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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爭虎斗 七

作者︰獨孤紅

突然,趙霸天發了話,在這鴉雀無聲的當兒,他的話聲像打了個脆雷︰「拿拶指給他拶上。」

大伙兒都被震醒了,一名護院風也似的奔了出去,風也似的奔了回來,到了小伙子身邊。

小伙子伸出了雙手。

楚慶和站了起來。

護院把拶指套上了小伙子的十根指頭,楚慶和接過了繩子的一端。

「喪門神」夠損,他總要找機會報復。

繩子猛然抽緊。

小伙子身子一抖,但是臉色沒變,也沒哼一聲。

一轉眼工夫,小伙子的十根指頭滴下了血,一滴一滴的,地上是紅氈,血滴上去看不出來。

小伙子臉色仍沒變,仍沒哼一聲。

在場的這些人,個個殺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頭,可是這當兒,十之八九都把臉轉向一旁。

「松。」

趙霸天這一聲又像一聲脆雷。

繩子松了,拶指取下來了,小伙子十指血肉模糊。

趙霸天一擺手︰「拿傷藥。」

護院送過了傷藥。

小伙子抬手一攔︰「不用,死不了。」

抓起一杯酒一仰而干。

趙霸天雙眉一揚︰「有種,是硬漢。來,喝。」

抓過酒壺放在小伙子面前。

「不忙,趙總管,我這碗飯……」

「‘三義堂’不多你一個,只管吃就是。」

小伙子笑了,道︰「我喝酒,你看看這個。」

他探懷取出一封信遞給了趙霸天,然後抓起酒壺猛灌!

趙霸天拆開了信,很快地看了一遍,月兌口叫道︰「四爺的薦介。你,你怎麼不早說?」

小伙子咽下一口酒,一抹嘴,笑道︰「光靠這封信,不就顯不出我來了麼,是不?」

趙霸天隨手把信遞給彭朋,拉住小伙子入了座,道︰「來,見見……」

他把桌上的金剛、虎頭老七、馬六姐、彭朋、牛通、楚慶和一一介紹了,然後道︰「沒想到這位兄弟是北京吳四爺薦介來的,有信不拿出來,他……」

金剛道︰「這位兄弟說得好,靠這封信就顯不出自己來了,那樣就算能進‘三義堂’,只怕也會招人輕視。」

小伙子一點頭道︰「金爺說的對,我就是這意思。」

虎頭老七瞟了小伙子一眼︰「人家說硬漢大都缺心眼兒,今天看起來,這話根本不可靠,咱們這位小兄弟人既是條鐵錚錚的硬漢,可也挺有心眼兒的。」

金剛笑道︰「這才叫能文能武,文武雙全哪。」

小伙子道︰「金爺您夸獎了。」

趙霸天道︰「好久沒見吳四爺了,他最近好吧?!」

小伙子道︰「好,當然好。四爺這會兒在北六省,可以說是如日中天。」

趙霸天點頭道︰「這倒是實情,事實上除了他,再也沒第二個人能鎮得住北六省這一幫人了。」

金剛道︰「總管,這位吳四爺是……」

趙霸天道︰「‘鷂子胡同’里的頭一位。」

金剛「呃」地一聲道︰「偵緝隊的隊長。」

趙霸天道︰「吳四爺在洪門中的身份也極高,為人更是鐵骨柔腸,義薄雲天,北六省道兒上的朋友,提起吳四爺,沒有不翹大拇指的。」

金剛道︰「弄了半天吳四爺就是‘鷂子胡同’的吳隊長。不錯,這位吳四爺是號頂天立地,響當當的人物。」

趙霸天轉望小伙子︰「你不是說是從關外來的麼,怎麼會認識北京吳四爺?」

小伙子一咧嘴道︰「如今不用再瞞總管了,吳四爺是我的親娘舅。」

趙霸天一怔叫道︰「哎呀,弄了半天原來是吳四爺的親外甥少爺……」

小伙子道︰「總管,您這是干什麼。我舅舅是我舅舅,我是我,我要是想走這一層關系,我一來就把這封信拿出來了。」

虎頭老七道︰「這倒是,靠自己一個人,一雙拳頭,才是最踏實不過的。」

趙霸天道︰「這就不對了。」

小伙子眨眨眼道︰「怎麼不對了。」

趙霸天道︰「四爺是‘鷂子胡同’的頭一號人物,在‘鷂子胡同’給你安插個職位,那是輕而易舉的事,怎麼他舍近求遠,讓你跑兩百四十里地到天津衛來找‘三義堂’?」

小伙子道︰「不瞞總管說,我原是想上京找我舅舅,在偵緝隊找碗飯吃的,可是我舅舅說,在‘鷂子胡同’待一輩子,也待不出個出息來,所以寫了封信給我,讓我到天津衛來找總管。」

趙霸天不禁為之動容,道︰「吳四爺真是太看得起‘三義堂’,太看得起趙某人了。」

虎頭老七突然道︰「小兄弟,說了半天了,你還沒把你的真名實姓告訴我們呢?」

小子道︰「我姓戴,叫戴天仇。」

金剛怔了一怔,深深看了戴天仇一眼︰「好名字,兄弟有什麼戴天仇麼?」

戴天仇道︰「這我就不清楚了,這名字是我娘給我取的,我娘並沒有告訴我,跟誰有什麼仇。」

金剛「呃」了一聲道︰「那是我會錯意了。」

虎頭老七道︰「總管,給咱們這位小兄弟,安插個什麼差事呀!」

趙霸天道︰「這個……我得想想,我不能大材小用……」

顯然,是因為北京吳四爺的面子不能不賣。

虎頭老七道︰「我看把花賭兩檔以外的事兒交給他得了!」

戴天仇道︰「花、賭兩檔以外的事兒,什麼事兒?」

虎頭老七道︰「雜七雜八的,多了。除了花、賭兩檔,只要沾上‘三義堂’的,就都是你的事兒。你看怎麼樣?」

「當然好,只不知道總管的意思怎麼樣?」

「你願意要?」趙霸天問。

「總管是不是怕我干不了?」

「那倒不是,雜七雜八的事兒雖然不少,可都沒什麼大不了的,你一定干得了,我信得過你,只不知道你願意不願意?」

「當然願意,有碗飯吃我就知足了,如今給這麼個大差事,還會不願意。不瞞總管說,我好動,待不住,讓我到處跑跑正合適。」

趙霸天如釋重負般,一點頭道︰「行,那就這麼說定了……」

轉望彭朋接道︰「把金爺跟戴兄弟的事兒,盡快地知會所有的弟兄們。回頭散席以後,找兩個人陪他們到處走走,各處的情形,讓他們兩位模清楚了。」

「是。」彭朋恭應了一聲。

虎頭老七道︰「這樣吧,花賭兩檔,由六姐跟我陪我們這位頂頭上司跑,戴兄弟那方面,還是讓彭大哥親自走一趟吧。」

趙霸天微一點頭︰「也好,就這麼辦吧!」

□□□

這一頓飯,一頓酒,一直吃喝到下午快三點。

席散以後,虎頭老七拉著馬六姐陪著金剛走了。

出了大門,虎頭老七道︰「‘三義堂’在天津衛設的花檔不多,只有六姐那‘四喜班’一處,可卻是天津衛首屈一指的大地方,咱們還是先上六姐那兒坐坐,然後再上我那兒去吧!」

金剛道︰「我沒意見,你們兩位怎麼好就怎麼走!」

虎頭老七嬌媚地瞟了金剛一眼︰「瞧不出你這人倒挺好說話的啊,走吧!」

三個人叫了一輛膠皮,直奔「四喜班」。

到了「四喜班」,馬六姐捧月亮似的把金剛迎進了花廳。

金剛是「四喜班」的常客,可以說是識途老馬了,往花廳里一坐,大茶壺獻上茶,馬六姐把麾下該叫來的都叫來了,重新見過金爺,大茶壺在旁,把「四喜班」經營的情形,收支的情形,一一稟報了個明白。

懊說的都說了,馬六姐支走了麾下的弟兄,微笑望著金剛︰「您是急著上七妹那兒去,還是在這兒待會兒?」

虎頭老七瞟了金剛一眼,嬌笑說道︰「上我那兒去有什麼好急的!我那兒又沒有花!既入寶山不可空手而回,我看還是在這兒多待會兒,讓六姐把春夏秋冬四喜叫來,侍候你個舒服,然後再上我那兒去吧!」

金剛一笑站起︰「不要叫她們了,我現在已經很舒服了,我福薄,難以消受。」

「喲,怎麼了這是,你不是常客麼?」

馬六姐笑道︰「你不知道,金爺眼界高,壓根兒就看不上我們四喜。」

「那他常往這兒跑,是干什麼來的?」

馬六姐要說話,但遲疑了一下,還沒說出來。

金剛接口道︰「我是沖著以前那位金姑娘來的,如今人家洗盡鉛華離開這兒了,‘四喜班’就再也引不起我的興趣來了。」

虎頭老七道︰「那真是太可惜了,既然看上了她,為什麼不干脆把她贖出去?」

金剛笑笑道︰「我想改邪歸正了。再說,就算那個時候我願意贖,六姐也未必舍得那棵搖錢樹。」

「可是……」

「別可是了,走吧!」

虎頭老七站了起來︰「六姐忙吧,我們走了。」

她沒容馬六姐說話,轉身出門而去。

很顯然,她是不願讓馬六姐同去,好在馬六姐也沒張羅著非去不可。

金剛跟虎頭老七出了「四喜班」大門。

虎頭老七道︰「咱們先上哪兒去?」

金剛道︰「你吩咐,你說該上哪兒去,就上哪兒去。」

虎頭老七道︰「岑胖子跟樓老二那兒去過了,不必去了。‘三義堂’在天津衛的賭檔共有賭場六處,咱們到處跑跑去吧!」

她叫來一輛膠皮,兩個人合坐一輛,擠是擠了些,可是在別人這是求之不得的事,肌膚相親,耳鬢廝磨,一陣陣幽香直往金剛鼻子里鑽,再加上虎頭老七不時笑語如珠,吃吃格格的,一笑混身亂顫,那滋味兒真夠人受的。

可是,金剛表現得相當泰然。

走馬看花,虎頭老七陪著金剛巡視完了六處賭場,天已經模黑了,出了最後一家賭場的門,虎頭老七勾魂的眸子瞅著金剛,包含著挑逗的光采︰「上我那兒坐坐,吃過晚飯再走。」

金剛道︰「心領了,改天吧!」

「怎麼,害怕?」

「怕?有什麼好怕的。」

「怕我吃了你,連骨頭都不吐。」

「笑話,我求之不得,怎麼會怕。」

「既是這樣,那就跟我走。」

「走就走。」

于是,兩個人又跳上了一輛膠皮,一路上,虎頭老七把一個如綿嬌軀挨得金剛更近了。

而金剛表現得仍然很泰然。

車走了兒近廿分鐘,拐進了一條小胡同,虎頭老七讓車在兩扇小門前停了下來。

傍了車錢,把車打發走,虎頭老七上前敲了門。

金剛道︰「還有人跟你一塊兒住?」

「別擔心了,」虎頭老七流波美目瞟了金剛一下,既嬌又媚︰「馬上你就知道了。」

話剛說完,一陣輕快步履聲由遠而近,緊接著一個脆生生的話聲問道︰「誰呀?」

虎頭老七應道︰「紫雲,開門,是我。」

門栓響動,門開了。一個十八九歲的大姑娘當門而立,全身的衣裳把美妙的身材都顯露出來了,鴨蛋臉、柳眉、杏眼、整齊的劉海、長辮子,杏眼特別水靈,眉梢兒還挑著幾分動人的風情,俏生生的。

