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華夢醒 第一章
一九七八年美國舊金山(SanFarancisco)中國城(ChinaTown)
在墨石眼中,這是一個很大的世界——很大、很復雜,充滿了斗爭、欺凌、不平的殘酷世界。
雖然這里只是廣闊的美國西岸一角,而墨石的母親所工作的這家中國餐館不過是舊金山如迷宮般復雜的中國街里一家不起眼的酒樓,但對一個剛剛滿十歲的小男孩來說,在這里、在母親工作的餐館、在他與母親身上所發生的一切,就是這整個大千世界繁復萬象的縮影了,對他而言,這座由歧視、凌虐、暴力所構築的黑暗中國城就是框住他人生最精致的象牙塔。
他真不明白,如果母親所渴望的、代表自由富裕的新大陸是這樣一個悲慘世界,當初他們母子為何還要費盡千辛萬苦從中國大陸悄然出港,一路困頓地飄洋過海,偷渡進入這萬劫不復的境地。
「我們來尋找希望,墨石。」母親這樣對他說道,一張因在船上飲食不足而瘦削不已的臉龐閃著與滿面風霜不相稱的晶瑩光輝。
哪里有希望呢?墨石不解。為了偷渡到美國,他們花光了所有積蓄,身無分文地上了一艘破舊不堪的船,黑壓壓的一群人擠滿船艙,吃喝拉撒全在船上,飲水、食物都嚴重不足,甚至連衛生條件也差到令人無法忍受。
為了避人耳目,他們甚至不能偶爾上甲板呼吸新鮮空氣,成逃阢在不見天日的船艙里,摩肩擦踵,呼吸著濃濁骯髒的空氣。
這樣不堪的環境很快便擊倒一些體質較差的人,婦女、老人、小阿,不久,連一些一向自恃身強體壯的男子也一個接一個病倒,虛弱的身子就這樣癱軟在船艙里,無人過問。
墨石記得很清楚,在抵達美國西岸以前,全船早死了一半以上的人,而那些腐敗發臭的尸體便東倒西歪地橫在船艙,威脅剩余的人早已不堪一擊的健康。他甚至不確定當時能夠活著偷渡上岸的人有沒有全船的五分之一。幸運地,他與母親都是其中之一。但,即使他們成功上了岸,四顧這茫然而陌生的土地,他們依舊不知何去何從。
先找東西吃吧。動物的本能引導著他們拼了命去尋找可吃的食物,任何東西,草根、死去的動物、甚至昆蟲……只要是能填飽肚皮的東西,他們都會毫不猶豫地狠吞虎咽。
綁來好不容易進了城,他們開始尋找從各家餐館里丟出來、客人吃剩的食物。
一日,當他們正如饑餓的野獸啃食著一家知名酒樓門外半條吃剩的發霉面包,和半只不曉得沾染了什麼穢物的冰涼烤雞時,酒樓老板發現了他們。
他厭惡地瞪著他們,同是華人的烏黑眼瞳里閃著明明白白的鄙夷與不屑。「我們缺一個洗碗女工,」他傲慢地瞪著墨石的母親,以施恩的口氣提供一份完全只有「剝削」兩字可形容的工作,「一星期十五美元。」
「供吃住嗎?」墨石的母親充滿希望地問。
老板皺眉,掃了一眼全身髒污的母子倆,「你們可以睡在後面的倉庫,租金一星期一美元。」
「什麼?」
「你不想付也沒關系,只要這孩子偶爾幫忙做點事,我可以免費提供你們吃住。」
就這樣,母子倆的命運被決定了,他們被迫留在一家中國餐館,每天從早到晚地工作,做牛做馬,一星期的工資卻只有微薄的十五美元。
世界是不公平的,當墨石被迫以只有十歲的幼年擔負起成熟男人的粗活,夜以繼日地工作,卻眼睜睜地看著其他與他年紀相仿的男孩與女孩穿著好看的衣裳,端端正正地坐在餐桌旁享用豐盛美味的食物時,他清晰而透徹地體認了這一點。
同樣是人,只因為他們生來金發藍眼白皮膚,就和他有了截然不同的命運。白人是高尚優越的,而包括酒樓老板、他母親與他這些具有華人血統的黃種人,在他們眼中比一只寵物高明不了多少。不,甚至可能還不如一只寵物。
墨石冷冷地撇嘴,小小的心靈雖稚幼,卻對世事已有一番深刻體認,不再天真。
他一直認為這世界原本如此。所以有一天,當他發現原來一個黑發黑眼黃皮膚的華裔小阿仍然可以穿著高雅漂亮的衣服,趾高氣揚地坐在餐館里最好的一間廂房用餐時,幼小的靈不覺大受震撼。原來不是每一個華人小阿——不是每一個黃種人都與他同樣悲慘,其中照樣有社會階級,照樣有上下流之分。
為什麼?
