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眼公主 第五章
「水!」
蒼穹露出魚肚,床榻上,讓眾人一整夜提心吊膽的人兒,終于有了反應後,大家紛紛松了一口氣,七手八腳忙著照料逐漸蘇醒的人兒,失火的原因暫時被他們擱在一旁。
半昏半醒的李淨嵐,干澀蒼白的唇畔逸出艱啞的聲音,床畔立刻有一雙殷勤的縴細手臂,扶她半起喝水。
「公主,水來了。」菡萏扶起李淨嵐,一邊吩咐︰「綠萼,快去把藥熱好!」
「我馬上去!」綠萼匆匆跑出內室,到自己剛才看顧的小爐火邊。
「公主!」菡萏驚呼,因為李淨嵐的身體還十分虛弱,無法以口就杯,杯中的水從她嘴角滑落。
「公主連水都喝不了,大夫說,公主醒後一定要立刻喝藥,但這下怎麼辦?公主,您振作點,別嚇菡萏哪!」
菡萏以手絹輕拭李淨嵐的嘴角、下頜,慌得自言自語起來,壓根忘了房里還杵了一個從頭到尾冷漠看著一切的西門胤。
事實上,根本是沒人敢惹臉上仿佛凍結了一層寒冰的西門胤,大伙紛紛離他離得遠遠的。
「藥來了!藥來了!」綠萼人未到,聲先到,接著就端著一碗溫熱的湯藥,匆匆進房來遞給菡萏。「快讓公主喝下吧!」
「怎麼了?」綠萼看菡萏沒有動作、又一臉憂愁無奈,不禁問。
菡萏搖搖頭,「公主還沒清醒,不能喝。」
「水……」昏迷中,李淨嵐虛弱的樣子惹人心疼。
「公主好像很難受,那該怎麼辦?」綠萼急得兩手指頭絞在一起。
「拿來,閃開。」
西門胤一把拿過菡萏手中的茶盅,命令她們讓開,把自己的多事歸咎于兩名丫環的笨手笨腳。菡萏和綠萼瞠眼看著西門胤仰頭喝下一口水,朝李淨嵐俯身——
不對,這兩個礙事的家伙!
西門胤冷冷地瞪著仍睜大眼看著他的兩個丫頭,菡萏總算會意過來,紅著臉把綠萼手中的碗擱在桌上,拉走一臉好奇的綠萼。
「菡萏,為什麼我們要出去?」漸行漸遠的嗓音發出疑惑。
「笨綠萼,世子應該有法子讓公主把水喝下。」
「什麼法子?」
「不知道。」
「我們不能看嗎?可以學起來呀……」
「你算了吧……」
內室終于回歸寧靜,西門胤盯著似乎承受巨大痛苦的李淨嵐,緊閉的眼、緊蹙的眉、短促的喘息,荏弱蒼白的模樣讓他回想起三年前令他痛心疾首的一幕。
刁惡!一種莫名的揪心感受深深侵襲他,西門胤在心里低咒,拉回幾乎陷溺在過往漩渦中的自己,不斷告訴自己,他之所以會不顧性命救回李淨嵐,是因為不想鬧大公主出了意外的消息,而引來皇帝關注。
心頭煩亂的西門胤俯,堅毅的薄唇有點粗魯地,撬開李淨嵐虛軟的唇瓣,將含在口里的水,一股腦地送入她口中。
「唔……咳……」
無法承受突如其來的強勢,李淨嵐在他口中猛咳,當然,水沒喝到,又吐濕了滿襟。
「咳……」
「你——」西門胤忍著怒意,在見她咳得滿臉通紅時,選擇退讓一步。
他再度仰頭飲下茶盅的水,俯。這次,他學會放慢自己的速度。
焙慢而持續的清露,漸漸濕潤了李淨嵐如久旱般的喉嚨,她就像是個貪吃的小阿,在喝完西門胤口中的水後,還不放棄地以丁香小舌舌忝舐他口壁上的甘霖。
她毫無意識的小動作,撩撥了西門胤遺忘已久的憐惜,同時驚于她唇上的干澀裂痕,他濕潤的唇舌自有主張撫過她的唇瓣。
水沒了,引得李淨嵐悠悠轉醒,卻感覺到自己唇上輕輕輾轉的壓力。
是西門胤的氣息……
李淨嵐渾身一顫,撇開自己的臉。
她知道自己的不堪,知道夫婿一點也不想要她。
「醒了?」西門胤挑眉,離開她的唇,對于她瑟縮的反應感到不悅。
「我……怎麼了……」李淨嵐開口,听見自己的聲音啞得可以。
沒有任何回答,西門胤只是撈起她,讓她靠在自己身前,把碗湊近她嘴邊,半強迫她喝下碗中的藥。