她本來帶著笑,一見金剛微一怔,水靈的眸子直在金剛身上轉。

「傻丫頭,哪有這樣看人的。來見見金爺。」

「金爺。」俏紫雲香唇邊掠過一絲神秘笑意,淺淺施了一福。

敝不得虎頭老七讓金剛別擔心,原來是這麼個俏丫頭,俏丫頭什麼不懂,也一定跟虎頭老七是一條心。

虎頭老七帶著金剛往里走,過了個花木的小院子直進上房。

上房不大,但室雅無須大,上房里布置得相當豪華,但卻不失雅致。

兩邊兩間耳房,垂著簾兒,沒燈光,卻透著一陣陣醉人的幽香。

看金剛游目打量,虎頭老七笑吟吟地問了一句︰「怎麼樣?」

「真不賴!」

「那就多待會兒。」

「最好能不走。」

「沒人攆你。」

兩個人落了座,俏紫雲欺雪賽霜,柔若無骨的尖尖十指,端著個細瓷蓋碗放在桌上︰「您喝茶。」

俏紫雲的手比瓷還白還細。

「謝謝。」

「紫雲,金爺在這兒吃飯,你去準備去吧!」

虎頭老七沒多說,沒多交待,俏丫頭心竅玲瓏,又何用多說多交待,從她香唇邊掠過的一絲神秘笑意更濃,她帶著一陣香風走了。

金剛端起茶碗,用蓋子撥了撥茶葉,輕輕喝了一口,一陣清香沖腦門,沁心脾。

虎頭老七笑指西耳房︰「那是紫雲的屋。」

再指東耳房︰「這是我的屋,要不要看看?」

「能看麼?」

金剛放下了茶碗。

「留都把你留下了,還有什麼不能看的,遲早你總要進去的。」

虎頭老七拋給金剛勾魂一瞥,站起身,扭動著盈握的腰肢掀簾進了東耳房。

金剛笑了笑,站起跟了進去。

屋里原沒點燈,虎頭老七進屋仍沒點燈,可是屋里並不黑得伸手難見五指,隱隱約約可以看見東西。

金剛什麼都沒看見,他只看見了虎頭老七那張吹彈欲破的嬌面,跟那雙特別水靈明亮的眸子。

「怎麼樣?」

虎頭老七話聲輕輕的,吐氣如蘭。

「好。」

金剛只說了一個字。

「什麼好?」

「都好。」

「願意多待?」

「何止願意多待。」

「那麼你願意……」

「溫柔鄉,溫柔不住住何鄉?」

「喲,瞧你酸的。」

虎頭老七吃吃一笑,腳下往前進了一步,軟綿綿的嬌軀,貼在了金剛的胸膛上。

金剛一動沒動。

「怎麼了?」

虎頭老七輕聲問。

「我在數自己有幾根骨頭。」

「什麼意思?」

「等讓你連骨頭吃了,再想數就來不及了。」

虎頭老七笑了,剛笑一半,笑意就在她動人的嬌軀上凝住了︰「你這個人很怪。」

「是麼?」

「一點不錯。」

「怎麼個怪法?」

「換個人,哪怕他是根木頭,這會兒也會瘋頭。」

「你以前沒見過這樣兒的?」

「你是頭一個!」

「你明白就好。」

「我明白就好,什麼意思?」

「所以你不該像對別人一樣的對我。」

「呃,你讓我怎麼對你?」

「你自己知道。」

「我想讓你說。」

「七姐,你不該是俗脂庸粉。」

虎頭老七一怔,兩道很亮的光芒從她眸子里閃過,她凝望著金剛片刻,然後她說了話︰「外頭坐吧!」

金剛轉身掀簾走了出去。

虎頭老七跟出,一雙眸子緊盯著金剛。

「看什麼?」金剛笑問。

「我想看透你。」

金剛笑道︰「欲速則不達,七姐最好慢慢看。」

「你在天津衛的名聲。」

「糟透了!」

「是糟透了,人家都說你是個敗家子,浪蕩子,賭場的高手,風月場中的老手。」

「一點沒錯,人家沒冤枉我,確是這樣。」

虎頭老七微一搖頭道︰「我看不像。」

「呃?哪兒不像?」

「你若是真像外間傳說的那樣兒,剛才你絕不會一動不動的放過我。」

金剛笑道︰「你懂不懂欲擒故縱?」

「懂,」虎頭老七道︰「可是一般說來,欲擒故縱是對付不上鉤的人,像我這樣自動投懷送抱,心甘情願的人,似乎大可不必。」

金剛看了虎頭老七一眼,笑了笑道︰「七姐,外間說我是個風月場中的老手,是不是?」

「嗯!」

「七姐你不會承認自己是個俗脂庸粉吧?」

「承認怎麼樣?不承認又怎麼樣?」

「七姐你要是俗脂庸粉等閑女人,我就會拿對付俗脂庸粉等閑女人的手法對付你,見面什麼都不說,事畢扭頭就走,反正圖的只是一時之快,而七姐你不是俗脂庸粉等閑的女人,我要是那樣對付七姐,我就不配稱風月老手,也有點侮辱七姐。」

「那麼,你認為對付我,應該用什麼手法?」

「彼此間圖的不是一時之快,講究的是兩字情份,那就要培養此情調,七姐以為怎麼樣?」

虎頭老七目光一凝,道︰「你認為我不是俗脂庸粉等閑的女人?」

「我閱人良多,不會走眼的。」

虎頭老七的香唇邊,掠過一絲勉強而帶有點淒涼意味的笑意︰「把我不當俗脂庸粉等閑女人看待的,恐怕你是頭一個。我閱人很多,那些個男人只把我當成女人,從不管什麼俗脂庸粉不俗脂庸粉,他們要的也只是女人,他們認為我是個的女人,是個人盡可夫,吃人不吐骨頭的女人,其實……」

她話鋒一頓,沒說下去。

金剛卻不放松︰「其實怎麼樣?」

虎頭老七幽怨而黯然的吁了一口氣︰「人有幸有不幸,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女人,想在這個圈子里討生活,是不能一天到晚板著臉,冷若冰霜,誰都不理,不假人一點辭色的。」

現在的虎頭老七,跟片刻前的虎頭老七前後判若兩人,不過听她的談吐,金剛並沒有看錯,她卻不是俗脂庸粉。

金剛不由多看了她兩眼,道︰「七姐……」

虎頭老七道︰「不要多問,我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了。你只知道我是‘三義堂’掌管賭檔,靠賭技吃飯,靠上天賜給我的本錢保飯碗,殺起人來也能不眨眼的女混混就夠了。」

金剛道︰「七姐太貶自己了。」

「那你說我該怎麼辦?抬高自己,兩腳已陷進泥沼里,抬得起麼?」

虎頭老七似乎有滿月復的辛酸,一臉的幽怨。

可是金剛永遠保持著一份機警,他不露痕跡地轉了話鋒︰「七姐也擅賭技?」

「擅?何止擅。不告訴你麼,我是靠這吃飯的,恐怕你那兩下子只配做我的徒孫。」她輕估金剛了。

金剛沒置辯道︰「七姐知道我那兩下子?」

「听岑胖子跟樓老二說了,你那兩下子可以把他們唬得一愣一愣的,可是一旦踫到真正的高手,你非吃癟不可。」

「七姐的賭技是哪兒學來的?」

「有人教的。」

「誰?」

「不想說。」

她不想說,金剛也沒問,沉默著端起了茶碗。

虎頭老七卻道︰「其實,告訴你也沒什麼關系。不知道怎麼回事兒,對你,我像是擱不住話,我的賭技是我那個已經死了的丈夫教的。」

「呃,他必定是位頂尖兒高手。」

「你也是江湖上跑跑的,也精于賭道,听說過吃遍南七北六無敵手的‘魔手’小馬沒有?」

「呃,」金剛一怔,旋即倏然而笑︰「原來是有賭王之稱的‘魔手’小馬。久仰,久仰,弄了半天,七姐是賭王的夫人,那就難怪冠絕一時了。」

「有什麼用!畢竟不是正經事。」

「七姐也別這麼說,行行出狀元,有一技在身,總比什麼都不會好。七姐,‘魔手’小馬是怎麼死的?」

「玩火者自焚,善游者死于水。這話是一點也不錯,小馬就是死在這個賭字上,也是這在身的一技害了他。」

「呃?」

「說起來話長了,這事我從沒對旁人說過,不知道今天怎麼會告訴你,想當初在江南,小馬有一回在家喝多了酒告訴我,他吃遍南七北六無敵手,可就怕一個人——」

「誰?」

「一個叫龍剛的江湖路客。」

「呃!」

「我追問了半天他才告訴我︰遠在三個月前,他吃了一個不該吃的人,害得那個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讓這個叫龍剛的江湖路客知道了,找上了他。兩個人找個沒人的地兒賭了一局,小馬哪把他放在眼里,結果一局下來,小馬全軍覆沒,輸得很慘,栽了頭一次跟頭,也是個大跟頭,龍剛讓小馬把吃那個人的全吐了出來,還給了那個人;用意也在告訴小馬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山還有比一山高,既學這種絕技,要守規矩,講道義,這一套也不能仗以混一輩子,勸小馬洗手改行。我從不知道什麼叫害怕,可是我听了小馬的話,竟然怕得在心里顫抖,當時我也勸小馬洗手改行,小馬不听。沒出半年,小馬在上海灘為賭招惹了斧頭黨,讓人家活活劈死在桌邊上。」

金剛皺了皺眉,嘆了口氣︰「可惜了!」

「可惜是可惜,小馬是個聰明人,絕頂的聰明,可惜沒用上正途。他死了,我沒掉一滴眼淚,因為這原在我意料中,我知道他遲早會毀在賭上,要是造孽太深重了,有一天會死得比這還慘。」

金剛微微點了點頭,沒說話。

「哼,」虎頭老七自嘲地冷笑了一聲︰「小馬是那麼死的!他那一套教給了我,我現在拿他那一套掙飯吃,誰知道我將來又是個什麼樣的下場,所以我只有及時享樂,過一天是一天了。」

「七姐人在‘三義堂’里,還有誰敢把你怎樣!」

「我人在‘三義堂’里,掌管著賭檔,就是吃翻了天,也沒人敢把我怎麼樣。可是老是這樣吃下去,看著人家一個一個的傾家蕩產,身敗名裂,我于心不忍——」

「是他們自己愛賭,怪得了誰。」

「我也只有拿這一點來安慰自己了。其實,你不知道,外頭雖沒人敢把我怎麼樣,可是怕人的還是在‘三義堂’里,目下我還是靠我的姿色自保,一旦人老珠黃,年華逝去,那就不知道會是個什麼樣的下場了。」

