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當家 第七章
今年的嚴家很春天。
三百六十五個日子,並不是虛空度過,光陰沒有為某一個人停留下腳步,嚴盡倍與夏侯武威的維持現況,不代表其余人亦原地踏步。
一對對刺眼的小鴛鴦們,在嚴家當鋪里處處可見。
有時是公孫謙牽著李梅秀,悠哉散步于大池長橋上,公孫謙輕笑,總是稍嫌淡漠的眸子,會在瞳心進駐了真實的溫暖,共伴的身影倒映池面,羨煞悠游而過的交頸自鵝。
有時是歐陽虹意頂著揮圓大肚,讓夫婿古初歲小心呵護地托著妊娠的笨重嬌軀,雖說「懷孕的女人最美」這句話,仔細深思根本是用來哄騙女人的善意謊言,不過每個女人都
吃這一套,瞧,即便歐陽虹意頭小身體大,與跳進池畔的大水蛙有幾成相似度,依舊笑得燦爛如花。
有時是秦關為朱子夜梳理長發,再將青絲逐步盤起,粗魯小丫頭被打扮成清秀小佳人,兩人鬢面相貼,銅鏡里,照出心心相印的滿足笑顏。
最不可思議的是隔沒幾月,尉遲義也開花了,整個人仿佛浸到粉色染缸里染出了一身的惡心粉女敕,遇上小冤家沈瓔珞,人變得更蠢,常常露出傻笑,好似就算突然嗝屁,他也
能暝目去死——沈瓔珞是嚴家新收的流當品,家道中落的千金小姐,連同沈家祖業一塊兒當進嚴家當鋪,目前淪為小女婢一只,才進嚴家,就勾走了尉遲義的心魂,手腳很快的尉
遲義,不但拐到了妻子,連孩子都懷上了。
自願委身為僕的武林盟王聞人滄浪,掃個地也能和「假春兒」調情接喲,甜蜜得難分難舍——對,假春兒不只回到嚴家,還直接住了下來。
曾在孩子墓前發誓,說好絕不放過假春兒的嚴盡倍,最後並沒有太為難她,嚴盡倍仍是沒有嘴上說得冷漠無情,做不來見死不救的狠事。
假春兒瀕臨死亡,被拚命護住她生息的聞人滄浪帶回嚴家,向古初歲求藥血救命,一開始嚴盡倍想到自己孩子的麼折,便氣得不許古初歲救人,一瞬間的暴怒,教人連理智都
沒有,之後幾天冷靜下來,她多慶幸當初鋪里眾人沒人听從她的命令,強行救人為先。
假春兒無心害她流掉孩子,怛她若狠逼古初歲不準貢獻藥血,她反倒變成了殺人凶手。
于是,她順著公孫謙搭起的話當台階下,賣個人情給聞人滄浪,得到一個心甘情願賣命二十年的武皇僕役,附加一只自願陪他留下來當婢女的「假春兒」夢,算算還賺到了。
彌漫在府里的那股春風,吹過嚴家處處角落,獨獨吹不進嚴盡倍與夏侯武威的房里。
即便兩個人親吻著。
即便兩個人擁抱著。
即便兩個人歡好著。
卻無法加入「鴛鴦」行列中,因為缺少了「愛」為基礎。
以前,她會在意著他為何不愛她,現在,她只在意著自己深愛他便足夠,起碼,他仍給她愛他的機會。
雖然偶爾她會被他忽待忽熱的態度激怒,討厭他有求于她時的展臂擁抱——之前尉遲義想娶沈瓔珞,被她阻礙,她覺得義哥不專情,至少以秦關為標準來看,尉遲義應該要再
受觀望一陣子,畢竟他與沈瓔珞的相識日子算算,短到不足以讓一個姑娘傾盡一生就栽進情網,萬一想後悔,再來離緣多麻煩呀。
她怕沈瓔珞吃了尉遲義的虧,她完全站在女人互場,為女人著想。
有孩子又怎樣?嚴家可以幫她養呀,不需要為了孩子,急急嫁掉自己,萬一嫁不好怎麼辦?
