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手 第 十 章
要在此刻,馬蹄聲又起,一騎馬疾馳而至,到了臨近,滾鞍下馬,把韁繩往樹枝上一掛,一個箭步,到了眾人跟前。
田宏武一看,雙目盡赤,來的,赫然是毀自己容貌的貴冑公子。
朱媛媛、丁香、上官文風全都面現驚容。
如果,朱媛媛見了人也會吃驚,那現在可能是第一次。
斌冑公子傲岸地把目光一掃眾人,然後微一拱手,向朱媛媛道︰「朱大小姐你好!」
朱媛媛笑著道︰「馬公子,幸會!」
斌冑公子的目光,在田宏武的面上稍微一停,臉色是變了變,但立即便移向上官文鳳,鐵青著臉道︰「上官文,今天可設司徒美替你撐腰了,這機會可真是難得。」
田宏武陡地醒悟過來,自己是做了代罪羔羊,壞在那一白色儒裝上,原來這貴冑公子愛的是「辣手仙姑」司徒美,偏偏司徒美與小師妹做了一道,而小師妹穿著與自己一樣,所以這貴介公子才找上自己,但不管怎樣,毀容此仇非報不可。
上官文鳳滿不在乎地道︰「姓馬的,你準備怎麼樣?」
馬公子冷冷地吐出兩個字道︰「殺你!」
上官文鳳道︰「你真的敢?」
馬公子仍然保持著他那傲岸的風度,口角一披,道︰「殺你等于殺條狗,說不上什麼敢不敢!」
上官文鳳反唇相譏道︰「你見了司徒美,還不是像條一可憐兮兮的小狽。
馬公子「嗆!」地一聲,拔出劍來。
馬公子亮劍之後,驟呈無比的緊張。
上官文鳳依然而不改色,不知她憑仗的是什麼?朱媛媛冷冷地開口道︰「馬公子,有理講理,何不冷靜些?」
馬公子測目道︰「朱姑娘與他是什麼關系?」
朱媛媛毫不遲疑地道︰「朋友!」
馬公子口角一披,道︰「朱姑娘,在下奉勸你,他不值得你交往!」
朱媛媛道︰「為什麼?」
馬公子冷笑了一聲道︰「這小子憑仗一副女人相,破壞別人婚姻……」
朱媛媛道︰「啊,我明白了,他橫刀奪愛?」
馬公子恨恨地道︰「不錯,就是這句話!」
朱媛媛瞥了上官文鳳一眼,道︰「司徒姑娘目高于頂,等閑人她連半眼都不會看,恐怕是她自己願意的吧?」
馬公子變色道︰「朱姑娘,你不見得會插手吧?」
朱媛媛沉吟著道︰「我希望你們能和平解訣,別訴諸武力!」
馬公子道︰「朱姑娘,希望你能置身事外……」
朱媛媛道︰「否則呢?」
馬公子又是面色一變,道︰「朱姑娘,那結果將不太好!」
朱媛媛道︰「馬公子,你這是威脅我麼?」
馬公子劍眉一揚,道︰「在下的私事,一向不喜歡旁人干涉。」
朱媛媛道︰「馬公子,別忘了我說過他是我的朋友!」
馬公子冷冷一笑道︰「朱大小姐,人家都說你很有眼光,怎會交上這等朋友,實在令人遺憾!」
上官文鳳披嘴道︰「在下這等人怎樣?比你低了些,是麼?」
馬公子移過目光,冷厲地道︰「上官文,你可以拔劍保命了!」
上官文鳳仍是那份悠哉悠哉的神情道︰「馬老兄,司徒美並不曾說過她愛你,何必自作多情,你這樣做,我也可以指你是橫刀奪愛,可以麼?」
馬公子的臉紅了,大聲道︰「住口,用劍才能保命,利口對你無助,本公子與司徒姑娘是青梅竹馬之交。」
上官文鳳道︰「這是你一廂情願的說法,誰也不會相信。」
馬公子臉都氣青了,傲然無視的神情,已被怒火淹沒,手中劍一揚,道︰「拔劍,否則你毫無機會!」
上官文鳳不在意地道︰「不見得吧?」
馬公子目芒一閃,像要出手。
田宏武心想,該是時候了,方待出言……
一陣嬌笑,突地破空傳來,像一串銀鈴被人用力搖動,脆極了,也悅耳極了。
上官文風面有得色,而馬公子卻神色大變,手中劍不自覺地垂了下來。
眾人循著笑聲望去。
只見四五丈外紅木板橋頭系著的那條小舟上,現出一個窈窕身影,黃色宮妝,邑然隔得很遠,仍使人感到她艷光照人。
正如所料,現身的是「辣手仙姑」司徒美。
敝不得上官文鳳如此從容,原來她有恃無恐。
罷見她出現在小舟上,瞬眼間已到了現場,太快,快得有些不可思議。
朱媛媛看來與她是素識,笑著招呼道︰「司徒姐姐,你好!」
司徒美春花般的笑了笑,走近上官文鳳,把手往她肩上一搭,脆生生地道︰「怎麼回事,你們是約好了來的?」
那種親呢之狀,令人側目。
田宏武很寬奇怪,到底司徒美知不知道上官文鳳也是女兒身?邑說江湖兒女不拘小節,但當著別人這樣親熱,便不成體統了。
上官文鳳淡淡一笑道︰「這位馬公子指我橫刀奪愛,要殺我哩!」
馬公子的臉色,說多難看就有多難看,眸中妒火熊熊,狠盯著上官文鳳,那樣子恨不能要把她一泡口水吞下去。
司徒美移開了搭在上官文鳳肩上的手,乜斜著眼,向馬公子道︰「馬大哥,是真的?」
馬公子像發了寒栗,簌簌抖個不停,老半天才進出一句話道︰「有這麼回事!」
司徒美道︰「喲!馬大哥,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我與這位上官少俠交往,是因為彼此情投意合,並不礙你的事,為什麼要橫岔一枝?」
馬公子口唇發顫,一張臉成了關雲長,激憤地道︰「司徒美,你知道害臊麼?」
司徒美嬌笑道︰「馬大哥,你是教訓我?」掠了掠鬢邊被風吹亂了的散發,又道︰「武林兒女,道義交往,發乎情、止乎禮,這有什麼不對?再說,我喜歡和什麼人來往,是我自己的事,也不勞你過問呀?」
馬公子的臉孔,扭曲成了戲台上的小丑模樣。
田宏武突地想起數月前,也是在開封附近,初見師妹與司徒美在一道,她曾說,天下最丑的,莫過于充滿妒意的臉譜,現在看起來,實在是不錯。