金剛笑道︰「七姐太多慮了,‘三義堂’不會是個不講道義的地方——」

「道義?哼!你是剛進門,待久了你就知道了,我看得比你多得多。你啊,跟戴天仇一對的傻小子——」

吁了一口氣,話鋒頓了頓,接道︰「這些話,本來我一個字都不該提,可是我不但提了,而且提得也相當多,萬一要是我得了什麼禍,我不會怪你!」

金剛淡然一笑道︰「七姐瞧扁了金剛了,七姐拿金剛當知己,金剛又怎麼會不把七姐當知心朋友。七姐放心,我全當什麼都沒听見!」

「真的?」虎頭老七瞪大了一雙美目。

「假不了我,不過在哪兒說哪兒,我既然一腳踩進了‘三義堂’,就不能不掏出血心來,還望七姐以後不要再提了。」

虎頭老七人泛起了一陣顫動,伸出那欺雪賽霜、柔若無骨,保養得特別好的玉手,握住了金剛的手,凝娣望著金剛,道︰「你叫我七姐,我就任個大叫你一聲兄弟。謝謝你,兄弟,我听你的。」

輕快的步履聲傳了過來,虎頭老七很自然地收回了手,俏紫雲端著酒菜進來了,人還沒到,菜香已引人垂涎,她笑吟吟地道︰「您兩位先喝酒吧!飯待會兒再上。」

她把酒菜放在了桌上,四樣菜,一個湯,一壺酒,兩雙筷子,兩個酒杯。

金剛道︰「給姑娘添麻煩了。」

「喲,」俏紫雲嬌聲道︰「您怎麼這樣說呢!這不是折我們麼,能侍候您是您賞臉,就怕您嫌做得不好。」

說著話,已經把酒斟上了。

金剛笑顧虎頭老七︰「七姐听,紫雲姑娘多會說話。」

俏紫雲瞟了虎頭老七一眼︰「這都是我們七女乃女乃教的。」

虎頭老七輕叱道︰「別這兒胡扯了。」

「是!婢子這就滾出去。」

俏紫雲水天眸子一掃兩個人,堆著一臉的神秘的笑意走了。

虎頭老七跟金剛互望一眼,嬌靨上突然泛起一抹輕微的紅暈來,她拿起了酒杯︰「干了這頭一杯。」

她先一仰而干。

金剛不好不盡飲。

看樣子虎頭老七很耐喝。

她是很耐喝,接下去一杯連一杯的。

可是她的量究竟不及金剛。

她酒意滿臉,除去臉紅,一雙眸子更見水靈。

金剛卻還跟個沒事人兒似的。

「七姐,咱們就此打住,吃飯吧!」

「不,本來想灌醉你的,誰知道你的量這麼好,不拼倒你我不甘心,喝!」

喝!又喝了幾杯,虎頭老七不能喝了。人偎在金剛懷里,軟得像堆棉花。一雙手臂勾住了金剛的脖子,星目微閉,呼吸急速,說話夢吃似的︰「扶我進去,我坐不住了。」

金剛扶她進屋,等于抱她進屋,把她放在了床上,她一雙手緊摟著金剛的淨子,話聲帶著顫抖︰「兄弟,我,我好苦……」

金剛沒說話,為她蓋上了被子。

虎頭老七又發了一陣子囈語,充滿了嬌媚,曾極挑逗!

金剛一直沒動。

虎頭老七,她卻漸漸沒了動靜,睡著了。

金剛凝望著那張嬌艷動人的臉,長長的睫毛上掛著淚珠,更令人蝕骨銷魂,他吁了一口氣,又伸手為她拉了拉被子,轉身走了出去。

「紫雲姑娘,紫雲姑娘。」

俏紫雲一陣風似的奔了進來︰「您叫我?」

「七姐睡著了,我該走了。」

紫雲一怔︰「怎麼,您,您要走?」

「是的,七姐醒過來代我說一聲,我改天再來看她。」

他邁步往外走。

「金爺……」

紫雲忙叫。

金剛回過身︰「紫雲姑娘,我是七姐的朋友。」

轉身行去。

俏紫雲怔在了上房門口。

□□□

金剛離開虎頭老七的住處,到了馬六姐的「四喜班」,他是有事兒來的,有要緊的事兒。

大茶壺恭敬而小心地把他讓進了花廳,然後去請馬六姐。

一轉眼工夫,馬六姐揚著花手絹兒進來了。「金爺怎麼有空又折回來了?」

她話里有話。

金剛淡然道︰「六姐,別瞧扁姓金的,也別瞧扁了虎頭老七。」

馬六姐笑笑道︰「那怎麼敢。我知道您金爺是個什麼樣的人,可沒想到老七會……」

「六姐的招子不該不夠亮。」

「是麼?」

「六姐應該多看看!」

馬六姐深深看了金剛一眼,抬了抬手︰「請坐!」

兩個人落了座,金剛道︰「我是來謝謝六姐的。」

「謝我?謝什麼?」

「六姐明知道,我是不知道六姐跟‘三義堂’有關系,要不然我一定會先來打個招呼的。」

馬六姐斂去了笑容,道︰「您抬舉馬六,馬六也欠過您的,馬六雖不完全明白您,但多少也模透了幾分,只要您認為馬六是個有血性的中國人,那就什麼都不用說了。」

「我對六姐了解得很夠,六姐所以身在‘三義堂’,恐怕也跟我一樣。」

「不滿您說,我力量不夠,不得不托庇于‘三義堂’。」

「那麼你我的目的微有出入,六姐要是想托庇于‘三義堂’的話,恐怕短期內就會有變化。」

「呃,什麼變化?」

「日本人想利用‘三義堂’控制整個華北,‘三義堂’很快就會跟日本人勾結。」

馬六姐臉色一變︰「真的?」

「真的,金碧輝已然潛返天津,主持這件事的就是她。」

馬六姐一拍桌子︰「早做了她什麼事兒都沒了。」

「不,六姐,有關方面有有關方面的大計劃,早做了金碧輝,對咱們並沒有什麼好處。」

「這我是不懂,可是眼前……」

「眼前並不足慮,有關方面正要利用這一機會,徹底粉碎日本人的陰謀,並鏟除‘三義堂’勢力。」

「好極了,金少爺,您……」

「我請六姐跟我合作。」

馬六姐急站起︰「馬六願意接受命令,听憑驅策,這是馬六的天大榮寵。」

「六姐請坐。」

「金少爺……」

「六姐請坐。」

馬六姐坐了下去。

「六姐進‘三義堂’多久了?」

「早了,我一來天津就進去了。」

「那更好。」

「您是要……」

「六姐手下有多少人?」

「近百。」

「都可靠?」

馬六姐道︰「可以說都是跟了我多年的子弟兵,絕對可靠。」

「弟兄們都在天津衛?」

「嗯,可是他們並不在一個地方,天津衛的各階層,各角落都有,平素他們各干各的,有什麼消息就往我這兒送,有事兒我一招呼,他們就都來了。」

「太好了,」金剛由衷地道︰「六姐真是雄才大略的女中豪杰。」

馬六姐笑了笑道︰「您夸獎,您可把我捧上了天了,說我是女中豪杰的,您還是頭一個。天津衛的人,知道我在‘三義堂’的,叫我女流氓,女混混兒。不知道我在‘三義堂’的,都叫我老鴇子。」

金剛道︰「六姐不必在意,干咱們這一行的,十有八九都是身在虎穴,隨時有喪生之險,為了進行工作方便,就需要有個身份掩護,只要咱們心安理得,何在乎世情之毀譽褒貶。」

「您說得對,」馬六姐道︰「我可以不在乎那麼多,只要能讓我順順當當,誰叫我龜孫子我都願意。」

金剛笑道︰「六姐真會說笑話。」

馬六姐斂去了笑容︰「真的,金少爺,馬六出身江湖,風塵之中打的滾數不清,干的全是些見不得人的事兒。不過馬六還有些血性,還懂些大義,我學的是打古來江湖上的草莽英雄,忠義之士,讓我做賣國求榮的漢奸我不干,我更不願做亡國奴,所以我毅然走了這條路。弟兄們個個忠義,個個有血性,他們也都願意跟著我賣力賣命,流血流汗,只要我馬六有三寸氣在,這條路我會永遠的走下去,直到我躺下地,咽了最後一口氣。」

金剛為之動容,肅然抱拳︰「六姐的肝膽愧煞多少須眉,愧煞多少人,我謹代表我的弟兄們,向六姐致最大的敬意。」

馬六忙答禮,正色道︰「這馬六太不敢當,您抬愛,願伸手拉馬六一把,這是馬六的福氣,馬六的造化。」

「六姐客氣了。」

「金少爺,馬六沒家沒業,就這麼一個人,又是個三綹梳頭,兩截穿衣的坤道,這麼多弟兄雖然願意跟著我流血流汗,可是他們總要吃飯,而且干這一行,走這條路,我也不能不添置些必須要用的家伙,有的時候不免干些偷雞模狗,見不得人的下九流的勾當,像上回對您走了眼,冒犯了您——」

金剛截口道︰「六姐的情形我明白,過去的也不必再提了,從今兒個起,六姐不必另找財路,弟兄們的一切需要我負責。」

馬六姐忙道︰「這怎麼好,金少爺,我可沒意思讓您接濟。」

「這麼說就不好听了,六姐也弄擰我的意思了,所以說弟兄們的一切需用我負責,拿錢給東西的並不是我,這是給弟兄們糧餉,六姐懂麼?」

馬六猛然瞪大了眼,大茶壺一臉驚喜,馬六急急說道︰「您是說……」

「六姐懂了就行了,何必要我多說。」

「這麼說您真是……」

「六姐肝膽照人,我也用不著再瞞六姐,我是中央的情報工作人員,代號是‘地字第一號’。」

馬六姐肅然起立,恭謹躬身︰「馬六有眼無珠,失敬。」

金剛抱拳答禮︰「我還有個化名,馬六既在江湖道上,也許听說過‘龍剛’?」

馬六、大茶壺猛一怔。大茶壺急道︰「哎呀!您就是神出鬼沒、大名鼎鼎的‘龍剛’龍爺。」

馬六道︰「這,這可是,龍爺,您的大名已經是滿天下了,江湖道上只要是有血性的,提起來誰不尊仰,誰不挑大拇指,馬六對您是仰慕已久,早想瞻仰瞻仰您,可是您跟見首不見尾的神龍似的,讓馬六只有自恨福薄緣淺,沒想到如今——天可憐馬六,馬六的福氣造化可真不小。」