若是秦關弄大了朱朱表姊的肚子,不用秦關開口,她定馬上替那兩只辦妥婚事,但輪到尉遲義,處置方式自然又不同了。
尉遲義央求她答應婚事數回,皆被她打了回票,夏侯武威為兄弟請命,那日下午,他在她耳畔放輕沉嗓,希望她別拿別人的幸福當兒戲,他以自身當誘餌,換取她開金口同意尉遲義的婚事——這樣的擁抱,與情愛無關,無論他的體溫多燙人,卻掩蓋不了心靈的冰冷。
女人是很敏銳的動物,摟抱著自己身軀的雙手是暖是冷,騙不過她們,唯一讓她們受騙,是她們自己選擇閉眼捂耳,遮蔽掉顯而易見的現實。
「別戲弄阿義了,成全他吧。」
耳鬢廝磨之際,不是甜言,沒有蜜語,只有他提出了「伺候」她之後的討賞。
她想笑,也想嘆氣,更想哭。
方才溫柔的纏綿,目的很單純,就是要替尉遲義求情。
她毫不懷疑,如果她搖頭拒絕,他會勉強他自己再出手摟抱她一回。
「讓有情人終成眷屬,豈不是美事一件?」他又說,薄唇輕刷著她柔軟發鬢,她閉上眼,知道不立刻回覆他的話,這樣親匿的踫觸便能再延續好半晌。
長指撩開她頰畔柔軟發絲,他的氣息,暖呼呼拂過她膚上寒毛,教她哆嗦。
別任性了。
任性?
在他眼中,她只值這兩字嗎?
應該是。
他以為她倦得睡著了,因為她遲遲沒有應聲,雙眸輕合,身子嵌在他懷中,像正酣憩的貓兒,軟綿綿、慵懶懶,天塌下來也沒有她的事兒一般,于是,他不再出聲吵她,拉高被衾,蓋住她雪自赤果的玉肩,她身軀色澤粉淡似櫻,在歡好過後,粉櫻色會顯得更加誘人漂亮。
他忍不住,低首將唇印在她的肩頸。反正她睡沉了,不會知道他有多眷戀她迷人甜美的嬌軀。
她是名副其實的美人胚子,自兒時便如此,隨著年紀增長,小報蕾成熟了,伸展女敕瓣,散發幽香,綻得無比嬌艷,這等姿色,在後宮里少說會是個貴妃,受盡寵愛。男人貪色,說不愛賞心悅目的美人兒絕對是自欺欺人,至少,第一眼受吸引的,都是皮相,之後才從相處中慢慢挖掘內在,來決定是越愛越多,抑或越愛越少。
她在第一眼,幾乎絕對足以得到男人的驚艷目光。
沈啟業便是其中一個。
沈啟業是沈瓔珞的親兄長,以一己之力,搞垮沈家偌大家業,玩掉沈家祖傳酒肆不說,活活氣死自己親爹,還連累妹子自嬌嬌女淪為女婢,當初沈家老爺以祖業向嚴家求當,希望拚得一線生機,搶救沈家酒肆,未了仍是敗在沈啟業揮霍無度之下,典當期限一到,沈家祖業自然歸嚴家所有,其中「沈家祖業」亦包含了沈姓兄妹倆。
沈瓔珞在嚴家有尉遲義捍衛著,一開始由于誤會,她吃了些苦,代替她不成材的兄長被鋪里眾人排擠,沈啟業是後來才由尉遲義架回嚴家當長工,全鋪里沒有人喜歡他,自然不給他好臉色,嚴盡倍更是痛恨花天酒地的不孝子,命令尉遲義帶沈啟業回府,擺明就是要幫沈家老爺教訓教訓賊家逆兒,當天立刻將沈啟業打進冷冰冰的酒窖里,先賞他一頓排頭吃吃。
夏侯武威忘不掉沈啟業乍見嚴盡倍的美貌時,眼眥瞠得多大多圓,嘴更是完全閉合不起來,失神了足足一盞茶時間,沈啟業的放肆眼神,引起了他的不快。
他討厭男人用剝衣裳似的無禮目光打量她,他有想挖出沈啟業雙眼的沖動、他想將嚴盡倍藏起來,不許任何人分享她的美麗、他想……
他怎麼會有這麼古怪的念頭?
