梟 第六章
疫鬼成群,聚集作亂,源起于長期受盡排擠、歧視、傷害而爆發的反撲報復。
天地混沌初開,神未是神,魔未成魔,累世宿怨般的雙方,為爭地盤,為奪水源,鎮日激戰不休。當時,情勢是魔勝于神,尚未能稱之為「魔」的那方,驍勇善戰,好斗逞凶,每回爭戰便是豁命相搏,無懼之力最是驚猛,他們不怕死、不畏傷,缺手斷腳仍是能咧嘴大笑,拿另一邊完好的手腳繼續揮舞攻勢;反觀尚無人敬為「神」之方,心思縝密,策多識廣,不似「魔」方沖動嗜戰,卻因諸多顧忌及憐憫之心,使他們與「魔」方之戰,並未佔得便宜。
長達數百年的水火搦戰,兩方各有勝負輸贏,死傷之數難以估算,直至疫鬼之族的加入,改變「神」、「魔」之爭的結果。
「神」方得到疫鬼助力,一日無月深夜,數百只疫鬼聚佇水泉之中,個個閉目凝神,釋放身上疫毒,順流而下,泉勢湍急奔放,將融入水里無色無味之毒攜往下游,「魔」方兀自狂飲縱樂,在泉水匯聚的湖畔嬉戲打鬧,徹夜未眠地慶祝白日擊窺「神」方人馬,活得勝績一次。
他們躍進湖里泅泳,舀水互相潑灑,玩累了,豪邁地埋首于湖中,大口大口啜飲冰冷水液……
一夜過去,曙光普照,金芒由遠方墨綠山巒透射,驅盡殘夜的黑暗,前一個時辰還熱鬧囂舞之地,只剩尸橫狼藉。一具具面目痛苦扭曲、雙眼暴突圓瞠,死況甚慘的尸體,暴斃于疫毒之下;染毒較輕者,聾啞癱瘓、七孔流血、貌毀傷殘,早已不知流竄到何處去苟延殘喘。
「魔」方近乎全軍覆沒,成不了氣候。
疫鬼立下大功,卻未得獎賞,「神」將「魔」方死絕殆盡的不人道慘死罪責歸咎在疫鬼身上,指控他們行事毒辣,不存半絲悲憫,悖逆「神」方向來希冀以最少傷亡借宿結束雙方戰事的宗旨。
寶臣瞬間淪為禍首,有功未賞不說,欲加之罪重重一扣,疫鬼有口難言,辯無可辨。論口才,他們不及「神」方,論武斗,他們亦非善戰之流,只能咽下萬般無奈,頹喪離去。
然而,「神」方並未輕易放過他們,前有「魔」方之鑒,教訓歷歷在目,「神」方自然有所忌憚疫鬼,擔心疫鬼拿對付「魔」方那一套來對付他們,「神」方開始迫使疫鬼往暗處躲匿,打散其群聚,不殺絕,只趕盡,逼他們畏懼光明,成為見不得輝亮的卑弱妖物。
「他們非但沒有兌現應允我們貢獻力量後給予的承諾,還驅逐我們,不容我們聚集,要我們一只一只孤單逃竄,寂寞老死,他們欠了我們千百世的債,我們替吃下悶虧的祖先索討,錯了嗎?!」
被數十條身影包圍在正中央的男人慷慨激昂,說到義憤填膺之處,舉拳向天空,吼出震天巨咆。
疫鬼特有的黑發白膚、削瘦蜷駝在男人身上同樣可見,將他圈圍在其中的幾十條人影亦然。
他們都是疫鬼,近來成群結隊除魔,尋找更多同伴。為首男人陳述遠古時期的種種恩怨,那一段疫鬼後代早已忘卻的故事,他們不知道,原來現在自己面臨的孤獨寂苦,以及受盡排擠屈辱嫌惡,全拜不守信用的「神」方所賜,不滿之心,被撩撥的膨脹巨大,一時間,個個憤火難消,嚷嚷著要討回公道。
「沒有錯!沒有錯!」其余疫鬼大聲附和。
「他們到底答應給咱們祖先什麼?」其中又有人小聲問。
「當然是我們祖先並列為‘神’!」為首男人響亮喝道,好似他曾親眼目睹、親耳听聞當時祖先與「神」方的交易內容,食指指天。
「他們應允了祖先,卻食言反悔,如今竟有臉穩坐天庭,居高臨下,若無我們疫鬼相助,今日坐在上頭囂張的,說不定早就換人了!」
「對!是他們忘恩負義!」
「我們要爭回屬于我們的東西!」名聲!權利!地位!受人膜拜敬畏的高貴!
