億萬農夫 第一章
滴滴答答—鈴鈴—
鈴聲在旅館房間里反復響著,床上的人只是拉過枕頭蒙住頭,打算當做沒听見。但鈴聲響到第十次,霍金蓮還是忍不住嘆了口氣,從床上爬起來,下床梳洗。
只是起床之前,她忍不住拜狠揍了枕頭好幾下泄恨。
鏡子映照出的女子,一臉蒼白,眼下還掛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過肩長發因剛睡醒而蓬松凌亂,眼角處處可看出疲累的痕跡。
吐掉漱口水,她拿起發圈將頭發緊緊綁成馬尾,掛上黑框平光眼鏡,然後拍了拍臉頰,試圖讓臉色有點紅暈。
「好了,GO、GO、GO!加油!瀕金蓮!你可以堅持下去的!」她看著鏡子,不斷催眠自己。
走出浴室,她收拾昨天從新竹帶回來的行李,其實不過就一套換洗衣物和錢包證件,退了房,踩著疲憊沉重的腳步往男友家去。
早晨的陽光和煦而溫暖,她的手卻很冷,她感覺不到溫暖,只有清冷和疲憊。
一整個星期幾乎從早忙到晚,但周末卻不能休息,昨天晚上即使再累也要先趕到南投來,就怕晚到男友老家,伺候不好未來的婆婆。
一想到男友這時候或許還在家里睡大頭覺,而男友的媽可能板著一張臭臉等著她,她的心除了涼,已沒有其它感覺。
老實說,沒有家人的她很想結婚,但是不是和現在的男友結婚……她卻沒辦法肯定回答。
她真的能抱著這樣的心態走入婚姻和家庭嗎?她沒辦法給自己答案。
懊不容易趕在九點之前踏進蘇家,果不其然,蘇母冷著一張臉,坐在客廳的沙發椅上看著她。
她在心中嘆了口氣,連忙換了拖鞋走上前去。「對不起,伯母,我來晚了!」
蘇母冷冷睨了她一眼,陰陽怪氣的說︰「現在都幾點了,竟然這個時候才來?女人就是要勤快,早早起床準備,名陽都起床了,你現在才過來,要是結婚後該怎麼辦?讓丈夫等你起床準備,甚至餓著肚子出門上班嗎?」
瀕金蓮心中火氣竄起,但已經不是剛出社會的她還是忍了下來。「下次我會注意,早點過來。」
蘇母听完也沒表示,馬上分派任務,讓她連坐下休息的機會都沒有。「今天有親戚要來,你等一下去多買幾樣菜,還有順便買幾樣下酒零食和煙回來。」
瀕金蓮沒說話,先把自己的東西放在玄關櫃子里,然後轉頭問︰「伯母,菜錢……」
她可不會傻傻拿自己的錢包出門!蘇家親戚聚餐好幾次了,第一次她什麼都不知道,拿了自己的錢包出門,買了一堆東西,回來蘇母也沒半點表示,竟然什麼都不認帳,讓她只能自認倒霉,替那些一口都沒吃到的東西買單。
蘇母沒好氣的說︰「在玄關那里!」
瀕金蓮打開錢包一看,里面只有一張千元大鈔,估計買煙和零食就差不多了,還能買什麼菜?
「里面只有一千塊……」
一听這句話蘇母只差沒尖聲跳起來,「一千塊嫌少?也不想想名陽才考上初等公務員,一個月才賺兩萬多快三萬而已,一千塊買菜還嫌少平常買衣服鞋子的錢省下來會不夠花嗎?」
瀕金蓮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幾乎想張口大聲反駁。她花錢都是她心安理得賺來的,和蘇名陽一點關系都沒有,他們又還沒結婚,平常周末來這里做牛做馬也就算了,她的薪水又干他們家什麼事情了
她沒有注意到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已把自己和男友家分得清清楚楚,只是對蘇母這樣的說法感到不齒。
「是我不會買菜,沒辦法把錢用在刀口上,要不然伯母可以帶著我去買菜,讓我好好學學?」只是心中嘀咕的是︰要不然你自己用一千塊去買所有的東西,看看能買多少回來!
