謎幻婚姻 第十章
真的不見了嗎?
永遠不見嗎?
想到我們永遠不會再相見,你的心,不會有一點點痛嗎?
「不會的,我的心一點也不痛……」她喃喃自語。
有人說,謊言若是要成真,就是騙自己也相信,連自己都信了,又有誰能分辨得出是真是假?
所以,她不想見他,所以,她不會心痛。
她只是呼吸有點困難而已,只是,胸口悶而已,只是有點慌,心有點亂,六神無主。
只是這樣而已。
柯采庭仰起容顏,怔怔地看掛在牆上的畫,熟悉的痛感再度切割她,但這絕對不是因為她心碎,而是感動。
是感動……
「又一個人在這里發呆?」陸可蘭澄澈的嗓音悠然揚起。
柯采庭回過眸,凝望比自己大上幾歲的女人,她總是那麼沉靜,那麼安之若素,仿佛就算下一秒即將天崩地毀,也不能動搖她一分。
「可蘭姊。」柯采庭禁不住上前一步,握住陸可蘭的手,涼涼的、修長的手,包容她所有的驚懼。
「怎麼了?」陸可蘭察覺她的異樣,秀眉微挑。
她搖搖頭,說不出自己的心慌,只是握著那縴縴素手,仿佛在海中搖蔽的小船,死命攀住能令自己安定的錨。
陸可蘭若有所思地盯著她。「這些畫,有這麼令你激動嗎?」
她靜默地咬唇,不全是畫的緣故。
「還是因為你前夫?」陸可蘭悠悠猜測。
她震驚,凍立原地。
「他有一陣子沒來了,你想念他嗎?」
「不是那樣。」柯采庭顫聲否認,不覺松開陸可蘭的手。「我去忙了。」
她狼狽地轉身離開,回避陸可蘭宛如試探的眼神,也回避自己的心,匆匆來到藝廊大廳,迎接她的卻是另一個她已經逃避多年的風暴。
那是個女人,站在落地窗前,靜靜地等待著,午後的陽光慵懶地潛入,在她墨黑的發瀑上灑下點點金粉。
「采庭。」她盈盈上前。
柯采庭卻往後退,近乎驚慌,喉腔揪緊,掙扎好片刻,才疼痛地吐出許久不敢呼喚的人名——
「海棠。」
兩個女人,在藝廊附屬的茶座相對而坐,窗外正對庭院,風吹過樹梢,落葉輕盈地飛舞。
柯采庭捧著茶杯,宛若捧著某種古董珍寶,小心翼翼地低唇啜飲。
「我來找你,你不高興嗎?」殷海棠窺探她復雜的神情。
她倏地顫栗,更用力握緊茶杯。「你……為什麼來?」
「我想了很久,不管你願不願意相信,還是應該跟你解釋。」殷海棠悵然直視她。「我跟默凡之間是清白的,我們只是朋友,很單純的那種。」
單純的朋友。
她在心里覆誦,言語仍蜷縮在唇腔里。
「你也知道,那時候我跟傳森離婚的事鬧得沸沸揚揚,不管我跟哪個男人見面,那些媒體記者都有辦法捕風捉影,編出一段獨家秘辛,默凡只是倒楣地被他們選中當男主角而已。我跟他真的是在意外的情況下見面的,他听說我們念同一間中學,又曾經是好朋友,所以好奇地跟我打探關于你少女時代的一切,如此而已。」
他向海棠……打探她?
「因為他好奇,畢竟你是他老婆,他當然想更了解你。」
他想了解她?
