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喧鬧夏天 第九章
四月二十五號。
天晴看著日歷,總覺得時間過得很快,好像才跟陶冠逸訂婚沒多久,居然要結婚了,下個月十號,她身份證上的配偶欄就不再是空白,那里會有一個名字,她還會更換住址,然後,有一個家。
家……
收拾好東西,她步出辦公室。
下樓,出電梯,警衛照例跟她說︰「下班啦,醫生。」
她也千篇一律的回答,「是啊,再見。」
停車場就在馬路對面,她考慮著要直接回去好,還是在附近逛逛?也許是快結婚的關系,最近會常常制造屬于一個人的回憶,一個人逛街,一個人看電影,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去旅行,要等充分收集好寂寞感,這樣她才能比較兩個人的生活會有多幸福。
驀地,突然有人喚她。「天晴。」
矮適宇的聲音。
天色已經暗了,她還是靠聲音的來處才知道他原來在那里。
她走過去,微微一笑,「怎麼不先打個電話給我?」
「有事想跟你說。」
懊……好嚴肅的語氣。
應該是很重要的事情吧,她很清楚他的個性,十幾歲時是懂禮貌的小紳士,現在則是受美國文化薰陶十年的半個洋人,會這樣不說一聲突然出現,不會是小事。
「去公園里再談吧。」她說。
也許,是「重要的事」氣氛使然,感覺很奇怪,這一陣子的有說有笑不見了,兩人一前一後的朝公園走去。
鮑園不大,草皮,花圃,噴泉,噴泉旁有個架,幾個孩子正在里面玩,笑聲嘹亮。
天晴坐上,慢慢的搖蔽著,等韓適宇開口。
他,就像以前一樣,她在玩,他一定在旁邊等,從不跟她一起瘋,但也絕對不會離她太遠。
此刻,他就站在架旁,一樣是不遠不近的距離。
靶覺似乎在考慮著要怎麼開口似的,一會,他終于道出他們沒有交談十幾分鐘後的第一句話
「我听到一個消息,跟你有關。」
她嗯的一聲,該來的,還是會來。
老實說,她也不覺得這場交換婚姻的真相能瞞多久,尤其是她還有一個記者朋友,但沒想到居然是由韓適宇來開口告訴她。
「關于你未婚夫的事情。」
「嗯哼。」她知道韓適宇的為難,他想告訴她,但這又不像是他該做,或者說,能做的事情。
兩人間曾經的愛情讓此刻的身份尷尬。
不忍他為難,天晴主動開口,「我知道。」
「你說什麼?」
「我說,我知道。」她的聲音十分清晰,雖然四周的小阿子還是玩得很瘋,但她相信他听得到,那反應只是下意識的,不具任何意義。
「我知道他是個同性戀,也知道他不愛女人,不過那不要緊。」她緩緩的說著,「我覺得互相需要也可以成為夫妻,他給我想要的,我給他想要的,我們之間會比任何夫妻都還要好。」
「你在想什麼啊?」他終于開始有點情緒了,因為他的聲音不再那樣穩定,「跟同性戀舉行婚禮?!」
「有何不可?法律會承認我們的婚姻。」
「但這場遍姻沒有愛情。」
「又沒人規定一定要相愛才可結婚,你看台灣有多少對怨偶,誰能保證有愛情的婚姻能永久?」
他聲音漸大,「你不能嫁給他。」
天晴挑起眉。奇怪,他是在做什麼啊?
他特地來告訴她陶冠逸的性向,她相信他是基于善意,所以即使她早就清楚,但仍然感謝。
但是,她已經說知道了啊。
知道了還是要嫁,就代表她不介意,既然新娘子都不介意了,他臉色那麼難看做什麼?
「我好不容易要結婚了,你就不能恭喜我嗎?」她也氣了,「我了解你想說什麼,他是同性戀沒關系,我們說好了,以後可以各自發展戀情,我們的關系不是夫婦,而是家人,我們都需要一個關心自己的人。」
「如果你是嫁一個自己真心相愛的人,我一定會恭喜你,但你不是,所以我說不出祝你幸福的話,你真正的幸福,應該是在一個愛你的人身上。」韓適宇的目光直勾勾的落在她的臉上,「你們這樣,只不過是一種利益交換而已。」
天晴揚起眉,利益交換?