口還渴著的李淨嵐,唇瓣踫到碗緣,馬上伸長頸項囫圇吞下——
「好苦……」無預警咽下一大口苦藥,她皺眉縮回脖子,拒絕再喝。
「喝完。」他不容拒絕。
在他強硬的堅持下,李淨嵐明白自己若不喝,只會惹他不悅而已,于是順從地喝完那碗苦得要命的藥。
「竹閣失火,被發現的時候,火勢已經蔓延開來。」沒有放她躺回床上,西門胤在她背後開口,語調冷得嚇人。
竹閣失火?她根本不記得……
「你救了我?」
「大夫說你的膝傷至少拖了三日,又成新傷。」他跳過她的疑問。
當他在大火中抱起她時,她渾身發燙,說明了她早已病得不輕,再加上大夫說的這些,只有風雨欲來前的寧靜可以形容他的心情。
「當時沒人在你身邊?」
李淨嵐靜默。她之所以孤立無援,有大半原因該歸咎于他,但他知道又如何?
「在你房里服侍的是寶兒?」他問過總管。
「……」她不想多說,一切都是她自個兒不小心,不能怪任何人。
「我給了寶兒一瓶傷藥,她沒替你上藥?」搞什麼?不知為何,他竟然主動將傷藥交予總管轉給她?
他要寶兒替她上藥?
他在意她?
李淨嵐有一瞬的怔愣,不明白他的用意。
「不說話,是視我為無物?是表示無所謂?還是你這張嘴也跟眼楮一樣,沒用了?」對于她的淡漠,西門胤顯得有些氣憤,更加攬緊了她。
聞言,李淨嵐掙扎著想離開他的懷抱。
謗本不該奢想的,一點也不該……
「不許動!」他低低威脅。
「誰視誰為無物,你我都很清楚。」
「你也應該很清楚,別惹怒我。」
「我不想惹你,更不會介入你的生活,就算只當一對有名無實的夫妻,我也不在意。但有一事相求,請讓菡萏和綠萼回到我身邊。」身子的虛弱令她訝然,無力再掙扎。
「既然不想惹我、不介入我的生活,也甘願當有名無實的夫妻,你又憑什麼樣的立場要求我?是公主又怎樣?你記住,我說過了——」
「我不配。」李淨嵐接了話,痛苦地閉眼。他真要連她最後一絲自由、最後一絲尊嚴都剝奪嗎?不知名的酸澀涌上西門胤的胸口,煩亂失序的感覺又攫住他。
「你有自知之明最好!」他滿臉怒容,拋下她,跨步離去。
李淨嵐類然靠在床柱邊,雙手緊揪衣襟,為自己的無用而感到悲哀。
是啊,是公主又如何?她真的很沒用,救不了菡萏和綠萼。
也救不了自己……
竹閣燒了,西門胤依然讓李淨嵐住在偏苑,只不過她是從竹閣搬到另一間不知名的小房間。
一樣的偏僻,一樣的安靜,差別只在于竹閣還有個名稱,而這里沒有。
「吃飯了。」寶兒端了個碗盅進房,塞人坐在桌前的李淨嵐手中。
經過火燒竹閣的事件,寶兒對李淨嵐的惡劣態度雖然收斂了點,但依舊看不起她,因為世子根本沒為李淨嵐出頭,她心中只對世子沒有怪罪下來心存僥幸。
手中被塞了碗筷,身子恢復大半的李淨嵐完全沒有吭聲,只是以口就碗,用筷子將飯菜夾入口。
彬許是之前碗里總會剩下肉食,漸漸地,肉食減少了,她只吃白飯配青菜。
「叩!」一道聲音響起,寶兒放了瓶藥在桌上。
「吃完後,就自己把藥抹一抹,我還得收拾屋子呢!」從大夫口中,知道李淨嵐受了膝傷,之後寶兒便嚇得「貢獻」出私藏的上好傷藥。
寶兒未謹守主僕之別,也一坐在桌邊,吃起自己的飯。
「我為什麼不能來?」門口傳來一道任性的年輕嬌嗓,似乎很不悅的樣子。
「世子吩咐過了,您忘了嗎?我們不能來見長熙公主的。小姐,這兒畢竟是西門府,不是咱們宰相府啊……」一旁的丫環顯然對主子的作為感到惶恐。
「胤大哥不會怪我的。」柳絮執意瞧瞧據說是個盲眼公主的李淨嵐。
因為她長得同雙胞胎姐姐一個模樣,胤大哥根本舍不得罵她,惟一對她疾言厲色的一次,就是他奉命即將迎娶長熙公主,自宮中回府的那天。
胤大哥不再屬于她,一個盲女卻成了胤大哥的妻,她怎麼也咽不下這口氣!