柯采庭驀地揚眸,迎向一雙溫暖而剔透的眼,她扣住茶杯,緊緊的,指關節泛白。「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殷海棠眨眨眼,仿佛不明白她的問題。
「你應該恨我的,不是嗎?中學時候,我對你做了那麼過分的事。」柯采庭咬緊牙關,胸海悄然涌起驚濤駭浪。「你不可能忘了吧?」
「我怎麼會忘?」殷海棠苦笑。「因為我反對你跟荊睿交往,你就把我跟傳森接吻的照片,寄給傳奇看,我們也因此絕交。」
「還有更過分的。」柯采庭深吸口氣,眼眸灼熱地刺痛著,卻強逼自己,勇敢地迎視自己曾經深深傷過的好朋友。「跟你絕交以後,我好幾次在傳奇面前挑撥離間,讓傳奇對你們的感情起疑心,你們會鬧到分手,甚至你後來被迫嫁給傳森,都是……我害的。」
全是她的錯,因為她的小心眼,毀了她最好的朋友一生的幸福。
她很想道歉,卻連「對不起」這三個字都說不出口,因為她犯下的錯,不是滿懷歉意就能彌補。
「跟你無關。」殷海棠仿佛看出她的自責,澀澀地揚嗓。「我跟傳森他們堂兄弟之間的糾葛,不是你想像的那麼簡單,而且,我也不是被迫嫁給傳森的。」
不是嗎?柯采庭震顫。她還以為……
「不是你的錯。」殷海棠溫柔地解除囚禁她多年的枷鎖。「真的不是。」
淚珠成串,無聲地在她頰畔碎落。
「不要哭了,真的不是你的錯。」殷海棠凝睇她,同樣眼泛淚光。「而且當年我也有不對的地方,我早該料到你不是真心想跟我絕交,只是嘴硬而已,可偏偏我也跟你一樣倔。」
兩個倔強的女孩,誰也不肯先向對方低頭,因此錯過一段珍貴的友情。
懊笨,真的好笨……
柯采庭悔恨地哽咽,為什麼她這張嘴,就是那麼愛說謊?
「你相信我,采庭,我跟默凡之間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我知道……」她早就知道了,默凡從來不曾背叛過她,他從來都是默默地呵護著她,眷寵著她。
「既然這樣,為什麼你還要跟他離婚?」
「因為我不想再傷害他了——」她嘶聲坦承,強忍撕裂胸臆的痛楚。「你不曉得我們結婚這兩年多,我對他做了什麼?我只是一直折磨他而已,一次又一次地傷害他,只要他稍微對我好,我就張牙舞爪地反擊回去,像野貓一樣,抓得他遍體鱗傷。你了解我是什麼樣的女人,海棠,我根本不懂得怎麼愛一個人,中學時也是這樣,為了把荊睿留在我身邊,我做了好多可惡的事,我知道他對江雨燕特別,就把她推下泳池,看她在水里掙扎——我就是這種女人,連我自己都不曉得自己下一步會做出什麼事。」
她是危險的,是可怕的,只要她在的地方,就是風暴的核心。
這樣的她,要如何給最愛的人幸福?
「我不想再傷害默凡了,我希望他過得好好的,平安又快樂……」而她會祈禱,每日每夜,求上天賜福予他。
「所以你是愛他的,對吧?」殷海棠輕聲問,音色溫暖和煦,融化她冰凍的心房。
她淚如雪崩,不斷地墜落。
「他也愛你,你知道嗎?」
「我……知道。」她哀傷地點頭。「他告訴過我。」但她不能相信,怎麼可能有人真心愛她?她又有什麼值得可愛的地方?
「你有沒有想過,他愛的,就是你很討厭的那個自己?」清柔的嗓音,牽動她心弦。
她震住。「什麼?」
「他跟我說過,他不希望你逃避從前的自己,為了刺激你恢復記憶,他甚至不惜請模特兒來家里演那出戲,他說,過去的一切組成了現在這個你,不管別人喜歡或討厭,他都希望你找回自己。」清澈的眼潭映出她蒼白的容顏。「你認為一個男人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會這樣對一個女人呢?」
「因為……愛嗎?」她震顫不已。
「當然是愛。」殷海棠淡淡地笑,笑容迷離,微蘊憂傷。「所以去找他吧,采庭,不然你真的會永遠失去他,就像我失去傳森一樣。」
永遠,失去。
若是不去找他,她會永遠失去他,從此再也不能見到他,不論他是歡喜或悲傷,她都無從知悉。
這樣不好嗎?或許這樣最好吧,遠離她,遠離風暴的核心,對他而言,難道不等于重獲自由與平靜?
