放至她的手中。
她哽咽地搖首,「我要的不是這些……」
將她的長相仔細地記住,深烙在腦海里確定永不會遺忘後,夜色往後退了一步。
「我爹死了。」
「我知道。」天曦心痛地頷首,想將愈退愈遠的她拉回來,「夜色……」
「我不希望下一個死的是-,因我失去的已經夠多了。」夜色決然地命自己割舍,「保重。」只要知道她仍在人世,只要風破曉能夠繼續伴在她的身邊,這就夠了。
無法挽留她的天曦,淚眼模糊地看著夜色走得飛快的背影,在她想追上去時,風破曉一掌按住她的肩頭,溫柔地在她耳邊說著。
「-先回城。」
她一臉不放心,「但她……」
「沒事。」他朝她笑了笑,「我去勸勸她,待會我就帶她一塊回去,好嗎?」
「嗯。」
像是後頭有人追趕似的,夜色腳下的步伐走得疾快,一路上,她絲毫不敢回頭,就怕又會見到天曦眼底的淚光,當一串耳熟的足音以飛快的速度跟上她時,她頭也不回地說著。
「我已履行我的承諾見過她了,你還纏著我?」
「我希望-能留下。」一鼓作氣躍至她面前的風破曉,高舉起兩掌將她攔下。
「這不在咱們的條件內。」她冷聲回拒。
「-該給她一個機會。」風破曉在她打算繞過他時,不死心地再擋住她的去路。
「什麼機會?」
「與-做對母女的機會。」他不忍地看著她,「她是-世上僅有的親人了不是嗎?」她與天曦不同之處,就在于她能狠,即使她再怎麼傷心也不會說出口,她更可以逼自己做出認為是對對方最好的事。
夜色听了轉頭就往另一個方向走。
「我知道-沒那麼快就能接受,慢慢來好嗎?」身材高大的風破曉輕而易舉就追上她,依舊在她耳邊勸著。
「你不怕她會因我而死?」停下腳步的夜色,火大地一手扯過他的衣領厲目以對。
「不怕。」他沉聲地應著,「她也不怕。」
她用力放開他,「但我怕。」
他嘆了口氣,「若-很在意孤辰星那回事,那我告訴-,解神當年曾說過,當-的雙親其一亡故後,-才有可能月兌離-的命運。」
「我師父曾說過這種話?」怎麼那天解神漏了這點沒對她說?
「嗯。」風破曉積極地想扭轉她的恐懼,「-爹既已死,-何不試試再找回一個親人?天曦只想圓個團圓夢,這輩子,她就只有這麼一個心願,-忍心不成全她?」
她是不忍,光是看到天曦那不知壓抑了多少年的淚水,她的心扉就隱隱作疼,巴不得能夠快點轉身而逃,她當然知道天底下沒有任何一個女人,比天曦更痛苦也更矛盾,既不希望丈夫死,又很想見到自己的女兒,這種等待,天曦等到的到底是什麼?丈夫的死訊?還是終于可以與女兒團聚的喜訊?在得知黃琮自縊的消息時,天曦究竟是該傷心還是該開懷?
她緩緩看向風破曉,這男人,在一徑地在乎天曦的心願之時,他有沒有想到她?他認為光只是勇氣就足以令她站在天曦面前嗎?他知不知道只要見天曦一眼,她身上的罪過就多添一分,她也就更痛苦一分?
「夠了……」她茫然地搖首,憤然轉過身,「我受夠了。」老父自縊、大軍戰敗、遭逐出中土、被趕出師門,他以為她真對這些都無動于衷,都不傷不痛的嗎?不要太過分了,她也只是個人!
