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園 第八章
「谷,你總算來了。」一個身材儼然是嘗遍埃及美食的中年男子從走廊轉彎處出來後,便伸出雙手上直走到谷天霽的面前,然後給了他一個很大的擁抱,「等了你好久。」
「我前陣子跟著費曼教授以及聖堤教授到處工作,最近才有空。」谷天霽拍拍男子肥厚的肩膀,很快的替兩人做了介紹,「她叫茗微,是紅海之後的擺設師。茗微,他叫阿普,是我的大學同學。」
他就是阿普?
茗微看著眼前這個身材幾乎是兩個自己加起來那麼大的男子,完全無法把他的年紀跟谷天霽的畫上等號。
他臉上的肉肉好多,完全看不出來五官。
「茗微。」阿普發音奇準的喊出這兩個中文字,「很高興認識你。」
茗微跟他握了手,很禮貌的回了一句,「我也是。」
開羅往亞斯文的路上,谷天霽已經告訴她來這里的目的——他有一個叫阿普的大學同學,畢業的時候就在家人的資助下于亞斯文做起帆船租借的生意,他的收入很好,除了買房、買車的錢,剩下全部用在賞玩古董。
自己收藏,也有一家古董店。
前陣子,阿普的大老婆跟二老婆在店里吵起架,不小心砸傷了他新買的一些雕像,他舍不得不要,所以要谷天霽找時間幫他看看有沒有辦法修。
比天霽還告訴茗微,他們這幾逃詡要住在阿普那間媲美別墅的大房子。
阿普朝內廳叫著,「娜娜。」
隨著他的叫聲落下,一個小女僕很快的跑了出來,模樣看起來十分伶俐。
「茗微。」阿普叫她的名字非常自然,「有什麼事情你交代娜娜,娜娜,你這幾天負責照顧茗微小姐。」
阿普頓了頓,又說︰「埃及是個好地方,你會喜歡上這里的。」
茗微笑,她已經喜歡上這里了。
雖然她仍然有些地方不太習慣,但隨著時間過去,她好像也漸漸融入伊斯蘭式的生活步調,只不過……只不過自從知道蔣克祺要來接自己的工酌瘁,她的心情就開始起了變化。
她仍然想家,但也想待在這里。
然後她不知道怎麼跟谷天霽說,至今,他還不知道她的工作表有了變化。
他的手撫上她的臉頰,「是不是累了?」
「還好。」她知道大部分是心理上的原因。
「我讓娜娜帶你去房間,你先睡一下。」
比天霽以為她是因為舟車勞頓而疲累。
也難怪,他們是坐火車來的,前前後後花了十五、六個小時,雖然有臥鋪可以休息,但她不太習慣列車行駛時難免的震動,一路睡睡醒醒,下火車後,整個人看起來有點無神。
「那你呢?」
「我跟阿普先去看看那批東西怎麼樣了。」
茗微看著他,希望他快點回來,但又說不出口,于是……
「我也要去。」想要多相處一些時間,因此她的眼中透露出強烈的要當小苞班的訊息。
帶我去,帶我去,帶我去……
比天霽看著她,不一會兒笑了出來,「好。」
☆☆☆
亞斯文是埃及山口古的通商重鎮,從小鎮的名字有「貿易」的含意這點,不難看出其重要性。
現在,雖然隨著交通工具便捷已然失去通商重鎮的意義,但卻仍受到游客們的喜愛,熱歸熱,街上還是滿滿的人。
有那種單槍匹馬來的,也有拿著小旗子呼喚團員的。
阿普的古董店位在游客服務中心附近,店面不大,但看起來十分精致,應該頗符合游客的喜好。
推開玻璃門後,阿普胖胖的身體領著他們一直往里面走,有個小樓梯往下,打開是個類似地窖的地方。
溫度濕度都是調好的。
阿普轉亮燈光,谷天霽一下便看到那兩尊因為吃醋女子而遭殃的雕像。
「怎麼樣?」阿普的聲音儼然透著心痛的訊息,「有沒有辦法捕?」
「打掉的部分在哪里?」
阿普咚咚的跑開,一下又跑回來,厚厚的手上是一塊棉枕,上面很無辜的躺著一個鼻子跟一根手指,以及其他小碎片。
比天霽戴起手套,將鼻子拿起,在損毀處比了比,手指的部分也一樣。
見他沒說話,阿普更急了,「到底怎麼樣?」
「手指沒問題,鼻子有個小碎片沒有撿起來,補好了會缺一小塊,在這里。」谷天霽就自己的臉比了一個位置,「但是不細看的話看不出來。」