他被自己嚇到了,試圖冷靜下來,說服自己一定是沈啟業太猥瑣,才導致他產生想揍人的憤怒人是冷靜了沒錯,身體卻沒有,他迅速阻擋在嚴盡倍身前,不允許沈啟業褻瀆了她。
沈啟業在嚴家的日子並不好過,嚴盡倍下令全鋪里每個人皆可以惡整他,別玩死他就好,一個連親情都不懂珍惜的畜生,不用讓他吃香喝辣。
沈啟業對嚴盡倍恨得牙癢又禁不住受她的嬌美所吸引,許多回他的咒罵響亮到足以教全嚴家听得清二楚,公孫謙事先告知過嚴盡倍,別留沈啟業在嚴家,他是個不安穩的禍害,就像只瘋狗,何時會張嘴咬人,誰也料不準,嚴盡倍卻說還沒整夠沈啟業,幾個月後再說吧。
結果,公孫謙料中了,沈啟業很快就惹出麻煩。
他拿酒,砸破親妹妹沈瓔珞的後腦,放火燒掉嚴家一座藏酒地窖,趁亂偷走一些值錢的珠寶首飾,逃得無影無蹤,險些燒死尉遲義心愛的妻兒,所幸尉遲義及時發現沈瓔珞人在火場中,沖入搶救,否則便是一尸兩命。
嚴盡倍沒派任何人去追沈啟業,那家伙有多遠就滾多遠,她不想浪費時間去逮沈啟業回來,逮回來還要花米糧養他,啐,她情願把米糧全倒進大池去喂魚蝦,也不想喂沈啟業!
沈啟業從嚴家離開,最開心的人,莫過于他夏侯武威。
終于不用再因為沈啟業看她的眼神而悶悶不樂,終于不用再時時閃身擋在嬌小的嚴盡倍面前,隔開令人作嘔的炙熱目光。
搖首甩掉腦中沈啟業那張討厭的嘴臉,夏侯武威專注于懷中溫香暖玉。
他的唇,輕柔如蝶,舞過縴自優美的弧線,停歇在鵝蛋般光潔圓潤的小巧下顎,密密啄吻,細致的肌膚無瑕似玉,白里透紅,他盤旋片刻,落回她的唇心。
嚴盡倍自頭到尾都是清醒沒睡,當他的舌探鑿進入她的檀口,她再也無法裝睡。
他就這麼努力想為尉遲義求得人情,要她頷首同意小倆口的婚事,努力到遲遲等不及她的應諾,便展開第二回「色誘」嗎?