「六姐太抬愛了。」

「真的,龍爺,您不知道,撇開別人不說,我這些弟兄們天天提您,您的大名簡直就不離口,我這麼說吧!龍爺,您是他們的神。」

大茶壺激動地道︰「真的,龍爺,這可一點兒也不假。」

金剛截口道︰「兩位抬愛,兩位抬愛。不過我還是希望兩位叫我一聲金少爺。」

馬六、大茶壺忙道︰「是,是,金少爺,金少爺。」大茶壺接著道︰「金少爺,您的一身絕學冠絕當世,尤其還有一手好槍法,什麼時候露兩手,讓我們開開眼界?」

金剛笑道︰「說什麼絕學,說什麼好槍法,全是唬人的玩藝兒,諸位既然這麼抬愛,有機會總會請諸位指正一二的。」

大茶壺驚喜忙躬身︰「謝謝您,謝謝您,先謝謝您了。」

馬六道︰「金少爺,听說您還有兩位助手,小馬跟位姑娘……」

「都在天津衛!」

「都在天津衛?」

「我那位小妹還沒露過面,小馬馬標你們可見過不少次了,就是我的車夫,小名虎子的史克強。」

馬六、大茶壺猛一怔。馬六叫道︰「哎喲我的大爺,就是他呀!」

大茶壺道︰「那就難怪了!那就難怪了!敝不得弟兄全爬下了,而且栽得那麼慘,該爬,該栽。不冤,不冤,一點兒也不冤。」

金剛道︰「我不能在這兒待太久,咱們談正經的吧!我給六姐弟兄們一個番號,稱‘鐵血鋤奸隊第一隊’,六姐是當然的隊長,我看這副隊長,就是大茶壺吧!」

大茶壺一怔︰「這——」

馬六叱道︰「這什麼,這是別人做夢都夢不到的,跟著我謝恩受命吧!」

馬六姐跪下了地,金剛一怔要攔,大茶壺跟著跪下,金剛不知道該攔哪一個。就這一猶豫間,馬六跟大茶壺已恭恭敬敬磕了頭站了起來。

金剛站起道︰「六姐,大茶壺,你們這是干什麼!」

馬六正色道︰「中央這麼抬舉我們,馬六等敢不粉身碎骨,誓死以報,倘有二心,神人共誅,天地不容。」

一抬腿,從褲腿里抽出一把小攮子,抬起左袖,照著胳膊上就是一刀,一縷鮮血順刀流下。

「還有我!」

大茶壺神情肅穆,跟著也來了一下。

金剛激動地抓住了兩個人的手︰「六姐、大茶壺,從現在起,咱們都是生死與共,肝膽相照,血肉相連的好弟兄,好同志了。」

一陣急促步履聲傳了過來。

金剛忙松了馬六跟大茶壺的手。

馬六、大茶壺也忙藏攮子,放下衣袖。

大茶壺道︰「是自己的弟兄。」

一名壯漢走了進來,先向金剛欠了個身,然後向著馬六道︰「大姐,總管那兒的楚爺跟位戴爺來了。」

金剛微愕。

馬六「呃!」了一聲朝金剛。

金剛道︰「大茶壺忙去,六姐進去換件衣裳。」

馬六、大茶壺一點就透,答應一聲,各自裹傷去了。

笑聲傳了過來,一听就知道是楚慶和。

轉眼工夫,楚慶和跟戴天仇並肩走了進來,金剛含笑抱拳︰「楚管事、戴兄弟。」

楚慶和、戴天仇一怔,忙抱拳答禮︰「金爺也在這兒!」

金剛道︰「奉總管之命,花賭兩檔各看一下,多少了解點兒情形。」

楚慶和賠笑道︰「馬六這兒並不在戴老弟管轄之下,但都是堂內的生意,自己人的地方,所以我也帶他來看看。」

「應該,應該,」金剛道︰「堂里的生意,自己人的地方,都應該看看,方便往後的呼應。」

「就是說嘛!」楚慶和說話之間目光轉動,道︰「金爺一個人在這兒,馬六呢?」

「她本來要出去迎二位的,我讓她換件衣裳再出去迎,誰知道二位已經進來了。」

垂簾一掀,馬六帶著香風出來了,微一怔,急上前見禮︰「哎喲,您兩位怎麼已經進來了,有失遠迎,您二位恕罪!」

戴天仇含笑答了一禮︰「不敢。」

楚慶和卻道︰「馬六,你好大的架子啊!」

雖然是笑哈哈的,但話卻逼人。

馬六忙道︰「楚爺,馬六怎麼敢哪,是金爺……」

楚慶和哈哈笑道︰「我知道,說著玩兒的,既是金爺讓你換衣裳去了,我還敢說什麼,坐,坐,都不是外人,坐!」

他抬手招呼大家坐。

金剛卻道︰「這會兒我忝為半個主人,楚管事跟戴老弟難得到‘四喜班’來,我看六姐還是帶他兩位別處坐坐吧!」

金剛是要盡「主人」之誼,略表「待客之道」,示意馬六好好招待招待兩位「客人」。

這誰不懂?

馬六含笑抬手︰「說得是,兩位請!」

楚慶和哈哈笑道︰「可以,難得來,來一趟是應該好好看看,主人這一番美意不便辜負,戴老弟——」

戴天仇忙道︰「楚管事請吧!我就在這兒坐坐好了。」

金剛笑道︰「戴兄弟到底年輕幾歲,好吧!不敢強人所難,我就陪你在這兒坐坐吧!」

馬六再讓楚慶和︰「楚爺,您請吧!」

楚慶和抱拳道︰「既是這樣,那我就失陪了。」

帶著笑意與馬六走了出去。

金剛向戴天仇抬起了手︰「坐!」

「謝謝!」

戴天仇很客氣,謝一聲坐了下去。

金剛支開楚慶和是有用意的。兩人一落座,金剛立即說道︰「時候不早了,我的表走得不大準,戴老弟的表走得準不準?」

戴天仇微微一愕道︰「不大準,總是上午快一分,下午慢兩分。」

金剛笑道︰「咱倆的表差不多,我的表是上午快一分,下午慢一分。」

戴天仇立即站起︰「您是——」

金剛道︰「地字一號。」

戴天仇肅穆欠身︰「地字二號向一號報到。」

金剛抬了抬手︰「就料到是自己人,果然不錯,坐!」

戴天仇坐下。

金剛道︰「奉天字第一號指令全力協助兄弟,所以我先進了‘三義堂’。」

戴天仇道︰「天字第一號讓我向一哥多請教益。」

「自己兄弟別客氣,我會看情形配合你,你有什麼困難可以馬上告訴我,我一定盡全力幫你解決。」

「多謝一哥。」

「這邊的情形你都知道了麼?」

「知道了!上峰給我的指示很詳盡。」

「那就用不著我再給你做簡報了。」

輕快步履聲傳了過來。

戴天仇一抱拳,提高聲調道︰「小弟初學乍練,往後還望金兄多指點。」

馬六行了進來。

金剛笑問道︰「安頓好了麼?」

馬六笑應道︰「安頓好了,我讓四喜侍候著楚爺呢。」

金剛指著戴天仇︰「見見,這是上峰特別派來打進‘三義堂’的‘地字二號’。」

戴天仇、馬六都一怔。

金剛又指馬六道︰「江湖女英豪,愧煞須眉的馬六姐,剛收編為‘鐵血鋤奸第一隊’的隊長。」

戴天仇忙站起︰「馬隊長!」

馬六姐瞪大了眼︰「怎麼戴爺也是……」

金剛笑道︰「這出戲戴兄弟是主角,本地的同志奉命協助他。」

戴天仇道︰「以後還要六姐鼎力相助。」

「好說,」馬六姐忙道︰「我是蒙金少爺抬舉,剛納入正規,以後只要有用得著馬六的地方,盡請吩咐,馬六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戴天仇道︰「先謝謝六姐了。」

馬六還待再說!

金剛抬手一攔,道︰「好了,就此打住,我該走了,兩位在這兒聊聊等楚慶和吧!此人是個陰險人物,多提防著點兒。」

金剛轉身外走。

戴天仇跟馬六要送。

金剛擺擺手,示意二人留步。然後一個人出了花廳。

金剛離了「四喜班」,並沒有馬上回家,他到趙大爺的住處拐了一趟。

他去看了看陳老頭兒,然後把一天來的經過詳詳細細的告訴了趙大爺等,並听取趙大爺的報告。

據趙大爺等的報告,川島芳子跟土肥原方面都沒有動靜。

川島芳子簡直就足不出戶,也絕少有人去探望她。

金剛皺了皺眉︰「這是什麼意思,一直按兵不動?」

趙大爺道︰「也許是等機會。」

「有什麼機會讓她等的?」

「這就只有問她了。」

金剛沉吟未語。

「你要不要去拜訪她一趟?」

「不能!」金剛搖頭道︰「她回來我根本就不知道,怎麼去拜訪她。」

趙大爺微一愕,道︰「這倒是,那你看該怎麼辦?」

金剛搖搖頭,沒說話。

趙大爺忽然猛一驚︰「一哥!」

「怎麼?」

「別是他們聲東擊西。」

「你是說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我就是這意思。」

「不會吧!天字第一號的情報從沒有出過錯。」

「可是為什麼她們一直按兵不動?」

「也許時機未到。」

「什麼時機?」

「對她們最有利的時機。」

「是這樣麼?」

「應該是。」

「一哥……」

「要是她們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別處也該有動靜,而事實上這一陣任何動靜也沒有。」

「這倒是……」

「他們葫蘆里究竟賣的是什麼藥?」

「我看,他們還是在等時機,等那對他們最有利的時機。」

「可是什麼時機對他們最有利呢?」

「那就要去查了。」

「怎麼查,從哪兒著手?除了川島芳子那兒,還有哪兒可以著手?」

「‘三義堂’里,也可以著手。」

「那你就趕快著手查吧!別讓咱們落人後著,處在被動的地位。」

金剛點了點頭,吁了一口氣,道︰我我會很快的著手的。」

他站了起來,道︰「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地字九號,也就是九弟進來了,見金剛在,微一怔︰「喲!一哥在這兒。」

金剛道︰「我來看看,哪兒去了?外頭有沒有什麼消息?」

九弟笑道︰「別的消息沒有,倒是知道這兩天天津衛要有大熱鬧了。」

「呃?什麼大熱鬧?」趙大爺問。

九弟看了金剛一眼,笑道︰「一哥一定知道,‘三義堂’的二瓢把子要做五十整壽——」

金剛道︰「呃?有這回事?我還不知道呢。」

九弟訝然道︰「怎麼,一哥不知道?」

「我沒听他們說。」

趙大爺道︰「以他們對一哥的看重,這種事斷不會不事先讓你知道,也許他們還沒告訴你。」

金剛點了點頭道︰「也許。九弟,‘三義堂’的二瓢把子要做五十整壽又怎麼樣?」

「不得了,一哥,可真不得了,各路黑道上的人物,都在陸續往天津來了,‘三義堂’三個頭兒的幾間別墅,都粉刷裝修過了,為的就是讓這些客人們住。壽筵上用的酒菜,全是從別處采購來的,馬上就要運到了,而且重金禮聘了北平所有大飯莊子的名廚,幾個戲班子的名角兒,也全一網打盡了。」

