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蔘娃/參娃 第三章

作者︰決明

「我討厭飯館!嗚。」

浸泡于洗臉木盆的那株靈參還在抱怨。

「全是野蠻人!嗚。」

參須拍打水面,濺出滿桌水珠,發泄怒氣。

「招牌菜竟是人參雞湯!每張桌上都好幾盅!一盅盅全是生命耶!」

「你是在替雞打抱不平嗎?」睚眥從澡室回來,見她大剌剌在桌上刷洗起來,迅速閂上房門,想數落她如此不懂小心謹慎,卻先聞其忿忿難平的怨懟,忍不住必嘴。

「參啦!我幫雞抱啥不平?我又不認識雞!」她轟然轉身,參臉因怒氣而扭曲,隱約可見淚痕斑斑,那是為同類所墜下的委屈。參子參孫沒來得及長大,無法養成珍稀靈參就入人肚腩,天下慘事莫過于斯。

「你要沐浴也含蓄些,直接拿木盆在桌上洗,要是誰開門撞見,不就等著成為另一盅人參雞湯里的主角兒?」

「你還敢說?!你帶我到這種地方根本存心不良!你一定是想在我面前喝人參雞湯給我看對不對?!」參須氣抖抖地指向他。

「這主意不錯,我去叫飯館小廝送兩盅上來漱漱口。」

「你敢!」

當然只是鬧著她玩,他尚未惡劣到這般田地,不過他確實吩咐一桌飯菜,要在房里吃,方才被她一吐,不得不暫時包下一間客房,把自己沖洗干淨。

「別再泡了,等等有人要送飯菜來,你一整根參浸在木盆里,看起來真像一鍋湯。」

「哼。」她緩緩爬起,像只幼犬,甩甩水珠,以人形之姿下了木桌,由于身上濕漉,她沒變出衣裳,不想黏糊糊地拖著累贅布料。她光果著身軀,在他面前晃東晃西,毫不懂遮掩,不過,遮掩只是多此一舉——

睚眥這回瞧得很清楚。

懊有的,都沒有,無論雄的或雌的某些部分。

那具身軀白皙透粉,骨架勻稱,膀子與雙腿縴縴細細,娉婷有余,曲線不足,腰小,臀也小,泡過漫沙沙,大片肌膚呈現櫻花般色澤,淌著晶瑩水珠,仿佛身上掛滿玻琉璃珠子,逼使睚眥必須眯眸才能避開它們的炫亮。

「把身子擦干。」睚眥嗓音低沉了些。

「風吹一吹就干了,干嘛要擦?」同他頂嘴已經成為她的本能和樂趣。

他扯過一床薄被,往她身上包,直接動手「處置」她。

「輕一點啦!你想把我的參皮搓下來是不是?」粗魯人——不,是粗魯龍!

「搓下來剛好架菜!」擦干後,他動手恢復她人模人樣的穿著。

「這麼愛吃!整盆洗澡水留給你喝!」靈參浸泡過,不是一般洗澡水可以媲美,打賞給他,不用叩謝她大恩大德啦!