他憑什麼說她好不容易尋來的穩定是利益交換啊?
十年前丟下她自己一個人跑到美國去,十年後回來阻止她結婚,他的眼中又何曾有過感情。
「韓適宇,你講話客氣一點。」
「我只是提醒你,不要因為一時的脆弱做傻事。」面對她的暴怒,他仍然是不慍不火的樣子。「他不愛你,就有可能不回家,你住的地方,只有自己加上芬芬、芳芳還有小美女;你不怕他,將來萬一遇到喜歡的對象怎麼辦?陶家辦了這麼盛大的婚禮,會容許你說離婚就離婚嗎?」
她怔了怔,沒錯,他講的情況她都想過了,只是,她真的沒辦法考慮這麼多。
這些年來,她太累了,再也不想一個人了。
她想要一雙肩膀依靠,想要有人噓寒問暖,希望疲倦的時候有人能握住她的手,讓她安心的睡一下。
拔況,她還帶著兩個佷女還有小美女,法醫的薪水其實很有限,她又不年輕了,難道要這樣等到年華老去嗎?她希望生命中至少有一段時間是有人陪伴的,想要打扮得漂亮,想要得到祝福,難道,這樣的想法是奢望嗎?
「你知不知道,每個人的命運其實是不一樣的?」
「天晴?」
「知道嗎,我一直很羨慕你,不是羨慕你有錢,而是羨慕你有很多的愛,爺爺女乃女乃,爸媽還有適卉,他們都很愛你,關心對你來說是唾手可得的,所以,你不會明白我的感受。」
對于她突如其來的話語,他只是靜靜的傾听。
「我爸媽過世後,大哥二哥因為做生意的關系到大陸去了,三哥人也不知道跑去哪,我的身邊只有芬芬、芳芳,她們當然很可愛,可是年紀實在太小了。」天晴笑了笑,但那笑容卻與眼里的落寞形成強烈的對比。「我始終都是一個人,寂寞得要發狂,疲累得快倒下,前年生病住院,別床都有家人陪伴,只有我一個人請看護,出院後也沒有人提醒我復診,吃藥要自己設定鬧鐘,你懂我的感覺嗎?你不知道,這些年來我多想好好的哭一場……」
驀然間,韓適宇將她擁進懷里。
天晴靠著這曾經熟悉的胸膛,眼眶忍不住發熱。
精神與體力已經被工作和歲月擠壓殆盡,她真的好需要靠著一個人,靜靜的休息一會,讓她喘口氣,讓她有體力去應付日復一日的一切。
他輕撫著她的背脊,聲音有點沙啞,「我一直很關心你。」
「可是你從來不說。」
「天晴……」
「那個時候,我是最後一個知道你要去美國的人,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打電話給你,告訴你有學長約我出去,你居然沒有阻止我。你為什麼不大聲叫我不要去,為什麼不跟我說自己一定會回來,為什麼不告訴我,那些誓言都是認真的,只是要等待時間去實現?」
「因為我不在你身邊。」韓適宇輕拍著她的背,聲音真誠而溫柔,「我怕我的小心眼會變成你的不自由。」
「我一點也不介意不自由,我只介意你在不在乎。」
他急急回答,「我在乎啊。」
「那也許你該野蠻一點,你知道,有時候太有風度,對喜歡自己的人來說是很大的傷害。」
天晴吸吸鼻子,輕輕掙月兌了他的懷抱,「如果你再有遇到喜歡的人,一定不要再這樣對她了,
不然我怕你會孤單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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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天晴離開公園後,韓適宇又自己一個人在那里待了很久才離開。想自己,想天晴,想他們之間。
他可以肯定的是自己的心意,但卻不能肯定自己是否真的了解過她。
微紅的眼眶看起來可憐兮兮的,眼中的孤單更多到令他難受。
「寂寞得要發狂,疲累得快倒下……你不知道,這些年來我多想好好的哭一場?」
他以為天晴很堅強,很開朗,卻忘了無論如
拔,她終究是一個人,需要愛,也希望被依愛。
「你今天很心不在焉喔。」
一抹溫柔的聲音響起,打斷了他的思緒,他抬起頭,看到任蔚藍一臉包容的笑意。