如果她是故意,便有失厚道了,但話說回來,像馬公子那份什麼人也瞧不起的神氣,應該讓司徒美這等女人挫挫他的銳氣。
久久,馬公子才開口道︰「司徒美,別以為你很了不起,我只是……」只是什麼,他沒說下去。
司徒美道︰「馬大哥,我不是常說天涯何處無芳草,干嘛這樣想不開?無論男女,一個人只能愛一個人,不能愛盡所有的人,是麼?」
這話,已說得十分露骨,誰也听得出來言中之意。
朱媛媛與丁香互望了一眼,作了個會心的微笑。
馬公子突地改變了態度道︰「大妹子,我們自小一塊長大……」
司徒美截斷了他的話道︰「我知道,我們是青梅竹馬之交,不必你提醒我,不過,道不同,不相為謀,是嗎?一個人一種性格,小時候可以互相適應,長大了便不然,性格不合的人在一起,是最痛苦的事,何必作繭自縛,鑽牛角尖呢?」
馬公子的臉色由紅轉白,咬著牙道︰「你的意思是我們合不來?」
司徒美道︰「你自己應該很清楚的!」
馬公子抿抿嘴,道︰「很好,我馬之章等著找你們算帳,再見了!」說完,轉身便待離開……
「且慢!」田宏武開了口,聲音冷得使人發顫。
司徒美這時才真正注意到了他,那臉孔使她的秀眉登時鎖了起來。
馬公子一昂首,道︰「什麼意思?」
田宏武緩緩向前挪了兩步,道︰「馬之章,有人托在下辦件事!」
馬公子冷傲地道︰「你算什麼東西?」
田宏武一披嘴,道︰「至少比你這東西強了些,看你一表人材,說話卻其丑無比。」
馬公子目中迸出了殺芒,他正一肚子氣,正好要發泄,陰聲道︰「別人托你辦什麼事?」
田宏武一字一頓地道︰「在你臉上做一個像在下的記號,再加——」
馬公子似乎想到了什麼,臉色連變,把田宏武看了又看,但他記憶中沒有這個紫棠色的疤面臉色孔,大聲喝問道︰「你是誰?」
田宏武道︰「疤面人!」
馬公子道︰「本人不認識你!」
田宏武冷哼一聲道︰「不必認識我,你只要記住數月前,一個喪失了功力,被你無端毀容的人就成。」
馬公子驚怔退了一步,這一提,他當然記起來了,但眼前疤面人,說什麼也不是那被毀容的白衣書生,他記得對方很俊。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一個被毀了容的人,委托替另一個被毀容的人討帳,天下有這等奇巧事?
田宏武被毀容,現場只丁香一個人知道,但她沒吭聲,也設特殊的表情,可能她沒想到那里去,因為眼前人根本不是田宏武。
馬公子完全傻了,如果說眼前人便是被自己毀容的白衣書生,戴面具便會掩去疤痕,而那膚色像是天生的,那他該是誰呢?
司徒美冷冷地道︰「馬公子,你對一個沒有功力的人下手,這與你平日口頭上說的不符吧?」
馬公子咬著牙道︰「當時我不知道對方喪失了功力。」
司徒美一點也不放松地道︰「那下手的原因又是什麼?你也不問問對方是誰?」
馬公子設開口,他怎能說出為了誰呢?
田宏武怕泄露行藏,也不說破,手中劍連鞘一橫,道︰「在下要出手了!」
馬公子栗聲道;「你與那托你索仇的人是什麼關系?」
田宏武道︰「密切得像是同一個人。」
馬公子面上又布起了傲岸之色,口角一拉,道,「本公子今天不想殺人,你自量些把!」
田宏武「嘿!」了一聲道︰「可是本人今天定要在你臉上劃個十字,讓你嘗嘗容貌被毀的滋味!」
馬公子手中劍一斜,道︰「你定要找死,也是沒辦法的事,出手吧?」
他那起手式,與田宏武一樣的詭異。
驀在此刻,一騎馬潑風也似的奔了來,人未到,聲音已到︰「公子,大事不好!」
馬公子回過身去,沖著來人道︰「什麼大事不好?」
來人下了馬,是個跟班打扮的小伙子,只見他滿頭大汗,結結巴巴地道︰「老爺……老爺他……」
馬公子面色一變道︰「老爺怎麼樣?」
苞班帶著哭聲道,「老爺……等公子回去見他最後一面。
馬公子的面孔起了抽搐,栗聲道︰「老爺的舊疾復發了麼?」
苞班的用袖子擦了擦汗水,道︰「是的,據太醫說,至遲拖到今晚,小的……找了您一個早晨了。」
馬公子回顧田宏武道︰「我們的帳改日再結!」說完,狠狠瞪了上官文鳳一眼,帶著跟班,上馬匆匆馳離現場。
田宏武本已橫劍待發,一听對方生父垂危,父子要見最後一面,這是常倫大事,如果毀了他的容,便有失仁道,反正這筆帳不愁討不回,所以他沒阻止對方。
司徒美笑向上官文鳳道︰「我們也該走了?」
上官文鳳點了點頭,向田宏武道︰「疤面兄,後會有期了!」
田宏武心頭涌起了一陣幻滅的悲哀,深深望了她一眼,頷了頷首。
一對假風虛凰飄然而去。
田宏武在心里嘆了口氣,他感覺自己是一個被遺棄的人,再沒有可以親近的人了,但是,但是,自己這份容貌,還是讓人遺忘的好。
想著,他也開始挪動腳步。
朱媛媛幽幽地道︰「丁香,多像他?」
丁香道︰「看背影,似乎就是一個人!」
朱媛媛嘆息了一聲,道︰「走,我們繼續找他……」
田宏武听得清清楚楚,他只有暗自苦笑的份兒。
口口口口口口
月色如銀,普照大地,一切的人和物,都沐浴其中。
同樣的一個月亮,但給人的感覺卻各自不同,有的踏月夜游,有的望月思鄉,有的期待月圓,有的悲傷月缺。
月亮不會改變,也毫不偏私,照著歡樂的人,也照著流淚。
田宏武靜靜地站在鳳凰莊故址的老神樹下。
樹蔭遮去了月色,人變成了一條黑影。
他是來重溫失去的夢,還是想從回憶中尋求安慰?