「你惡不惡,洗澡水也叫人喝?!」

「人參酒、人參雞湯,不也是人參的泡澡水嗎?我看大家喝得很樂呀!」

真是歪理一堆。

兩人斗子諤暫休兵,全因飯館小廝叩門送上熱騰騰的菜肴,布滿一桌,其中不見招牌人參雞湯,大多是海產,魚蝦鮑蟹,可見晨眥嗜愛鮮味。

睚眥懶得招呼她,逕自坐下來夾菜扒飯,喂飽自己。短短須臾,一盤盤的菜去掉大半。

見他吃相豪邁,仿佛桌上食物鮮美無比,她吞咽津液,咕嚕作響。「我也要吃。」

「參不是喝水就飽?自己去倒杯水慢慢吸。」他最多只是替她將茶壺茶杯推到她面前,要她想喝多少斟多少,直接把參須插進茶壺去吸干他都沒意見。

「我可以吃些別的東西,靈參需要肥料才會長高長壯。」

「肥料桌上沒有,茅廁才有。」

她朝他做鬼臉,管他唆啥,自己動手去拈魚尾肉來吃。

懊、好、好奇特的味道哦……

酸酸、甜甜、酥酥又女敕女敕,口感多變,難以形容。

「唔唔……」她想發表高見,嘴里卻塞滿飯菜。

「吃吧你,讓我安寧片刻,靜靜吃頓飯。」見她不會用筷,他也不強迫她,任由她雙手並用,又是拿蝦又是挖飯,小嘴忙碌咀嚼。

她對什麼都好奇,勇于嘗試,每盤菜肴皆是首次見識,菜名不知道,食材不曉得,用法不重要,她不會嘮叨追問,反正先吃再說。

睚眥已經吃飽,倒杯熱茶啜飲,她負責收拾殘肴剩羹,從她臉上,他看到「心滿意足」這四字淋灕盡致的發揮,她認真把最後一絲鮮甜蟹肉從蟹螯里挖得干干淨淨,如果她的牙夠硬,她會把蟹殼咬碎吞下。

那只蟹可以瞑目了,她舌頭快要伸進去把它徹底舌忝舐一回,肉都沒了,汁也不放過。

她清空盤上所有食物,在睚眥強力要求兼動口也動手的脅迫之下,一雙油膩膩小手被他按進那盆洗參水里,搓洗得潔淨如新,她無視他的瞟瞪,痛痛快快打起好幾個飽嗝。

她人生——不,是「參王」第一次明白何謂吃撐的滋味,不只是吃撐,短短一日,她嘗到好多首次的經驗。第一次踏進滿滿全是人類的地方;第一次付銀兩去換竹圈圈;第一次套中小玩意兒的歡喜;第一次吃到人類料理的食物;第一次與誰結伴,沒有目的,胡亂逛著……

她抿嘴含笑,不待他幫她擦干手,胡亂甩甩,急乎乎跳上床,打開滿載的錦袋,嘩啦啦倒出所有東西,開開心心一件件拿起來細瞧、把玩,套中的東西,她不完全明白是什麼,自然要詢問旁邊那只事事比她懂得多的龍子。

睚眥不算冷淡但也稱不上熱絡,解釋了廉價的假玉手環是套在手腕上,錢囊可以裝銀子,珠花用來簪發,珠鏈妝點姿色,銅鏡能隨時攬以自照,她自個兒套中的綠色圓圓小東西叫耳珠,她追問下去,听到必須在耳垂上穿刺出耳洞才能佩戴時,不由得一臉驚嚇,直嘀咕著「听起來好痛」。其他還有小竹笛嗶嗶吹出單調卻好響亮的音調,木槌球不過是騙騙三歲孩童的小玩具——全是些不值錢之物,她竟也能听得專注,眉開眼笑地打量它們,好似多稀氨一樣,再三模了又模,看了又看。

她的心眼和她的貪婪只有螞蟻般大,所以容易滿足,不用金銀珠寶就能博她歡心一笑。還有,她的智慧也和螞蟻同等——她真敢把牛銅鈴送他!

「這可是我這枝靈參第一次親手套到的東西,多珍貴呀,你不用感動道謝啦,趕快掛起來吧!」以後遠遠就能听見他脖子上銅鈴在響,人未至,聲先到,叮叮當、叮叮當,鈴聲多響亮!

睚眥眸光森冷,用視線在砍殺她,更想捏碎她塞在他掌心的鬼東西。

「你自己留著用!」直接丟回去給她,不留情面。

她嘴里含糊其辭,瞅著他,像在偷偷罵他,最前頭幾句確實是的,她罵他不知好歹,罵他嘴壞心壞,罵他踐踏她的心意,但越罵,唇形越放緩,沒有聲音的語言,變得軟綿無力……

而且,我以後也用不到呀……

睚眥听到了,更應該說是「看到了」,她落寞的沮喪表情。

她在不久的「以後」,確實是用不到銅鈴抑是錦袋里那堆雜七雜八的廢物,死去時,孑然一身,身外之物,什麼也帶不走,興許只剩加快相隨。

睚眥拒絕任何心軟浮現上來,他需要做的,僅是讓她苟延殘喘幾日,多看幾天世間光景,然後,把她帶回龍骸城丟給魟醫,其余都別多想。她的高興、懼怕或哀愁,全是她自個兒的事,與他無關。