風破曉在她身後大喊︰「-想再後悔一回嗎?難道黃琮七年來的不言不語,這遺憾對-來說還不夠嗎?」
夜色听了,忍不住一拳用力擊向身旁的大樹,渾身忍抑不住地頻頻顫抖。
「不知該如何與天曦相處,不知該怎麼接受她,那都沒關系。」他走至她的身旁,輕輕拉開她受傷的手,低聲向她請求,「先試著去做做看好嗎?畢竟她等-等了二十多年了,-忍心見她因得而復失再次夜夜垂淚嗎?況且,-若這麼一走,我不知她是否還有另一個二十年可等。」
她不語地撇開她的手,他卻不疾不徐地再將它拉回來,彎子將胸膛借給她,並在她打算推開他時收攏了雙臂,悶不吭聲地任她強勁的掌力推在他的胸口上,直到她停手不再造成他新添的內傷為止。
被困在他懷中,夜色在他大掌的壓按下,側首靠在他的胸前,滿心矛盾的她怎麼也無法理清此時紊亂的思緒,只能不知所措地靠在這個為一圓天曦心願的男人懷里。
「為何你要做這些?」聆听著他不規律的呼吸聲,她知道才被解神治好內傷的他,已因她又添了新傷。
「為-娘,也為。」他哄孩子似地拍撫著她,「我不希望-們任何一人在往後都得帶著遺憾。」
這個沒藥救的男人……什麼不當偏偏要當爛好人,也不怕會被她給打死,還笨笨地挨了那麼多掌。
「這個,為何會在你身上?」她拉著他掛在胸前的墜子問。
他沉默了一會,「我撿到的。」
「在哪撿的?」
「-爹府中。」他邊說邊撫著她的發,覺得她已比先前冷靜多了。
「你曾進中土見過我?」她沒想到他這麼大膽,竟然敢潛進中土,且還是到六器將軍的住處。
「對。」他抬起她的臉龐對她承認,「我就是在那年見到-的。」
無限眷戀的目光,絲毫沒有回避她盛滿意外的眼眸,他小心翼翼地抬起一手,輕撫過她的眼眉、他總是在夢里夢見的容顏,在夜色不說也不動地凝視著他時,他拉來她的掌心,放在他胸坎上,讓她知道他的心跳得有多快,在夜色心慌地想抽回手時,他彎身將她抱緊,在她耳邊低喃。
「不用怕,我會幫-的。」他低聲保證,「不知道該怎麼做天曦的女兒,我幫-,因我已經當她的兒子很多年了。」
他抱得是那麼的緊,幾乎讓她無法呼吸,不曾讓人這麼束縛住的夜色,嗅著他身上熟悉的氣味,和感受著他快得像在擂鼓的心跳,原本欲走的腳步,戀棧地在這具懷抱里停留丁下來。
「好嗎?」
她以額靠在他的胸口,悶悶地說著。
「天宮不會歡迎我的。」她會給他和天曦帶來麻煩的。
「放心,那不是-該煩惱的問題。」
懊煩惱的人,是他才對。
听完了海角所說的話後,神情呆滯的霓裳愣張著眼。
「夜……夜色?」
埃角點點頭,「嗯。」似乎每個人在听到這事時,所受到的驚嚇狀況都差不多。
「你肯定你沒說錯人?」她伸出一指,一臉不置信地要他再說一次。
「沒有。」
天啊,風家哥哥暗戀多年的對象,就是那個夜色?那個在他身上劃過兩大刀和數小刀,讓他昏迷了兩個月的女人?為什麼這些年來,她猜遍了所有可能被風破曉暗戀的人選,就是沒猜到那個功夫強到不行的女人?
斃然大悟的霓裳撫著額,「怪不得破曉哥哥會點頭又搖頭……」就因為對象是夜色,站在敵我的立場上,所以他才想見她卻又不能去見她。
埃角皺著眉,「點頭又搖頭?」
「我家表哥呢?」她不安地左張右望,「他知道這事了嗎?」不好,風破曉暗戀的對象竟是天涯最想親刃的敵人,要是給天涯知道了,織女城不被他給鬧翻才怪。
「應當知道了。」這事都已在織女城造成轟動了,相信那個最近老往織女城跑的天涯不可能不知道。
「他在城內嗎?」愈想就愈頭大的霓裳,轉眼問額上布滿了冷汗。
埃角一手撫著下頷,「可能……已經殺去織女城了。」天涯可恨透那女人了。
「壞了!」趕著去救火的她,急急忙忙地拉著他往大門跑。
織女城這兩日來又是鬧烘烘的,原因無他,因他們才剛自昏迷中醒來的城主,在一聲不響地跑出城多時後,終于又回城了,而他這次回城,還帶了個來頭甚大的女人,並將她安頓在天曦位于主城外的私宅中。
打從踏進他的地盤起,就一直待在天曦宅里一步未出的夜色,沒去管今日外頭又圍了多少人,和他們又在議論紛紛什麼,處在這個曾是敵人領地上的她,不但渾身不自在,她還滿腦子都是想快點離開這的念頭。
「若-不想待在天宮,咱們可以離開天宮。」看出她心事的天曦,在她又待在窗邊沉思時,站在她身後輕聲地說著。
夜色回首看她一眼,直在心里想著,這個已在天宮住了二十多年的女人,年紀都一把了,她已經習慣了風破曉所提供的安逸生活,也與這里的人有了深刻的感情,現下要她離開她所熟悉的地方,到迷陀域那種不安的地方流浪,這對她來說,未免也太殘忍了點。
「我本就不打算在這久待,我今日就走。」夜色自顧自地說著,走至桌邊拿起她沒打開過的包袱。
「一個人走?」天曦緊張地以兩手壓下她欲拿起的包袱。
「嗯。」她本就打算來這見見天曦而已,況且她獨來獨往慣了,帶著人在身邊,不但不便,她也不懂得該如何照顧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
「等我,我這就去收拾行李。」天曦听了急忙轉過身,就怕夜色會扔下她。
夜色拉住她,「我不能帶著。」
她緊緊握住夜色的雙手,「我曾答應過-爹,他死後,我定會把-找回我的身邊。」好不容易才能與她團圓,怎可讓她獨自離開?她若是沒實現諾言,愛女心切的黃琮怎會放心?