趙大爺道︰「夠氣派,夠鋪張。」

「還有呢?」

九弟興致致勃勃,還想再說。金剛抬手攔住了他,道︰「用不著再說了,夠了。九弟,馬上通知所有的弟兄們,即刻起,全力監視川島芳子以及土肥原等人的動靜。」

九弟恭應一聲,急急而去。

趙大爺瞪大了眼︰「你以為這是他們等的時機?」

金剛唇邊浮起一絲冷冷笑意︰「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時機。」

趙大爺悚然點頭︰「對!一定是這個時機,他們等的一定是這個時機。一哥,要是咱們沒料錯的話,馬上就要短兵相接了。」

金剛點頭道︰「可以這麼說。」

趙大爺大為興奮,喜得摩拳擦掌。

金剛含笑拍了拍趙大爺︰「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了,你也歇息吧!一有情況馬上派個弟兄去告訴我一聲。」

趙大爺道︰「你回去吧!能應付得了的我應付,應付不了的我再派弟兄去報告你。」

金剛又含笑拍了拍趙大爺,走了。

□□□

回到了家,十二點已經過了,馬標跟大姑娘都還沒睡,都在等門,兩個人坐在堂屋里正聊著呢。

金剛一見就埋怨上了︰「你們倆怎麼還沒有去睡,往後我晚回來的時候多著呢!你們能老這麼等著,別讓我一個人還繞上兩個好不!」

馬標帶著笑道︰「大哥,這您就怪錯了,您是主人,我是車夫,主人還沒有回來,車夫怎麼能先睡,沒這個理呀!」

大姑娘端著茶走了過來︰「可不是麼,我是你金家沒過門的媳婦兒,你還沒回來呢,我先睡了,這要是讓公婆知道還得了!」

金剛知道大姑娘跟馬標是存心逗他,簡直有點哭笑不得。

大姑娘把茶放在了桌上,道︰「好了,一天沒見了,別一進門兒,一見面兒就訓人,坐下來歇歇!喝口茶消消氣吧!」

金剛坐了下來,道︰「不是我愛說——」

馬標道︰「大哥,喝茶吧!罷泡好的。」

金剛無可奈何地端起茶來喝了一口。

馬標道︰「大哥,情形怎麼樣?」

「什麼情形怎麼樣?」

金剛沒好氣地翻了馬標一眼。

「哎呀,何必呢!」大姑娘緊挨著金剛坐了下來,道︰「說給我們听听有什麼要緊,我們既不是日軍參謀本部的,也不是‘黑龍會’的,還怕我們壞了你的事不成?」

金剛搖頭道︰「我拿什麼人都有辦法,唯獨拿你們倆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大姑娘嬌媚地道︰「大哥疼我們,愛我們嘛!」

「是呀!」馬標道︰「還是小妹行,這話說到了大哥心縫兒里去了。」

金剛忍不住笑了,指了指馬標跟大姑娘道︰「你們兩個啊,好吧!听著,可不許插嘴——」

「是!」

「是!」

大姑娘跟馬標連忙答應。

金剛說了,把進「三義堂」的經過,巡視花、賭兩檔的經過,虎頭老七對他怎麼樣,跟馬六姐如何攤的牌,如何見著了地字第二號,以及「三義堂」二瓢把子要做五十整壽的事,毫不保留,一股腦兒地說了出來。

大姑娘跟馬標真沒插嘴,而等到金剛把話說完,他們兩個可說了話,說的話讓人受不了。「大哥,行了,」馬標一揚拇指道︰天津衛的花、賭兩檔,乖乖,僅次于趙老虎嘛!好差事,肥缺,往後我這做兄弟的,還愁沒得吃喝玩樂。哈!這回樂子大了。」

大姑娘關心的可不是這,她翻了翻美目,滿臉都是嬌媚的笑意︰「哎喲!這位天生的尤物虎頭老七,可真是個多情的人兒啊!見一個愛一個,大哥的艷福不淺哪。」

「呃!怎麼能這麼說,只能說那位虎頭老七慧眼獨具。」

「可不是麼,真是慧眼獨具。大哥,你可留點兒神啊!別讓她一口吞了,害得我們找都沒處找你。」

金剛听不下去,站起來道︰「你們倆有完沒有,不告訴你們你們不饒人,告訴了你們你們更是不饒人,早知道不告訴你們多好。」

馬標道︰「大哥……」

金剛擺手道︰「好了,好了,累了一天了,沒心情跟你們在這兒閑逗著,時候不早了,我要去睡了。」他是說走就走,扭頭往後去了。

大姑娘、馬標互望,兩個人都笑了。

馬標道︰「听見了沒有?他們的二頭兒要做五十整壽,各路的黑道人物、名廚、名角兒全要來。」

「我又沒聾,當然听見了。」

「小妹,這可是你的好機會啊!」

「什麼好機會?」

「小妹,你是真糊涂,還是跟我裝糊涂?趁這機會混進去,是最容易不過的了。」

「我知道。你讓我怎麼混法兒,充哪一路的人物?沒字沒號,充不了。讓我去充名廚,還沒有那種天廚星,女易牙,就算有,我那兩下子也拿不出去——」

「唉,我看你是真糊涂了,你就不會在吃開口飯的角兒上動動腦筋。」

「我能動什麼腦筋。沒錯,這一門我行,真要上了台,絕不比內行遜色,可是哪個班子這時候敢容我?」

「用不著愁,好辦。」

「好辦?」

「嗯!好辦。」

「怎麼個好辦法?」

「我有個熟班子,只要這個班子也在他們網羅之列,我只一句話,準保你搖身一變成他班子里的老人。」

「呃!哪個班子你熟?」

「韓慶奎。」

「韓慶奎的班子你熟?」

「當然熟,韓慶奎還欠過我兩次活命恩呢!」

「真的,那好極了。」

「先別高興,得有韓慶奎的班子才行,要是沒有,這個忙我幫不上。你去侍候他吧!明兒個一大早我就打听去,要是有韓慶奎的班子,或者是已經到了,我一趟就把事兒給你辦了。」

大姑娘好樂,直拍手,可沒拍出聲︰「馬標,謝謝你了,只要這件事你給我辦成了,我準會好好謝你。」

「那倒用不著,別等新人進了房,把我這個媒人扔過牆就行了。姑女乃女乃,我要睡去了,你也請吧!」

馬標一陣風似的走了。

大姑娘站在那兒沒動也沒說話,嬌靨上紅紅的,一雙美目中,閃漾著動人的光采。

□□□

馬標一大早就出去了。沒用兩個鐘頭,還真讓他打听出來了,做堂會的戲班子里,真有韓慶奎的班子,而且是今兒個早上剛到,住在一家旅館里。

馬標這一喜非同小可,急急忙忙地奔向了那家旅館。

進了旅館,櫃台外的小客廳里,坐著幾個人在看報,這些人全是穿褲褂兒的中年人。

這幾個馬標全認識。管戲箱的劉二老實,侍候角兒的尤單瞪,兩名琴師徐旭東、古二胡。

沒錯,找著了,馬標放心了,也笑了!往近處一湊,低聲招呼上了︰「諸位好哇!」

幾個人抬頭一看,都一怔,齊聲叫︰「馬爺!」

都急急放下報紙站了起來,都過來拉住了馬標,親熱得不得了。

避戲箱的劉二老實道︰「馬爺,您怎麼在天津衛,什麼時候來的?」

馬標笑道︰「大伙兒都知道,我這個人月兌韁的野馬,到處跑,一個地方也待不久——」

拉二胡的古二胡道︰「馬爺,好久不見了,您安好。」

「托福,托福。」

徐旭東道︰「您到這兒來是——您知道班子來了,住在這兒?」

「可不,要不我往這兒跑干什麼!就是听說班子來了,住在這家旅館,所以才急忙趕來看看老朋友們。」

「好極了,」尤單瞪道︰「能在這兒踫見您,真是太好了。算算總有三年多沒見您了,還記得在張家口,要不是您大義伸手,這個班子就全留在那兒了。」

馬標道︰「唉!餅去的事兒了,還提它干什麼!班主跟來了沒有?」

迸二胡道︰「跟來了,怎麼能不跟來,在樓上呢!」

「我上去看看去。」

「我先去報信兒去。」

劉二老實要跑。

馬標伸手按住,道︰「別,讓我給他個意外。」

馬標拉住了劉二老實,自己走上了樓梯,劉二老實等全跟上了樓梯。

上了樓。一條走道兩旁十幾廿間房,都開著門兒。

徐旭東低聲道︰「坐了一夜的車,倦得利害,怕都睡了,就我們幾個有精神。」

說著話,幾個人停在一間房門前,尤單瞪低聲道︰「班主兒住這間。」

馬標抬手敲了門。

只听房里響起個蒼勁話聲︰「誰呀?」

馬標道︰「催討魚稅銀子的。」

迸二胡低聲笑道︰「好嘛,打漁殺家里的教師爺來了。」

只听房里蒼勁話聲道︰「催討魚稅銀子,逗什麼呀這是!」

隨著話聲,門開了,一名魁偉老人當門而立,關老爺似的一張臉,留著短胡子,胡子顏色都發了灰了,可是人還是挺精神,腰桿兒還挺得筆直。

劉二老實人老實嘴快︰「老爺子,您看看誰來了?」

紅臉老人眼一睜,猛然地怔在那兒。

馬標含笑躬身︰「老哥哥,小兄弟給您請安來了。」

紅臉老人正是班主韓慶奎,他月兌口一聲叫︰「兄弟……」

伸手一把把馬標揪進了屋,激動地道︰「讓我瞧瞧,讓我瞧瞧,難道這是在夢中。」

馬標道︰「老哥哥,可別咬指頭,怪疼的。」

徐旭東等都笑了。

韓慶奎人沒笑,一雙大眼之中閃掛著淚光︰「兄弟,你可是想煞了老哥哥了,今兒個這是什麼風。」

馬標好生感動,強笑說道︰「老哥哥,小兄弟是個江湖人,飄泊慣了,人也懶散,原諒一向沒給您信兒。」

「這叫什麼話,你是個什麼樣的人,我還能不知道!」

「老爺子,」古二胡道︰「別站著說話了,坐下吧!」

「對,坐,坐,大伙兒都坐。」

韓慶奎拉著馬標坐了下去,問這問那,一連問了好多。

多歸多,不外是別後的情形。

馬標毫不隱瞞,一一說了個清楚,末了,還加上了一句︰「這種事兒關系重大,老哥哥跟諸位對外別提。」

「這你放心,」韓慶奎道︰「一個字兒都出不去。」

尤單瞪道︰「馬爺,您人不離江湖,竟能為中央出力,叫我們這些個好生佩服。」

「說什麼佩服,我不過是給人挎刀而已。」

大伙兒笑了。

韓慶奎道︰「這位龍剛龍爺,聲名已是傳遍天下,沒人不尊仰,沒想到他這會兒人在天津,要是福緣夠,我準得拜識拜識。」

「老哥哥放心,有機會的。」

迸二胡道︰「馬爺,您替我們這些個多宰幾個小日本兒,您就不知道,這幫兔崽子有多壞……」

「我干嗎不知道,諸位放心,應放一個我準會放倒他倆!」

「對,就這麼干。」

「兄弟,」韓慶奎道︰「有沒有用得著老哥哥的地方——」

「對,馬爺,」徐旭東說︰「有用得著大伙兒的地方,您盡避吩咐,台上那一套雖是要假的,可是跟他們,咱們照樣能要真的。」

「都是自己人,」馬標道︰「我用不著瞞,也用不著客氣,有,不過不急,咱們待會兒再說。」

「也好,」韓慶奎道︰「許久不見了,咱們先聊別的。對了,兄弟,都見過了沒有?」

馬標搖頭道︰「還沒有,恐怕他們都睡著了呢,沒敢驚動他們。」

韓慶奎道︰「什麼話,驚動他們,哪有這一說,要是讓他們知道你來過,他們沒有見著你,他們能鬧翻天,還指望他們去唱堂會!我這個班主也別想干了。」

馬標笑了,笑得有點不自在。

韓慶奎向尤單瞪一擺手,道︰「老尤,去把他們都叫來,先別讓他知道馬爺來了。」

尤單瞪答應一聲要走。

「慢著。」馬標忙抬手攔住,不知道怎麼回事,他顯得有點緊張。

尤單瞪停下來沒動,愣愣地望了望韓慶奎,又轉望馬標。

韓慶奎伸手拍了拍馬標,道︰「兄弟,當年的事不能怪你。你原就是匹奔馳江湖的野馬,誰也別想拿韁繩勒住你,玉琴人家不是不明白,壓根兒也沒有一點兒怪你的意思,見見吧,總是要見的。」