「我們只是暫租一間房清理你吐了我一身穢物,下午還很長,我們再去走走看看,或是你玩了一上午就覺得心滿意足,此生無憾,甘願跟我回城?」

「還不夠!我要再去逛!」參娃跳起來,連忙下床,好似怕他會改變心意,方才佔據心頭的一抹陰霾又飛快散去,臉上恢復笑靨。

「東西收拾拾,走吧。」見鬼了,他竟然覺得這株參越看越嬌俏,越看越像女人!她明明是個連胸部都沒有的家伙……

床上小玩意兒掃回錦袋里,打結收好,拽進懷里。

「我不要再走過去很臭很臭的樓子,我從這邊下去。」她指著面向大街的窗,寧願一躍而下,也不想去聞四喜樓飯館彌漫的人參雞湯味。

「說什麼傻話,鼻子捏住不就行了。」

「那味好濃,我一定會再吐一次。」

真是株麻煩的參。

他不介意她再吐一次,但他很介意自己再被她吐一次!

他捏向她的鼻,狠狠地,她痛得大叫,拍掉他的手。

「你做啥?好痛!」參娃捂住辦鼻,投以不滿眼神。

「這樣便行了。」睚眥抓著她右臂緊系綁的絲帶,領她出門。

「不要抓我的參須啦!你再這樣我也要扯你龍須哦!」

「法術水準不同,我的龍須藏得可好了,你找不到。」

兩人邊斗嘴,邊走下長長木階梯,她才正奇怪滿樓子一絲味道都聞不到,來至二樓,仍是高朋滿座,而那些可怕刺眼的白盅依然在每個人手邊擺上一碗,她卻嗅不著令她作嘔的人參雞湯味。

她鼻子壞掉了嗎?

鼻翼努力翕動,吸進大口大口氣息,就是吸不進任何氣味。

她分心地想著,迎面撞上另一位從小廂房魯莽蹦跳出來,滿嘴急嚷「好餓好餓我要吃飯」的年輕姑娘。睚眥出手拉參娃入懷,免去她狼狽跌跤之險,可參娃不懂,為何他要按住她的後腦勺,不讓她從他胸口抬頭,掌心的力道足以稱之為強烈,她的臉頰完全密貼著他的龍鱗薄甲——那並不是一件縫上甲片的衣袍,而是貨真價實的青彩龍鱗,等于是他真身的一部分,更代表她此時肌膚熨上的,是他的身軀。不知怎地,這個莫名的胡思亂想,教她驀然感到燥熱。

「好香哦……」與參娃相撞的黑背紅裳姑娘不動如山,踉蹌不穩的只有參娃一只,姑娘圓潤臉上笑意好深,抽鼻聲大到毫不掩飾,猛嗅參娃身上馥郁參香,資深老饕的模樣,宛如嗅到了世間極品。

「睚、睚眥……」她快被睚眥壓進他的身軀里面,擠扁臉蛋,堅硬的龍鱗刮得她好痛,她出聲要他趕快松手。

「靈參的味兒——」圓臉姑娘又驚又喜,再聞一次,更加篤定。「是靈參的氣味!她她她她……」

「走!」睚眥不多加理睬,攬緊參娃便要會帳離開,參娃在圓臉姑娘一喊出「靈參」兩字時,身子早就僵硬不知所措,全由睚眥抱著走。

「等等嘛!是靈參對吧?」圓臉姑娘趕忙攔在兩人面前,嘰嘰喳喳︰「你在哪里找到的?我也一直好想吃看看靈參是啥甘甜滋味!靈參很會跑耶,我試過好幾次,怎麼都逮不到它們,你怎麼做到的?教我教我——再不然,我跟你買靈參好不好?別走嘛,先別走嘛——」