蘇母臉色一變,支支吾吾回答,「等你買回來,看缺多少再跟我拿。」
瀕金蓮自然知道回來之後,十之八九也拿不回來。
但前幾次經驗已讓她得到教訓,她不是傻子,不會到傳統市場沒辦法拿發票的地方去,而是到大賣場去,發票會清楚一條條列出來,總不能賴帳了。
不是她愛計較,只是蘇母真的越來越過分,之前偶爾買早餐、水果還無所謂,後來竟然連生活用品或是請客的菜錢都要她付,買來的東西還東挑西揀的,讓她不得不這麼計較。
拿了錢包出門,蘇母不滿的聲音似乎還在身後回響—
「窮人家窮地方出來的,小錢也這麼計較……」
瀕金蓮冷冷地笑著,甚至連回頭辯駁的都沒有,一年多下來,她早就習慣了,不只是蘇母的苛刻,還有對男友的失望。
她知道蘇名陽剛剛一定就在樓上,他的房間就在樓梯口,也一定會听到她們的對話,但是他什麼也沒說,總是這樣讓她被他媽說得一無是處。
扒!她不知道還能忍多久。分手?自己對蘇名陽的確還有幾分感情,畢竟兩個人從最單純的學生時代就在一起了……
唉……別想太多了,還是趕緊去買菜吧!要不然這一家極品不知道又會說什麼了。
買完菜趕回蘇家後,霍金蓮連口水都來不得及喝,又被蘇母叭著準備菜肴和下酒零食,接著蘇母又指使她打掃家里,還不停東模西揀挑毛病。
瀕金蓮忙得胃痛頭暈,連話都不想多說,也越來越面無表情。即使如此蘇母還不打斷放過她,不斷挑毛病找問題。
男友蘇名陽想幫忙卻馬上被蘇母吩咐到樓上休息,歉意的看她一眼之後,最後甩手離開,連一聲慰問都沒有。
等霍金蓮打掃得差不多,蘇家親戚也接二連三的到了,蘇母換上親切的笑臉迎了出去,看到霍金蓮還拿著抹布擦桌子,沒好氣的說著,「擦什麼擦!沒看見客人都來了嗎?還不趕快去切水果倒茶!」說完就上前跟親戚寒暄。
對她來說,霍金蓮就像是免錢的周末女佣,雖然名義上是兒子的女朋友,但她怎麼看都不順眼。
從鄉下地方來的也就算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八字太硬,竟然家人前前後後都死了,找的工作也不好听,听說在什麼公關公司上班,真不知兒子到底眼楮長在哪里,怎麼會挑這樣一個女孩子交往?
瀕金蓮收起抹布,默默走向廚房。一抬頭,和從樓上走下的蘇名陽眼神交會。
她定定看著他,想知道看見這樣的她,他除了順從還有什麼表情。
之前她從來都沒注意過,以為他應該會為她的處境有點心疼不滿,起碼第一次他的眼神是這樣的,但現在卻不同了。
蘇名陽眼中閃過一絲嫌惡,然後若無其事的轉過頭離開,視若無睹的招呼親戚。
瀕金蓮的心一絲絲的冷卻,嘴里低念著,「別在意……別在意……」但卻怎樣都吞不下涌上的苦澀和心痛。
看著他的背影,霍金蓮默默走進廚房準備水果,發紅的眼死命的眨,不讓委屈的淚水流出。
客廳里蘇母和客人們高談闊論,一旁麻將桌上的女人們話題大開,談話聲大得讓在廚房的霍金蓮都听得見—
「嫂子,你們家什麼時候請了女佣?上次來的時候還沒看見呢!」
蘇母笑嘻嘻的回答,眼底卻有嫌惡。「那個啊……是名陽的女朋友,假日來幫忙。」
「這樣啊,真是難得!在哪里工作啊?做什麼的?」
「在台北上班,听說是什麼公關公司賣東西的。」蘇母不以為意。
其它人听到這個答案,神色不一,但明顯有听沒懂,臉上多少都帶點不以為然。
「在台北上班,那不就是遠距離戀愛?而且又在那種繁華的地方……」
說話的是個微胖的女人,一雙眼滴溜溜的轉,怎麼看都不像安好心。
旁人自以為小聲的說︰「什麼公關公司啊?不會是做「小姐」的吧……」
蘇母忍著氣,平聲回答,「所以才讓她周末到這里來,小兩口可以多聯絡聯絡感情,更何況這只是暫時的,結婚後她就會辭職了,名陽難不成還養不起她,要她出去拋頭露面?」
「就是說就是說!」
幾個女人心口不一的應著,又是一陣搓麻將的聲音,而霍金蓮當然听到了,臉上寒霜更重。
這時正好蘇名陽進廚房喝水,她放下水果刀,將他攔了下來,她想,他們有必要好好談一談。
看著面無表情的霍金蓮,蘇名陽有點畏縮,但隨即想到這是他家,他有什麼好怕的?