馬標低下了頭,沒說話。

韓慶奎向尤單瞪擺了擺手。

尤單瞪走了。

徐旭東道︰「這麼些年了,沒想到馬爺還沒忘這件事。」

馬標抬起了頭︰「老哥哥,玉琴有了合適的沒有?」

韓慶奎擺擺手道︰「別提了,她提也不提,人可還是有說有笑的,該干什麼干什麼,可是,她心里……」

韓慶奎輕輕嘆了口氣,沒再說下去。

馬標臉上掠過一絲異樣表情,沒說話,他跟變了個人似的,一點也不復再是生龍活虎,刁鑽滑溜的馬標了。

門外突然起了一陣鬧哄哄的聲音,緊接著二三十個人一擁進了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黑壓壓的一片,馬上把屋子擠滿了,這個叫馬爺,那個叫馬爺,都爭著過來跟馬標拉手,說話。

馬標臉上又浮現笑意,但卻只有七八分爽朗。

大伙兒問這問那,像一家人團聚,像見著遠方的游子又回到了家門。

這種溫馨的真情,這種熱絡,是拿整個世界也換不到的。

馬標著實感動,淚光在眼眶里閃動,就是沒讓它奪眶而出。

韓慶奎望著站在門邊的尤單瞪,面有異色。

尤單瞪沖著韓慶奎微微搖了搖頭。

韓慶奎眉頭一皺,臉色有點陰沉。

馬標沒留意。

大伙兒也沒留意。

馬標跟大伙兒正說著,笑著,尤單瞪突然輕輕咳了一聲。

韓慶奎听見了,忙抬眼,他一怔。

馬標是不經意看見的,也一怔,笑容馬上凝在了臉上。

大伙兒也突然靜下來了,轉頭跟著韓慶奎與馬標的目光望去。

門口多了個人,是位姑娘,廿多的姑娘,人有點瘦,但瘦不露骨,挺白淨的,可是略略嫌有點蒼白。

鴨蛋臉兒,柳眉杏眼,瑤鼻檀口,人長得挺美,整整齊齊的一排劉海兒,身後還拖著條大辮子,風韻動人。但是,她從頭到腳似被一層淡淡的幽幽籠罩著,像是霧里一朵孤伶伶的花,看見她,能讓人心里猛一酸。

她,那雙眸子跟馬標互相凝望著,眸子也像被霧蒙著。

馬標兩眼發直,凝在臉上的笑容,慢慢的消失了。

只听韓慶奎「呃」了一聲︰「玉琴來了,進來吧!」

馬標定過了神。

玉琴姑娘也定過了神,臉上馬上堆上了笑容,像朵花兒開似的,像個沒事人兒似的,她走了進來︰「我說怎麼這麼熱鬧哇,原來是馬爺來了。」

似乎她是不知道馬標來了。

尤單瞪跟韓慶奎對望一眼,沒說話。

馬標含笑點頭,笑得要多不自在就有多不自在。

「馬爺,」玉琴姑娘到了馬標面前。「馬爺,今兒個是什麼風呀,怎麼把您給吹來了。」

馬標搓了搓手,不自在地道︰「我在天津衛,听說班子來了,我來看看。」

「那怎麼敢當,早知道您在天津衛,我們該看您去。」

馬標口齒動著,卻沒說出話來。

韓慶奎道︰「大伙隨便找地兒坐吧,別站著。」

徐旭東道︰「不坐了,我們還沒吃早飯呢,您幾位聊吧!」

徐旭東走了,古二胡也走了。

大伙兒也很識趣,跟著他們倆都走了。

一轉眼工夫,屋里就剩下了韓慶奎、馬標跟姑娘玉琴三個人。

韓慶奎抓起件衣裳,道︰「你們倆先坐,我去招呼些瑣碎事兒去。」

他也走了。

馬標跟姑娘玉琴沒動,也沒說話。

如今屋里就剩下了他們倆,兩個人站著既不動也不開口,不但靜,而且靜得讓人極度不安。

突然,玉琴姑娘抬眼望馬標,笑吟吟地︰「馬爺,坐啊!」

「好。」

馬標手足無措的答應了一聲,可沒動。

「坐啊,怎麼,幾年不見就生分了,班子里都還是這些老人兒,別客氣。」

誰生分了。

馬標唇邊掠過一絲抽搐︰「玉琴……」

玉琴姑娘也坐下了,含笑問道︰「馬爺一向可好?」

「玉琴,你這是何苦。」

玉琴姑娘笑吟吟地抬起了玉手︰「坐啊!」

馬標沒再說話,默默地坐了下去。

「馬爺現在在哪兒發財呀?」

「混江湖,」馬標突然間平靜了不少︰「看起來這輩子我是混定了江湖,將來就是死,恐怕也是陳尸在江湖道上。」

玉琴姑娘笑了,笑得很勉強︰「這是干嗎呀,好久不見了,見面兒就說這些,江湖上一定有它引人的地方,要不然怎麼多少人都舍不得月兌離呢?」

「是這樣,到現在為止,我不能說江湖不好,因為我在江湖上找到了自己,江湖風險是大了些,可是,一個昂藏須眉,沒有風險也磨練不出他來。」

「您的口氣倒還是跟以前一樣啊!」

「事實上我並沒有改變,永遠也不會變,命里注定我是個江湖人,這是掙月兌不了的,我也從沒想過掙月兌。」

「是啊,萬般皆天定,半點不由人。就拿我來說吧,早就不想吃這碗開口飯了,刀馬旦的生活,也不過那麼短短幾年的工夫,一個女人總不能一輩子守在戲班子里,可是我就走不了,這不是命是什麼?」

「我並不受命運擺布,可是我越來越覺得自己走的這條路沒有錯。」

「既是走對了路,當然該守著繼續走下去。」

「玉琴,我說的是心里的話。」

「馬爺,我的話也不是淨在嘴里。」

「那就好,我原以為你已經離開班子了呢!」

「離開班子上哪兒去,誰能供我吃穿喝。戲子出身,誰又會看在眼里。算了,等吧,等機緣吧,等到哪個有錢的大爺看上了,收去做個小,也就過一輩子了。」

馬標唇邊掠過抽搐︰「你就是這樣打算的麼?」

「我還能有別的打算麼?」

馬標忽然滿臉的愁苦︰「玉琴,我知道我曾經辜負過你一番好意,可是……」

「過去的事了,我早忘了,還提它干什麼?」

「你真不願提,真早忘了?」

「可不,人大了幾歲,懂的多了,也學機靈了,吃開口飯,苦過了頭兒,等到能不吃這碗飯了,還不圖榮華,不圖享受圖什麼,要是老這麼苦一輩子,不是跟自己過不去麼?」

「倒也是,」馬標吁了一口氣,點了點頭︰「人活在世上沒幾年,干嗎這麼認真,這麼死腦筋,至少也得圖它一樣,時候不早了,我該走了。」

他站了起來。

玉琴臉色突地一白,也站了起來︰「那我就不留你了,好在都在這兒,以後還會踫見。」

「說得是,老爺子跟大伙兒那兒,請你代我致個意。」

他走向門。

玉琴沒動,臉色白得厲害。

馬標到了門邊,手握上把手,要開門。

泵娘玉琴仍沒動,蒼白的嘴唇,泛起了輕微的顫抖。

馬標突然轉過了身,一雙發紅的眸子直逼玉琴姑娘。

玉琴姑娘突然捂臉哭了。

馬標身子泛起了輕顫,連聲音都發了抖︰「玉琴……」

泵娘玉琴猛抬頭,滿面淚漬,顫聲道︰「你走好,我不送。」

「你何必還這麼苦自己。」

「我沒有,你走啊!」

「玉琴……」

「走啊,我全當沒見著你,就跟從前一樣。」

從前她又何曾能丟開。

「我是要走的,可是不是現在,我也不願意這麼走。」

「那你什麼時候走,你想怎麼走?」

「玉琴,別跟以前一樣,還勉強我定下來。我現在不只是混江湖,我現在干的還有別的事,我終于找到了自己,別勉強我,我求你,要不然……」

「要不然怎麼樣?」

「要不然我寧可苦自己一輩子。」

「好,你的心腸夠硬,越來越硬了。」

「玉琴,你不知道……」

「我沒有不知道的,老尤都告訴我了。」

「呃,」馬標一怔。

「我勉強你了麼,我說了麼?」

馬標又一怔,瞪大了眼︰「玉琴,你……」

「我怎麼,你還要我怎麼說?」

馬標一臉驚喜,一步跨到了姑娘玉琴面前︰「玉琴……」

泵娘玉琴突然一頭撲到了馬標懷里,失聲痛哭。

馬標兩行熱淚奪眶而出。

兩個人誰也沒說一句話,但是,這已經很夠很夠了。

良久,良久,姑娘玉琴緩緩挪離嬌軀,低著頭道︰「我不求現在,我等你,等多久我都願意。」

「謝謝你,玉琴……」

「我想通了,打你走的那一天我就想通了,你知道這麼些年我是怎麼過的?」

「我知道,可是我……」

「你知道就好,什麼都不要再說了,我知道你到班子來一定是有事兒,你去辦你的正事兒吧,別耽誤了。」

「玉琴……」

「我說的是真話,你還不知道我?」

馬標毅然點頭︰「好,我叫老爺子……」

門外一聲輕咳,韓慶奎推門走了進來,道︰「盡是些瑣碎事兒,忙都忙不完。」

玉琴姑娘低頭擦淚。

馬標窘迫地道︰「老哥哥,咱們不外,我不言謝了。」

韓慶奎吁了一口氣,拍了馬標一下︰「兄弟,你不知道,這麼些年來,可憋死老哥哥我了,玉琴是個好姑娘,她對得起你。」

「我知道。」

「那麼現在老哥哥我做主,你們倆的這件事兒,就算訂了,待會兒在這兒吃飯,咱們好好喝它兩盅。」

「老爺子。」

玉琴姑娘突然跪了下去。

韓慶奎忙扶起了她︰「起來,起來,這是干什麼?」

玉琴姑娘道︰「老爺子二……」

「什麼都不要說了,大伙兒一家人似的,還用說什麼?」

玉琴姑娘低下了頭。

韓慶奎轉望馬標︰「兄弟,心事兒了了,說你的事兒吧!」

三個人落了座,馬標談龍剛,又談大姑娘,再談到龍剛的任務,以及大姑娘的安排,最後他道︰「為了成全小妹她的一番心意,我只有給她出這個主意了,恰好自己的班子來了,我當然來找老哥哥您……」