逼琮曾與她做過這種約定?不知道有這件往事的夜色,愕然地看著一臉擔心害怕的天曦,她試著想把手自天曦手中抽回來,但天曦卻牢握得你是一放放開就再也沒機會握住似的,看著那雙與風破曉固執得不相上下的眼眸,夜色皺著眉,覺得她似又被同一類人給纏住了。
懊不會風破曉的纏功,就是被她給教出來的吧?
「夜色?」還等著她回心轉意的天曦,惶恐地望著她。
她一手撫著糾纏的眉心,「沒事,我去外頭透透氣。」
「-會回來吧?」天曦還是沒個放心,直纏在她的身後問。
「會。」她隨口應著。
「那我在這等。」天曦拉過她的兩手,這次握得更緊,「我這就幫-做幾件衣裳,-一定要回來穿好嗎?我會一直等的。」
本想出去就不再回來的夜色,在她那非得給個保證否則不放人的堅持,以及她明顯透露出來的害怕之下,沒得選擇的只能再一次讓步。
「好……」她沉重地頷首,這才見天曦表情似有點放心,覺得無法再待在屋里的她,在天曦一松手後忙不迭地開門走至外頭好喘口氣。
走至外頭關上門後,靠在門上的夜色深深松了口氣,才揚起頭,就被眼前那只跟織女城的人打成一片、背上還載了幾個小阿的自家獅子給愣住。
她揉了揉眼,「曙……曙光?」她有沒有看錯?
「-適應的不錯,也似乎很喜歡新環境。」一直守在屋外的風破曉,走至她的身邊笑笑地看著那只很快樂的獅子。
夜色慢條斯理地側過首,有些不是滋味地看著怕她一聲不響就跑了,所以一直守在屋外嚴防的他,與以往相比,現在的他更像個牢頭,而她則是被他們以親情名義給關在這的囚犯。已經深感煩躁不已的她,實在很不想在這時又見到他,在她才想趕人時,一束束從前頭朝她射來的目光,讓她不得不轉過去瞧瞧究竟是怎麼回事。
已經包圍這座屋子有數日的眾人,日日都來這看熱鬧,日日都想來這見她一面,而在見了她之後,他們總是在臉上掛著曖昧不明的笑,再不然就是和風破曉類似的靦腆笑意,那一張張在她眼中看來和善過頭的臉龐,令她不禁感到一頭霧水。
「這些人是怎麼回事?」她輕拉著他的衣袖問。
不只是曙光的反常令她感到意外,最令她感到意外的是,雖然全織女城的人都知道地是誰、來自何處,卻沒有一個人對她懷有敵意,相反的,打從她一進織女城起,她就覺得他儼對她的態度太過友善,且友善得……很狗腿。
風破曉挑高朗眉,「-以為他們會恨-?」
「當然。」他也不想想她對他和天宮做過什麼事。
「-覺得他們的樣子像嗎?」風破曉覺得眼下的情況,怎麼看也不像他或她先前所預料的那般。
眼尖地又自那些人臉上瞧見曖昧的笑意後,夜色二話不說地拉著風破曉走至遠處,再拉下他的身子,小聲地在他耳邊問。
「你不是要我替你保密?」
「嗯。」他怕這些城民和長老,不能接受他暗戀的對象是她嘛,他還盤算著到底該怎麼去說服他們呢。
夜色大感不對地直向他搖首,「可我覺得他們的樣子像是早就知情了。」
「是嗎?」後知後覺的他大聲地問。
來不及阻止他的夜色,只能眼睜睜地任老實過頭的他轉過身直接要答案。
「你們……你們知道……」他支支吾吾地問著眾人,「那個……就是我對她……」
相較于他的尷尬,城民的反應就落落大方多了,在他還沒把話結巴完前,他們已集體大聲向他回答。
「知道、知道,全都知道!」全織女城都知道城主的暗戀小筆事,全城的人也都期盼他們的城主能夠美夢成真。
「啊?」他一時反應不過來。
備感可恥的夜色,忙一把將滿臉呆相的他扯回她的身旁。
「都寫在臉上了,還問?」不知道早就泄密的人就剩他一個!