眾疫鬼吆喝地高舉右臂,似在挑釁上天,沉色夜幕,不見明月星子,烏雲濃密遮蔽,投不進半絲光線,助長暗夜疫鬼的囂狂情緒。
一開始,確實是如此,直至一顆碎金,宛似飛雪,從逃邙降,緩緩慢慢飄舞飛旋,先是金色,而後銀白炫亮的輝塵加入、藍似湛澄天空的光點、粉似花瓣女敕色的淺紅光點,將一片暗夜渲染得點點閃亮。
疫鬼抬頭望去,驚呼聲隨即慘烈破喉——
「是神神神神、神獸貔貅!」
失措尖叫伴隨混亂推擠逃竄,底下疫鬼亂成一團,鳥獸散地往各個能躲能縮的角落去藏匿,天際六只貔貅——正確來說,是五只巨獸模樣的貔貅,加上一個長臂環胸的男人,俯瞰著他們的驚慌膽顫。
「他就是帶頭的,處置他便好?」唯一沒變回獸形的 梟,與底下那只沒尖叫逃跑的男人互視,他慵懶無趣,那男人警戒惶恐,兩方情緒迥然不同。
鈴貅的原形是只粉櫻色的小獸——比起爹娘和姊姊,她小上許多。「其他疫鬼太膽小,好像差點被我們嚇破膽。」尖叫聲還在樹林里回蕩繚繞呢。
「逃了也好,反正目的就是打散他們聚集嘛。」瑛貅抱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
「寶寶,逮住他。」 梟他娘——此時是只銀輝熠熠的美麗巨獸——指使兒子動手抓人,別拖拖拉拉。
「你叫瑤貅一爪子拍過去,不是更快。」 梟懶得自個兒動手。
「功勞讓給你,不都是為了保住你這條小命,嗦啥?!快去!」瑤貅確實伸出爪子,不過目標並非疫鬼,而是朝 梟拍下去,把他揮向疫鬼頭子正面對上!
呿,欺負他不會變回獸形貔貅,淪為全家里體型最弱小的一只就是了。
梟籍瑤貅掌力幫助,憑力使力,右掌蓄滿勁道,直襲疫鬼頭子胸口,疫鬼連忙出手迎擊,枯瘦如柴的五爪溢出疫毒黑霧,想一招教 梟斃命,但——
他是貔貅,驅邪化煞的瑞獸!
兩掌相擊,金光黑霧霎時散四碎,疫鬼跌飛出去,狼狽地摔落草叢,滿嘴腥血來不及吐出, 梟一腳踩住他的背脊,輕易制服。
「這麼弱還敢作怪?浪費我的時間。」 梟皺眉,看男人一頭潑墨散亂的長發,疫鬼的發色,濃的不帶一點雜質,襯托他們極白皮膚,黑與白,無法忽視的強烈,此時腳下踐踏的身體,泰半面容被亂發掩覆,模樣窘迫,教他聯想到另一只同樣發黑肌白,卻更為縴韌,青絲更顯滑膩,肌膚更加柔女敕無暇,有櫻花花瓣點綴巴掌大臉蛋上的小東西……
怎麼,老是,夢見你?以前,不曾,這樣過,好幾天,都是,你,出現……軟綿綿又憨呼呼的笑音,驀地響起。
太、太夸張了吧?!看著一只和她長相相差十萬八千里的男疫鬼,竟會浮現小疫鬼的音容?!
他是哪里不對勁?!生病了嗎?
懊不會是……親她抱她時,中了她的疫毒吧?
梟猛甩頭,惡狠狠甩去微微露笑的她。
你讓我,看到,仙境……我臉上,紅斑,好丑,我討厭,它,甚至,恨它……可你,卻說,它像,美麗,櫻花……
哭著的她,同一時間竄起。
又來?!
這回換成在櫻樹下,小疫鬼哭得他手忙腳亂,安撫恫嚇了好久,都阻止不了她豐沛淚水,迫使他干脆直接拎起嬌小玲瓏的她,吻住她的唇,要她沉醉在火熱纏綿中,忘掉哭泣的那一景。
懊死!他真的中毒了!毒到腦袋不清楚,全塞滿她——
梟……
每次听到他說故事,雙眼總是閃動薄薄水光的小疫鬼,仿似多麼憐惜他遭遇過的一切。
每次他一吻她,她就比他所希望攫取得給予更多,怯生生又主動將冰涼小手扶上他的肩頭,只消給她一個鼓勵的微笑,便會乖巧巧為他寬衣解帶的小疫鬼。
每次叫他名字都叫得特別悅耳可愛的小疫鬼……
梟連連幾記猛甩。
大眼晶亮的小疫鬼,甩掉!