「原來如此,那是一句話,兄弟,只是她行不行……」

「放心,老哥哥,不行我也不給她出這個主意了,只要有人給她說一說,排一下就行了。」

「她是工……」

「跟玉琴一樣。」

韓慶奎點了頭︰「那我得給她安排兩出!」

「不用,老爺子,」玉琴道︰「讓她頂我上。」

馬標一怔。

韓慶奎忙道︰「那怎麼行?」

「怎麼不行,天津衛老過我的沒幾個,那幫黑道上的您還不知道,看完了戲他們準動腦筋,一動腦筋,那位姑娘不就很容易的打進去了麼?」

「對,」馬標點了頭︰「好主意。」

「兄弟,玉琴的玩藝兒你是知道的,北六省的第一名角,不是隨便找個人就能頂她上。」

馬標道︰「這個……」

「老爺子,馬標說過不錯,絕錯不到哪兒去,您何不請她來當面看看,要是行不更好麼?」

韓慶奎沉吟了一下點了點頭︰「也好,那就這樣吧!」

馬標猛可里站起︰「事不宜遲,咱們沒多少時間了,我這就去,行就這麼辦,不行咱們也有較多的時間想別的辦法。」

「那好,你去吧,等你吃飯。」

「您先跟大伙兒說一聲,讓大伙兒心里有個準備,半個鐘頭我就趕回來,玉琴,我走了。」

「路上小心車。」

「我知道。」

馬標像一陣風似的走了。

「玉琴,去把大伙兒都叫來。」

「是。」

玉琴出去了,沒多大工夫,屋子里又是黑鴉鴉的一片。

韓慶奎把事情告訴了大伙兒,大伙兒一听,沒一個不振奮,個個磨拳擦掌像要上陣似的,居然沒一個反對。

不但沒一個反對,還個個都搶著要為大姑娘說戲,這份熱情,這份同仇敵汽的真誠,委實感人。

得到了大伙兒這種反應,韓慶奎心懷甚是欣慰,他吩咐先準備吃飯,吃完飯再辦這件事兒。

正說著說著,馬標跟大姑娘到了,大姑娘的美艷,大姑娘的勃勃英氣,立即贏得了班子上下的贊嘆。馬標跟大家介紹以後,玉琴姑娘跟大姑娘親熱成了一團,班子里的姑娘們,誰都爭著跟大姑娘親近。

大姑娘跟姑娘玉琴手拉著手,道︰「玉琴妹妹,我們可是早听馬標提過你了。而且常提,班子里的諸位,他沒有一個不常提的。他一提,大哥跟我就罵他,罵他不知好歹,罵他薄情寡義,罵得他後來都不敢提了,大哥跟我早就想見見你跟班子里的諸位,可卻一直東奔西跑沒機會,今兒個總算讓我見著了。」

玉琴姑娘道︰「姐姐,這是我的福氣。」

大姑娘道︰「有這層關系在,咱們就跟一家人似的,干嗎說這個。」

「對,」韓慶奎道︰「大姑娘說得很對,既然有這層關系,咱們就都是一家人,誰也別再說什麼了,時候不早了,咱們先吃飯去吧!」

有了這句話,大伙兒眾星捧月似的,擁著大姑娘出了屋。

飯開在旅館後院,院子相當大,班子里的戲箱雜物都在這兒放著。

推讓了半天,韓慶奎、馬標、大姑娘、玉琴、徐旭東,班子里的前後台兩位管事,還有幾位角兒坐了一桌。

罷落座,大姑娘就端起酒杯站起,這杯酒,她敬大伙兒,並請大伙兒多指教,多照顧。

大姑娘跑遍了江湖道,見多識廣,閱歷豐富,什麼禮數不懂,這杯酒,喝得大伙兒心里很舒服。

接下來,杯觥交錯,笑聲時起,真跟一家人似的,相當融洽。

大伙兒這兒正吃著,喝著,談笑著,一名打雜的小伙子奔了進來,到韓慶奎桌前一哈腰,道︰「老爺子,趙總管那兒有人來了。」

韓慶奎「呃!」了一聲,大伙兒都停著站了起來。

馬標腦海里一盤旋,忙道︰「我回避一下。老哥哥,從現在起,小妹就是玉琴。」

說完話,他像一陣風躲到了屋後。

院子里進來了三個人,竟然是楚慶和帶著兩名保鏢。

楚慶和進了院子,大擺的往那兒一站,抬眼一掃,冷冷說道︰「哪個是班主,站出來說話。」

韓慶奎忙離席迎了過去,拱手道︰「韓慶奎恭迎,請教是……」

「我姓楚,」楚慶和冷冷地打量了一下韓慶奎,道︰「是趙總管府的前院管事。」

「原來是楚爺,久仰,您請上面坐,喝兩杯。」

韓慶奎含笑擺手肅客。

楚慶和自詡身份,一搖頭,一聲「不必」還沒出口,一眼看見了上桌的大姑娘,微一怔,臉上旋即堆上了笑意︰「韓班主的好意,卻之不恭,我就叨擾兩杯了。」

他邁步走了過去。

韓慶奎緊隨身後,搬椅子讓楚慶和坐下,然後又命添了一付杯箸,親自為楚慶和倒上了酒。

楚慶和像變了個人,笑容滿面的一擺手︰「韓班主,讓大伙兒吃吧,別因為我來了不自在。」

韓慶奎招呼大伙兒坐下吃喝,端起酒杯就要敬楚慶和酒,楚慶和卻跟沒有看見似的,一指大姑娘道︰「韓班主,這幾位想必都是班子里的名角兒吧,怎麼不先給介紹介紹。」

韓慶奎什麼沒見過,何等歷練,何等世故,一听這話,還能不知道楚慶和要拉什麼屎。

他心里暗暗一聲冷笑,道︰「喲,不是您提,我倒忘了,真是失禮得很。」

接著,他開始介紹了,他先介紹了別個,獨把大姑娘留在了最後,最後才指著大姑娘道︰「這是方玉琴方老板。」

介紹別個,楚慶和毫無反應,唯獨介紹到大姑娘,楚慶和「哎喲」一聲站了起來︰「原來就是紅透了半邊天的方老板當面,失敬,失敬。方老板,對您,我可是仰慕已久了,早就想去看看你的戲,可一直離不開天津,一直自嘆福薄緣淺,這回可逮著機會大飽眼福了!」

大姑娘笑吟吟地,甜美、還帶著嬌媚一瞥︰「您真會夸獎,我們怎麼敢當呀,班子這回是頭一回到天津來,也是頭一回在大堂門兒里唱堂會,您要是真愛護我們,可得多賜照顧哇!」

楚慶和骨頭差點酥了,眉飛色舞,哈哈大笑︰「沖著方老板你,還有什麼說的,大小事兒,只要由你方老板嘴里說一聲,我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呀。」

「哎喲,您言重了,我們可不敢讓您為我們赴湯蹈火啊,只要您多照顧,多給方便,我們就感激不盡了。來,楚爺,我先敬您一杯。」

楚慶和心花兒朵朵開,這杯酒就是穿腸毒藥,恐怕他也要一仰而干。

丙然,他不但喝了一杯,還自願又多陪了兩杯。

酒喝過了落了座,楚慶和冷落了別人,獨纏著大姑娘說個沒完。

大姑娘稍假辭色,楚慶和酒沒喝多少,醉意已有了八分。

說是說叨擾兩杯,他卻一直坐到酒空菜殘,大伙兒都吃完了飯,他還沒完沒了地纏著大姑娘又說了一陣。

大姑娘虛與周旋,把個楚慶和擺布得都不知道姓什麼了。

最後,到了不得不走的時候,他才提到了正題,他是奉命來要戲碼的,讓韓慶奎開出戲碼來,拿回去好上頭圈選。

韓慶奎馬上拿紅紙開出了一出吉祥戲。

捧著紅紙寫好的戲碼,楚慶和還纏著大姑娘︰「方老板,還有些空,今兒晚上我請你吃飯,肯賞光麼?」

「哎喲,說什麼肯賞光不肯賞光,您這是抬舉我們。只是堂會前的這些時候,我們還得吊嗓子,走走場,要不到時候萬一出點兒岔錯,我們可擔待不起,老爺子這個班子往後也別想在北六省討生活了,不得已,您要多包涵,這樣吧,等堂會完了,我一定奉陪。」

堂會完了不怕你跑出手去,楚慶和還算滿意,帶著笑走了。

韓慶奎帶著大姑娘等一直送到了門口。

回到了院子里,馬標已經出來了,開口就罵道︰「兔崽子真沉,害得我酒也沒有喝,飯也沒有吃。」

大伙兒都笑了。

韓慶奎道︰「不要緊,讓他們再給你弄點吃的去。」

「我去吧。」玉琴姑娘去了。

大姑娘笑逗馬標︰「看見沒有,不抱怨了吧,這頓吃喝可比剛才強多了吧!」

大伙兒又笑了。

馬標咧著嘴也笑了。

徐旭東道︰「看樣子姓楚的這小子是個色中餓鬼,大姑娘己經不費吹灰之力抓住他了。」

韓慶奎點頭道︰「抓住了這小子,往後恐怕方便不少了!」

大姑娘道︰「讓他們等著吧,我先讓他們來個窩里反,然後讓他們自己鬧個天翻地覆。」

馬標道︰「行了,咱們別耽誤了,說戲吧!」

韓慶奎點了頭。

這一點頭,大伙兒忙上了……

□□□

金剛、戴天仇、馬六姐、虎頭老七,還有趙霸天,坐在趙府的大花廳里。

趙霸天把二當家做壽的事兒,告訴了金剛等。

金剛是早知道了,這會兒從趙霸天嘴里得到了證實,趙霸天話一說完,金剛就毫不客氣的埋怨上了︰「總管,您怎麼這會兒才說,都到了日子口了,我們還能出得了什麼力,辦得了什麼事?」

趙霸天沒在意,帶笑擺了手︰「兄弟,別抱怨,你剛進‘三義堂’,還不夠了解,在‘三義堂’的堂口里,各人干什麼,劃分得很清楚,不許任何一個不盡責,可也不許任何一個越權,這檔子事兒自有他們來人辦理,要是把你們幾個也用上,那不是大材小用了麼?」