嚴盡倍睜開眼,伸手推拒他,避開他的索吻,她不喜歡有目的親吻,會讓她覺得自己很可悲,只有在這種時候才會逼他王動擁抱她、親近她。
「好好好,我會答應義哥,讓他和沈瓔瞎成親,你別再來了,我好累,想唾……」她制止他二度「捐軀犧牲」。只要她允諾了,他就會停手了吧。目的已經達到,不用再佯裝與她濃情密意。
夏侯武威如她所願地停下所有動作,她喊累了,他當然不可能不顧她的情況而莽撞沖動,即使下月復有股火燙仍隱隱燃燒,方才紓解過的貪婪的仍叫囂脹痛,他深深吸氣,逼自己退離她柔軟芳馥的身軀,否則他怕控制不住自己,一踫到她,什麼理智什麼待靜,全都化為烏有。
丙然……擁抱只是為了得到她的首肯。嚴盡倍眉頭一蹙,方才暖熱的身軀,變得冰冷。
不然呢?嚴盡倍,你以為除此之外,他哪還會委屈自己抱你呢?瞧,一得到你的答案,他便退開了身體,不只是唇,連環抱著她的手臂,都避之唯恐不及地松放開來。
有時,她真恨他這麼殘忍,恨到想大聲喝令他滾出去。
但她更恨自己,恨自己鴕鳥般藏住腦袋,不听不看早該放棄的感情。
「……夏侯,你跟義哥說,有任何需要用銀子的地方,去找帳房拿,沈瓔珞是孤女,卻不能隨便嫁,畢竟是嫁進嚴家,不一定能辦得多風光,至少也得熱熱鬧鬧。義哥那人,沖動粗心,這幾天你多幫他些,陪他去采買東西,否則他一心急,誰知道會出啥亂子,到時婚宴所需之物沒買,全買些娃兒玩具、衣裳,到時不知道婚宴上要鬧出什麼笑話。」嚴盡倍已經很習慣壓下自個兒心底的沮喪,用著無事一般的口吻交代正事,她可以做到不讓人听出她語氣中淡淡的哽咽。
「好。」
「有妻有子,義哥一定好樂。」嚴盡倍以笑嘆的調侃方式,將肺葉間那股無奈抑郁結給吁出。
「看得出來。」尉遲義的喜怒哀樂,向來都藏不住。
「你羨慕他嗎?」能成親,能生子,能與愛人琴瑟和鳴。
嚴盡倍問得試探。嚴家幾個流當品都找到此生的相屬伴侶,獨獨他,被她囚在身旁,他一定有諸多抱怨吧?
「不羨慕。」
夏侯武威回得淡然,也回得迅速。
他毋須羨慕尉遲義,為什麼不羨慕,他不清楚,他只確定自己心中並沒有遺憾,既然沒有,又怎會欣羨他人呢。
現在這樣很好。
以後如果也維持這樣,他無所謂。
一輩子這樣……
嚴盡倍听著他的答案,苦澀一笑。
想想自己真是無比自私,若沒有她梗在中間,或許他比鋪里任何一個人都還要早成家立業,與冰心一塊兒……兒女成群了吧。
大家都沒有說錯,她真壞,名副其實的壞當家。
他倒楣,被她愛上,無法像謙哥他們一樣,自主地尋覓愛人。
若方才,他誠實告訴她,他羨慕尉遲義,羨慕極了,她也許會成全他,放他自自。
他的「不羞慕」,讓她幻想著他與她,都滿足于現況,不奢求改變,如此一來,她怎能舍得放開手?
夏侯武威拍掉尉遲義的手,阻止他付錢買下一架木馬搖搖。
「今天是來辦婚宴用品,那種東西,婚宴上用不到。」怎麼,他是打算騎著木馬搖搖迎娶新嫁娘嗎?那會很蠢哦。
尉遲義支支吾吾,卻把滿口歪理當正道在說︰「以後就用得到了嘛,你看你看,那架木馬搖搖多可愛,漆成彩色的耶,脖上掛鈴鐺會叮叮響……反正小當家出錢,買回去再說嘛。」
憊跟他撒嬌哩,啐,不許買,要買,等孩子出世再說。
「老板,幫我包起來…」——尉遲義被直接拖走,與可愛的木馬搖搖生離死別。
「先去買紅綠彩錦,還有棗子栗子花生李子。」夏侯武威很清楚今天采買的重點。
「那幾種子兒的,都用不著了吧,我們已經有孩子。」所以不用祝賀他們早生貴子啦,把錢省下來去買木馬搖搖比較實際。