睚眥瞄都不瞄半眼,繞過圓臉姑娘,逕自下樓,而參娃不敢抬頭,屏著氣息,埋首睚眥胸前,嚇得不輕。

「我、我被認出——」她囁嚅。

「噓。」他要她稍安勿躁,他付完銀兩,加快離去的步伐,圓臉姑娘追趕于他身後,還在嚷嚷。

「那那那那你告訴我怎麼抓的嘛?它們咻地一下子就潛到土里面,我動作再快也快不過它們,我這輩子啥參都吃過,就是沒吃過靈參——小刀小刀你來得正好!我看到靈參了!」她挽住一名男子,要他幫她追靈參,男人手里托著盆大的湯面,驚訝于愛吃的她竟能無視于它,足見靈參對她的吸引力多強。

被喚做「小刀」的男子目光隨她手指方向落去,只能看到睚眥壯碩的背影,及他懷中之人的飄飄裙擺。

「我沒瞧見靈參。」

「那個男人懷里——不,他應該是條龍——」圓臉姑娘月兌口的「龍」字被小刀騰手捂蓋,沒能發出來。

他低聲告誡︰「你忘掉自己身處何地?」在西喜樓里口無遮攔喊龍叫靈參,是想暴露自己亦非人類的事實嗎?!

他們每過百年便回到四喜樓一趟,人事已非,物換星移,這里再無故友,熟識的那些臉孔早已壽終正寢。他們重新在此求得廚子灶頭一職,工作數年,再離去,下回重返,又是一個百年。

在這里,他們便是一對尋常夫妻,丈夫工作勤勞,刀工一流,做菜手腕高明,妻子……除了吃之外,一無是處。

「可是……靈參耶……夢幻極品耶……我抓百次也百次空手而回的靈參耶……」好不容易遇見珍品的這種時候,哪可能冷靜?

聞聞那香氣,好濃好迷人,帶些甜孜孜味兒,一般小參絕對沒這等能耐,她真的好想吃看看哦,一小謗參須也行。

「我只看見他抱著一個人。」是男是女則無法辨清。

「靈參會變成人形哦,听說超過一百年修行的參才有這種本領,也更加倍的補……」

小刀拉住她想追上睚眥的身勢,嘆了氣。

「何須吃靈參才能補?我一日照六餐喂你,費心為你烹煮的膳食,兼顧蔬果肉類五谷,營養均衡,要你吃得飽足又健健康康,仍是不夠嗎?非要靈參補氣養生?」

「你煮的很好吃呀,我都有吃飽飽,但人家嘴饞嘛……」上好食材由他手中做成美味藥膳,光用想的,她口水就不停泛濫。

「既已是人形,說法別再覬覦它,它要養到一百年,也不是簡單的事。」他的眼神在說「別追了」,將她領回四喜樓的員工用膳小廳。

那盆有菜有肉有蛋的湯面,熱氣騰騰,香煙裊裊,她嘟著嘴,雙眸仍是落往睚眥消失方向,心系美味靈參。小刀替她夾起面條,吹涼,喂進她口中。滋味當然仍是極好,可若有靈參熬湯,一定更鮮美……

唉懷抱遺憾及怨念想著,唇上傳來暖呼呼的觸感,她幾乎是立即地貪婪張嘴,吞噬唇上那抹炙熱,將它們嘗進口中吸吮咂弄。

嗯……沒有吃到靈參很可惜,但小刀的嘴也很美味。

不然,暫時忘掉香噴噴的靈參,認真享受起一口湯面,一口小刀的吻……

***

「沒再追來了吧?為、為何會被認出來?是不是我哪里沒變好?露出參須了嗎?」參娃反復檢查自己渾身上下,不解為何與人擦肩而過便暴露身分。

「問題不是出在你身上,而是那個女人,她不是尋常人類。」

「唔?」

「她很眼熟,我應該在哪里見過她……」一時之間倒想不起來,睚眥托腮,很努力要從記憶深處挖掘來那個黑發札辨、紅裳黑背子的女人究竟為何人。

「這麼說來,我也覺得好似看過她耶!在天山……哪時呢?」參娃仿效他的動作,並肩坐在別人家台階上,他一手撐頭,她則比他多用一只,兩掌托著精巧臉胥兒,螓首還歪一邊,剛被他捏過的鼻頭紅通通——後來她才知道,他在她鼻上施法,讓她踏出四喜樓時,不會聞到她討厭的參雞味道,真弄不懂他這叫體貼或是不想再惹上麻煩事——認真思忖,看來天真無邪。