雙腮因歡愛羞怯而瓖上紅彩的小疫鬼,甩掉!
說話笨拙,語意不清,可是喊出「 梟」卻無比標準甜美的小疫鬼,甩掉!
我在,這里,等你……大眼晶亮的小疫鬼,消失一下下,重新浮上時變得更加清晰,黑白分明的眼,直勾勾的、一心一意的、滿心歡喜的,落在他身上,仿佛等待他以同樣欣喜若狂之態,飛撲過去,將她抱緊。
分開了,所以,不能,等你了,對不對?神情迷惑的小疫鬼,滿臉不解,模樣像是對于驟變完全措手不及,蠢昧的、憨憨的、呆滯的,想要確定她听見的狠話,是否屬實。
不等了,再也……斂眉抿唇的小疫鬼,鼻頭紅紅,眼眶亦然,那幾個字,猶若耗費了多大的力氣才能硬擠出來,遮掩于黑色長發下的眼眸,他沒有看見是否正在掉淚。
謝謝,你,曾經,給我,一個,名字……
她為何不罵他呢?是啦,要吵架她又吵不過他,她斷斷續續的遲鈍說話方式,就算再有氣勢的狠話,吐出來也是軟的,她罵了亦不過是自取其辱,換來一頓恥笑,有自知之明是好事,但……話憋在心里多嘔呀!至少罵出來她才爽快呀!而不是向他說啥謝謝,說啥曾經,哪有人這樣?是存心要他歉疚嗎?那真是對不住,他 梟什麼都有,就是獨缺內疚這類善良情緒存在。
他用出最大力道,無情地甩去腦海中躬著身,長發如軟幔垂落雪白雙腮,向他躬身致謝的小疫鬼身影,以為這樣便能連帶甩走她留在她身上的「疫毒」——
梟腳下的疫鬼頭子敏銳察覺背上踏踩的力量變的薄弱,似乎心有旁騖,他抓住得來不易的時機,猛然挺身,逃出 梟足箝,一溜煙滾落谷壑,隨即不見蹤影。
梟他爹本欲出手阻攔,他娘卻說兒子情況不對,相較于追捕疫鬼,當然是兒子重要,于是任由疫鬼逃去,反正疫鬼的威脅性不足一提,這次能不費吹灰之力,下次自然相同。
幾只輝亮巨獸落地同時,褪去獸形。
「寶寶,你怎麼了?」 梟他娘輕拍兒子的臉。
「……我中毒了。」 梟僵而不動,完全沒打算去追疫鬼頭子,整個人處在震驚中。
沒有用,甩到頭坑諳了,小疫鬼還是一只一只浮上來,在他腦海里笑著、哭著、說著,就連安安靜靜枕臥在他身旁的酣睡模樣都有!
這是什麼鬼毒呀?!
「怎麼可能?貔貅不會中那種小疫毒!」貔貅雖不至于百毒不侵,但瘟毒疫病是決計不可能有機會沾染到貔貅身上來。 梟他娘慌忙拉過兒子的手細瞧,「是不是剛剛那家伙在掌心里藏了毒針什麼的——」
梟的手,一二三四五,五根手指沒多也沒少,掌心干干淨淨,連塊淤泥都沒沾到,當然,更無中毒跡象。
「我來。」 梟他爹策動術法,以掌心貼其背,為 梟驅毒,然而無論如何驅, 梟仍是相同愕然神色,喃著「我中毒了」。
梟他娘投給他爹詢問眼神,後者淡淡攏眉,搖搖頭。
「暫且先回家去,再來仔細替你檢查。」 梟他爹如此說道。
一家子浩浩蕩蕩,返回貔貅窩, 梟他娘扶著兒子,要他在床上躺好。
照理來說,就算 梟當真中毒,身旁有這麼五只貔貅一靠近,疫毒也會自動消散,即便三只姊姊血統不純,驅疫能力沒多強大, 梟他娘可是道道地地的公貔母貅所產後代,能力毋庸置疑,她光是模模 梟,就能趕走他身上任何疫毒,可 梟一副難以置信,三不五時又使勁甩頭的蠢樣,真是很少見,難怪身為娘親的她要緊張擔心。
「一定是玩出病了,連疫鬼都敢抱敢啾啾的交換口水,現在疫毒發作……」瑤貅不是說風涼話,而是陳述眾人心中同樣的想法。
「會不會因為寶寶的身體是人貅混種,才對抗不了疫毒?還是因為他的魂魄是惡獸,所以……」不純的貔貅有可能在某些本能上產生缺憾,像 梟不會變回獸便是一例。
「冷靜點。他身上……沒有疫毒。」 梟他爹檢查了一遍,怕自己有疏忽還「復診」兩次,很篤定兒子整株好好。