小小烏黑的十爪攀著窗根,拼命踮高腳用一對靈動的黑瞳窺視著廂房內豪華溫暖的世界。
一個穿著白色西裝、年紀看來比他只大了幾歲的俊雅少年,和另一個一身粉紅色洋裝,黑發上還系著繁復蝴蝶結的漂亮小女孩相對坐著,一面吃著精致美味的糕點,一面笑著聊天。小女孩坐在高高的椅上,穿著潔白皮鞋的兩只小腳隨意地晃動著,牽動粉紅色裙擺翻滾出好看的波浪。
「那是楚逃鄔跟喬星宇。」一個清澈澄透的聲音忽然在他耳畔輕輕拂過。
墨石嚇了一跳,慕然回首。映入眼瞳的是一個眉清目秀、神氣靈動的男孩面孔,他看來和自己差不多大,卻不知怎地,像比自己多了幾分精明,大大的眼眸深邃靈透,微微漾著藍意。
「你是美國人。」他厭惡地說道,無法抑制乍然從心底泛起的敵意。
「我不是。」藍眸男孩對他的冷淡毫不畏縮,堅定地回應他。
「你的眼楮是藍的。」
「沒錯,可我不是美國人。」
「那你是誰?」
「跟你一樣,華人。」男孩直率地望他,「沒有國籍的非法移民。」
「你也是華人?」墨石一愣,無法理解為什麼黃種人會擁有一對藍眼楮。
「可是為什會…」
「我媽媽來自愛爾蘭,她告訴我,我父親是中國人。」男孩解釋著,「我們偷渡到這里就是為了尋找他。」
「哦?找到了嗎?」
「沒有。」男孩瞳眸一冷,語音生澀起來,「我媽媽在來這里的船上死了,我也不能確定我親生父親究竟是誰。」
「哦。」墨石微微茫然,為男孩感到一陣難過,卻不知該如何安慰他,只能怔怔地立在原地。
男孩卻語音輕快地打破這樣的僵寂,「你不知道他們嗎?」
「他們?」
「楚逃鄔與喬星宇。」男孩指了指廂房內兩名衣著優雅的小阿。
「他們是誰?」墨石問,好奇地將目光重新轉回廂房內。
「你知道楚南軍嗎?」
又一個陌生的名字,但藍眸男孩說得仿佛每個人都該知道這個如雷貫耳的名字!
偏他沒听過。
「他是誰?」頗為自己的無知感到羞慚。
「這里的老大。」男孩卻沒有嘲笑他的無知,靜靜地說道,「他的‘龍門’主宰整個中國城。」
「龍門?」墨石恍然大悟,有些明白了。
即便再無知,他也听過‘龍門」,灑樓老板就不只一次私下抱怨過龍門兄弟們勒索保護費的需求無度,前幾天他也曾親眼目睹老板必恭必敬地將一個看來塞得十分飽滿的紅包交給兩個神貌不善的男人。
那就是所謂的保護費吧。
墨石想,對平素只會對他們這些底下人作威作福的老板滿臉奉承諸媚卻又掩不住幾許害怕的神色感到異常的滿足。
原來那老家伙畢竟不是那麼高高在上,他也有害怕的人物。
「楚逃鄔是楚南軍唯一的掌上明珠。」藍眸男孩繼續解釋,「喬星宇則是龍門里一個大老的獨生子。」
掌上明珠與獨生子!