「憑你這小小參腦是能記住啥大事?」

「可你想了這麼久,你也沒想起來她是誰呀。」還有臉敢笑她,哼哼。

「至少我知道她是妖非人。」光這點就比參娃強上不知多少倍。

「我也知道呀。」她隨口亂說。

小臉痞樣教人為之氣結,真懷念剛剛縮在他懷里發抖的小可憐,那麼荏弱,那麼溫馴,那麼全心全意依賴著他。

「你這種渾身帶香的缺點,招惹來想吃參的妖物,絕不會只有她一只。」

最好的辦法,就是馬上帶她回龍骸城,省事省煩惱省綁患——這一句,他竟能忍住不說,奇哉奇哉。

因為知道一說出口,又有人要哀怨地苦著小臉,嗚嗚地滴落參淚。

「誰教我們靈參功郊好,物以稀為貴,誰都想搶上一株。」她興有榮焉地挺高下顎。

「是呀,真驕傲吶。」他酸溜溜地附和。她以為他在夸獎她嗎?他是嫌棄她所帶來的困擾!

「睚眥睚眥,那邊在干嘛?」她的注意力很快被街道上的新奇事兒給牽引走,把遇上怪姑娘的經歷拋到九霄雲外。

睚眥非常佩服她這等善忘本領,應該說,她真像個孩子,哭與笑,來去一陣風,翻臉迅速。睚眥可和她不同,不會將要緊事暫且擱置一旁,只顧玩樂。

人類城里,當然不可能只有他與她這兩只異類,他們能冒充人類混進來,其他妖物同樣可以。對妖物來說,靈參是可望卻難逮的神奇聖藥,太多關于靈參的訛傳,將靈參捧得太高,尤勝仙物,諸如吃靈參一根,勝練百年功力;靈參治遍天下百病,死者食之,亦能蘇醒的見鬼奇譚……

傳言自是有虛有實,但信者恆信,而且相信的妖物佔絕大多數,代表他帶著她,停留越久,越可能招人覬覦或爭搶。他倒不是擔心得應付貪食的大批妖佞,他天生好殺喜斗,有人肯上門供他練力,他樂于爽快接受,只是這株參娃沒有自保能力,有個啥萬一……

萬一?

他是質疑自己的武藝嗎?!有他在,豈有「萬一」?!

龍子睚眥,若如此浪得虛名,有愧他嗜斗如痴的高傲自滿。

他一定能護住她。

堅信的念頭教他一怔。

修正,在她入鍋煮湯之前,他一定能護住她。

這想法好像也不是很快意……

胸口,悶悶的,好像在惱怒著誰做了啥蠢事,動了啥愚念。有股郁抑卡在那里,吞不下,又吐不出。

「你到底要發呆到什麼時候?」參娃的臉,突然湊近他眼前,只差幾寸就要撞上他傲挺鼻梁。

她蹲在他對面,參香亂竄,從他的鼻、他的膚、他的鱗片,敏銳地偷襲進來,侵佔他的肺葉、血液和思緒,即使停止呼吸,那道清香,兀自擊潰他堅硬鱗甲,排山倒海而來。

他忽然覺得氣惱。

「你能不能別這麼香?!是想宣告全天下這里有株肥美女敕補的參,快快來抓嗎?!」

她被罵得莫名其妙,不懂他干嘛氣急敗壞,她的香是與生俱來,又不是她能選擇要或不要,一時之間只能瞠大眼,無辜地望著他。最後,還是睚眥自覺遷怒于也並不公平,嗓音氣虛軟化。