「這樣,也好啦……」他不好意思地搔搔發,「既然大家都不反對……那、那……」
「克制點,你想在他們面前丟臉嗎?」在他又開始臉紅時,夜色忍不住拉著他的衣角提醒他,實在很不想見他連在自家城民面前也威嚴蕩然無存。
看著處處為他著想的夜色,心底不知已經樂翻幾重天的風破曉,掩不住滿臉的欣喜,兩眼瞬也不瞬地瞧著她。
「你……」被他飽含愛意與期待的目光一瞧,她不禁心跳加速,「你干嘛這樣看我?」
「-……願不願長久留在天宮?」他期盼地問。
什、麼?
長久留在天宮?他瘋了嗎?
明明先前他們就說好,她只是來看看天曦,可從沒說過她會留在這,這男人會不會是樂過頭了,所以腦袋瓜又開始跟他的眼楮一樣有問題了?
腦際有些暈眩的夜色,深吐了口氣後,一手撫著又開始隱隱作疼的額際,正色地對這個已經被愛情沖昏頭,完全忘記自己與她是什麼身分的男人,提醒他老是會遺忘的某此一事。
「我曾欲滅天宮。」
「那是-的職責所在。」公與私他分得很清楚。
「我差點殺了你。」
「是我自己技不如人。」他一點都不介意。
「我沒給過你好臉色。」
「我很心甘情願啊!」他不但應得很大聲,還一臉理所當然。
夜色動作迅速地伸出兩手扯住他的衣領,使得高大的他不得不俯。
她壓低了音量問︰「你究竟是哪有毛病?」他不保密就算了,還在人前把他的底細抖光光?他知不知道什麼叫叛徒?什麼叫為了她而與天宮為敵?
他拍拍她的頭頂,「我都說過我喜歡-了,這真的不是毛病,-可不可以相信我一回?」
她忍不住用力搖蔽著他,「姓風的,你能不能清醒一點?」他就不怕他會因她而被逐出天宮嗎?
風破曉深深一嘆,「-一定要強人所難嗎?」
居然說地……強人所難?
無言以對的夜色,茫然地看向她身後的那些人。
「你們可不可以想個法子勸勸他?」算了,早知道這只驢子投胎的男人是听不進耳的,不然她也不會一被他纏上就甩不掉,她還是找別人來勸他比較快。
眾人不但整齊劃一地對她搖搖頭,還反過來幫著風破曉勸起她。
「-就成全城主嘛……」
夜色愕然地看著他們臉上相同的懇求表情。
不只是他,就連這里的人也不正常……她想不通這城中的人腦袋里都裝了些什麼東西。
「留下來好嗎?」風破曉彎子,殷殷地在她耳畔問。
「我……」她撫著額,「我回屋里靜靜……」里頭的那個讓她心亂如麻,但外頭的這票更讓她頭昏腦脹。
「沒關系,慢慢來,我等-的答案。」在她搖著頭走向小屋時,他還很有耐心地在她身後留下一句期待,夜色听了,萬分頭痛地用力把門關上。
「破曉!」听說他收留了敵方,而且是帝國的第一武將後,氣急敗壞殺來的天涯,響亮的震天吼吼音,在下一刻吼得所有人都忍不住捂上雙耳。
就知道這唯一會反對的人一定會來……風破曉慢條斯理地轉過身,準備面對那個恨夜色入骨的青梅竹馬。
「那女人在里頭?」提著把大弓前來的天涯,在瞧了瞧眾人圍觀的那間小屋後,口氣很沖地問。
「她有名字的,她叫夜色。」風破曉一掌攔下沖動的他,並緩緩更正。
「什麼夜色?」天涯兩眼一瞪,忿忿地拉大了嗓門,「你究竟還記不記得她是什麼身分?」
「記得。」他點點頭。
天涯一手指向小屋,「那你還留著她?」這種人有機會就該殺了她才是。
「她已被逐出帝國,不算是帝國的人了,還有,我想和她在一起。」風破曉邊說邊將他往後推,一直推到與小屋有一大段距離後才收回兩手。