趙霸天挺會說話的。

金剛道︰「您的意思是,這檔子事根本用不著我們插手?」

「是這樣,你們只等著吃喝玩樂就行了。」

「也好,」金剛點了一下頭︰「既然您這麼說了,我們只有等著吃喝玩樂了。」

一名保鏢進來稟道︰「稟總管,楚管事回來了。」

「叫他進來。」

「是。」

楚慶和進來了,一見金剛等微一怔︰「喲,金爺,戴老弟,六姐,七姐都在這兒。」

虎頭老七道︰「怎麼,我們不能在這兒呀!」

「我又沒得罪七姐,干嗎老跟兄弟我過不去呀!」

趙霸天擺手道︰「別羅嗦了,戲碼拿全了沒有?」

「回總管,都拿全了。」

「拿過來我瞧瞧。」

楚慶和恭應一聲,雙手遞上一張張紅紙寫的戲碼。

趙霸天接過戲碼,凝目望楚慶和︰「又喝酒了?」

楚慶和不安地笑了笑。

「哪兒喝的?」

「韓慶奎班,正好踫上他們吃飯,非讓坐下來喝兩盅不可。」

「嗯,這韓慶奎倒是挺周到的啊,都看過了,沒毛病?」

「沒有,沒看出什麼毛病。」

「你灌了黃湯,招子還夠亮麼?」

楚慶和赧然一笑道︰「您放心,錯不了的。」

趙霸天臉色一沉,拍了桌子︰「你干什麼去了,還喝酒。」

楚慶和神情一緊,忙道︰「您放心,絕不會出錯的。」

「哼,最好別出錯,要不然就讓你吃不完兜著走。」

楚慶和忙道︰「您放心,絕不會。」

趙霸天擺手道︰「好了,好了,你去吧!」

楚慶和當著大伙兒挨了這麼一頓,未免太沒面子,巴不得趕快出去,聞言忙答應一聲走了。

趙霸天大字認不了一籮筐,他能看什麼戲碼?把幾張紅紙捏在手里,一動也沒動。

虎頭老七說了話︰「您讓楚管事干什麼去了,難道還怕幾個戲班子里出毛病?」

趙霸天道︰「我不能不小心,不能不防著點兒,不只是幾個戲班子,這回凡是外頭請來的,堂里都派的有人監視著,這是什麼事,你們不是不知道,樹大招風,三位當家的名頭大、勢力大、地盤兒大,難免招人嫉妒,萬一誰在這個節骨眼上來一手,觸個霉頭,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金剛點頭道︰「總管顧慮得是,不能不防,辦堂會請來的,往往是臥龍藏虎,什麼樣的人都有,最好事先防範周密一點兒。」

虎頭老七道︰「看起來,楚管事是沒能看出什麼?」

馬六姐道︰「楚管事一向很精明,他沒看出什麼,大概也就沒什麼了!」

「哼,」趙霸天冷哼一聲道︰「他一向是夠精明,要不然我也不會派他去,可是一旦灌了黃湯,那可就難說了。」

虎頭老七道︰「您要是不放心,何不再派個別人去看看?」

金剛道︰「我看派誰去也是白跑。」

虎頭老七道︰「這話怎麼說?」

「真要是藏著這種人,他一定費盡心思去掩飾,很難看出什麼來。」

「可也不能就這麼算了啊!」

「七姐,話是不錯,可是你有沒有想到,這種人他要是存心來鬧事,非得賠上一條命不可。」

「怎麼樣?」

「鬧輕了,賠上一條命劃不來,再傻的人也不會干這種事,要鬧大的,值得他賠上一條命,恐怕只有見血帶刺的事,也就是說行刺,這種事,只要咱們在根本上防範周密,他絕沒機會下手……」

趙霸天道︰「那麼兄弟你的意思是……」

「不必派人到處去看,先把本堂布樁安卡,嚴密防範,在他們進門以前盤查一遍也就夠了。」

馬六姐馬上點頭,「嗯,金爺這辦法好,免得先鬧個人心惶惶的。」

戴天仇也道︰「對,做壽不是別的事,表面上越不露聲色越好。」

趙霸天皺了眉,沉吟了一下,搖頭道︰「你們不知道,你們不知道!」

虎頭老七道︰「什麼我們不知道?」

趙霸天搖頭道︰「你們不知道,你們不知道。」

虎頭老七道︰「到底什麼呀,你不說我們怎麼知道?」

趙霸天又沉吟了一下,一拍桌子道︰「好吧,告訴你們吧,反正遲早你們也會知道,這回二當家的做壽不比往年,有貴客要來。」

「呃,什麼樣的貴客?」虎頭老七問。

「日本人。」

金剛笑了︰「我還當是什麼貴客呢,弄了半天是日本人,日本人誰沒見過,租界里到處都是。」

「你們懂什麼,是日本領事。」

「日本領事?」

虎頭老七、馬六姐面有驚訝色,齊聲問了一句。

金剛淡然道︰「日本領事又怎麼樣,他們也站在三位當家的地盤上,理應來拜個壽。」

「哎呀,你們……他來不單是為拜壽。」

「呃,」金剛道︰「他還有什麼別的事?」

「是,是……」

「哎呀,真急死人了,」虎頭老七急了︰「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嘛!」

趙霸天道︰「他是來跟三位當家的談交易來的。」

馬六姐道︰「做生意?」

「不是,要咱們‘三義堂’跟他們合作,控制整個華北,懂了吧!」

金剛等都怔住了。

趙霸天急忙又補了一句︰「這是大秘密,你們可千萬不能給泄露出去啊!」

虎頭老七瞟了趙霸天一眼道︰「你看我們這些個,像是會泄露這種堂里最高秘密的人麼?」

趙霸天忙道︰「瞧你說的,都是自己弟兄,我還能信不過麼,三位當家的交待下來的,他三位怎麼交待的,我就怎麼告訴你們,我不過是個傳聲筒罷了。」

金剛道︰「總管說得是,這不是等閑小事,萬一機密泄露出去,交易談不成事小,怕只怕今後‘三義堂’很難再在江湖上立足了。」

趙霸天道︰「說的就是嘛。」

虎頭老七道︰「好,好,好,算我說錯了話,行不行?」

趙霸天道︰「姑女乃女乃,沒人怪你說錯話,誰怪你了,我說了麼?」

也只有虎頭老七能讓這位趙老虎低聲下氣了。

馬六姐道︰「總管,三位當家的要跟日本人談交易,可得小心點兒啊,日本人是無情無義,所謂出了名的。」

趙霸天道︰「噯,你太操心了,咱們這些個都是干什麼的,日本人怎麼耍也耍不過咱們。」

金剛道︰「日本人我見多了,也最了解他們不過,他們不但奸猾,而且陰險,跟他們談交易,還是小心點兒好。」

趙霸天道︰「那當然,小心總是要小心的,可也不能為了怕這怕那不談交易,你們不知道,這筆交易要是談成了,對咱們‘三義堂’的好處可不小啊!」

虎頭老七道︰「噢,有什麼好處呀,說給我听听?」

趙霸天道︰「只等這筆交易談成了,這華北幾省就都是咱們‘三義堂’的了,這不就是看得見的好處麼!」

虎頭老七道︰「呃,只等這筆交易談成,華北幾省就是咱們‘三義堂’的了,這是誰許給咱們的呀?」

「誰許的?瞧你問的,當然是日本人呀!」

「呃,原來是日本許給咱們的,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兒呀?」

「當然是日本人打下華北以後啊!只等日本人打下華北,馬上就拱手讓給咱們了。」

「這算什麼交易呀,咱們這不成了等現成了麼,有這麼好的事兒麼?」

「唉,說了半天你怎麼不懂啊!世界上哪有這麼好的事兒,當然是有條件的。」

「這就是了,有什麼條件哪?」

「他們還沒跟三位當家的談,現在誰知道哇!」

「三位當家的那兒,只有你說得上話,你最好趕快跟三位當家的說一聲,要交易就得先小人後君子,寧可要多了,不能要少了。」

馬六姐道︰「對,既然他們找上了咱們‘三義堂’,咱們就該狠狠敲他一筆.這種事擔的風險太大,不敲他一筆哪兒劃得來呀!」

「不行!不能跟他們這麼來。」

馬六姐道︰「不行?怎麼不行?」

「三位當家的打過算盤了,能談成這筆交易,華北幾省就是咱們的這種的事兒上哪兒去找哇!人家連華北幾省這麼大的地方都給了咱們,咱們還能怎麼敲人家。」

虎頭老七哼了一聲道︰「咱們不見得能佔多大便宜,華北幾省如今原就是咱們‘三義堂’的,要是真等日本人打下了華北,華北可就不一定是咱們的了。」

「為什麼?老七你這話——」

虎頭老七道︰「日本人有重兵,到那時候,他們要是不肯把華北幾省交在咱們手里,咱們能怎麼辦?是能跟他們打,還是能跟他們斗。」

「照你這麼說,日本人豈不是太不講信用了!」

金剛道︰「總管以為日本人會講信用?也像咱們似的,一言九鼎,一諾千金?」

趙霸天擺手道︰「你們都太操心了,咱們又不是跟他們民間談交易,咱們是跟他們日本國,跟他們日本政府談交易,堂堂一個國家,一個政府,怎麼會不講信用。」

金剛道︰「要是跟他們民間談交易倒好了,怕就怕跟他們政府談交易。」

「兄弟,你這話——」

「跟咱們談交易的,要是日本民間,萬一他們食言背信,咱們還有辦法找回,要是日本政府食了言,背了信,咱們找誰說去?萬一再讓中央知道,到那時候咱們可是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

趙霸天搖頭道︰「兄弟,怎麼你也這麼操心?不會的,日本人絕不會食言背信。再說,三位當家的把算盤打過了,這會兒恐怕誰也說不上話了!」

金剛道︰「既是這樣,所謂跟日本人談,那就不成其為談了!」

趙霸天道︰「本來就是個形式了。你是知道的,手法上有這麼一層,總得雙方面坐下來談談。」

「所以他們就選上了二當家做壽的這一天?」金剛問。

「是啊!平常日子弄個日本人往‘三義堂’跑,那不是太扎眼了嗎?」

金剛點頭道︰「這倒也是!」

虎頭老七道︰「既然已成定局,什麼也別再說了!要給我們這些人什麼差事兒,你就說吧!」

趙霸天道︰「說起來也沒什麼事兒,內外我大概的都安排好了,到時候你們幾個只里外給我照顧著點兒就行了。」

虎頭老七道︰「行,那好辦。」

金剛道︰「事兒是沒什麼事兒,責任可大啊!」

虎頭老七瞟了他一眼,道︰「再大的責任,咱們這幾個的肩膀還怕扛不起來?總管說了,這會兒別的事兒沒有,咱們散了吧!只等二當家的壽誕之期了。」

她站了起來。

大伙兒都跟著站起。

虎頭老七的秋波飄向了金剛︰「有事兒沒事兒,沒事兒上我那兒坐坐去。」

金剛道︰「行啊,有地兒啃飯,還能不去!」

大伙兒都笑了。

趙霸天笑得居然很爽朗,一點兒也不見勉強,一點兒也不見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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