墨石听著,心底不覺泛起某種類似嫉妒的冷澀感。
這些餃銀湯匙出世的公子小姐們!
他瞪大眼,再度將靈動黑眸的焦點對準那兩個得逃誒厚的小阿,靜靜地、細細地看著,心底流竄過幾道復雜滋味。
最後,他將目光轉回藍眸男孩身上,「你是誰?怎麼知道那麼多?」
「我媽媽叫我蓋布歐,她說我的中文名字是‘行飛,行人的行,飛翔的飛。」
「行飛」,墨石念著。
敗棒的名字,卻沒有姓。因為他不知道自已姓什麼吧。
「我叫墨石。」他友善地對男孩報出自己的名字,「墨汁的墨,石頭的石。」
「墨石。」男孩藍眸晶燦,朝他伸出手,嘴角則微微拉起笑紋,「你可以叫我行飛。」「行飛。」他亦伸手與男孩用力一握。
兩個男孩在雙手交握的過程中,同樣感受到從未有過的電流竄過全身。那一瞬,他們朦朧卻肯定地了悟彼此將成為一生的至友。只是他們沒料到,考驗他們初生友情的一刻竟會那麼快便來臨,在兩個小男孩才剛剛慶賀自己一向孤苦而寂寞的生活終于有了年紀相仿的朋友為伴,還來不及交流上幾句彼此的觀感、想法時,事情便發生了。
酒樓大廳忽然傳來幾聲尖銳槍響,伴著客人們驚恐的呼號,接著是一陣帶著濃厚威脅意味的腳步聲,急促地朝他們這個方向奔來。
兩個男孩警覺地對望,直覺出事了,在困苦生活下訓練出來的機敏靈動促使他們立即采取行動,瘦削敏捷的身形朝走廊另一端飛奔,藏在酒樓後院幾株灌木叢里。
才剛躲好不久,就看見神色微微倉皇的喬星宇牽著滿面莫名其妙的楚逃鄔小手,同樣急匆匆朝後院奔來。
「星哥哥,怎麼了?為什麼要跑這麼快?」小女孩猶不知天高地厚地問道。
「你沒听到嗎?那些槍聲!」喬星宇一面回應女孩的嬌聲詢問,一面焦急地四處張望,「說不定是針對我們來的。」
「為什麼?」
「這里是龍門的地盤啊,有人膽敢在龍門地盤開槍,肯定沒安好心!」喬星宇蹙眉,「如果讓他們抓到我們就慘了。」
「那……他們會怎樣?」楚逃鄔終于懂得害怕了,嬌顏刷白,語音也顫抖起來。
喬星宇抿緊唇,不答。
但他不需回答,他陰沉的面色已說明了一切。
楚逃鄔也不再問,由著他牽著跟著鑽進與墨石他們相距不遠的灌木叢里。事實上,兩個小阿才剛躲好就發現院里早有另外兩個男孩躲著了,他們面容蒼白地彼此互瞪著,卻一句話也沒說。
敗快地,幾個滿面橫肉、凶神惡煞般的人物便沖進了院落。
「該死的!那兩個小表究竟躲哪兒去了?」
只這麼一句問話,喬星字便確定這些人果然是針對他跟逃鄔來的,更加屏緊了氣息,小手緊緊握住小女孩的。
「他們一定跑不遠,給我搜!」帶頭的那個男人粗聲命令道,幾個男人開始持槍左右查看。
不一會兒,便尋到了灌木叢這邊,一個擰眉的男人朝他們走來。喬星宇咬住牙,腦子飛快地運轉,拼命想著若被發現了該做如何打算。但他還來不及想出一個好方法,一個清朗的男孩叫喚聲引開了那個男人的注意力。
「老大,有兩個小表躲在這里!」那男人發現了同樣躲在灌木叢里的兩個男孩,一面揪住兩人的衣領拉他們出來,一面朝後頭高聲喚道。
那個被稱為老大的高大男子立即走過來,豎起兩道凶狠的濃眉。「說!你們躲在這里做什麼?」
「沒什麼。」有著一對清澈藍眸的小男孩朗聲回應,在面對如此凶悍而高大的男人時,靈透的眼神竟沒一絲懼意。喬星宇佩服他。
「我跟朋友在這邊玩。」他說,一面看向在他身旁與他並立的另一個年紀相仿的男孩。那男孩身材比他略矮些,雙眸黑若子夜,如一尊雕像靜靜地立著,不發一語。