「鳳冠霞帔,鴛鴦蓋頭……」直侯武威手執小抄,復誦嚴盡倍交代之物。
「瓔珞說不要奢華,她也不穿嫁衣,還在喪期,一切簡單就好。」
「那麼,也該為她采買新衣裳,紅的不合,粉的總行了吧。」夏侯武威意外嚴盡倍的細心,她在紙條一角注明了這小一行話。
「瓔珞穿粉女敕色的衣裳一定很好看!」尉遲義終于找到此木馬搖搖包要緊的東西。沈瓔珞懷著孩子,不方便久逛,才讓尉遲義全權處置婚事,她被尉遲義逼著臥床休養,賴在床上當米蟲。
「時間來不及,無法買布匹回去做,直接去師傅那兒挑成品。」
兩個男人邊逛邊買,就算有夏侯武威在旁阻止,尉遲義仍是成功買下許多與婚宴不相干的東西,像是軟綿綿的河詮泥糕——沈瓔珞喜愛這類小點心,買回去孝敬愛妻。烤得油滋滋的鴨腿——不可能放到婚宴才吃,一定是晚上小夫妻倆你一口我一口甜蜜蜜啃掉它。甜酸蜜漬的開胃釀梅幾罐。到了裁縫師傅那兒,不僅挑了幾襲女子衣裳,還有女圭女圭衣、女圭女圭鞋、女圭女圭帽。
尉遲義公私不分,一點也不教人意外,連夏侯武威都這樣就屬稀氨了。
他買下一盒姑娘家都抵抗不了的軟甜糕,糕上以鮮紅果液繪出一朵小小牡丹,光以雙眼看便相當賞心悅目。
「買回去巴結小當家呀?」尉遲義取笑他。用小當家的錢買小當家的禮物,雖然誠意不足,但誰教流當品不支薪,想花自個兒的銀子,也榨不出半滴油水。
夏侯武威抿著唇,懶得理他,愛笑就去笑好了。
「也是啦,討好她的話,對大家都有益處,她心情好,大家日子都好過,還是武威你心思細膩。辛苦你了,武威!」尉遲義支持夏侯武威這般懂事。
「事實上,她很害易討好。」一點也不辛苦,幾塊甜糕,就能讓她很開心。這句為嚴盡倍辯解的話,自然而然月兌口。
至于買甜糕是為了討嚴盡倍高興,進而得到好日子過嗎他壓根沒想到這種利益關系,只單純認為,她會愛吃這類小東西。
「是嗎?」尉遲義挑眉,認為夏侯武威在逞強。
「……有時候非常無理取鬧,教人弄不懂她發什麼脾氣。」這句話也是實話。
「這句話听起來才像我認識的嚴盡倍嘛,不然我以為你在說別人哩。」哈哈。「對了對了,我要買水果回去給瓔珞吃,她胃口不太好,飯吃得好少。」疼死他了。
兩人往叫賣鮮果的攤子去,七、八種當令水果偌大而鮮美,擺在眼前任君挑選,尉遲義立刻挑了好幾顆入手,在小販舌粲蓮花下,能養顏美容的不能放過,能健月整腸的也來一些,能補血活氣的全包了,能頭好壯壯的不用廢話,大爺全要了!
小販眉開眼笑送走財神,今個兒能提早收攤?
夏侯武威賞給尉遲義一記白眼,仍是乖乖接手拎過尉遲義遞來的一半沉重水果,正欲邁步要走,視線瞟見街邊一位提著竹籃賣玉蘭花的縴細身影,因為對方姿勢動作相當眼熟,他本能定晴一看。
「冰心?!」
夏侯武威迅速奔上前去,尉遲義同時反應過來,尾隨其後。
冰心听見有人喚她,緩緩仰首,瞧見兩人馳來,秀致容顏浮現羞窘,想躲避,已來不及。
「冰心,你怎麼會在這里……叫賣玉蘭花?」夏侯武威很吃驚,冰心好歹是富家小妾,即便失寵,物質生活上也勉強還能錦衣玉食吧?哪可能拋頭露面,沿街叫賣花束為生?
「呃……」冰心蒼白芙蓉染上暗紅,幾乎想就地挖個洞將自己藏進去。
「你發生什麼事了?」他話還沒問完,成串淚珠紛紛滾落冰心的雙腮,她微微顫抖,努力搖搖頭,想佯裝她一切都好,卻泣不成聲。
夏侯武威與尉遲義相視一眼,兩人一邊一手攙扶冰心到街邊石階上落坐,等待她平復激動的情緒。
冰心哭濕了帕子,螓首低垂,荏弱哭顫的枯瘠模樣,與數年前的清麗溫嫻相去甚遠,是怎生的折騰,讓她變得如此憔悴?