「……我被薰得有些頭暈,抱歉。」他抹抹臉,稀氨地低聲道歉。

他確實教她那身香息弄得頭昏眼花,才會反常。

「你嫌我太香就用法術把我變不香呀,你應該做得到吧?還是用那招將人類城所有人的鼻子都變不靈光,如果我不會散出香味,便可以替你省下很多麻煩。」她的參香如此惹惱他,就自己動手消去呀,她又不知道該怎麼做……

「人類沒有威脅,就算嗅到你的香氣也能編個理由騙過去,麻煩的是妖……」實在是很討厭看到她眉眼嘴角全垮下來的滿面愁容,他又不是罵她,也不是氣她很香,只是她的香氣在他身體里作怪擾亂,加上他自己莫名的悒郁,才會氣得吠她,是他不對。「算了,不提這些,你剛剛是看見什麼東西,車副很想湊過去的猴急樣?」相處時日雖不長,但他已模透她的脾性,只消話鋒稍轉,她馬上就能恢復一臉燦亮興奮。

「那邊那邊啦!懊熱鬧呢。」她急乎乎拉他起身,前奔數步,指向河岸對面的聚集人潮,萬頭攢動是礙著他探索目光,不過火紅布幌被風狂吹得啪啪聲響,上頭大大寫著「比武」兩字,可真順了睚眥的眼。

比武,他這輩子最喜歡的,莫過于此事。

天底下有哪時哪月哪日哪地可以光明正大的打架,還有人在一旁拍手叫好,勝者更能像英雄般接受眾人歡呼贊賞?

就、是、現、在、呀!

正巧他心情有些躁,不知名的郁悶,來幾個替死鬼讓他出出氣、泄泄憤,有益身心健康。

睚眥嫌她腳短走得不夠快,直接打橫抱起她,躍過數尺寬敞的穿城長河,以人類眼中的「絕頂輕功」,騰空飛去。

到底猴急的人,是誰?

參娃輕啐,覺得自己剛剛被他白白奚落了。

此時比武台上,打得汗水淋灕、欲罷不能,誰站到面前就出拳扁誰的爽快男人是誰呀?!

明明說好是要陪她在人類城玩,幫她滿足臨死前的心願,現在玩瘋的人根本不是她嘛!

參娃很不滿地坐在台下長板椅,踢蹬腿兒,幸好坐在後方看好戲的姑娘分給她一根紅紅串糖,比她的人參果大上許多,裹著甜甜發亮的糖蜜,滋味酸甜好吃,讓她不至于無聊想睡。

粉舌吮舌忝串糖,每回與台上睚眥目光交會,她就用唇形催促「快下來啦」,他揮拳瞬間,也以眼神回她「還沒痛快過癮」。下一眼她再威脅「那我要逃羅」——大好時機,不跑是笨蛋,即便她身上有他系綁的紅繩線而不能遁土,至少有機會藏起來讓他找不到。他的反應是踹人力道加成,一腿解決與他對戰的人類,用行動明白告訴她︰「你敢,我會馬上逮你回來,到時,後果自負」。

能有什麼後果?絕對是他拎起她,直奔回海底龍骸城,將她下鍋料理,硬生生沒收他大方賞賜她的這段人類城之行,管她遺不遺憾、甘不甘願,反正那不關他的事。

她敢去挑戰他的怒氣嗎?

耙的話,她此時不會乖乖坐在台下吃串糖,看他野蠻地欺負弱小人類。

他敢是吃定了她跑不掉,才放心任她離開身邊。

到底還要打多久呀?她想去別處逛吶。

並不是睚眥搏戰的對手與他同樣強悍,才會陷入無止盡的格斗拆招,睚眥太強,堂堂龍子哪須使出全力和小小人類互拼?幾乎是每個跳上擂台的雄人類都被他兩招內打倒,根本沒人能和他對上十招,就她來看,把睚眥雙手縛綁到背後,他還是有本領打贏。

睚眥連電擊鋼刀都沒使出來哩,赤手空拳對上雄人類五花八門的各式兵器,礙事的人類布衣褪至腰間綁妥,內藏的青冷薄甲大方展露,鱗片色澤炫麗,覆在憤張糾結的肌體,隨之起伏,完全不阻礙睚眥行雲流水的動作——那是當然,自己出生時一並帶到世間的龍鱗,便是屬于自己的一部分,怎可能變成累贅?