人說,老年人活在回憶中,因為他不再有希望,也沒有未來的憧憬,只有過去的才屬于他,而一個被現實排擠的人,也常常會從回憶中尋求慰藉。
田宏武此刻的心情正是如此,他仿佛又看到了一對大眼楮,扎著蝴蝶結的辮子,在草地上晃動,飛揚……
從大眼楮,他不期然地想到了丁香,但丁香絕不是小秀子,小秀子已經長眠在風凰莊的廢墟里,活在另一個不可知的世界中。
現實是殘酷的,只有回憶最美好,可惜,除了兒時的片斷,回憶是一片空白。
追凶,他決心要追查這樁發生在五年前的血案,他覺得自己本身所蒙受的冤屈已不重要了,因為自己被逐離師門,也被師父追回了功力。
為小秀子一家報仇,這是他義不容辭的事。
他出奇地想︰「如果小秀子還活著,她會愛自己這個疤面人麼?」
月光下,一條人影歪歪斜斜地奔了來,手里還抱著東西,脅下扶著拐杖,略不稍停真入廢墟。
田宏武不由心中一動,這人影來得古怪,莫非與鳳凰莊血案有關?他當然不願放過任何可能的線索,于是彈身跟了過去。
那人影停在廢墟中央的半堵殘牆下,撇開了地上的枯草敗葉,把帶著的東西擺開,是一壇子酒,一大包燒肉,拐杖橫在一邊。
蓬首赤足,形同乞丐,田宏武立即認出是「宇內狂客」胡一奇,記得數月前,自己被一個來歷不明的半老婦人脅迫離開這開封一帶,是他現身替自己解了圍,自己還在醉仙居請他吃喝了一頓。
現在已經明白那半老婦人是馬公子一路的,原因是阻止上官文鳳與司徒美交往,因為自己身著白衫,所以被誤認為小師妹。
「宇內狂客」來此何為?賞月麼?即使朝了相,對方當已認不出自己是誰了。
「哈哈哈……嗚嗚嗚!」
「宇內狂客」仰天大笑三聲,又大哭三聲,這古怪的動作,使田宏武驚詫不已。
接著,只見他拍開酒壇子的泥封,然後伸出手筆,手心對著壇口,一股亮晶晶的酒柱,吸上掌心,一震,酒水潑了開去,月光映照下,像撒出一把珍珠。
田宏武大是駭然,這怪人的內功,已到了登峰造極之境。
「宇內狂客」潑完酒,口里大聲道︰「欲訪知交今何處,且將濁酒吊英表!」聲如金石,激蕩夜空。
田宏武的血行不由加速起來,莫非他是姨父生前的故舊?
「宇內狂客」就地坐了下去,張口一收,一股酒箭,射入口中,有如長鯨吸水,這種喝酒法,世上還真少有。
田宏武心里在轉看念頭,該不該現身探問一下?心念未已,只見「宇內狂客」咂了咂舌頭,口里嘟囔道︰「一個人喝酒多乏味!」
說著,朝田宏武隱身處抬了抬手,道︰「朋友,來陪我喝上幾口,免費招待!」
田宏武暗吃一驚,想不到對方早已發現自己,當下現身走了過去,拱手道︰「前輩見召,不敢不陪!」
「宇內狂客」打量了田宏武幾眼,陰陽怪氣地道︰「老夫一向是吃別人,今晚設辦法,只好破例請客,坐下吧!」
他對田宏武的疤面,似乎毫不驚奇,可能他見過的怪人怪事太多了。
田宏武也不客氣,在他對面坐下,中間隔了個酒壇子。
「宇內狂客」道︰「沒碗,小扮你將就著湊合,就甕口喝吧!」
田宏武面上一熱,他不知道能否依樣畫葫蘆,他從來沒有這樣喝過酒,在以前,他絕不敢嘗試,因為功力還不到這等境地,現在情形有些不同,古墓百日,得金丹之助,功力已平增了幾乎一倍。
想了想,隔尺許對著甕口,用力一收,一股酒箭,射入口中,由于初次嘗試,沒把握控制,嗆得他連連大咳,淚水直流。
「宇內狂客」撫事道︰「妙啊!小扮還有這一手,也不算白糟蹋,不過,這有個訣竅,用力不宜過猛,酒水入口,應立即閉喉,然後再吞下。」
田宏武擦擦眼淚鼻涕,尷尬地一笑道︰「承教了!」
照著「宇內狂客」的指示,果然得心應口。
沒碗也沒筷,菜只有用手抓來吃,好在燒肉是干的,沒湯水,不然就夠受了。
吃喝了一會兒,「宇內狂客」道︰「沖著你這個喝酒的能耐,老夫問問你叫什麼名字?」
田宏武心念一轉,道︰「疤面人!」
「宇內狂客」漂了他一眼,點頭道︰「好好,很貼切!」過了一會,突地揚眉道︰「啊!
你竟不問問老夫是誰?」
田宏武淡淡地道︰「前輩是‘宇內狂客’,知道了何必再問。」
「宇內狂客」瞪眼道︰「你怎麼知道的?」
田宏武道︰「憑前輩的名頭,見了面準認得出來。
「宇內狂客」打了個哈哈道︰「說得好,你拍馬屁的工夫還不差。」頓了頓,又道︰
「這麼晚了,你來這荒郊野地做什麼?」
田宏武正愁沒法開口探問,立即乘機道︰「可能與前輩的來意一樣!」
「宇內狂客」動容道︰「你知道老夫的來意是什麼?」
田宏武沉靜地道︰「前輩在剛到此地時所念的‘欲訪知交今何處,且將濁酒吊英靈’業已充分地說明了前輩的來意。」
「宇內狂客」動容道︰「你倒是個有心人,這麼說,你也是吊念死者來的?」
田宏武黯然頷首,道︰「不錯,晚輩正因此而來!」
「宇內狂客」瞪起怪眼,定定地望著田宏武道︰「你與死者一家是什麼關系?」
田宏武道︰「遠親!」
「宇內狂客」唔了一聲,似乎對田宏武的話感到懷疑。
田宏武道︰「前輩與敝親的關系又是什麼?」
「宇內狂客」道︰「朋友兼至交……」
田宏武慎重地望著對方,沉聲道︰「晚輩想請問當年事變經過?」
「宇內狂客」搖頭道︰「莊屋被焚,事後在灰燼中找到焦炭,就是如此。方才老夫又哭又笑,笑的是世事無常,哭的是無以慰死者之靈,連凶手的蛛絲馬跡都模不到。」
田宏武一顆心倏往下沉,紅著眼道︰「全家沒一個活口留下麼?」
「宇內狂客」傷感地道︰「可能沒有,如果有必已找上老夫,事實很明顯,先殺人,後滅跡,不然死者遺骨不會堆在一處。」
田宏武低了低頭,道︰「以前輩所知,‘風凰雙俠’生前,可有什麼強仇大敵?」
「宇內狂客」道︰「該查的老夫都查了,什麼影子都沒有,他夫婦為人和善,從設與人結仇……」
田宏武像自語般的道︰「總是有原因的,不是深化大怨,不會下此辣手。」
「宇內狂客」猛吸了一口氣,道︰「老夫何嘗不這麼想,可是……」話鋒一轉,道︰
「小扮,听你口氣,似乎有意要代死者復仇?」
田宏武點頭道︰「是的,這是晚輩的誓願!」
「宇內狂客」凝視了田宏武半晌,才又道︰「今晚咱們倆踫得真巧,不過……老夫有個疑問,你與雙俠是遠親,到底遠到什麼程度?平日有沒有來往?」
田宏武想了想,道︰「說遠也不遠,是姨表親,晚輩一家十幾年前南遷,關山阻隔,一直沒通音信,如非晚輩北來,根本還不知道這樁慘案。」
「宇內狂客」突地一拍大腿道︰「對啦,你是田輔公的兒子?」