「干麼?」他皺眉。
「我問你,你媽怎麼會說我們結婚後我就會辭掉工作?」她雙手抱胸,水眸冷冷地盯著他。
「難道你還要工作?」蘇名陽眉頭更皺,有些惱怒。
「重點不是我要不要繼續工作,重點是你有沒有問過我的意見就決定?」
他有些不耐煩。「問不問有什麼關系?」
「蘇名陽,你和你媽難道都不懂得什麼叫尊重嗎?」霍金蓮氣瘋了,一臉不可置信。
「這跟尊不尊重有什麼關系?還有好端端的為啥扯上我媽!」
她深吸口氣,積蓄了一整天怒氣的眼望著他。「蘇名陽,今天就把事情給說清楚,一年前你什麼都不跟我說就分發回老家鄉公所,這不要緊,你說周末去台北找我嫌太遠浪費油錢,所以我犧牲假日來找你,這也無所謂,但憑什麼我來找你家卻是來當女佣?洗衣煮飯打掃,就連信用卡賬單星期五過期沒人去繳,要等我星期六來了才叫我去繳?甚至你媽還要我出錢補貼你家的日用品還有菜錢?我是看在你的份上才處處忍耐,但你現在卻連尊重我都做不到?」
蘇名陽被她說得臉一陣紅一陣白。「這都是你自願的,難道是我逼你的嗎?」
她自願的?
瀕金蓮愣住,心中的怒氣升到最高點。「我自願的?蘇名陽,你要不要臉?當初是誰說為了不讓感情變淡、你媽很辛苦所以我不能反駁,給她留個好印象以後結婚的事情比較好說,你以為我喜歡作踐自己去當女佣?」
瀕金蓮的聲音不大不小,但已足以讓客廳的人听見,所有人都安靜下來,蘇母的臉色更是青一陣白一陣。
蘇名陽惱羞成怒的回吼,「你以為我希罕啊?什麼女佣,我媽老是說你連家里都掃不干淨,要重新介紹女人給我!」
瀕金蓮怒極反笑。「那很好啊!我做牛做馬討好你們,然後還被嫌這里做得不好,那里做得不對,看來不是我做得不好,而是你媽對我有意見,想讓我們分手吧!」
「難怪我媽老是說你鄉下出來的見不了世面,就這麼一點小事情也斤斤計較!」
「小事?」她臉色難看。「我男友的媽媽替他兒子介紹女人也是小事?難道要等你和另外一個女人結婚,我收到帖子之後才算大事嗎?」
蘇名陽無法辯駁,臉紅脖子粗的撂下一句話,「你……無理取鬧!」
瀕金蓮扯上的圍裙,關掉瓦斯爐,轉過頭來看著他,順便掃過躲在廚房外听他們說話的蘇母和幾個婦女,譏諷說︰「蘇名陽,我想我們現在都需要冷靜冷靜,趁現在還不太晚,你趕緊叫外賣吧!總之我不伺候了,就算我是鄉下人,也不是天生賤命當免錢女佣還幫人買單。」
說完,她不管蘇名陽臉色漲紅,還有外面一臉青白的蘇母及看好戲的人,冷靜地走了出去。
她受夠了!
「霍金蓮,你不能這樣把事情都丟下!」蘇名陽看著處于混亂狀態的廚房,踏前一步低吼。
瀕金蓮冷冷回頭,「喔對了!今天的菜錢還差兩千三百五十塊沒給我,就算我最後一次請大家吃飯好了,不用給我了。菜買回來了,怎麼料理就不關我的事了,畢竟我不是女佣。」
說完她只拿走自己的行李,頭也不回的走了。
必上蘇家大門,門後蘇母的咒罵聲還有其它蘇家親戚落井下石或安慰聲,都遠遠拋在腦後。
瀕金蓮挺直背,一一步走出蘇家居住的小區,每一步都平穩而沉重,始終,她沒有落下半滴淚。
因為她要走得有尊嚴,她絕對不會在那些人面前展現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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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蘇家有段距離後,霍金蓮才想起今天自己還沒有吃東西,連忙拉開包包,拿出錢包,一看之下心忍不住涼了半截。
買菜的時候墊了兩千多塊,加上昨天的住宿費,錢包里零零碎碎的只剩下三四十塊,如果在新竹,她還可以回家,但現在是在南投,這些零錢根本不夠不回新竹啊!