「是不是太累了?還是取消等一下的節目,直接走好了。」
「不用。」他露出一抹抱歉的笑容,「我沒有不舒服,只是有點分神,難得你喜歡的鋼琴家開演奏會,票都買了,還是進去看吧。」
今天,是他與任蔚藍固定的「約會」。
前幾天,為了陶冠逸是同性戀的事情,他忘記了與她的約會,直到隔天,他看到手機里的留言才想起曾跟她通過電話,沒想到跟天晴一吵一說,他就忘記了,讓她等了一整個晚上。
今天,算是小賠罪。
他們在有現場迸典樂演奏的高級餐廳吃晚餐,七點半要去看鋼琴演奏會,听完音樂也一再散散步,或者找個地方坐一下,然後送她回家。
當然,他們目前只行進到第一項吃晚餐。
地點是任蔚藍挑選的,如果不是她帶路,韓適宇還不知道台北市原來有這樣典雅的餐廳,建築物很明顯有著安妮王朝的特色,高貴典雅的風格一路延伸至內,音樂輕柔悠揚,侍者們也都非常訓練有素。
選定位子後,任蔚藍笑著問,「你覺得這里怎麼樣?」
他撐出一記友善的笑容,當作是答案。
「我之前跟一個朋友來過,不過那次他臨時有事,所以才吃完沙拉就走了,我一直想找機會再過來。」笑容堆砌在她的唇角,「這里的甜點很有名,你待會一定要試一試。」
相對于她的好心情,韓適宇就不是那麼一回事了。
因為心有所思,所以雖然是在聊天,但卻聊得心不在焉,出神的時候多,專注的時候少。
她問他怎麼了,他笑說沒事,後來又想,何必隱瞞呢?他的低潮情緒明明已經多到裝不下,再加上她天生心細,又怎麼會看不出來?
「你還好吧?」
「老實說,有點糟糕……」
「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很樂意當你的听眾。」任蔚藍很誠懇的說︰「也許我不能提出什麼好意見,但是說出來後心情一定會好一點。」
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也許是因為這幾日他自己無法想出一個所以然來,也許是他真的需要一個女人給他一點屬于女人的意見,于是他說了,關于他跟天晴之間的事情。
從十三年前那個以遠走咖啡為起點的夏天開始,相戀、分離、重逢,直到上星期兩人在公園的爭吵內容。
他的記憶很好,點點滴滴,順著時光走,沒有遺漏。
任蔚藍是一個很好的听眾,她很專心的听著,不曾打斷他的敘述,表情隨著他們的故事忽爾微笑,忽爾嘆息。
敘述完後,他問︰「如果我告訴你,經過這幾個月的相處,我發現自己愛的人還是她,你會不會覺得很好笑?」
「怎麼會?」她睜大眼楮,「這代表你們緣份未盡。」
「可是她再十天就要結婚了。」
「你說的,再十天,你還有時間,如果你的愛是肯定的,為什麼不讓她知道?」
「因為我曾經讓她難受,如果她認為那是自己所界定的幸福,我又憑什麼再一次打亂她的人生?」
「憑你愛她啊。」她一臉又好笑又好氣的說,像是不敢相信有人居然會在這個圈圈里打轉一樣。「平常看你談生意那麼果決,怎麼到這個關口會突然猶豫起來?你要知道,女人與男人是不同的,含蓄雖然是美德,但我們需要確切的句子,你曾經很明確的說過愛她嗎?」
呃,沒有。
「有很明確的告訴她,想娶她嗎?」
也……沒有。
「你不是女人,不會了解女人對于自己即將要步入三十歲的恐懼,青春消逝,美麗不再,那種對生命的無力感很難用言語形容。」
「你也這樣嗎?」
「我好一點,因為我才二十七。」
矮適宇被她無奈中的老實逗笑了,「其實昨天,我才夢見小毛頭時代的我們說要結婚的情景,我到現在還記得她的眼神有多認真,要穿白紗,要在教堂,人不用多,可是教堂四周要擺滿香檳玫瑰,當神父問我的時候,我要很大聲的說我願意。」
「別忘了,她下星期才出閣。」任蔚藍提醒他,「在她正式點頭前,你都有機會實現昔日的夢境。」
「你現在是慫恿我去打亂那場遍禮?」
「全力支持。」
「任伯父、任伯母听到你這麼說一定會昏倒。」