「絮小姐安好。」寶兒一見是得罪不得的柳絮,連忙起身問安。
捧著碗的李淨嵐,一听到陌生的女聲,側耳傾听周遭的動靜。
柳絮不敢置信地看清李淨嵐不自然的動作,她從沒听身為一國之相的父親說過宮里還有個盲眼公主呀?
「你就是長熙公主?」柳絮在李淨嵐面前揮了揮手,確定了她的猜測。
「我是……請問你是?」听出柳絮口中的輕鄙,李淨嵐習慣性地垂首。
「我是宰相之女——柳絮。」
「柳姑娘,你好……」她听父皇說過宰相大人有一對漂亮的雙生女,只可惜大女兒出嫁三年後便香消玉殞。
「我不是來跟你寒暄的。你听著,胤大哥的前妻就是我姐姐柳若,他深愛著姐姐,雖然姐姐三年前病死了,不過我相信,從來沒忘記姐姐的胤大哥,絕對會愛上我。畢竟,他迷戀姐姐,而我擁有最大的「優勢」——我長得和姐姐一模一樣。」
柳絮這番話,無疑是示威。在她親眼目睹胤大哥讓李淨嵐住在這種不起眼的地方,心里更是快意不少。
「順便好心告訴你,你之所以住在這兒,是因為你根本不配,不配住在柳若曾經住餅的主苑。」
誰準你進主苑的,說!
你以為我真承認你是我西門胤過門的妻子?錯了,會娶你,不過是奉皇上的命令。
就算你有誠意,也、不、配。
西門胤的前妻,就是宰相之女柳若……
所以他不承認她,她不配成為他的妻,因為他愛柳若,就算柳若已經不在這世上,他還是愛著柳若……
柳絮所言,頓時讓李淨嵐了悟一切——
原來,即使她的雙眼正常,西門胤也不會要她……
錯的不是西門胤,也不是她,錯就錯在她不該嫁入西門府。
「絮兒,你最好解釋一下,你為何會在這兒?」
就在柳絮一吐暢快,看著李淨嵐陷入絕望時,西門胤冷凝的沉厚嗓音突然在屋內響起,他穩健的步伐踏入小房間。
「世子。」寶兒和柳絮的貼身丫環紛紛朝西門胤行禮。
世子怎麼會來?寶兒心虛地低頭,能返多遠就退多遠。
哎呀!他都听到了嗎?柳絮一驚,明白西門胤不愛任何人提起柳若。
「胤大哥,我、我想……找你!」
他喚柳姑娘「絮兒」!
這樣的親蔫,在明媒正娶的李淨嵐耳中听起來,無疑是最銳利的諷刺。
「找我?什麼事?」西門胤問柳絮,但眼光從頭到尾沒放在柳絮身上,而是冷眼看著李淨嵐捧在手中的碗,碗里有吃了一半的飯混菜。
「胤大哥,您好幾日沒陪絮兒聊天、畫畫、下棋了,絮兒好難過。」柳絮干脆攬住西門胤粗實的手臂,朝他膩聲撒嬌。
西門胤一愣,自從迎娶李淨嵐之後,他確實冷落了柳絮,壓根忘了她。
將視線移到和前妻相似的嬌顏上,西門胤的目光柔和了些,「絮兒,先自個兒在府里逛逛,我待會就去陪你。」
原來他有這麼溫柔的聲音,但卻是針對柳姑娘……
李淨嵐听得心都擰在一起了。
「好吧,我等你!」柳絮嘟了嘟小嘴,沒忘記自己在西門胤面前,要學著像姐姐一樣柔順。
臨去,柳絮勝利地朝被晾在一旁的李淨嵐瞪眼,她扳回一成了!