田宏武全身一震,驚聲道︰「前輩怎麼知道的?」
「宇內狂客」道︰「老夫曾經听你姨父皇甫明提過,同時老夫當年與令尊也曾有過數面之情令尊令堂還好麼?」
田宏武不由潸然淚下,淒聲道︰「家父母已先後過世了!」
「宇內狂客」圓睜醉眼,道︰「怎麼回事?」
田宏武道︰「先父母罹患絕癥,不治而亡。」
「宇內狂客」太息了一聲,道︰「這麼說,你是來投親的?」
田宏武道︰「是的!」
「宇內狂客」深深注視了田宏武一眼,道︰「不對,你小子有點怪……」
田宏武沉吟了片刻,道︰「請前輩恕罪,晚輩就是數月前,陪前輩在醉仙居喝酒的白衣書生。」
「宇內狂客」怪叫了一聲,道︰「難怪老夫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像見過又不認識,你的臉孔怎會變成這樣子?是易了容麼?」
田宏武把被馬公子毀容的事簡略地說了出來,隱去了古墓一節不提,只說被不知名的人所救,面色是用易容藥改變的。
「宇內狂客」栗聲道︰「可是那公子哥兒打扮的小子?」
田宏武道︰「是的!」
「宇內狂客」臉色突地變得很難看,好一會才開口道︰「招惹上他很麻煩,你知道他的來歷麼?」
田宏武道︰「不知道,但不管他來頭多大,晚輩定給要他點顏色。」
「宇內狂客」沉聲道︰「他父親倒還不怎麼樣,他母親是北五省有名的女殺手,功力極高,很少有敵手,江湖上稱她作‘冷血太君’,黑白道上的人,听見她的名號都會發抖的。」
田宏武停了一停,道︰「前輩,我們暫且不談這事,關于‘鳳凰莊’血案,前輩認為怎麼著手?」
「宇內狂客」苦笑著搖頭道︰「目前只有盡量找線索,有了端倪,再謀對策,你現在什麼地方落腳?」
田宏武道︰「五雲客棧!」
「宇內狂客」道︰「好,有消息老夫會找你聯絡!」
田宏武忽然想起這件事來,道︰「晚輩對外不提姓名,請前輩代為守密。」
「宇內狂客」頷首道︰「可以,老夫也有句話告訴你,如果有急事找老夫,可以去問藥王廟的老道。」
說著,一口氣吸盡了壇中的余酒,把空壇子拋入草叢,然後站起身來,抬頭望了望天,又道︰「老夫有事,先走一步!」
他可是說走便走,提著拐杖,一路歪歪斜斜地越野而去。
田宏武回想「宇內狂客」的說話,馬公子的母親叫「冷血太君」,黑白兩道的人物听見她的名號都會發抖,听「宇內狂客」的口氣,他是不敢招惹她,但不管怎麼樣,這筆債非討不可,難道平白遭人毀容便罷了不成?自己的事,當然不必假手任何人。
他不期然地又想到古墓中所見的黑名單。
「風堡」師爺姜執中榜上有名,不知是否已接到那要命的竹簽?
黑衣蒙面人是否就是「復仇者」?
從以往的事例看來,「復仇者」似乎還有手下。
最使人不解的是「風堡」已有四名高手被殺,而朱堡主,竟然不知道起因,這是不合情理的。
如果說,這是死者與「復仇者」個人之間的恩怨,不該全出在「風堡」,就是巧合也不能巧到這個程度。
口口口口口口
同一時問,「風堡」中人心惶惶,呈現無比的緊張,因為師爺姜執中的房門上,發現了「復仇者」追魂的竹簽,他被列為第八號。
死亡的恐怖,彌漫在堡中每一個人的心頭。
內客廳里,堡主朱延年召集了高手會議,廳外四周及屋面上密布了警衛。
與會的每一個人,面色都非常凝重,尤其師爺姜執中,更是心情不安,因為他本身是當事人。
「復仇者」未殺人先傳竹簽,這表示他視「風堡」為無物,同時也讓死者先受盡精神上的折磨。
姜執中像一個業已定刑,但尚未處訣的死囚,那份感受,非局外人所能想象。
這種活罪,比死還要難受,足以迫使一個人發瘋。
朱延年沉重地開口道︰「各位對此事有何高見?」
姜執中咬著牙道︰「卑屬準備執劍以待,看對方如何下手……」
朱延年道︰「這不是辦法,從以前幾次的事例看來,‘復仇者’的身手、理智都高人一等,他不暗中下手,先傳竹簽,這表示他有絕對的把握。」
姜執中額頭上的汗,擦了又冒出來,臉色有多難看,便不必提了。
總管余鼎新道︰「我認為首先要知道‘復仇者’是何許人物,所復何仇,才好對付。」
朱延年道︰「話雖不錯,但如何才能知道呢?」
余鼎新道︰「本堡連離職的執法人在內,已經有四位遭害,姜師爺是當事人,應該可以想得出來,比如說,姜師爺在以往是否與遭害的四位共同結有仇家?抑或本堡有沒有公仇等等……」
姜執中搖頭道︰「無法想象!」
新任巡察左雲生道︰「卑屬有個計謀,不知是否可行?姜師爺無妨仍住原房,房外加以周密布置,等待對方現身。」
朱延年道︰「對方沒定時刻,日夜守候總不成,曠日持久,百密必有一疏,仍然會被對方所乘,主要的,是如何能使對方現形,而姜師爺不再遭害。」
新任執法丁俊道︰「能不能請師爺暫時藏匿,床上做個假人,誘‘復仇者’下手,臥室四周,由好身手的嚴密守候,即使抓不到人,至少可以揭開他的真面目?」
朱延年點頭道︰「這辦法還可行,不過……師爺如何藏身呢,可能不是一兩天的事。」
左雲生道︰「有了,堡中最妥當的地方,莫過于練功房的地下室,只要里面鎖上鐵鎖,外面派人駐守,可保萬無一失。
朱延年深深一想,道︰「好,就這麼辦,姜師爺意下如何?」
姜執中頷首道︰「屬下遵命!」
朱延年起身道︰「現在我們一同陪伴姜師爺到練功房,這安排除了在座的,再不許有人知道。
口口口口口口
師爺姜執中被安置在練功房內的地下室里,出入口由堡主親自封閉。練功房鐵門鐵壁,天哪!還有鐵網罩護,鐵門也封鎖了。
里外兩層門戶,全由機關控制,人在其中,可以說穩如泰山,連只小蟲都爬不進去,別說是人。
寶房外圈,由旋風武士輪班造巡警戒。
姜師爺原來的臥室,紗帳低垂,床上做了個假人,作熟睡的樣子。
七八名高手,由明轉暗,伏匿守伺。
每一個方位,都在被監視之中,只要有動靜,訣逃不過這監視網。
表面上一切平靜如叵,但暗地里每分每秒都是緊張的,因為「復仇者」隨時都可能現身。
一夜到天明,「復仇者」沒出現,伏伺的高手散下去休息。
大白天,「復仇者」當然是無機可乘的。
口口口口口口
「復仇者」傳了竹簽,昨晚設下手,今夜很可能要行動。
堡主朱延年帶著總管余鼎新,不斷地前後巡視,「復仇者」除非是神,如果也是人的話,絕對沒機會下手。
朱延年有把握至少能迫出「復仇者」的原形。
恐怖的時刻,相當難耐,但如果不除去凶手,天知道還有多少人遭殃?