她輕輕的笑了,「我想你跟很多人一樣,會覺得那個女孩子在逃避,不過我不這麼認為喔,我覺得,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痛苦,有些難受只有自己知道,旁人無從體會,如果她的精神狀態真的已經到無法負荷的程度,而這時剛好有個機會可以呼吸,她當然要讓自己好過一點。」
「如果是你呢?」
「我?我還是人言可畏型的,我很膽……」
卑還沒說完,她突然一呆,連忙將頭低下來。
「怎麼了?不舒服嗎?」他關心的問。
「不是,我看到我的病人。」
「病人有什麼好怕的?」
「反正不行就對了啦。」語里,臉頰泛紅的蔚藍一反她大家閨秀的良好教養,整個人溜入桌底。
矮適宇轉過頭,見入口處一個男子正大步流星的走進來,左顧右盼像是在找人似的。
為數不多的客人們開始議論紛紛,指指點點,他這才想起來,目前這位任蔚藍口中的病人,是前一陣子拍片受傷的明星。
他腦海中突然想到些什麼,「他不會就是你妹妹口中那個,被任伯父排斥的對象吧?」
「噓!」
這膽小表。
算了,剛才從她那里總算解開他心中的結,現在就當作是回報好了,雖然不太清楚他們之間的事情,但他肯定任蔚藍不討厭那個人,要不然她的語氣不會那樣的溫軟。
矮適宇舉起手,引得男子注意後,指指任蔚藍被在椅背上的薄外套以及桌底,在男子過來之前,他離開了那張桌子。
他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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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一出電梯就感覺到不對。
由于工作屬性的關系,這一層樓的氣氛通常
是種幾近靜止的沉悶,但是今天卻有種異常的跳月兌。
另一名助理小恩咪咪笑,心韻則一臉詭異,
放眼望去,其他助理以及檢驗員的背後好像都有蝴蝶飛舞。哪,就連她的法醫學長都是一臉古怪。
「他們是中大獎還是怎麼樣,怎麼每個人的嘴巴都張那麼開?」
「不是,醫生,我們在替你高興。」小恩道。
「我怎麼不覺得我有什麼值得大家開心的?」
檢驗員菲菲與小藍連忙將她往她辦公室推去,「醫生你快點進去辦公室就知道了啦!」
天晴一臉狐疑的旋開辦公室門把,接著,一張俊臉對著她微笑。
「嗨。」
「陶冠逸,你終于回來了。」
「是啊,寶貝。」他伸長雙手,搞笑的說︰「過來,給未來老公一個擁抱吧。」
她一把攀住他的肩膀,「我擔心你回不來,回來就好了,唉,我這一陣子老作自己一個人在禮堂,四周卻沒有人的夢。」
「我才擔心你反悔呢。」
「干嗎突然這樣說啊?」
「哪哪。」陶冠逸一臉似笑非笑指著一旁的花束,「我一下飛機就過來了,在樓下遇到花店的人,一看,居然是有人要送花給我的未婚妻。」
天晴咦的一聲,剛剛看到那束花的時候,她還以為是陶冠逸帶來的呢,結果居然是另有其人,難怪外面那十來個人笑得那麼詭異了,未婚夫現身,愛慕者的花同時送達,怎麼看都是好戲一場。
她拿起放在花束上卡片,上面一串飛揚的英文——I’llseeyouinmydream。
沒有屬名,但她認得這個筆跡。
那是《西雅圖夜未眠》電影原聲帶中的第一首歌,那年,他們看完電影立刻跑去佳佳唱片行買CD,接著一邊听著那些流泄在電影中的歌曲,一邊討論遠距離的愛情是否可以維持。
而這束花只是一個開端。
此後的每一天,總有一束花跟一張卡片早她一步進辦公室,或寫著他們喜愛的電影,或寫著他們喜愛的歌及簡單的英詩。
矮適宇沒有打電話給她,但她卻因為鮮明的點點滴滴而動搖起來。該不該嫁,要不要嫁?在塵埃落定的前一刻,她的心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