這樣……最好吧。
柯采庭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鼓勵自己。她做得沒錯,她的選擇是正確的,雖然她因此覺得痛,心慌意亂。
但她可以承受那痛,可以忍著,直到不痛的那天來臨。
她可以的。
于是她日復一日地上班、下班、回家,像個無魂的女圭女圭,日復一日地啃噬寂寞的滋味,她早就習慣的滋味。
終于有一天,她熬不住夜夜失眠,慌得逃回家,逃向那群跟她沒有血緣關系的「家人」。
他們果然遵守諾言,熱情地迎接她,張管家為她拂去一身的風塵僕僕,冰嬸煮了一桌豐盛的家常料理,福伯為她剪下庭園開得最美的鮮花,小菁將她的被窩整理得又香又軟。
她回到「家」,休憩疲憊的身心,傷痕累累的靈魂也因此得到些許撫慰。
她本可以振作的,如果不是偷听到他們提起她的前夫——
「姑爺跟小姐應該很久沒見面了吧?」張管家悄聲問。
「應該是。」冰嬸也小小聲地回答。「上次姑爺回來跟我們道別,就說他要到很遠的地方去,可能不回台灣了。」
「他真的不再回來了嗎?」張管家擔憂。「那小姐怎麼辦?」
「我也不曉得啊!」冰嬸嘆息。「搞不懂他們倆為什麼離婚?明明是那麼天造地設的一對。」
天造地設?她跟默凡嗎?他們怎會那麼想?她跟默凡根本不相配……
「對了,姑爺上次回來,不是把畫室的鑰匙交給你嗎?你怎麼不拿給小姐?」
「是姑爺吩咐的,除非小姐主動開口,才能拿給她。」
「為什麼要小姐主動?畫室里到底有什麼秘密?」
是啊,那里頭究竟有什麼?
柯采庭心念一動,從藏身之處走出來。「給我吧。」
兩個老人家嚇一跳,私下竊語被听見了,都是一陣尷尬,面面相覷。
「鑰匙給我吧。」柯采庭放柔嗓音。「我也想看看里面到底藏了什麼秘密。」
張管家將鑰匙交給她,她捏在掌心,感受金屬的冰涼,來到畫室前,開了鎖,步履卻在門前躑躅,久久踏不進去。
彬許,她是有些害怕,怕在里頭看見自己不想看的。
餅了許久,她才忐忑著,走進李默凡的聖域。
室內空曠,所有的畫具都收拾得干干淨淨,一塵不染。
是空的?
柯采庭茫然環顧周遭,他留下的是一間空畫室,什麼都沒有?
不對,不是空的。她迷惘的目光鎖定角落,那里,排著一幅幅畫,每一幅都用黑布罩上,依序排列。
她恍惚地走過去,隨手拉出其中一幅,掀開布幕。
有片刻時間,她看不懂畫上畫的是什麼,畫面明明白白地映入眼底,視覺卻無法解讀。
那看來是人物畫像,是個女人,站在餐桌前,藕臂奮力掃落一桌杯盤。
那是個出色鮮活的女人,她感覺到憤怒,感覺到無庸置疑的生命力,女人的眼眸灼灼,燃燒著狂野的熱情。
那是……她!
柯采庭霎時頓悟,驚駭地瞪著眼前色彩鮮明的畫像,這幅畫的主題是她,盛怒的她。
可在強烈的怒火里,他同時捕捉到她的陰郁,灰暗不起眼的寂寞,躲在明亮的色調里。
她看著畫,呼吸暫停,胸口劇烈地撕痛,仿佛一顆心被血淋淋地剖開了,脆弱地攤在陽光下。
她再抽出另一幅畫,主題還是她,少女時代的她,在月色蒙昧不明的暗夜,孤單地為一朵朵遭她剪壞的花蕊堆起花冢。
每一幅畫都是她,絕望的她,生氣勃勃的她,無助地抵抗寂寞侵略的她。
他說過,藝術是講fu的,所以他不畫她。
他說謊!