「復仇者」的行動,似乎只限于「風堡」。
因為江湖中還沒听人提起過這名號。
又是天明,每個負責行動的人都感到疲憊不堪,但也松了一口氣,因為沒有事情發生,很可能「復仇者」找不到下手的機會。
可是他決不會罷手,如此下去也不是常注。
朱延年與余鼎新來到練功房外。
武士稟報沒有任何風吹草動。
朱延年啟動機關,鐵門緩緩打開,「呀!」
兩人先後進入功房。
兩人不約而同地驚呼一聲,登時室在當場。
練功房的壁上,呈現三個血淋淋的大字——復仇者。不用說,事情已發生了,門不開,戶不啟,對方是如何下手的?太恐怖,也太不可思議了!門口的武士,探頭朝里一看,也傻了,連血液都幾乎凍結。
地下室的入口洞開著,里面的情況可想而知。
朱延年栗喝一聲︰「許立,你進來!」
武士應聲而人,施了一禮,站著直發抖。
朱延年道︰「你什麼時候接的班?」
武士顫聲道︰「弟子是昨夜丑時接的班!」
「上一班有沒有交代?」
「沒有!」
「有人進來過嗎?」
「沒有!」
「把昨天早晨開始的各班武士通通傳來!」
「遵令!」
武士行禮而退。
余鼎新道︰「堡主,我們到地下室看看!」
朱延年點了點頭。
兩人戒備著進入地下室,目光听及,那景象令人毛骨悚然,師爺姜執中端坐在桌邊椅子上,靠著椅背,頭向下垂,頸子上有個血洞,胸前地下全是血,但已凝固變紫,桌子上的飯菜,原封未動。
從血水凝固變色的情形看來,死者被殺,當在昨天日間或斷黑之前。
余鼎新激動地道︰「依屬下看來,凶手就在堡中,不然他怎會知道姜師爺藏在地下室?」
朱延年打了一個冷戰道︰「堡里都是老人,新進的至少也有四五年,會是誰?」
余鼎新道︰「這很難說!」
朱延年緊皺著眉頭道︰「想不透的是這種固若金湯的地方,他如何來去自如,功房的門也未啟……」
余鼎新沉重十分地道︰「看來他要殺人,根本沒地方可以逃避,殺人的目的何在呢?」
朱延年目芒一閃,口唇動了動,似乎想到了什麼要說出來,但口唇又封閉了,什麼也沒說。
突地,余鼎新手指靠角落的斗櫥栗呼道︰「竹簽!」
朱延年全身一靂,走過去拔它下來,一看,臉色登時泛了白,簌簌抖個不停。
余鼎新道︰「又是誰?」
朱延年咬牙道︰「很好,老夫誓必全力與他周旋到底,看是誰殺誰。」
余鼎新湊了過去,只見竹簽上赫然寫著︰「第三號朱延年,風堡之主。」下面還附加了一行小字「百日之內索血。」
想不到追魂竹簽竟然傳到了堡主的頭上。
余鼎新驚怖連退了三步,顫聲道︰「簡直是無法無天!」
朱延年努力咬了咬牙,把竹簽搓成粉碎,一擺手道︰「余總管,此事暫時不要宣揚,我們先出去。」
余鼎新點點頭,應了一聲︰「是!」
到了地下室外,七名武士已在肅立恭候。
朱延年目光一掃七名武士,沉聲道︰「你們輪值時間內,有什麼人進入練功房?」
其中一名年紀稍長的武士打了一躬,驚惶地道︰「小的進去過一次!」
朱延年凌厲的目芒在那武士面上一繞,道︰「汪頭目,你到練功房做什麼?」
那武士道︰「小的送飲食與師爺,因為怕出差錯,不敢要廚下的人送,所以親自送去的。」
朱延年沉吟不語,這姓汪的武士頭目,原來是他的隨從小廝,跟了他十幾年,他是絕對信得過的,揮了揮手道︰「你們下去!」
眾武士退出了練功房,朱延年才凝重地向余鼎新道︰「余總管,煩你料理姜師爺的後事,盡量別張揚!」
余鼎新恭應道︰「屬下去照堡主的意思去辦!」
朱延年回到內院書房,心頭如壓了一塊干鈞巨石,沉重無比,他想不透姜師爺藏身在這等隱秘穩妥的地方,結果還是逃不過「復仇者」的辣手,這廝到底是人還是鬼?自已已經接到追命的竹簽,對方注明百日之內下手,能逃得過麼?如果是明槍的話,還可應付,像這種恐怖的暗劍手段,的確防不勝防。
恐怖,像一條毒蛇,一旦進入了心,便不分日夜時刻地啃噬你,直到你發狂,精神崩潰,甚至到死為止。
「復仇者」訂了百日期限,用意很明顯,要使對方受盡恐怖的痛苦。
怕,似乎是與生俱來的,沒有人敢說他什麼也不怕,只不過程度與性質的差異而已。
小孩子听多了鬼故事會怕,這種怕鬼的心理可能伴隨到老。
大人由于現實中的遭遇,也會產生怕。
朱延年一方之霸,身手高人一等,但「復仇者」的行動,也使他怕,樹成了心理上莫大的威脅。
因為天下最可怕的,是對敵人一無所知,而敵人對自己卻了如指掌。
死者都不是泛泛之輩,論功力是第一流的,但都沒有反抗的跡象,像雞鴨-樣被宰殺,難道此人的功力,真的已到了無人能抗的地步?「復仇者」是誰,這是問題結癥的真正所在。
死者當然知道,可惜他們再也不能開口了。
一條人影,從窗外橫過,影子閃過窗紗。
朱延年全身的肌肉都收緊了,栗聲道︰「是誰?」
「爹,是我l」朱媛媛口里應著,人已跚跚出現在書房門口。
朱延年吁了口氣,道︰「媛媛,我正要找你,你來得正好!」
朱媛媛進入了書房,她爹臉上的神色,把她駭了一大跳,在記憶中,她多一向是威嚴、沉著,天大的事也不會使他驚惶,向來沒有現在這樣的神情,她不自然地笑了笑,上前兩步,手扶書桌,道︰「爹,您找我有什麼事?」
朱延年沉聲道︰「姜師爺的事你知道了?」
朱媛媛粉腮一變,道︰「是的,听說了!」
朱延年道︰「媛媛,依你的看法,‘復仇者’是如何進入地下秘室殺人的?」
朱媛媛搖頭道︰「無法想象,不過……」
「不過什麼?」
「據女兒猜想,凶手就在堡中,不是從外面進來的,也許隨時都在您左右。」
朱延年下意識地打了一個冷戰,目光不期然地四下掃瞄,似乎「復仇者」真的就藏在自己身邊眼楮所看不到的地方。他本來也有這種想法,現在被朱媛媛說被,更增加了心理上的惶恐。
但,堡中由上至下,每一個都是忠誠的老下屬,會是誰呢?