早知道剛才話就不說得那麼快,起碼先把墊的錢拿回來,現在都看不見蘇家了,就算要她回去拿,她也沒那麼厚臉皮。
時間已近黃昏,山邊火紅的太陽快沉下山,路燈也一盞盞亮起,這里雖然不偏僻,但接近晚飯時間,行人都往自己家里去,路上顯得空空蕩蕩的。
瀕金蓮想著自己連回家的車錢也沒有,又想到一整天的委屈和過去一年的忍耐,加上一個人站在不屬于自己的城市中的孤寂,眼眶一紅,淚水不自覺落下,任憑她怎麼擦都抹不淨頰邊的淚水。
大馬路上即使有人車經過,也沒有人為一個莫名站在路邊的女子駐足或多看一眼,讓霍金蓮的淚水更加肆無忌憚。「群*聊*社*區」
一個穿著輕薄的女子無助的站在街邊落淚,這就是溫向陽開車經過時看到的畫面。
那張臉……他記得是……
他在下一個轉角停車,然後下車往回跑,直到霍金蓮的面前停下,拿出身上的手帕遞給她。
「你還好嗎?」
瀕金蓮眼中含著淚水,有些警戒,「你要做什麼?」一個陌生男人突來的好意,讓她提起防備之心。
男人笑了笑,溫和的聲音輕輕回答,「我叫溫向陽,我在我表弟的婚禮上見過你,不過你可能對我沒印象。」
「你表弟是誰?」抽了抽鼻子,霍金蓮在自己的男性友人表中快速搜尋,似乎沒有符合的人選。
「你可能不熟我表弟,但他老婆是章小青,前陣子才剛嫁到我們鎮上。」
溫良的表哥?霍金蓮看了看,還是想不起來,但他能說出小青的名字,讓她疑心少了一點。
溫良她是知道,不過因為章小青結婚前把老公的事情瞞得很死,所以其實除了結婚的時候見過,她的確沒有很深的印象。
溫向陽看她像貓一樣警戒,忍不住失笑,從口袋里拿出手機,撥了個號碼之後將手機遞給她。「你可以親自求證。」
接過手機,那頭正好是章小青接起電話,霍金蓮隨口問了幾句,確定了溫良的表哥的身分後,有些不好意思的將手機還給他。
「抱歉……」她羞窘的說著。
溫向陽收回手機,無所謂的笑笑。「沒關系,女孩子出門在外,謹慎一點比較好。如果你不介意,願意告訴我你是不是遇見什麼困難嗎?當然,如果你不方便……」
瀕金蓮局促的用手帕擦干眼淚,因為太用力,甚至將臉上擦紅了。「沒什麼不方便……只是剛好沒錢坐車回家……」
溫向陽很體貼的沒問她為什麼沒錢,只溫柔的提議,「反正都到南投了,要不要去小青家坐坐?如果你有急事要回去,我可以送你到車站,車票錢你之後再給我,如何?」
瀕金蓮從不相信世界上有沒目的而對人好的人存在,但在她最落魄的時候,她真的遇見了「傳說中的好人」。
對一個陌生的女人,或說弟媳的朋友的女人,能夠做到這種地步,除了「好人」這個形容詞,她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反正我剛好要回去,送你過去也是順便,一點都不麻煩。」他以為她猶豫是因為怕麻煩他。
「不是……我只是不想讓小青看見我這樣子……然後今天還不能回家……」霍金蓮想到為什麼會把自己搞成這樣,忍不住又紅了眼眶。
她還不想讓朋友知道自己的慘狀,她只想找個暫時窩身的地方,好好修整一番之後,明天再到蘇家搬走自己的東西。
兩人交往多年,這一年來有時也會借宿蘇家,留了一些東西,但她今天氣到忘了帶走。
溫向陽眼底閃過一絲憐惜,放緩語氣,「那……我幫你找家旅館?」
「這……」這個提議很誘人,但想到借車錢就已經很不好意思了,還要多借住宿費,讓她很難答應。
像是看出她的躊躇,溫向陽又提了另外一個建議,「如果怕花錢,我在山上有一座小丙園,平常就我和我爸和幫忙家事的阿姨住在那里,房間很多,假日時當成民宿,這兩天剛好沒有人住,空著也是空著,還是你願意來我家住?」
這個提議讓霍金蓮無比心動,看著男人誠摯的雙眼,她像是鬼迷心竅一樣,直接點頭。「那就麻煩你了!」
溫向陽笑了,伸出手牽著她的手。「一點都不麻煩,互相幫忙而已!」
瀕金蓮看著他的笑,覺得心似乎慢慢溫暖起來。「真的很謝謝你!」
這句道謝,她說得無比真誠。
一個只見過一面的陌生人,讓她感受到比交往多年的男友還要深的溫暖,對她來說,不知是諷刺還是安慰。
但無論哪一種,起碼她不用擔心晚上要去睡車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