他明明畫了這麼多的她,一次又一次地解剖她,她在他畫筆下疼痛,哀傷泣血。
她被他看透了,無所遁逃,但同時,她也看透了他。
他就是「繆思藝廊」里那些抽象畫的作者,這些絢爛迷幻的色彩,揮灑的是同一種悔恨與哀愁。
他就是「他」,是牽動她心靈的天才。
可惡!為什麼不告訴她,為何要瞞著她?她被他騙得好苦,好苦……
柯采庭倏地哽咽,拾起話筒,立刻撥到藝廊,接電話的是陸可蘭。
「默凡就是那個畫家,對吧?」她沒頭沒腦地問。
陸可蘭卻像早有心理準備,鎮靜地回話。「沒錯。」
她震撼。「為什麼他不告訴我?」
「有很多事,一開始說不出口,後來便再也無法坦白了。」陸可蘭悠然長嘆。
「他在哪里?」她顫聲追問。
陸可蘭默然不語。
「告訴我他在哪里!」她拉高聲調,瀕臨崩潰。「你一定知道的,對不對?」
「……我不知道。」
「你怎麼可能不知道?」她不相信,不相信與他從此斷了音信,他與她之間的牽絆,誰也剪不斷。「告訴我默凡在哪兒。」
「采庭……」
「告訴我!拜托你別瞞著我了,求求你……」她要去找他,無論如何要再見他一面,她有好多話要問他,有好多心事想跟他說,她必須見到他。「可蘭姊,是他不準你跟我說的嗎?是不是?」
那時,他是懷抱著什麼樣的心情,毅然離去?
他恨她嗎?恨她不懂他的愛嗎?恨她從來不曾溫柔地回報嗎?
「可蘭姊,我拜托你告訴我……」她哭了,嚶嚶抽噎,仿佛即將斷氣,從不曾在誰面前哭得如此傷心,如今卻抱著話筒,哭得像個孩子。
因為她總算領悟,什麼叫做永遠地失去,那是窮盡一生都彌補不了的遺憾,一世圓不了的缺。
那會是從自己身上剝離,而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血肉片片剝落……
「听我說,采庭。」季海奇的嗓音忽然從線路另一端傳來。「雖然我不確定默凡在哪兒,但你可以去巴黎找找看。」
「巴黎?」她倏地握緊話筒,像溺水的人抓抱浮木。
「我跟他就是在巴黎相遇的,第一間藝廊也是開在那里。」季海奇解釋。
「第一間藝廊?」她愣住。「你是說——」
「沒錯,‘繆思藝廊’的幕後負責人就是默凡。」季海奇意味深長地低語。
而她驚栗不已,掛斷電話後,仍傻傻地凝立原地。
默凡是「繆思藝廊」的經營者,而且擁有的不只台灣這間藝廊,甚至在巴黎也有一間?
他根本不缺錢,完全不是她之前所想像的那種潦倒街頭的窮畫家。
既然他不需要錢,又為何答應與她結婚的交易?他不覺得備受侮辱嗎?
柯采庭倉皇尋思,忽地,她在其中一幅畫的邊角,發現一張嵌入的紙片,她抽出那紙,驚覺那是一張支票。
當初她買下他的支票,他竟未曾兌現,又悄悄還給她了。
柯采庭震撼,某種強烈的情感在體內排山倒海,卷走了她所有的精力,她全身虛軟,跪倒在地。
從來不是錢的緣故,他答應跟她結婚,跟金錢無關。
我愛你。
她想起他離去前,留下的那句宛如魔法的咒語。
他愛她。
當初,是愛迫使她提出交易,也是愛促使他接受交易,他們交易的從來就不是金錢,而是無價的愛情。
他愛的,就是你很討厭的那個自己。
「真的嗎?默凡,難道你……真的愛我?」她盯著支票,痛楚地呢喃。支票上的數字堆砌的不是金錢的重量,而是對她輕忽愛情的嘲弄。
她在畫室里痛哭,看著一幅幅以她為主題的畫像,那是對她最嚴苛的批判,也是最包容的憐惜,她看到作畫人內心的掙扎與糾結。他深深地愛著她,卻難以用言語表達。
他只能畫,用一枝生花妙筆,銳利地剖白她,更剖白自己,在他筆下,她看到兩個為愛痴狂的傻瓜。
她現在總算懂了,為何他交代張管家除非她主動開口,不能將畫室的鑰匙交給她。
因為他要她打開他的心房時,同時也打開自己的,唯有兩顆心赤果果地坦誠相對,他們才不會傷害彼此。
她懂了,懂得他留下的關于愛情的線索。
「我會找到你的,默凡。」她堅定地握緊鑰匙。「一定會。」
杯里,是一片碧海藍天。
一個女人站在崛起的礁岩上,亭亭玉立,海風輕柔地卷起她白色的衣袂,墨發翻飛如瀑。
她懷里抱著一盆花,是晚香玉,潔白的花蕊開在綠葉間,花顏燦爛地綻放,如同女人唇畔開的那朵甜笑。
是的,她正笑著,羞怯且甜蜜,像藏著某個不可說的秘密。
鏡頭拉遠,畫布前,坐著一個男人,痴傻地望著畫中女子的笑容,研究著那笑里藏的秘密。
那會是窮極他一生都不可解的謎題嗎?