「是美國小阿!」一個穿著夏威夷衫的矮小男人在老大打量兩個男孩時插口,混濁的黑眸瞪著藍眸男孩,唇角的銀牙閃過銳光。听他的語氣,似乎覺得在這里踫上美國人的小阿頗為麻煩。
「不,是混血兒。」老大瀟灑地一揚唇角,鷹眸一閃,跟著舉起手槍。
糟!他動了殺機。喬星宇心髒狂跳,聰明的他不必思索便能知道這個心狠手辣的老大言語中未竟之意。混血兒在華埠的地位比純正的華人還低,就算失手殺了也不會招惹美國警方或輿論的憤怒。
那兩個男孩必須小心點,否則很可能小命不保。
「有沒有看見兩個年紀跟你們差不多的小表?一個男孩跟一個女孩?」
他屏著氣息聆听男人舉槍暴躁地問道,眼眸掠過兩道利芒。
喬星宇聞言,身軀更加僵凝,握著楚逃鄔的手亦清楚地感到她的輕顫。
兩個男孩都沉默不語。
「說!到底有沒有?」男人越發暴躁了起來,手中的槍毫不容情地一轉,目標從藍眸男孩移向黑眸男孩。他卻仍舊靜靜立著,深幽的黑眸回視男人,嘴唇倔強地抿緊。
「不肯說?」
為什麼不說?
喬星宇瞪著兩個男孩,無法置信。
為什麼他們倆不願招出他與逃鄔就躲在這里?
他們明明就看見了啊,為什麼在幾個黑道人物的威嚇下還能沉靜不語?
為什麼要保護他們?
他莫名不已,眼看著幾個暴怒的男人充滿威脅地逼近他們,心髒忽地一緊。
他一咬牙,忽地松開楚逃鄔的手,「你乖乖留在這里,不許出來。」他低聲吩咐著身旁年幼的女孩。
「星哥哥,你要去哪兒?」
「我要出去,沒道理讓那兩個男生為我們送了性命。」
「不可以!」楚逃鄔緊張地阻止他,伸手扯住他的衣袖。
他俐落掙月兌,「听話。」
「不要……」她看著他,漂亮的星眸滿溢懇求,流轉晶瑩淚光。
「記住,不論我發生什麼事,絕對不許出來。」他沉聲叮嚀女孩,慎重地交代完畢後,修長的身子就要立起。才剛想站起來,那個看來聰明機智的藍眸男孩忽地開口了,「你們是不是指一個穿白色西裝的男孩跟一個穿粉紅色洋裝的女孩?」
他全身一僵。
「不錯,就是他們!」男人們掩不住興奮,「你看到他們往哪里去了嗎?」
「我看到他們下了一輛黑色轎車來這里用餐。」
「然後呢?他們現在在哪里?」
「本來是在那間房里用餐,」男孩指著他們剛剛用餐的廂房,「後來前面傳來槍響,我好像听見他們從房里跑出來……」
「跑去哪里?」
「沒看見……」男孩搖頭,「可是他們沒經過這里,所以一定是往另一邊的側門走了。」
「側們?這里還有側門?」
「在那兒……」男孩語音未落,幾個大男人便匆匆往他手指的方向奔去,很快地便消失無蹤。
確定他們的確走遠了,喬星宇才緩緩站起,深邃的雙眸透過玻璃鏡片默默瞧著對面兩個男孩。男孩們亦默默回望他。
「為什麼要幫我們?」他問,聲音微微沙啞。
「因為我們不喜歡他們。」藍眸男孩直率地回應。喬星宇沉默數秒,正想開口稱謝時,前廳又傳來幾聲槍響,跟著是一陣驚逃詔地的聲響。
楚逃鄔倉皇立起,縴細的身子急忙奔向喬星宇,「星哥哥,他們又來了!」
「別怕,逃鄔。」喬星宇立刻回身,安撫驚慌失措的小女孩,「這次是龍主他們來了。」
「爸爸?」楚逃鄔又驚又疑,可不到幾秒,沖進後院的幾個黑衣男子證實了喬星宇的猜測。
「爸爸!」楚逃鄔歡呼一聲,小小的身子翩然如蝶,旋進一個全身墨黑、氣勢軒昂的中年男子懷里。