朱媛媛一向任性,但現在卻表現得很正經,她像突然長大了幾歲,蹩著額頭道︰「爹,您說呢?」
朱延年深深一想,道︰「唯一能進入地下室的秘道,只有你我父女倆知道,媛媛,你仔細想想,曾經泄露過麼?」
朱媛媛斷然地道︰「沒有,我甚至已經忘記了這回事,同時機關在女兒的床底下,誰能進去呢?」
頓了頓,忽地又轉口道︰「晤!我想起來了,兩年前,我一個人在房中無聊,曾啟動過一次,目的是試試機關是否失靈,但絕對設第二個人看見。
朱延年皺眉道︰「很難說,丁香呢?」
朱媛媛道︰「正因為丁香不在,我才無聊,我記得是她到城里買東西……」
朱延年又道︰「這兩天你都在房里沒離開?」
朱媛媛道︰「當然不是寸步不離,吃飯洗浴總是要離開一會的。爹,對方號稱‘復仇者’,您總該想得到可能是什麼仇家?」
朱延年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本想說他自己也接到了竹簽,但舊駭壞了她,把到口邊的話吞回去了,苦苦思索了一陣之後,突地用力一拍書案道︰「是的,除了這再沒旁的了,可是……」
朱媛媛緊張地道︰「爹,你想到了什麼?」
朱延年語音沉重地道︰「媛媛,這只是猜測,你不必知道,現在你記住一件事,我要暫時離堡,找人共謀對付之道,如果我的猜想不錯,對方的復仇對象,不單只咱們‘風堡’,本堡只是第一個目標而已,我走後,著人請你二叔‘趙二先生’來,請他暫時代管堡務……」
朱媛媛苦著臉道︰「爹,您到底要去哪里?」
朱延年道︰「你不要問,記住我的話,對余總管他們,就說我修習一項武功,百日之內不見任何人就成了!」
朱媛媛道︰「可是……爹,我不放心」
朱延年勉強裝出一個笑容道︰「但孩子,爹縱橫江湖一生,什麼大風大浪沒經過,有什麼不放心的,你只照我的話做,隔些時,我會見你的面!」
朱媛媛無可奈何地道︰「爹,趙二叔的性格您是知道的,他一生散淡慣了,不願受任何拘束,如果他不肯答應呢?」
朱延年道︰「不會的,爹與他是金蘭至交,爹有所求,他不會袖手。」
朱媛媛撒嬌似的道︰「爹,過些時您一定要跟我見次面,免得我懸心?」
朱延年道︰「放心,爹會的!」
朱媛媛哼了一聲道︰「什麼‘復仇者’!弄得雞犬不寧,我不相信他有什麼了不起,有本領就該來明的,用這種陰謀手段的人,算哪門子的人物!」
口里這麼說,內心仍然是惶恐的,說著,換了口風道︰「爹,您不在,萬一‘復仇者’又殺人呢?
朱延年變色道︰「爹離開就是防止他再殺人,同時,我非要在短時間內除去他不可!」
這句話朱媛媛並不太懂,因為她不知道「復仇者」已向她爹傳了追命竹簽。
口口口口口口
田宏武在客棧里已呆了好幾天,他不知道該做什麼,「鳳凰莊」血案時隔五年,沒有任何線索,查起來有如大海撈針。
白天他不敢外出,因為他受不了路人對他驚怪的眼神,他只有在晚上活動。
街頭亮起了路燈,他照例離開了客棧,擠在人群里,盲目地走動。
當然,像這種查法,可能一輩子也查不出眉目來,但既沒有線索可循。只有踫機會,圖僥幸,盼望奇跡出現。
開封城的夜晚,比白天還要熱鬧,只是情調不同。
田宏武混在熙來攘往的人潮,無目的地穿街過巷。
正行之間,身後一個聲音道︰「疤面兄,請留步!」
一听這稱呼,田宏武便知道是誰了,一顆心登時怦怦跳了起來,轉回身,眼前是個俊俏書生,一點不錯,正是不師妹上官文鳳。
他信進五雲客棧,原意便是能有機會注意小師妹的行動,必要時予以照拂,想不到她已換了地方,一直不曾見面,當下故意裝作很冷漠地道︰「原來是上官老弟,幸會!」
上官文鳳道︰「不是幸會,小弟找兄台兩天了!」
田宏武心中一動,道︰「找我,有事麼?」
上官文鳳道︰「當然有事,而且是件大事。」
田宏武心下一陣忐忑,道︰「請講?」
上官文鳳道︰「這里來往人多,談話不便,我們到僻靜些的地方,如何?」
田宏武頷首道︰「行!」
上官文鳳用手朝右邊橫街一指,道︰「那邊有個小酒店,有特設的包廂座頭,很清靜……」
田宏武道︰「茶樓酒館,豈非更嘈雜?」
上官文鳳笑笑道︰「包君滿意,清靜之至,咱們初交,小弟有意作個小東,彼此親近親近!」
田宏武不由心中暗笑,小師妹的確是膽大妄為,可能她已忘記了本來面目,江湖味道可真足,當下點頭應好。
口口口口口口
酒店是不大,樓下是統座,樓上是分隔的雅座,清靜倒是真的。
兩人揀了靠里的一間,叫了酒菜。
酒過三巡,田宏武開口道︰「老弟有活可以說了?」
上官文鳳正色道︰「數日前在城外溪邊,蒙兄仗義援手,十分感激,小弟兩天前得到一個消息,不能不告訴兄台,以便早做防範……」
田宏武「唔!」了一聲,道︰「什麼消息?」
上官文鳳道︰「有人對兄台不利!」
田宏武暗吃一驚,表面上仍很平靜地道︰「何許人物?」
上官文鳳道︰「來頭很大,不過……有兩件事小弟想先澄清一下!」
田宏武心中又是一動,道︰「請講,第一件事是什麼?」
上官文鳳沉吟了片刻,才凝重地道︰「兄台向馬公子索仇,說是為了一個失去了功力的書生被他毀容……是這樣麼?」
田宏武道︰「不錯!」
上官文鳳道︰「那書生可是叫田宏武?」
說著,雙目不瞬地望著他。
田宏武的心收緊了,如果不是涂了易容藥,他的臉色便無法掩飾,他不想騙這位小師妹,鎮定了一下……反問道;「老弟怎麼知道的?」
這句話,等于是承認了大半。
上官文鳳略顯激動地道︰「是馬公子透露的,被他毀容的是個白衣書生,而小弟的師兄田宏武正是穿著白色儒衣,而且也正好被廢了功力。」
田宏武硬起頭皮道︰「不錯,就是他!」
上官文鳳陡地站起身來,激情地道︰「他人現在哪里?」