參娃瞧著那身鱗甲,有些暈遲眩。

懊漂亮的顏色哦。

又見他一記旋身飛躍,束高黑發在他腦後畫出漂亮弧形,發絲囂狂潑散,舞過他銳利卻含笑的眼眸,以及挑勾起自信高傲的唇線,一氣呵成的瞬間,參娃目不轉楮,被他的身影膠著了眼神,他咧出白牙,低笑,眉微微一揚,掃腿,把陪他玩了幾招的雄人類踢入台下人潮中。

襖邁自若的輕佻笑法,傲睨眾人,五官鏤刻著剛稜霸氣,她在人類城溜達幾日,見過許多面孔,還沒有誰能勝過睚眥的俊偉突顯,他舉手投足,總帶有渾然天成的氣勢,誰朝他身旁站,亦會黯然失色。

「兄弟,我給你機會去挑件兵器,赤手空拳可佔不到便宜。」巨漢先禮後兵。

「不用,就這麼玩。」睚眥兩掌一拍,攤開,擺明用它們便能對抗鐵鏈圓球。

他說的可是「玩」,而非「打」。

「那麼我不客氣了!」巨漢重喝,圓球擊出,順勢力道足以砸碎屋牆。

「睚眥小心!」參娃猛地大喊,在長板椅上坐不住身,跳了起來,險些要爬上擂台。

一聲脆響,一道撼動擂台支架的氣漩,一顆停滯半空不動的烏沉圓球,以及單單用兩反映便深深戳入圓球中央,制止圓球蠻力襲勢的睚眥。

騰出的左手還有空閑先撥撥發邊飛揚的發,再拍了烏沉圓球一下,輕輕的,連個「啪」聲也沒有,烏沉圓球仿佛泥沙塑出來的一般脆弱,破碎崩裂,化為七零八落的鐵塊虀粉……

氣焰囂張的巨漢哪里還在?他跌坐在場中央,瞠目結舌看著眼前這一幕,渾身冷汗不是使勁耍大球給逼出來的,而是嚇得心寒牙顫所致,接著他眼白一翻,倒地不起。

睚眥揮去指掌沾染的碎鐵屑,嗤鼻一笑。

「昏了?我還沒踫到你半根寒毛哩。」真不濟事,可別嚇破膽才好。

台下掌聲如雷震天,藍袍男子連忙再問。

「有沒有人想送死……不,其他英雄好漢願意上台一試嗎?」

鴉雀無聲。

「當真沒有?」又問一次。

萬籟俱寂。

藍袍男子轉身,抱拳詢問當家主子︰「老爺,你是否要親自賜教?」本來說好,最終優勝者必須再過主子這關。

「……不用。」他此時擺在椅把上的雙手還會抖,一點都不想對上場中男子。

「那麼,勝者確定!龍二公子!」

參娃跟著台下眾人拍手,嘿嘿,與有榮焉。

巴睚眥再對上眼,她雙手拇指豎得直挺挺,小嘴大大開合,好似只出水小魚︰好棒!懊棒!

等我領到獎品,下去就打賞給你啦。睚眥很大方,他只對刀劍兵器有興趣,其余身外之物,他樣樣不缺,不知道比武優勝的大獎是啥?

「謝謝各位鄉親做見證和參與,我們武家莊的乘龍快媚果真是人中之龍,連姓名里都有個‘龍’字!下月迎親酒宴還望眾鄉親賞臉光臨,一塊兒分些喜氣!」

大紅幌子一翻再翻,「比武」兩字猶在,下頭因風吹擰而纏繞幌棍的那部分,終于在下一陣風兒撩弄又歇止時,瞧得一清二楚——

比武招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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