「什麼?」被響雷打到的天涯,頭昏眼花地呆站在原地。
「我喜歡她。」他慢慢補述。
「你再說一次。」天涯愣愣地眨著眼。
「我愛——」
「夠了!」听不下去的天涯捂著兩耳大吼。
他模模鼻尖,「是你自己要我說的。」
「破曉,告訴我,你是不是在昏了兩個月後神智不清醒,還是你被她砍得變呆了?」天涯兩手握著他的臂膀,好不擔心地瞧著這只迷途羔羊。
「我從沒呆過。我很清楚我要的是什麼。」現在不願承認事實的人只剩他一個。
天涯怎麼也不肯相信,「可你說的話明明就是呆得沒藥救啊!」
「天涯。」他一字字地說明,「我對她是真心的。」
猛然被嚇退三大步的天涯,大驚不已地看著風破曉在把話說完後,破天荒出現在他眼前臉紅的模樣,過了一會後,他遷怒地朝四周織女城的人們開吼。
「你們是全都聾了、瞎啦?在那個呆子變得更呆前為什麼都沒個人去攔著他?你們就不怕那個叫夜色的女人在一夜之間滅了整座織女城?」
與風破曉連成一氣的眾人,還在這節骨眼推出代表解釋。
「因為……因為我們都知道城主從小就戀慕著她,雖然她來自帝國,也曾傷過城主,但……我們能夠了解城主的心情。」自听過名字後,就一路自小暗戀到大,這年頭這種死心眼的城主上哪找啊?因此對于城主不能見光的情事,他們不但樂見其成,若是不順利的話,他們幫也要幫他追到她。
天涯听了,差點撿不回自己的下巴,「所以你們就成全他?」
「對……」這本來就是他們織女城不對外公開的秘密嘛。
原本還指望風破曉能夠重振天宮聲威的天涯,萬萬沒想到,風破曉這個城主,竟是頭一個拜倒在敵將石榴裙下的人,而這些搞不清楚狀況的城民,居然也和風破曉一般,一個個都充滿了盲目的感性,卻都沒有半分實用的理性!
「破曉,你听我說,有心上人是很好……」天涯深吸了口氣,先以溫柔的語氣說著,然後再大聲地想把他吼清醒,「可你也要搞清楚對象啊!」
風破曉完全無動于衷,「你若看不順眼,大可回天壘城。」
「你在趕我?」他有沒有說錯對象?
「對。」風家城主斬釘截鐵地再應一句。
天涯指著自己的鼻尖,「為了那女人趕我?」
「我說過她有名字,她叫夜色。」好脾氣的風破曉,一再容忍後,火氣也漸漸上來了,「你再不對她客氣點,我就要送客了。」
「你居然——」暴怒的天涯還沒把全文說完,就遭趕來滅火的霓裳給拖離表情已風雲變色的風破曉面前。
「抱歉、抱歉……」忙著賠不是的霓裳,一手緊掩住天涯的大嘴,「我這就把家丑帶回去處理一下。」他愛在家里鬧是一回事,但鬧到別人家就又是另一回事了,尤其是在這個不愛生氣的風破曉都快變臉時,她可不想讓天宮的兩個城主為此翻臉。
天涯扯開她,「什麼家丑?連-也瘋了嗎?」
「海角!」敵不過他蠻力的霓裳,只好找打手上場擺平他。
「城主,得罪了。」早等著幫霓裳收拾家丑的海角,立即出現在天涯身後,揚起一掌朝他頸後重重一劈,再將被弄昏的天涯給扛上肩頭。
「好了,一切沒事。」霓裳不好意思地一手拍著後腦致歉,邊說邊帶著人往後退,「破曉哥哥,請你繼續努力,我這就把人帶走。」
「把他帶回去管教一下。」風破曉面色不善地瞪了被打昏的天涯一眼。
「是是是……」她忙不迭地應著。
坐在窗邊的夜色,在看完了外頭的鬧劇後,只覺得她的頭好痛,她嘆了口氣,收回目光瞥看向屋內,只見一臉喜不自勝的天曦,在量完了她的身材後,高高興興地拿出針線與布疋,準備替她這個女兒做幾套衣裳,登時,她突然覺得她的頭痛恐有再加劇的傾向。