田宏武簡直不敢正視她,垂下了目光道︰「他……死了!」
他的目的,是要乘機死了小師妹的念頭,好讓她回南方。
上官文鳳栗聲道︰「怎麼死的?」
田宏武橫了心道︰「自殺死了,一個武士被廢了功力,又被毀了容,還能活下去麼?」
上官文鳳一聲冷笑道︰「尸首埋在哪里?」
田宏武道︰「填了黃河里的魚蝦之月復!」
上官文鳳突地哈哈笑了起來,笑聲很脆,是她本來的女子聲音。
田宏武大是惶惑,直覺地感到情況有些不妙。
上官文鳳坐回原位,繃緊了面孔道︰「五師哥,你雖然被毀了臉孔,易了容,改變了聲音,只能瞞別人,瞞不過小妹我,那天在城外溪邊,我就已疑心了,但不敢貿然相認,後來一再地想,才認定我的疑心沒錯,現在,同桌共飲,便完寶證實了……」
田宏武整個地癱瘓了,瞪著眼,說不出一句話。
上官文鳳的眼角涌現了淚光,接著又道︰「五師哥,我們等于是一塊兒長大的,很多小動作瞞不了我……還有你的劍,我一看就知道,再說,疤面人替一個被毀容的人報仇,未免巧得令人難信。」
田宏武依然沒開口,他的情緒激動得有如狂濤。
上官文鳳的淚水,終于滾了下來,顫聲道︰「五師哥,爹太過份,但求你不要恨我!」
田宏武長嘆了一聲,道︰「師妹,我怎敢怪他老人家,又怎會恨你?他老人家留我的命,便是相當寬容了,師妹……我……唉!我能說什麼呢?」
上官文鳳拭了拭淚水,道︰「五師哥,你的功力怎麼恢復的?」
田宏武想了想,道︰「我被一位異人所救,他以珍奇的金丹,增進了我的功力。」
上官文鳳點點頭,幽幽地道︰「吉人天相,五師哥,我益發相信你是冤枉的,我誓要查出暗算我哥哥的凶手,不能讓他逍遙法外。」
田宏武閉了閉眼,道︰「師妹,我的事希望別讓師父他們知道……」
上官文鳳道︰「我不會說出來!」
田宏武平了平激動的情緒,道︰「師妹,你還是回家去吧,免得師父掛心。
上官文鳳搖頭道︰「我不回去!」
田宏武皺眉道︰「那是為什麼?」
上官文鳳道︰「我一回去,爹會迫我嫁三師兄。
田宏武喘了口氣,道︰「三師兄有什麼不好?」
上官文鳳瞪眼道︰「他是個小人,我一想到他便討厭。
田宏武道︰「嫁不嫁是另一回事,你必須回家啊!」
上官文鳳口角一抿,道︰「你不喜歡我?」
這話問的很直率。
田宏武苦苦一笑,用手指了指臉。
上官文鳳大聲道︰「我不在乎!」
田宏武呼吸一窒,小師妹的情意使他感得想哭,但他不能害她,因為他已是殘缺人,師父也不會贊成女兒嫁給個棄徒,再說,他的心目中,仍只有小秀子,但這些一時是解說不清楚的,深深一躬,狠起心采取了快刀斬亂麻的手段,沉聲道︰「師妹,我很感激你的心意,但……我早說過,我是訂過親的人,她就住在北方,目前我正在找她。」違心之言,他內心相當痛苦,但他不能不故作無情。
上官文鳳面色慘變,淚水又告奪眶而出。
田宏武心里像有針在扎,但卻找不出話來安慰她,感情上的事,最現實不過,並非空口能解訣的,除非以事實對事實,但事實上他不能愛她。
久久,上官文鳳才悲不自勝地道︰「你被毀容,是我害的,你恨我!」
田宏武淒測地道︰「師妹,我怎會很你?天下很多事都是巧合,如果沒有二師兄的事,我不會被師父追回功力,功力不失,馬公子便毀不了我的容,怎麼說呢?算它是命吧!」
停了半歇,又道︰「師妹,你還是依了我的勸告回家的好,如果你的真相被司徒美拆穿,後果實在難以想象。」
上官文鳳任性地道︰「我的事不要你管,以後你也不必再理我!」
田宏武默然無語,心頭像纏了一團理不情的亂麻。
上官文鳳拭了拭淚痕,道︰「我要走了!」
田宏武道︰「你不是說,先要澄清兩件事,然後告訴我大事,你只說了一件,還有呢?」
上官文鳳道︰「我不想說了!」
田宏武喘了口氣道︰「你不想說,我當然不能逼你。」
上官文鳳口里說走,人卻坐著沒動,她巴巴地來到北方找田宏武,為了一個「情」字,現在這份情幻滅了,芳心也隨之碎了,但她沒有慧劍,足以斬斷這縷情絲,所以痛苦也就更深。
對于情,女人比男人更執著。
田宏武此刻的心情,也只有他自己知道,痛苦得幾乎近于麻木。
突地,她舉起杯來道︰「五師哥,人生有酒當須醉,一滴何曾到九泉,來,喝吧!」田宏武木然舉杯,一飲而盡。
上官文鳳又添滿了兩杯,道︰「喝啊!」
田宏武嗆聲道︰「師妹,你會醉的,何苦作賤……」
上官文鳳異樣地笑了笑,自顧自喝了下去,有些歇斯底里地道︰「何必假惺惺?我不要任何人關心我!」
說著,又斟了一杯。
田宏武一把抓過酒壺道︰「不管你怎麼說,我不許你再喝了!」
上官文鳳白了他一眼,目光中充滿了怨艾之情,幽幽地道︰「我本來不想說了,但又忍不住不說……」
她聲音一低,道︰「你要坦自告訴我,你是不是‘復仇者’?」
田宏武心頭「咚!」地一震,腦海里浮起帶自己到古墓中的黑衣蒙面人的影子,和紅玉塔里的黑名單,睜大了眼道︰「什麼,‘復仇者’?師妹怎會提出這問題?」
上官文風道︰「你只說是或不是?」
田宏武道︰「我不是!」
語音倒是很決斷。
上官文鳳依然用很低的聲音道︰「但有人說你是!」
田宏武栗聲道︰「誰?」
上官文風道︰「你記得你與馬公子正要動手時,忽然有人來傳話說他父親要見他最後一面……」
田宏武道︰「不錯,我記得,怎麼樣?」
上官文鳳用力一抿口角,道︰「其實,他是回去奔喪,他父親已經死了,死于‘復仇者’之手,沒人見到凶手是什麼形象,只有現場留的復仇者三個血字。」
田宏武驚聲道︰「可有竹簽?」
上官文鳳愕然道︰「什麼竹簽?」
田宏武心想,奇怪,「復仇者」殺的都是黑榜有名的人,而且照例傳竹簽,還編了號,這次怎麼會例外呢?