「逃鄔,沒事吧?」楚南軍拍撫著女兒的背脊,精銳的鷹眸卻瞥向被擋在幾個手後兩個他不認識的男孩。
喬星宇注意到他的目光,「是他們救了我們。」他解釋。
「他們救了你們?」楚南軍微微詫異,右手一揮,示意手下們走開,「過來,孩子們。」他命令著,低沉的聲音自有一股威嚴。
兩個孩子听命走近,令人驚訝地,兩人似乎都不害怕這樣的場面,身上衣衫雖都檻褸破舊,五官分明的面容卻都隱隱流露出一股倔強。
他頗覺驚異,一對利眸更加鷹銳地掃過他們,細細打量兩人全身上下。接著,他眸光忽地定在擁有一雙澄透藍眸的清秀男孩身上,脊髓驀地竄過一道冷流。
「你是——」他瞪著男孩,幾乎失聲,擁住楚逃鄔的手臂驀地一松,高大的身子逼近行飛,「你叫什麼名字?」男孩沉默地注視他好一會兒,藍眸掠過兩道暗影,半晌,方靜靜回應,「行飛。」
「行飛?」听到這個名字,楚南軍幾乎失神了,身形一晃,一向沉著鎮靜的面孔竟浮上一抹蒼白,「你是愛蜜莉的孩子?」
「愛蜜莉-郝爾,這是我母親的名字。」
「你真是愛蜜莉的孩子?」楚南軍怔仲,緊緊握住的雙拳竟然打著顫,「是我的孩子——」
接下來的一切,對墨石而言像是一場夢,一場朦朦朧朧的、毫不其實的夢。
他新交的朋友竟是主宰舊金山中國城黑幫龍主流落在外的私生子,他們父子相認時,他驀地感到自己的多余,一個人默默離開後院,到了酒樓前廳。
豈料在那里迎接他的,竟會是一場惡夢。不錯,他是听到了幾聲槍響,卻從沒想過會在餐館里見到血流滿地、死尸遍傷的淒慘場面。他以為那幾聲槍響只是威嚇性質的,沒想到那些黑道人渣真的射殺了前來用餐的無辜客人。他心髒狂跳,迅速地跨過地上幾具尸體,一意只想找到自己的母親。
他擔心她,不曉得她是否安然無恙。才剛這麼想,左腳絆到的柔軟物體便讓他胸口一緊。他緩緩低下頭,拼命說服自己忽然竄過心底的不祥感只是多疑,只是無謂的驚慌不安。但不是的,他的擔憂是真的,那可怕的不樣感是確實的,那從頭頂到腳底、全身結凍僵凝的驚懼是明明白白的。
他左腳絆到的柔軟物體正是他的母親!她——死了?這怎麼可能?這簡直荒謬!他驀地身子一軟,跪倒沾染一身血紅的母親面前,怔怔地瞪著她那毫無生氣的蒼白容顏。他頗然伸出手,探測她的鼻息。沒有!她沒有呼吸!他驚恐地瞪她,小小的臉龐肌肉嚴重抽搐,黑眸卻仍是完全的不敢置信。
這是夢,這不可能是真的!這是……這是夢——只是夢,只是-場惡夢——他不停地在心中告訴自己,他很快就會醒來了。很快的他閉眼,做深吸氣,然後又緩緩睜開眼楮。他閉眸、張眼,重復這樣的動作一次又一次,每一回都只令自己更加絕望。
沒有改變,每一回映入他眼瞳的情景都沒有改變。他的母親閉著眼,緊緊地、緊緊地閉著,面容呆滯,再也不會笑,也不會哭,更不會將他輕輕擁在懷里,呢喃著關懷愛語。
他瞪著母親,顫抖的手輕輕撫向母親鬢邊的白發,輕輕地、徐緩地撫模著。
不錯,這是一場夢,只是一場惡夢。但,卻是一場難以醒覺的夢——
「你醒過來了。」他張開微微酸澀的雙眸,眼底映入一張柔美可愛的粉色玫瑰容顏。
是個好可愛好可愛的女孩,肌膚潔白晶瑩,微微透出粉紅,像尊瓷女圭女圭似的。她不是楚逃鄔,比起那個氣質嬌貴、難以親近的千金小姐,這個溫柔的瓷女圭女圭看來平易可親多了。
「你不認識我,我叫紅葉。」
「紅葉?」連名字也如此動听?