「難道是人類最常有的花、花草病?!」 梟他娘驚呼。
「……花柳病。」請容他更正愛妻的錯誤用詞,他仍是搖頭。
「那他到底怎麼了?!」一窩四只母貅,由大到小都在問。
「你怎麼了?」 梟他爹不能代替他回答,只能將問題拋給平躺在床上,雙眼瞪大、目光飄遠的 梟。
「……」他也想知道他是自己怎麼了。
沒有五髒六腑翻絞的痛,沒有皮膚奇癢潰爛的不舒服,沒有反胃欲吐的作嘔感,沒有頭暈眼花的昏眩——好吧,是有一點啦,罪魁禍首應該是搖頭晃腦的自己所導致。
不對勁的地方,只有一個。
看見疫鬼頭子,想起她。
看見他爹的黑色長發,想起她。
看見玲貅那較為白皙的膚色,想起她。
看見山中冰冰涼涼的飛瀑流泉,想起她。
看見一只肥女敕女敕的小兔,想起她。
啐!什麼都不用看見也想起她呀!
這不用問一定是中毒了嘛!
梟把此事自己察覺到的不對勁和不舒坦全盤托出,說的一字不漏。
「好嚴重的疫毒!」瑛貅有點想後退,離小弟遠一點,生怕自個兒也沾上。此時啥姊弟情深先擺一邊去。
「要趕快帶小弟去天庭找老仙翁解毒吧?事不宜遲,快!爹、娘——」瑤貅反應激烈,口頭上充滿親情之愛,只不過早已掩口捂鼻,逃到洞的另一端。
「小弟會不會死?!貶不會死——」
「寶寶會不會死?!貶不會死——」
玲貅和四姊弟的娘親反應如出一轍,他們的娘親抱緊 梟,急得快哭了,最可怕的是, 梟被她深深攬進懷里卻乖巧的不掙扎,他真的病重了——
「……」在場僅存孩子們的爹不發一語,從听完 梟陳述「病狀」後,便是這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寶寶——娘不會讓你死!不會不會——」嗚哇……
「听說中了疫毒之後,必須要找到下毒的那只疫鬼,除掉他才能解毒,這傳言是不是真的?」
「管它真的假的,先抓回來再說!」
「你抓她干什麼?!你抓到她想干什麼?!」這是 梟的聲音。
「叫她替你解毒呀!不然你病癥這麼嚴重,再下去會死你知不知道?」
「瑤瑤說的對!你快去!把那只疫鬼咬回來!瑛瑛來幫我,我們帶寶寶去找老仙翁,兩方同時進行比較節省時間——」
「那我跟二姐一起去抓那只疫鬼!」
「你們那副凶狠嘴臉會嚇到她!她很膽小——」有事 梟的吼聲。
一屋子嘈雜混亂,此起彼落的七嘴八舌,始終只有孩子們的爹置身事外,在他的愛妻愛女準備分頭行事,扛人的扛人,抓人的抓人之際,他佇立洞中,擋住去路,換來妻子和女兒們的不諒解瞪視。
「我現在相信,勾陳說貔貅全是感情遲鈍的小動物這句話,千真萬確。」真慶幸他當過人類長達二十八年,讀過幾年聖賢書,粗略知曉七情六欲愛恨嗔痴的息息相關。
阿子的爹吁嘆一笑,望向滿屋子「貔貅」——他的愛妻不用多談,純種貔貅一只,貔貅的劣性,在她身上最是明顯。其余幾只孩子,雖然每年有幾日會隨他回到方家小住,目的在于使他們學習人類某些值得仿效的事物,以及讓孩子們的親女乃女乃享受含飴弄孫之樂,偏偏孩子們的親女乃女乃對這些孩子除了溺愛之外,也不逼他們上進學習,才導致他們面臨目前情況,會同他們的娘親一般慌亂無措……
「你們都不知道,世上有一種無藥絕癥,名叫‘相思病’?」
綁腦好痛……
是從谷壑滾下來時,撞破了頭吧……
動動十指,雙臂仍有知覺,膀上背上腿上傳來磨破皮的刺痛感,除此之外,神智清楚,看來,他逃過了一劫。
想起身,肩膀被誰給輕輕壓住。
「請,不要,亂動,你,受傷了……」
有誰在他身後,、為他搗敷藥草,是個年輕女人……