心念之中,沉聲道︰「你怎麼知道的?」
上官文鳳道︰「是‘辣手仙姑’司徒美說的,因為她與馬家是世交。」
田宏武道︰「被殺的是什麼名號?」
上官文鳳道︰「大名鼎鼎的人物,‘毒膽鐵面’馬森。
田宏武的眉頭收緊了,在記憶中,黑名單上沒有馬森這名字,唯一未被提名的是四大金剛,但馬森的外號又設金剛兩個字,而且投傳竹簽,是有人冒「復仇者」之名行凶麼?可是目前所知,「復仇者」殺人只局限于「風堡」,江湖中還不曾傳出類似的消息,冒名號也不可能……
上官文鳳道︰「你在想什麼?」
田宏武期期地道︰「我在想……這檔事怎會栽到我的頭上。」
上官文鳳深深望了田宏武一眼,道︰「你剛才說什麼竹簽?」
田宏武略一沉吟道︰「我曾經在‘風堡’待過,堡中被‘復仇者’數度光顧,每次殺人,都留下一支竹簽,上面有被殺者的姓名身份。
上官文鳳「哦!」了一聲道︰「如此說來,你真的不是?」
田宏武道︰「我沒有理由用‘復仇者’的名義殺人,再說,我也沒這大的能耐。」
上官文鳳辰額道︰「可是人家認為是你,因為你在北方,可以說是身份不明,同時馬公子曾無端毀了你的容,這是大仇,那天你要在馬公子面上劃十字,你雖沒出手,但人家從你的氣勢上判定你的功力極高……」
田宏武咬了咬牙,道︰「管他,反正不是我,不過,毀容之恨我仍然是要報的。」
上官文鳳道︰「你惹得起‘冷血太君’麼?」
田宏武道︰「難道罷了不成?」
上官文鳳低頭想了想,道︰「要不,我們一道回轉南方?」
田宏武毫不考慮地道︰「不,我在此地還有事……」
上官文鳳變色道︰「找你的未婚妻?」
田宏武心頭一陣淒酸,有意無意地道︰「並不完全是,她也許已經嫁了別人,甚或已不在人世,我另外還有事,同時我父母雙亡,南方已經沒有我安身的地方,再說,我已經是傷殘人,何必回南方去丟人現眼。」
上官文鳳顫聲道︰「你不準備查究我哥哥被殺的事了?」
田宏武深深一想,道︰「那是以後的事!」
上官文鳳急道︰「你要留在此地等死?」
田宏武淒苦地一笑道︰「等死不見得,對方不能硬誣我是‘復仇者’!」
上官文風道︰「不管怎樣,你已成了馬公子的死對頭,人家還是要除掉你。」
田宏武眉毛一豎,臉上的疤發了赤,臉孔拉成了一個怪形,他自己當然看不到,但上官文鳳的芳心,可就感受不同了。
他冷沉地道︰「我現在什麼也不在乎了,死!算什麼?活著,又有什麼意義?」
上官文鳳月兌口道︰「你不在乎,我在乎!」
顯然,她對這位師哥並未死心,田宏武的心弦又一次震顫了,天下最難拋躲的是情,最珍貴的也是情……他的意志開始動搖了。
人是感情的動物,即使是初相識,在這種純情的感召下,也會引起共鳴,何況,他和她是一塊長大成人的,他真的狠得下這心腸?
眼楮是最不會說謊的,而女人多半敏感,上官文鳳已經覺察了他的心意,她意識到他已對感情樹起了白旗。
她笑了,笑得很甜,是發自芳心深處的笑。
她幽幽地開了口,道︰「五師哥,你,仍然是以前的你……」
人,常常自作聰明,所以也就免不了弄巧成拙。
上官文鳳以為這幾句話說的很得體,道出了他的心事,不知她完全錯了,一句話戳中了田宏武的痛處。
他的神色又變了,眼中那份熾熱的光芒,倏忽消失。
她如果不開口,靜待復蘇的火自燃燒,旺盛,也許情況會改觀。
田宏武冷冷地道︰「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永遠也不會是了!」
他說這話,內心是相當痛苦的。
上官文鳳不由怔住了,好半晌,才幽怨地道︰「五師哥,我要的是你的心,別說你臉上多了個疤,即使面目全非,五體不全,在我看來,你還是我心中的你,永遠不會改變。」
田宏武沉痛地道︰「師妹,我的心已經死了,不必可憐我,不要對我施舍,事實是不能改變的,我能不承認這事實麼?我配不上你,我的痛苦也不需要任何人分擔,再說,我是被逐出門外的人,為了我,你要忤逆父親麼?父女之情不顧了麼?」
最後兩句話,也是鐵一般的事實,無法否認。
親情、愛情,她要舍棄什麼?
她的心又一次碎了,現實是殘酷的,再堅強的人也得低頭,因為沒有人能否定現實存在的事實,你編上一千個一萬個理由也不成,事實就是事實!
她瞪著眼,像一個白痴,兩粒晶瑩的淚珠,溜出了眼角。
田宏武感到內疚,也感到不忍,面對的,是十多年來,形影不離的小師妹,現在,雙方要成陌路了,但,他只有鐵硬了心腸,他知道,只要一妥協,後果便無法收拾,與其痛苦一輩子,不如一次承受,長疼不如短疼。
上官文鳳站起身來,默默地離開了,什麼也沒說。
田宏武的心在涌血,他想喚住她,不顧一切地接受她的愛,但他沒那樣做,任由她離開。
連接在一起的心弦,終于斷了。
酒店要打烊了,田宏武還木然坐在酒座問,這長長的一段時問,他心里是一片空白,什麼也沒想,只是發呆。
小二進來,哈著腰,囁嚅地道出了歉意。
田宏武根本沒听他在說些什麼,模出錠銀子,放在桌上,無聲地離開。
小二對他的背影搖搖頭,做了個鬼臉。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了五雲客棧,一腳踏進房門,另一只腳卻挪不動了,眼前的情況,使他回到了現實。
房里沒燃燈,漆黑的,照理,店小二不會懶到不替客人點燈。
藉著窗紙透入的微光,可以看到一個女人的上半身影,她是誰?是小師妹上官文鳳麼?
他正想發問,女的已先開了口,聲音很低︰「除去你的易容,不要說話。」語氣像是在發命令。
田宏武大吃一驚,他從聲音听出對方竟然是朱媛媛的侍婢丁香,那有著一雙明亮眸子的姑娘,听口氣,她已經識破自己的行藏了,她叫自己除去易容,是什麼意思?丁香要他不要說話,但他忍不住開口,期期地道︰「是丁香麼?」
了香「噓!」了一聲道︰「叫你別出聲,快進來!去掉易容,換上白衫。」
田宏武進入房間,又道︰「到底為了什麼?」
丁香發急道︰「你不能等會再問麼?」
田宏武滿月復疑雲,心想︰「真面目已經被揭穿了,除去就除去吧,看來必有其原因的。」
于是,他放下劍,取出那粒白色藥丸,就面盆中蘸些水,在手心中和勻了,然後涂在臉上。
丁香跟著又道︰「白衫在床欄上,快換上!」
田宏武依言換上。
丁香道︰「好,現在‘疤面人’已經不在人世了。」
田宏武已經憋了好一會,吐了口悶氣道︰「丁香,你到底在搗什麼鬼?」
丁香道︰「現在你又是‘風堡’的武士統領了,我們得乘夜離開客棧!」
田宏武困惑地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嘛?」
丁香輕聲一笑道︰「慢慢再告訴你,先離開再說!」
田宏武道︰「離開,去哪里?」
丁香道︰「當然是回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