「李紅葉。」女孩輕輕笑道,笑顏燦美如花,「你在花園里暈倒了。」
「我暈倒了?」他蹙眉,在女孩澄澈眼光的注視下,不覺微微羞赧。
「嗯,星哥哥說你這陣子幾乎不吃不喝,所以身體才這麼虛弱。」
「我——」他倏地打直躺在床上的身子,「我吃不下。」
「嗯。」李紅葉點頭,認真地看著他,「听說你遇到很難過很難過的事,所以才吃不下。」
「我——」墨石怔望著她,不知怎地,在她純善美麗的瞳眸注視下,竟有傾訴一切的沖動,「我媽媽死了。」他突如其來一句,跟著心髒一陣熟悉的強烈抽疼。
「嗯,我知道。」她點點頭,眼神有著真誠了解,「我的爸爸、媽媽也都去世了。」
她也父母雙亡?跟他-樣是個孤兒?
「我現在跟女乃女乃住在這里,她是這里的管家。」她解釋道,一面送上一碗溫潤的人參茶,「她要我端這個來給你。」
「這是給我喝的?」墨石難以置信地瞪著碗里淺黃色的液體,明白這東西的尊貴與價值。通常只有有錢的客人才點得起這樣的好人參茶啊。
「嗯,喝完了這個還有雞湯,女乃女乃說要好好替你補補身子,不然行飛少爺會怪她。」
「行飛?」墨石一楞。是啊,他是因為行飛的關系才能住在這里,住在龍門不可一世的龍主——楚南軍豪華貴氣的宅邸里。若不是行飛堅持有他陪同才肯住進楚家,楚南軍憑什麼收留一個和他毫無關系的小表?這些龍門人又何必對他如此禮遇備至?他一冷,墨黑的眼瞳望向眼前粉女敕的女孩。她也是因為行飛的關系才對他如此溫柔的嗎?正胡思亂想著,喬星宇戴著一副黑色眼鏡的斯文面龐忽地出現他面前,跟在他修長身子後的,還有那個美麗嬌貴的龍門大小姐——楚逃鄔。
「星哥哥!」見到他來,李紅葉原就溫柔的雙眸更加蒙上一層水霧,細致的臉頰淡淡抹上玫瑰紅暈。
喬星宇看著她,嘴角勾起溫煦寵溺的笑,他深深看她,好一會兒。聰慧的黑眸才轉至墨石臉上。
「你還好嗎?」
「我很好。」墨石迅速回應,不知怎地,對喬星宇與李紅葉之間流轉的異樣空氣他有著極不舒服的感覺。雖然年紀尚小,他仍有足夠的判斷力分辨出自己剛剛為她心動的女孩與方才進門的少年間有著相知相惜的默契。
「……好好保重自已,行飛很擔心你。」
「是嗎?」他輕輕咬牙,「行飛人呢?」
「龍主一早就帶他出門去了。」
「他最近很忙吧?」
「當然。」喬星宇微微一笑,「他現在是龍門少主,未來的掌門人,有許多事該看該學的。」他頓了頓,「不過他一听說你最近還是不大肯進食,就拜托我來看看你。」
墨石心一軟,「請你告訴他我很好,要他不用擔心。」
「我會轉告他的。」喬星宇一臉溫和,還想說些什麼,一陣輕咳聲忽地劃過空氣,他俊朗的面容迅速一轉,「還好吧?紅葉。」他問著一旁靜靜立著的女孩,眉宇輕輕蹙著,語氣盡是溫柔關懷。
「哦……沒什麼。」李紅葉邊說,邊又咳了幾聲,「老毛病了。」
