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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姬 尾聲

作者︰決明

「小當家!小當家!」雪兒跑得又急又快,不時東撞一個僕役,西踫一個小婢,沒空說抱歉或借過,小手捧住笨重的大大錦盒,一路喳喳嚷嚷奔來,從當鋪跑過鋪後長廊及湖心大橋,已是氣喘吁吁、香汗淋灕,所幸半路上有鋪內監師接手,為她分擔手中重物。

「喳呼什麼?」當鋪女當家今兒個心情如同高懸天際的金烏,閃閃發亮,好得不能再好,坐在湖畔水榭吹吹一絲涼爽,風兒拂動她滿頭叮咚珠花,金的葉,銀的蝶,彩礦鈿玉,樣樣璀璨,樣樣精巧,卻也樣樣不及她得逃誒厚的花容月貌。

雪兒邊拍撫急遽起伏的胸口,一口氣把話說齊︰

「方才有個男人,送來這錦盒。」

「人呢?」當鋪女當家挑了顆紅莓入嘴。

「走掉了……」

「錦盒好沉。」當鋪監師將錦盒放上玉石桌,並在當鋪當家眼神示意下,打開盒蓋。

連連驚呼聲,此起彼落地出自于看清盒中之物的圍觀眾人。

錦盒里頭,鋪有柔亮河諦,河諦中央躺著一顆比成年男人腦袋還大上許多的巨型珠貝,色澤溫潤,帶些濃稠乳白的明亮顏色,光輝奪目。

「好大的珠貝!」雪兒難以置信地捂住小嘴,她耳上那對小巧真珠耳飾,與其相較,簡直是沙粒比巨象!

「假貨吧?天底下有沒有這麼大的蚌,能養出這玩意兒。」當鋪當家邊說邊伸手去轉動盒里珠貝,試圖從上頭發現造假痕跡。

一旁的當鋪監師看得比她專注認真,以眼觀、以手感,真珠以顏色、厚度、形狀、光澤、瑕疵與否來決定價錢,盒中那顆,乳色均勻,光源在其上反射出絢爛透亮,內蘊迷人,亮如鏡面,厚度更是毋須丈量,形狀為完整圓形,上頭尋不到半點瑕斑,堪稱上上品。

他揚起微笑,說道︰「它是真的,貨真價實,一顆難得一見的稀世珍珠。」

「是誰把這麼珍貴的東西拿到咱們鋪里?來典當嗎?」當鋪當家柳眉挑挑。

雪兒回答︰「不,小當家,那男人沒要典當,他說要送給咱們當鋪,只留下一句「謝謝你們照顧她」,連姓名都沒報上……」

「謝謝你們照顧他?她?誰呀?咱們鋪里「照顧」過的人不算少耶。」照顧有兩種,一種是善意相待,鋪里有啥好吃的好喝的全算一份,一種則是只賞拳頭肉包及狠踢雞腿給上鋪找砸的惹事混蛋。

不管眾人如何想,也想不透這是哪來的陌生人,送上大珠貝,感謝他們對某人的照顧之恩。

「罷了罷了,人家自己送上門來,咱們沒偷沒搶沒逼,他心甘情願,吶,這顆大珠子,咱們該如何處置呢?」

「它不適合做成首飾,擺在鋪里當鎮店之寶倒頗有話題。」當鋪監師提議。

「只會招來宵小起盜心吧。」當鋪護師平時工作已經夠忙碌了,還得分神來保護這種偷兒看到就心癢癢的寶貝。

「可以拿它來雕尊佛像或是花卉禽鳥……」匠師手很癢,腦里勾勒出珠貝用途,躍躍欲試。

「高價賣掉它吧,鋪里能進帳不少呢。」俏麗夥計腦子里已經列出整串會對大珠貝感興趣的大肥羊。

當鋪當家凝脂縴手一揚,阻止眾口紛紜。

「把它磨成粉,大家來補一補,這麼大一顆,可以吃很久呢。」

女人吶,愛美之心勝過一切,反正鋪里生意蒸蒸日上,庫房飽滿,吃個三四代也花不盡用不完,這顆大珠貝能賣多少,已經不是那麼重要,不如拿它來造福大家,讓大家吃得水水女敕女敕,養顏美容。

在場無人反對,于是大珠貝被研磨成細粉,分裝進數十盅瓶罐里還有剩,晚膳兩道「珍珠鮑魚片」、「珍珠凍粉」先祭祭眾人五髒廟,也不過才用掉少少一部分,接下來應能吃上一年半載。

當鋪處置珍稀大珠貝的方式,出乎意料,不過送珠貝之人,並不以為意,東西既已轉手,自當全權由當鋪決定它的使用辦法,要賣要藏要戴要吃,任君選擇。

「你不必幫我做這些……」偎在負屭臂膀間的魚姬,看著他將一件件海中珍品分贈給曾經照顧過她、關懷過她的人們,不僅只當鋪,食堂里那位總是偷塞一些小點心給她的廚娘,不吝送予她一把把翠綠蔬菜的農婦,甚至是饑荒年代中把一碗乾淨清水與她分享的八歲男娃兒——現在自然已非這等稚齡年紀。