漾在天曦唇邊的笑意,令夜色久久都舍不得移開目光,只是這般看著天曦,一陣始終尾隨在她身後的不安,像是侵蝕著夕陽的黑夜,正一步步地攜著無邊的黑暗將她給籠罩。
那一日,在師門里與解神獨處時,解神那很想在她面前隱藏,卻藏不住的眸光,又再次回到了她的面前,令她怎麼也無法遺忘,因那時的她,清楚地在解神的眼中看見了……
無法原諒。
天色猶未亮,趁著天曦仍在睡,而總是守在屋外的風破曉也還未自主城來這報到時,收拾好行李的夜色輕輕掩上門扉,準備離開此地按照她原訂計畫去迷陀域,去過她原本已打算好的生活。
籠罩在山間的山嵐,將四下化為迷蒙的白霧,令人看不清前路,按著記憶想走出這條山道的夜色,突然覺得這條路跟來時相比,它變得好長,而她的步伐也沉重了些,尤其是在想到天曦一臉滿足的睡顏,和風破曉心滿意足的笑意時,她就覺得這條山道像是永遠也走不完似的。
她很清楚,其實這條路並未變長,變的人是她。
她放不下……
「夜色!」跟在她躊躇的腳步後頭,天曦慌亂的聲音穿過迷霧而來,而她在喊完後,似乎還跌了一跤。
夜色有些擔心地回首,想過去扶她一把,但當天曦的臉龐出現在她的面前時,她又忙別過臉。
「別跟著我。」
「我……」跟不上她的步伐,天曦只好死命拉住她的衣袖。
「我不能留在天宮。」夜色索性停下腳步向她解釋,「我若留在這,-將會有危險。」一旦她留在天宮的消息傳出去了,對她與對天曦都不好,尤其是踫上了不問原由的破浪與孔雀,天宮勢必得再被滅一城。
「我說過我可以陪-,無論-要上哪,我都可以同-一塊去。」舍不得她的天曦,懇求地拉著她的衣袖不放。
「我不能帶著。」夜色緩緩拉開她的手,「況且,我過慣漂泊的日子了,我沒法定下來,-也沒法陪我吃那種苦的,-就好好留在這過-原本的生活。」
看著夜色眼底全無轉圜余地的眸光,喉際極度刺痛的天曦,噙著淚問。
「咱們……就只能做幾日的母女?」
「-是我僅有的親人了。」夜色閉上眼,不想再見到她的淚水,「我只希望,咱們兩人,都能好好的活在世上。」
「夜色。」在她舉步欲定時,天曦站在她的身後問︰「我還能再見到-嗎?」
站在原地未動的夜色,背對著天曦,眼中來來去去的,全都是天曦這幾日在為她親手縫制衣裳時的快樂模樣,她很想讓天曦永遠都這麼快樂的笑著,因為那正是她無法給黃琮的,但撇去解神無法原諒的眼神不看,光憑她曾是四域將軍之首,她就不能眼見任何一名四域將軍毀了天曦所居的織女城,這份遲了二十多年的母女之情,她雖是很想珍惜,但在有了黃琮的例子後,她更想留住天曦的性命,因她知道,就算她不在,侍天曦至孝的風破曉,也定會代她盡孝的……
「能不能?」飽含著恐懼,沒有任何把握的顫抖語調,再次在她身後響起。
「我不知道。」狠下心的夜色,邊說邊往前邁開步伐,將身後的哭聲留在一地的迷霧里。
彌漫在森林里的白霧,封鎖了所有的視線,天曦心碎的哭聲,一直回繞在她的耳際,心痛的夜色,在早就偏離了小道後,漫無目的地在林間四處亂闖,在怎麼也離不開這片將她逼得快瘋狂的森林時,她恨恨地一拳重擊在大樹上。
在她那一拳落下後,循聲找著她的風破曉,已來到她身後,在來此之前,他已派人將天曦送回城內。
「這是怎麼回事?」昨日她不是還好好的嗎?怎麼今日就全都變了?