他趴伏在地的姿勢,視線範圍太小,只能勉強看見一泓黑泉長發,隨著女人的跪坐而漣成一圈漂亮弧形。
「你是疫鬼……」與他有相同的氣味。
「是的。我只是,想救你,沒有,惡意,請,不要,擔心或,拒絕。」她邊說,指月復間推涂濕粘藥草的動作沒有停下。
扁听這種吞吞吐吐的說話方式,便能知道,身後這只疫鬼鮮少與人交談,言語才會變得生疏。
「疫鬼太好心,也不會得到感激。」他想嗤笑她的愚善,但腦袋的傷口傳來波波疼痛,使他無法如願。
「我沒有,想要,被感激。」
「那就隨便你吧,反正遇上同類,總比遇上貔貅來的好。」他自嘲,感覺在他背上的柔夷明顯一僵,他側目望去。「怎麼?听到‘貔貅’兩字,就把膽子給嚇破了?」
不是嚇破膽,而是,心,揪痛了一下下。
「貔貅是疫鬼的天敵,會怕是理所當然,別說是你,就連我,被一群貔貅圍住,也不由自主打起顫來。」這又不是可恥之事。
她沒多說,靜靜地,將他背部最後一道血口敷上。
「好了。」
她拭淨雙手,便要離去,從頭到尾都只想救他,本打算趁男人昏迷時,默默為他上妥藥,再默默走開,如今他醒了,傷口亦處理好,她沒有留下來的理由。
「慢。」男人叫住她。「你要去哪里?」
「……」她無法回答。要去哪里?能去哪里?她自己都不知道。疫鬼餐風露宿,居無定所,打從她離開放滿金銀財寶的曲洞後,她便四處游移,恢復最原先便該屬于她的生活方式——獨自一人,生活的方式。
他不用听她答復,也很清楚,身為疫鬼,人見人嫌惡,他們被逼迫必須躲躲藏藏,過著見不得光的苦日子。
「想不想,擁有自己的家?一個不再被誰驅趕,一個有同族朋友為鄰,一個能遮風擋雨的家。」男人問,問出每只疫鬼的渴望。
她微愕抬頭,與坐直身的男人相視。
「你也孤獨了很久吧?」
「沒有……我,有過,一段,有人,相伴,的日子,就在,沒多久,之前……」她笨拙地說著,想笑著說,唇角的揚弧卻撐不起來,那是很快樂的回憶,真的真的很快樂,應該要以笑容緬懷,然而,正是因為太快樂,現在失去了它,變得更加疼痛。
被擁抱的身體,失去了熟悉的溫度,才感到百倍冰冷。
原先就無法獲得的,與得到後又被人收回的,必須適應的心境全然不同。
寂寞,與生俱來的;寂寞,分離後強烈感受到的。前者,早已習慣,後者,仍不時啃食她,她在等候「習慣」,習慣那樣的寂寞。
「疫鬼也會有人相伴?另一只疫鬼嗎?」男人打量她,她比他猜想的更年輕,瘦瘦小小幾乎是疫鬼的特征,長發半掩住雪白小臉,加上她低垂頭頸,並不是很能看清她的容貌。
她又安靜了,沒否認沒承認,不修正他的誤解。
男人沒再追問下去,之前有人陪,現在獨自一人,何須追問?不時伴侶死去便是一拍兩散各分飛,全不是太好的經歷。
「你有沒有听過許久許久之前,關于疫鬼的故事?」男人問。
她搖頭。
「想听嗎?」那遙遠混沌的年代,祖先們吃過的悶虧。
她遲疑了一下下,點頭。
她此時,確實好想听听誰說話,說些什麼都好,讓她沒有多余的心力,去反覆咀嚼 梟留給她的每字每句,曾經好甜蜜的話兒,而今再品嘗,增添一絲苦澀,殘忍地提醒她,她再也無法听見 梟那般對著她笑鬧輕哄。
「想听就坐下來,我慢慢講給你,听完,你再決定願不願意接受我的提議,為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家園而努力。」
她緩慢靠近,席地而坐。
男人告訴她,遠古那段神與魔與疫鬼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