他苦笑,擲落畫筆,這畫是他親手畫出來的,卻連他自己都解不開這個謎,作繭自縛,也不過如此。
也罷,反正他困坐在這心牢里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有個名為愛情的小偷,早在很久以前便竊走他神魂,失魂落魄的他于是盲目,自願獻出最寶貴的自由。
每日每夜,他都期盼著牢外有誰走過,替他拿下鑰匙,開啟牢門,後來他才發現,鑰匙原來一直握在自己手上,只是他選擇忽視。
他自己不開鎖,寧願被愛情俘虜。
「所謂的愛情,就是會讓人變成失去理智的傻瓜嗎?」
李默凡盯著畫,喃喃自語,嘴角噙著嘲諷,眼潭卻是溫潤地染漾笑意。
是自願的,所以就算傻也情願,無怨無悔。
他選擇繼續坐在畫前,思念藏身在畫里的女子。相思的滋味其實並不難嘗,如果是甘心等待。
潮來,潮往,海濤悠悠地唱著永不絕響的歌,夕陽西落,迷離的霞色染遍了天空,夜幕將臨。
蚌地,他聞到一陣香,淡淡的,卻絕對誘人的芬芳,香氣從他身後沉靜地飄來,撩撥他神魂。
是晚香玉。
他回頭,果然看見一道縴美的倩影,她就如同他畫里一般,一身潔白,裙袂飄飄,櫻唇含著羞澀的笑。
他心跳頓時加速,猶如月兌韁野馬,不听話地奔騰。
「你終于找到我了。」他微笑,幾分欣悅,幾分惆悵。
「我找了你好久。」她坦承。「從巴黎到紐約,幾乎跑遍了全世界,我早該料到的,最思念的人總是在離自己最近的地方。」
「我一直在台灣。」他低語,眉宇飛揚著得意,像個竊喜惡作劇成功的淘氣男孩。「就在我們初次相遇的海邊,等你。」
「你很壞,還要你的好朋友騙我你可能在巴黎。」她嬌嗔。
「我沒那麼說,是他自作主張亂猜的。」他喊冤。
但不論嬌嗔或喊冤,都是情人間親匿的斗嘴,誰也沒生氣,只有心口融化一腔甜。
「有件事我一定要跟你說清楚。」柯采庭慎重地強調,粉頰如初開的薔薇,紅灩灩的,秀色可餐。
他心動地凝視。「什麼事?」
「那天,我真的不是故意從這里跳下去,那是意外。」
「又來了。」他作勢翻白眼。「你一定要跟我辯到底嗎?」
「是真的!」芳容更艷。「我真的是不小心跌下去,因為發呆,腳絆了一下。」
「喔?」他顯然還是不太相信。
她嗔睨他一眼。「只是跌下去以後,我放棄浮上來而已。」
「為什麼?」他總算開始相信她的話,皺了皺眉,正襟危坐。
她輕輕咬唇,初次對人說出深埋的心事,有些困窘。「我讀中學的時候,曾經把一個女孩推落泳池,只是因為嫉妒,我眼睜睜地看著她在水里浮沉,那時候有個男孩,不顧一切地跳下水救她。」
「是你的初戀男友。」他深沉地接口。
她訝異地望他。「你知道?」
「我听海棠提過。」他解釋。
她怔愣,接著,悵然頷首。「沒錯,就是他,那時我看他把那個女孩救起來,滿臉焦急地替她做人工呼吸,我覺得好空虛。」
「空虛?」
「我想,如果是我溺水,他大概不會這樣救我吧……」她苦澀地斂眸。「那天掉下海,我忽然想起這段回憶,忽然就覺得……好寂寞、好淒涼,我不想再活在這世界上了,活著也沒意義,我永遠只是孤伶伶一個人,連生命最危急的時候,我都沒有一個可以呼救的對象,沒有人會救我。」
他震顫地望她,在听她如此自白的時候,有股深切的沖動,想緊緊地擁抱她,憐愛她。
但他知道,現在她需要的,是勇敢面對自己內心深處最陰暗的恐懼,那是她自己豢養的獸,她必須自己斬除。