「老是這樣也不行,我不是說了要你好好調養自己嗎?」喬星字語氣雖是責備,眸光卻仍溫和——他性格天生是溫煦的,尤其在面對自己鐘愛的女孩時。
「你有听我的話嗎?」
「有啊,星哥哥,人家每逃詡乖乖喝一碗人參湯呢。」
「真的?」
「真的!」李紅葉強調。
「嗯。」喬星宇凝望她數秒,嘴角忽地揚起一抹淺笑,「記不記得我上回跟你提過的天文望遠鏡?」
「記得啊。」
「已經架好了,想不想看?」
「當然想!」李紅葉熱切地點頭,不僅眼眸一亮,甚至整張麗顏都明燦起來。
「那走吧,跟我來。」喬星宇伸出手,旁若無人地握住她柔女敕的手掌,李紅葉俏臉一紅,像有些遲疑,明亮星眸怯怯地轉向楚逃鄔。
楚逃鄔接收到她的目光,只是輕輕哼了一聲,撇過頭去。
她有些尷尬,芙頰紅暈更盛,但喬星宇卻仿佛對這-切微妙氣氛渾然未覺,逕自拉著她的手往門外走。她只得跟著,不一會兒,兩人的身影便輕快地消失于房門口,消失于墨石的視界。
他靜靜地、沉默地瞪著他們離去的方向。直到一個清脆話音打斷他迷蒙思緒,「你喜歡紅葉?」他驀地轉首,瞪向那個他沒想到居然還站在房里的女孩。
「你怎麼還在這里?」他冷冷地、不具善意地問道。
「你是不是喜歡她?」楚逃鄔完全不理會他的冷淡,執拗地追問。
「關你什麼事?」
「我只是想知道為什麼每個男生都喜歡她!」她尖銳地問,微微拉高聲音分貝。
墨石睨她一眼,清楚地听出她言語中的挫敗與嫉妒,「或許是因為她比你可愛多了。」他淡淡嘲諷,果然見到那個習于頤指氣使的千金小姐迅速擰緊兩道秀眉。
「她哪里比我可愛?」楚逃鄔冷哼一聲,「她長得比我丑多了。」
「她是長得沒你漂亮,可是好看多了。」
「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我寧願看她也不要看你。」墨石冷冷地說。
「你!」楚逃鄔氣極,「你不過是一個厚臉皮賴在我家的小流氓,憑什麼這樣對我說話?」
「我高興怎麼說就怎麼說。」
「我是楚逃鄔!」她高叫道,仿佛這三個字代表某種神諭。
「那又怎樣?」
「我……我要跟爸爸說——」
「告狀嗎?」他才不怕,這個被寵壞的龍門大小姐,從第一天他進楚家就以不屑的眼光瞧他,他早想找機會好好教訓她了。
「我……我要跟他說……」
「說什麼?」
「我要定你了!」她驀地銳喊,出口的卻是他完全不敢置信的話。
「你說什麼?」他擰眉,瞪她。
「我說我要定你了。」她同樣冷冷瞪他,「我要你一輩子跟著我,當本姑娘的隨從。」「什麼?你以為你是誰?」
「我是楚逃鄔,龍門的大小姐。」她冷靜地宣稱,屬于年稚女孩的嬌顏卻流露著成熟女人的高傲與堅定。
見她如此神情,墨石驀地明白,她大小姐是認真的。
而她有絕對的自信,他必會听從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