憊有太多待她好的人們已然作古,他在幻境中看見的無臉虛影,便是如此,而曾經傷害過她的人,他很想替她討回公道,卻也明白心軟如她,是決計不會允許,只好作罷。

「他們該得的,我很感激他們。」負屭投來溫柔眼神。謝謝他們在每一個她需要幫助之際,伸出援手。

「我也很感激他們……」她誠心道。

「等謝完最後一戶人家,我們就回龍骸城,好嗎?我想正式介紹我的家人讓你認識。上回的情況……不能算數。」

那日他們離開延維的「情侶退散」樓,勾陳像是送給他們兩人臨別大禮,告訴了他們,所謂「靈參鳳涎麒角雲水湯」的真正面目和用途,以及當時龍骸城里,龍主故意設計自己的九名兒子而安排的小小騙術,還有還有,派人追捕他和魚姬不過是作戲的幌子,勾陳該說的不該說的,全都一臉艷笑地說完了。

跋回龍骸城向龍主老爹表達不滿,一點也比不上踏上陸路,向她諸多恩人表達感謝來得緊要。

她溫馴頷首,與他相挽,青綠色暈裙底下的腳步,輕靈似蝶。

「回去之前,我想再去吃一碗團圓茶,可以嗎?」

「全依你。」

他寵溺一笑,換得她更甜更美的綻放笑顏。

逼昏時分,筆直寬敞的街市巷道,他們與三三兩兩的人類擦肩而過,橘橙晚霞滿天暈染,赭艷的雲彩是仙人手中神奇織物,凡人無法輕易仿制比擬,再精致靈巧的布匹,亦不及蒼穹隨興一抹的斑斕瑰麗。在如此美景之下,他與她,連袂相伴,緊扣的十指,交纏著不願松放,似乎想補足晚了太久太久的重逢缺憾,早該相牽的手,因錯失、因作弄、因阻礙及某人對愛情的護恨,延遲迄今,所以,他們更加倍珍惜此刻撥雲見日後的恩愛依偎。

他告訴她,無論他記得她與否,都為她一再心動,以前那位負屭如此,現在這位負屭亦然,他定是著了她的魔、入了她的道,注定成為她的繞指柔,一輩子在她指掌之間,由她的喜怒哀樂操控。

她莞爾听罷,靜靜微笑。

他又說,難怪他當初一踏上人界陸路,立刻便能找到魟醫口中最難尋的藥材「」,原來憑藉的是記憶深處中,對她深深保留著執念,追尋她而來。

她點頭,同意他的看法。

他握著她的大掌緊了緊。

她一直沒再開口說半字,只有聆听,不像他,仿佛有著想與她分享不盡的話語,一改平時的沉默少言,若讓兄弟們見著,定是個個瞠目結舌,大喊——

這不是我六弟(哥)!

她的無聲,引發他佇足關注,以為她上岸太久,身體不適,或是走了太長的路,裙下雙腳吃不消,正在痛著,又可能是夕陽太烈,曬得她不舒服,再不然是餓了渴了累了想起了傷心事——

他止步停下,急欲探問她的情況,捧住她的臉頰,不放過她容顏間任何代表不舒服的警訊,哪怕是一個蹙眉,一記抿嘴,或是一抹蒼白……

「你」字甫月兌口,她眸兒清亮如水,深瞅著他瞧,芙面上尋不到半點痛楚或不適,僅有清艷無比、宛如瑰寶的笑靨。

千言萬語,不比他來得少,她有好多好多話要告訴他,想彌補百年來彼此失之交臂的遺憾,每一句,都從心里搶著想離喉而出,每一句都吶喊著「先跟他說,你有多思念他」、「不不不,要先讓他知道,你在人界為他學會煮食的第一道菜」、「那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對他為你所做的那些,應該要表達感動才是」……

她的靜默,是因為有太多想說,而無數句話語,皆不敵她心底最渴望勇敢傾訴的I逗一句。

「負屭,我愛你。」

他先是一怔,沒料到她冒出此話,爾後才撫著她的臉頰,沉啞道︰

「我知道。」他比誰都清楚,清楚她對他的愛情,如何強韌堅毅,但親耳听見她說,還是……讓他胸口涌起激動波濤。

「你鬢邊的龍鱗冒出來了。」

「太開心,控制不住。」他不善于露出大喜神色,銀鱗卻很誠實,將他此刻的激昂,忠誠反應。

她仍是笑,幾乎是整整數日,笑意不曾從她臉上褪去。

其余想說還未知從何說起的話,還好足夠的時間可以依偎互訴,不急于一時。

是吧?

是呀。

余暉之下的身影,沒有隙縫,交疊地拉得好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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