她仿佛也感受到他的疼惜,揚起眸,朝他送出一抹淺笑。「所以當你救起我的時候,其實我是很高興的,真的很高興,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得救了。」笑意稍斂。「可惜我那時候還是不懂得怎麼表達,我應該對你說謝謝的,卻對你說了那麼傷人的話。」
「你問我是不是為了得到報酬才救你。」他嘆息,至今仍深深記得當時的憤慨。
「我很可惡,對吧?」她歉意地顰眉。
他搖頭,伸手握住她柔荑,拉她坐下,將她輕輕地擁進自己懷里。
她瞬間紅了眼眶,偎在他胸膛,傾听他有力的心跳。「你救了我的命,我的心卻還是那麼丑陋,我不敢對任何人付出真心,就算喜歡你,也不敢對你說,還用那種不可理喻的方式傷害你。」
「你只是害怕而已。」他輕撫她的發,柔聲安慰。「你害怕承認自己對我的感情,更怕我看出來你是愛我的,所以才豎起滿身尖刺,就像仙人掌那樣保護自己。」
當他畫她的時候,他就愈來愈懂她,也不由自主地,愈來愈愛她。
愛這個習慣說謊又怕寂寞的女人。
他悵然微笑,低頭吻了吻她發際。「其實我也很怕愛的,我對愛情的恐懼不會比你少,所以我才一直不敢對你坦白心意。」
「嗯,我現在明白了。」她仰頭望他,水樣的眼波溫柔地痴纏他。「你答應跟我結婚的時候,其實就喜歡我了,對不對?」
他笑了,方唇埋進她性感的頸弧。「或許更早吧。」
憊更早嗎?她心韻迷亂。
「不然你以為我怎麼會一次次跟你巧遇?」他綿密地吻她。「你來找我,也得我願意讓你找到才行啊。」
她瞠目。「你……真的很有心機耶。」
「誰教你讓我第一次見到你,便莫名其妙迷上了。」
「你迷上我?」她不敢相信。「可我有哪一點值得你迷戀的?」
「如果我知道就好了。」他似真似假地感嘆。「一個不會說謝謝,從來不道歉,盛氣凌人又滿身是刺的女人,我到底愛上她哪一點?」
他說得可憐兮兮,表情也裝得可憐兮兮,她听了,卻忍不住噗哧一笑。
曾經懷疑脾氣嬌縱的自己,有哪里值得他憐愛?但他如此半戲謔的表白,卻藏不住濃濃的情意。
他的確是愛她的,她听得出來,感受得到。
只是——
她揚起臉,水眸噙淚。「我很怕我以後還是會不小心傷到你。」因為她真的很壞,壞了這麼多年了,一時也很難學會對人體貼。
他看透她的驚懼,微笑地親吻她的唇。「只要不說謊就好了。」
「只要這樣就可以嗎?」她不確定。
「只要這樣就可以了。」他堅定地點頭。「我也會學著表白真心,我們都學著勇敢一點,就不會傷害彼此了。」
學會勇敢,學會付出,不藏心。
她凝睇他,他也回看,兩人都在彼此眼中看到最真摯濃烈的情感。
然後,他低下頭,再度攫吻她的唇,親匿地蹂躪著,一口一口,不罷休地佔有。「這張嘴,還是比較適合接吻。」
他沙啞地評論。
她輕聲笑了。「不適合說謊嗎?」
「偶爾為了調情,可以。」他開出條件。
「那麼我可能還是會常常說謊了。」她伸手勾住他肩頸,教他吻得微腫的唇,艷紅性感。「因為我想一輩子跟你調情。」
他震動,忽地抵擋不住體內狂涌的,大掌扣住她後頸,強勢地吻她,仿佛永遠要不夠。
「我愛你。」她嬌喘細細地告白。
「再說一次。」他要求。
「我愛你。」
「再一次。」
「愛你,愛你,愛你……」
「噓。」他止住她,已經夠了。
有時候,千言萬語,比不過一個纏綿的吻。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