「我說過我會離開的。」她別過臉,揚首大喊︰「曙光!」
「-就不能為了天曦留下?」在曙光趕來前,風破曉急忙繞至她的面前想改變她的心意。
「不能。」她冷聲說著。
「我呢?」他雙手握住她的肩頭,逼她不得不看向他,「-不能為我而留下嗎?」
夜色的眼瞳不安地顫動著,胸口里的那顆心跳得飛快,在他的雙手握疼了她時,她發現她竟無法一如以往明快地拒絕他,她心疼地看著他那張比天曦更怕失去她的臉龐,她想,她若真的離開,日後,痴心如他,可能將會化成一尊雕像,代她守著天曦之余,繼續痴痴地等待她再次出現,不要說是七年,他的一生,恐都將用來等待她。
「夜色……」揪痛她心房的嗓音,自他口中再一次地逸出。
她強迫自己把話說出口,「不能!」
「非要我把心剖給-看,-才願相信我說所的都是真的嗎?」像是失去了所有希望般,風破曉撒開顫抖的兩掌,低聲地問。
「你別又來了……」她一手撫著胸口,轉身不想看到他落寞的模樣。
「別走。」他站在原地一手拉住她。
「我說要走就是要走,這回你別想攔住我。」不想再解釋的她,想撥開他的手,但他卻握得更緊。
「好……」突然抬起頭的他,眼眸閃了閃,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我這就去告訴天涯。」
夜色不解地停下推扯的動作,「告訴他什麼?」
他不後悔地撇下她轉身往回走,「我要棄任織女城城主,往後天宮由他一人接管,無論-要上哪,我就跟-到哪!」
「什麼?」她怔站在原地無法動彈。
風破曉回首看著滿面意外的她,「-不信我可為-放棄一切?」
她不禁因此而顫抖,像是整個人突被拉至海底滅了頂。
她相信的,因她知道這男人有多固執,且和她一樣,說到就會做到……
「沒關系,我證明給-看。」以為她仍是不信,風破曉決定身體力行給她看。
「風破曉!」她忙不迭地大聲叫住他。
他忿忿地握緊兩拳回吼︰「我不想再當-的敵人,因我已經當夠多年了!」
上前攔住他後,夜色邊搖頭邊對固執的他說著,「我已不是帝國之臣。」
「但-心中還是帝國之人,-永遠也無法遺忘-的身分,-是夜色,-是帝國引以為傲的第一武將,-永遠也不會自這身分里走開的。」他的目光像是要穿透她的謊言般,「既然-不能,那就由我來,反正我已負責那麼多年了,也是該把責任分點給天涯了。」
「這不是重點。」
「它當然是。」他一手撫著她冰冷的面頰,雙目炯炯地看著自來到天宮後,就一直被以往身分困著的她。
在他的目光下,覺得就快無法呼吸的夜色,猛然轉過身想逃開,他卻自她身後結實地將她抱住,使出了所有的力氣將她牢牢困在懷里。
「放開我……」不想再傷他的夜色,在觸及他的體溫時,只能站在他的懷中抵抗他的固執。
「不放。」他埋首在她的頸間,緊閉著眼眸,「我若是放手,-就不會再回頭了。」
絆際的哽咽,令夜色發不出聲,她怔怔地看著已趕至她面前的曙光,想上前騎上曙光,好離開這糾擾她不斷,分不清究竟是親情還是愛情的森林,以及她身後那具她曾倚靠過的胸懷,可風破曉抱得太緊,她無法移動自己半分。
「不要再從我的面前走開……」他轉過她的身子,低聲向她請求,「讓我陪-走。」
「天宮的人會同意你這麼做嗎?」知道他是下了所有決心的夜色,有些不忍地一手撫著他的臉龐,不願見他為她放棄他所擁有的一切。
「當然不同意!」天涯足以震破人耳膜的震天吼,將清晨林里的飛鳥全都自枝頭驚起。
他倆緩緩轉過身,看向那個什麼時候不來,偏挑在這節骨眼來搗蛋的第三者,以及在天涯身後,攔人不力,一臉無奈的霓裳與海角。
天涯怒火中燒地一手指向夜色,「我要宰了-這個大禍水!」拐人不夠,居然搶起人來了?就知道她出現後絕對不會有好事!