阿普做了一個感恩的表情。
「你去忙你的吧。」谷天霽說。
阿普再度感恩,生意多,老婆多,所以他的事情也很多,得到恩公特赦,咚咚咚的又離開了。
地下室中剩下谷天霽跟茗微兩人。
茗微蹲在門口旁邊,下巴靠在膝蓋上——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工作時候的樣子呢。
絕對是個工作狂,她想。
原本他一直很注意她的,可是自從他打開工具箱之前那一笑之後,他就再也沒有朝她的方向看過來。
前幾年台灣有句廣告台詞說「認真的女人最美麗」,茗微現在想的是,其實不管是誰,只要認真起來,那神情一定都是很動人的。
此刻,他的眼神好專注,動作靈巧而熟稔。
在那個瞬間,茗微好像有點明白他為什麼會一直在這個國家待下來,這一切會讓他的存在價值更明確。
現在的他是最好看、最好看的時候了……
咚咚咚,阿普又跑進來,「茗微,上來一下。」
苞著他到了一樓店面,阿普這才說出原因——他怕她會干擾到谷天霽。
「不是我小氣。」他為自己解釋,「他們這種人工作的時候,不喜歡有人在旁邊看,而且時間很難抓,那邊連張椅子都沒有,你還是上來店面等好了,這里有冷氣、有飲料,簡直是天堂。」
茗微想想也是。
如果她設計參觀路線設計到一半,突然發現有人直盯著自己看,那種感覺一定很怪。
「來,喝茶。」
她接過,輕啜了一口,很甜,是她喜歡的那種味道。
阿普在她旁邊的椅子坐下,看起來很開心,「你跟谷那個怪胎認識很久了嗎?」
茗微噗哧一笑,「你覺得他很怪嗎?」
「正確的說法是我們,我啦,瑪琪啦。」阿普接著說了一大堆的名字,一別人看我們是有一點怪,不過我們再怪都沒有他怪。」
茗微的好奇心被挑起了,「怎麼說?」
「大少爺不做跑去當修復師,這還不奇怪?」他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如果是幫博物館保養東西就算了,可是大部分都是在跟天氣作戰,我們以前是同學,如果說進修或者跟教授學習的話,我是可以試試看,不過我知道那種工作自己真的做不來。」
茗微看看阿普的三層肚,心想看得出來。
同學耶,可是阿普現在有妻有子,谷天霽還是天涯孤人。
她呀,喜歡上這個天涯孤人,但又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他是屬于這里的,但是,她偏偏又不屬于這里。
就算她敢硬著頭皮跟李佩芝說不要蔣克祺來了,她要待到整個交流結束,但終究也只是幾個月的時間。
比起一輩子,幾個月實在太短了。
而且她並不知道現在在地窖修理鼻子的人,是想跟她走一段,還是想跟她走很久。
如果兩人的認知不同,夢馬上就不美了。
不知道他以前父的女朋友都是怎麼分手的喔,哎,有人問就好了……咦,有人問?阿普……
正在喝茶吹冷氣的阿普只見她眼楮一亮,神情一掃頹靡的對他開口,「阿普,我問你一件事情好不好?」
美女相求,阿普的反應很自然就是點頭了,「好啊。」
「別跟谷天霽說我問過你喔。」
「沒問題、沒問題。」
「他大學的時候有沒有交過女朋友?」
「喔,這個啊。」阿普一臉我懂我懂的樣子,「有啦,交過三個,前兩個只交往了幾個月,第三個比較好,大概有半年吧,都很漂亮,身材超好的,其中還有一個是校花,也不知道他是怎麼追的,反正我看他也沒費多大心力,寫個紙條,吃個飯,很快就在一起了。」
不過一個大學居然就交過三個女朋友,太、太……什麼天涯孤人,根本就是采花大盜嘛。
隨著相處時間越長,她反而覺得越不懂他了。
原本覺得他很專情,但事實證明他處處留情。
原本以為他很細心的,但是他一看到那個缺了鼻子的雕像,就再也沒有注意過她了。
那個小紳士,到底在歲月中變成了什麼樣子啊?