房內剩下三人,各有心思。
「你吃這種東西?」西門胤取走李淨嵐手中的碗,挑眉一問。
他有點訝異,毫無疑問的,這根本不叫用膳,而是喂食畜生!
「我看不見!這樣沒什麼不好!」李淨嵐淡淡開口,傷痕累累的心,早就習慣于疼痛了。
一陣微微刺痛傳來,令他揪心,西門胤的臉色又冷鷙了些。
「寶兒,這分食物又是誰的?」他同時看見桌上另一盤有魚有肉的精致佳肴,很明顯被吃了一半。
「這是、這是給少夫人吃的……」心虛的寶兒說得結結巴巴。
「說實話!」西門胤沉聲。
寶兒一見西門胤陰鷙的臉色,嚇得跪地求饒,幾乎哭出來,「奴婢知錯了,那是奴婢吃的!」
李淨嵐一臉迷惘。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我再問你,總管交給你的傷藥到底怎麼回事?少夫人的膝傷怎會拖了三日以上,而且還是被銳器割出新傷,引發高燒?!」
他在寶兒面前稱她為「少夫人」?!」李淨嵐心頭一顫,莫名的悸動震撼著她。
「還有,竹閣起火,你竟然沒及時救火,還讓少夫人一個人昏倒在閣中,你是怎麼服侍少夫人的?」他不敢想象,他若晚到一步,李淨嵐就會被倒下的滾燙楹柱燒死,葬生火窟!
西門胤不禁發顫,卻選擇緊握雙拳,壓下心中的恐懼。
斑!一位公主被燒死在西門府里,皇帝會怎麼看他?他只是不想找麻煩罷了!
「是因為、因為……嗚……」寶兒的惡行惡狀都被揭露了,無法辯解,只能嚎啕大哭。
「你竟敢欺主,好大的膽子!」西門胤斥喝。
「嗚……世子饒命!奴婢知錯了,奴婢以後不敢了!」狼狽的寶兒朝西門胤猛磕頭,大難臨頭的恐懼讓她完全失了平日囂張的氣焰。
「我西門府容不得你這欺主的賤婢,滾!」
「不要趕奴婢走!世子饒命、世子饒命哪!奴婢不敢了、不敢了——」寶兒尖聲哭喊。被趕出西門府的奴隸,不管在哪里,要找到一個窩身之處,簡直比登天還難,下場比淒慘的乞丐還不如!
「少夫人,之前都是寶兒的不對,寶兒再也不敢了!求求您大發慈悲,救救寶兒、救救寶兒——」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寶兒,跪到李淨嵐面前,抱著她的腿求救。
「我……」李淨嵐听寶兒哭得這麼悲傷,于心不忍,卻不知道該怎麼救她。
「又想替別人求情?你這公主也未免善良過頭了!」西門胤的口吻半是嘲諷,半是認真,盯著李淨嵐不知所措的小臉。
「若我求你,你能原諒寶兒嗎?」李淨嵐不抱希望地問。畢竟,她曾求過他,卻得不到任何結果,但她還是想試。
西門胤沒有回答,李淨嵐再一次感到難堪,房內完全沒有說話聲,惟剩寶兒斷斷續續的哭聲。
「寶兒,你取代菡萏和綠萼那兩個丫頭的活兒,從現在起,由菡萏和綠萼服侍少夫人。」
沉吟了半晌,西門胤做出裁決。
「謝謝世子、謝謝少夫人!寶兒願意一輩子做牛做馬償還少夫人的恩情。」寶兒破涕為笑,滿心愧疚地朝李淨嵐磕三個響頭。
沒想到她那樣對待少夫人,少夫人還願意幫她求情,只要命保住了,要她做什麼粗活都無所謂了。
李淨嵐則是愣愣地接受這突如其來的轉變。他答應了她的請求。
「寶兒,你退下,門關上。」西門胤有些不是滋味地,瞪著李淨嵐怔愣地一副不信他的模樣。
「是。」寶兒看了眼李淨嵐,心中祈禱世子能不再冷落少夫人,少夫人是個好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