退出風破曉的懷抱後,夜色不屑地瞥他一眼,「就憑你這手下敗將?」
「-說什麼?」額上青筋直跳的天涯,對她仍是瞧不起人的態度很是反感。
夜色一手扳扳頸子,輕聲對風破曉吩咐,「你走遠點。」
他邊退邊問︰「-想做什麼?」
「發泄一下。」來得正好,她正缺個人讓她砍一砍。
「別打死他。」他並沒有反對,反而覺得在這時有個人能讓她砍砍會較好。
她瞪著天涯,「盡量。」這男人看她不爽快,她也老早就想把他給踩在腳底下一回了。
將他倆的對話全都听進耳里的天涯,氣急敗壞地問著那個自回來後,就像完全變了個人的青梅竹馬。
「破曉,你到底是站哪邊的?」
「她這邊。」風破曉毫不考慮地就選她。
天涯當場氣岔,「你、你……」沒義氣、沒骨氣的家伙,枉他們還做了二十幾年的兄弟,眼下一顆心全都飛到那妖女身上去了不說,就只差沒包袱款款隨她走而已!
抽出腰際的雙刀後,夜色以刀尖朝天涯勾了勾,示意他要打就快點,天涯立即挽弓上了兩箭,使上了所有力道朝她射去,心情亂得已經面無表情的夜色,在兩箭抵面之前,出手如閃電地揚起一刀將它們砍向一旁,再揚起另一刀朝天涯挑釁。
「手下敗將,你還是沒什麼長進嘛。」
「少瞧不起人!」伴隨著他話語落下的鞭風,飛快掃過夜色的身側。
夜色兩眼微微一-,在他上前時,舞動著雙刀與他貼身近搏,手下不留情的她,飛快地砍斷他另一手的大弓之後,一刀纏住他的黑鞭往旁用力一扯,在他因此而站不穩時,她騰出另一手以刀尖劃起他的衣裳。
「我給你個機會。」再次在他衣裳上以刀劃了兩個大叉後,夜色一腳踹開他,然後面帶惡意地對他說著。
「什麼機會?」天涯掩著被踹中的胸口,火大地看著身上被她以刀尖劃得破破爛爛的衣裳。
「要不要我讓你一手?」她將一手放至身後,打算用一手來對付他。「這樣,或許你就不會又輸得太難看。」
「我受夠了!今日不打倒你,我天涯的名宇就倒過來寫!」是可忍,孰不可忍,被她激得失去理智的天涯,揚鞭大聲地朝她撂下話。
她冷冷低哼,「我不介意成全你。」
「差不多了吧?」站在一旁觀戰的霓裳,在夜色愈打愈狠時,拉拉海角的衣袖問。
埃角同意地頷首,「就快了。」勝負早已注定了。
片刻都沒停下的彎刀,將天涯手中的黑鞭砍成一段段後,夜色收起雙刀,一拳先重擊在天涯的月復部,再不客氣地旋身一腳將他給踢飛,而後她慢條斯理地走至被打趴在地的他身邊。
「天涯這兩字,倒過來怎麼寫?」夜色還刻意以腳踩踩他好提醒他一下。
風破曉嘆息連天地拉著她退至一旁後,小聲地在她耳邊道。
「看在我的份上,-就給他留點面子吧……」還真的只是盡量,她只差沒在他身上也留下幾刀而已,看得出來她的心情真的很差。
看完戲的霓裳,則是搖頭再搖頭地蹲在天涯的身旁以指戳戳他。
「甘願了嗎?」就說打不過她嘛,他老兄偏不信,這下可好,難看了吧?
一臉不情不願的天涯,忿忿地想自地上爬起再與夜色打過一回,但霓裳卻有先見之明地伸手將他點穴制住他,然後甩出金鞭往他的腰際一纏,再交給海角拖著他先行打道回府。
她抬首目送,「表哥,你就行行好,別再丟咱們天壘城的臉了。」再這樣下去,往後她都沒臉來織女城了。
發泄完一肚子的郁悶後,夜色芳容上的表情看似好多了,風破曉才安心地這麼想著時,城內管家慌張的聲音立即自遠處傳來。
「城主!」
從沒見他臉色這麼慘白過的風破曉,才迎上前,管家趕緊拉過他在他耳邊報出城內之事,登時令風破曉震驚地張大眼。
「什麼?」
「城主,你得快回城……」管家在他愣站在原地時,急急地扯著他的衣袖。
「跟我走。」回過神的風破曉,二話不說地沖向夜色,拉了她的手後,快跑地帶她跑出林子。
夜色不知道他在急什麼,「怎麼了?」
「-娘懸梁了。」他邊說邊將她的手握得更緊。
腦海中刻意想被遺忘的記憶,像本泛黃的書,再次遭人掀開了……黃琮的靈堂前,那一段靜擱在靈前的白綾,再次佔據了她的腦海,面無血色的夜色,渾身抖索不止地撇開風破曉,以更快的速度奔向小道遠處高聳的織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