一個大學,三個女朋友……不過算了,那是過去式,她想知道的不是數字,而是其他的問題。
「那阿普你知不知道他們是為什麼分手的?」
「這我倒是不知道。」他喝著茶,「不過,分得也都算漂亮,大家在校園見到還是會打招呼,學生餐廳見到,也不介意同桌吃飯。」
丙然是怪胎啊。
不管怎麼樣,分手就是分手,分手一定有人會受到傷害,他們居然能當作什麼事情都沒有。
阿普不知道谷天霽與女朋友們分手的理由,怎麼會這樣呢,谷天霽也太會保密了吧,三次分手都沒有讓身邊的朋友知道原因,哎喔,她剛剛還以為可以有什麼前車之鑒參考一下的說……
「茗微,我突然想到有事情要出去,你自己坐,有事情的話,店里的店員都可以叫,我跟他們講過了。」阿普站了起來,走到門口後,又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轉過身來,「對了,你跟谷說,他的水晶我弄好了。」
「他的水晶你弄好了?」這是哪一國的文法?
「對啊,他找人做一塊水晶吊飾。」阿普完全沒有注意到茗微臉上的詫異,也忘了谷天霽交代他千萬要保密,哇啦哇啦的說了起來,「用奧地利水晶,不過那兩個中國字太難,方塊里還擠了一堆東西,可能沒辦法做得很漂亮。」
「什麼中國字?」
「就是……」阿普也不會說,乾脆拿過紙筆,就著他的印象把那兩個中國字寫出來,然後推到她面前,「大概是這樣吧。」
將紙轉了方向,茗微知道他盡力了,只是,那怎麼看都像從羅賽提之石上面拓下來的三種文字之一,然後,是屬于年代最久遠的那一種。
☆☆☆
比天霽花了四天的時間去修補阿普老婆們爭風吃醋的後果。
那四天,茗微就跟他的行李一樣,他到哪,她就到哪,她知道他在工作,所以也不去吵他。
他在地窖填填補補,她就在店面看看書報、雜志,偶爾也幫忙招呼進門的客人,幾個店員都很喜歡她。
據他們說,她與谷天霽是老板的朋友中,少數不端架子的人。
茗微倒是不很在意他們的話,反正她來亞斯文,只是想跟谷天霽多多相處一些時間,誠實說來,她不是阿普的朋友,她是阿普的朋友的朋友。
然後阿普的那位朋友,直到第四天近晚,終于有時間了。
他要娜娜準備好兩人份的食物,跟阿普借了帆船,帶著茗微游尼羅河。
到埃及這麼久,她終于有機會在尼羅河上面了。
也許是爭相看落日景致,水上飄著不少船只,有大有小,有的看起來似乎在趕時間,也有的很悠閑。
比天霽將帆船駛出沒多久,就停泊在某地方了。
茗微也喜歡這樣,他們可以好好聊天,然後靜靜的欣賞紅色落日怎麼渲染這個小鎮。
「這幾天我都在做事情,悶不悶?」
「一點點。」不能跟他說話雖然有點討厭,但老實說,她卻又有點著迷他專注在某件事情上的樣子,「還好阿普的老婆們都很喜歡講話,我跟她們滿常說話的。」
「不會就是吵架的那兩個吧?」
茗微沒說話,但那臉上的笑容就是——他猜對了。
永遠不能小看女人哪。
阿普當初喜歡她們的原因好像也是溫柔之類的吧,沒想到兩個溫柔撞在一起突然變成大火花,阿普傻眼不說,連帶鄰居們都知道。
「那兩個醋壇子讓我多花了四天時間,也讓阿普損失了一小筆。」
「沒辦法啊,阿普雖然盡量公平,但那終究也只是形式上的,心里多多少少還是會偏向誰一點吧,那是她們太傻了,感情怎麼可能公平,是我的話,也沒有辦法忍受跟別人分享愛情。」說到這里,茗微似是頗有感慨,「不過這也讓我知道了,原來愛情不管在什麼時間、什麼地點,都有需要屈服的部分存在。」
比天霽盯著她看,視線定在她略帶倦意的小臉上。
她這幾天的精神看起來很不好,他原本以為是天氣太熱,但後來看看,似乎不是天氣的關系。
雖然她以前就很會發呆,但從來沒有發呆到把眉頭皺成這樣緊的,那不是單純的發呆,而是根本就被什麼事情給困住了。
「茗微。」他握起她的手,「你在煩惱什麼?」
「沒有啊。」
「怎麼,是連我也不能說的事情嗎?」不管她在想什麼,他都希望她告訴他,他們可以一起想辦法,看她這樣,他覺得很心疼。
她看著他,小嘴微張,似是要說些什麼,但最後還是沒有開口。
「你這樣我會很傷心。」他故作輕松的說︰「有事情寧願自己煩惱,好像我很不能信任一樣。」
「不是你的問題啦。」那是我自己的問題呀。
她老是想著回台北的事情,心情真的很不好。
如果當初谷天霽只把她從機場接到飯店,然後兩人再也沒交集,她會快快樂樂的回台北。
如果他陪她在街上晃了幾日,讓她產生一點依賴後跑回去工作,她也有辦法輕輕松松的回台北。
如果他沒跑去西亞飯店,就任她跟劉于甄一起,雖然又氣又惱,她還是會乾脆灑月兌的回台北。
但現在……
現在是前面的三個都不成立,而且還要加上他們多了幾日相處,就像戲劇壓軸似的,在最後的這個階段,讓她見到他最吸引人的一面,好感度直接飆升狂爬,然後她要在這種情形下回台北?
她怎麼回去?
她現在整顆心都在他身上,她怕自己萬一到新加坡轉機的時候一時沖動,又跑回開羅了那怎麼辦?
大人不該任性啊。
她會好好告訴他,但不是這個時候。
懊不容易有時間獨處,他們在河流之上,不會有人打擾到他們,現在應該是留下一些風花雪月記憶最好的時候吧。
想得再多,考慮得再縝密,都不見得成真,還是把握現在。
現在比較真實。
茗微反手握住比天霽的粗糙大掌,抬起頭,微笑輕揚,「你現在還記不記得第一次看到我的時候?」
「記得。」
「講給我听好不好?」
「好。」他答應得很乾脆,「綁著兩條辮子,臉圓圓的,眼楮也圓圓的,穿著連身洋裝,皮膚很白,像洋女圭女圭那樣。」
「你當時看到有沒有覺得我很可愛?!」
他笑了出來,「哪有人這樣問的?」
「有沒有嘛?」
他不答,反而問她,「那你第一次看到我呢?」
「很高啊。」
「然後呢?」
「沒了。」
「就這樣?」他的語氣中透露出不敢置信,「我連你穿白色洋裝都記得,你對我的印象居然只有很高?」
大受打擊啊。
「那有什麼辦法,你那時比我高那麼多,我當然不可能看清楚你的臉啊。」茗微的語氣十分無辜,「你怎麼能要求一個小阿子記得那麼多事情。」
那日,河光之上,兩人就著晚風說笑。
風打在帆面上的聲音,伴隨著他們到落日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