「……我被梁家休離,現在靠著賣些玉蘭,圖個溫飽……」平靜之後的好半響,冰心終于能說出話來,第一句,道盡這些日子的巨變。
粱老爺一共娶進十三房小妾,數月前,高齡的粱老爺壽終正寢,除了正妻及四位為粱家添子添女的小妾得能續留粱家外,其余幾人都被休書打發驅離,當中包括了她。
「你怎麼不回嚴家來?嚴家就是你的娘家呀。!」尉遲義與冰心自小一塊兒在嚴家長大,情分不可能說斷就斷,冰心孤獨無依,理當回嚴家尋求幫助,他們也能上老富豪家為她討個公道——當初乍聞冰心倍受冷落,他們就想去找老富豪好好「聊聊」,是嚴盡倍說那是別人夫妻間的家務事,不準他們去惹是生非。
「我……可是小當家她……」冰心神情為難。
「她沒人性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你回來的話我,我們大家都站在你這邊,嚴盡倍又能拿你怎麼樣?再不然,你來嚴家典賣自己呀!謙哥定會收當,屆時你成為名正言順的流當品,嚴盡倍那只勢利鬼就舍不得放你走了。」尉遲義心直口快嚷道。
「多久前的事了?」夏侯武威問的是她被梁家休離迄今,她在外頭獨自吃苦了多長時間。
「一個多月……」
「回嚴家來吧。」夏侯武威不忍見她孤苦伶仃。
「小當家不會答應的……」冰心欲言又止,只能顫著唇,擠出這句。
「武威幫你求情,包準小當家點頭同意你回去。」尉遲義重重拍著夏侯武威的胸口,幫他掛保證。全嚴家中還有誰能治服嚴盡倍?除夏侯武威,沒有第二人選!
「你現在住哪里?」夏侯武威沒像尉遲義將話說死,這幾年來,他與嚴盡倍一提及冰心便吵架,他不認為嚴盡倍如此好商量。
「……七巷巷尾。」
「我向小當家開口,請她答應讓你回嚴家,不過可能要你稍等幾日,我會盡快捎來消息。這些銀兩你留著用,玉蘭別再賣了。」夏侯武威遞給她為數不少的銀兩,采買婚宴物品剩下的,全在里頭,足以教冰心過大半月生活。
「武威哥……這個不好吧……」冰心為難婉拒,銀兩沉甸甸,壓得她心情更凝重。
「別堆辭。」夏侯武威目光堅定。他無法眼睜睜看見多年前由于嚴盡倍的妒意而摧毀冰心一生幸福,是該彌補這個錯誤,嚴盡倍不做,由他來做,助冰心重回嚴家,得到庇護之所,不用過著顛連困苦的生活。
這是嚴盡倍欠她的。
「為什麼不馬上帶冰心回家?」尉遲義以為先斬後奏,殺個嚴盡倍措手不及才是最好辦法。
「你不想成親了?」夏侯武威反問他。
「這跟我成不成親有啥干系?」尉遲義一臉痴呆。
「是沒有干系,但我可以想象暴怒中的她會說些什麼話。」
「想成親,門兒都沒有!你去娶王二麻子的女兒好了!沈瓔珞的孩子可以掛上「嚴」這個姓
氏,就這麼決定了!遍事取消,大伙可以回去睡午覺,甭忙了!
尉遲義機伶伶打了寒顫。
他也可以想像,而且,嚴盡倍一定會這麼說!她遷怒的本領,無人能出其右。
嗯……還是先回去讓夏侯武威搞定嚴盡倍再來帶人好了。
尉遲義再三回頭交代冰心一定要等他們來接她,才與夏侯武威連袂返回嚴家。
身後,冰心淒然的蒼白容顏瓖上苦笑,幽幽低嘆︰「你們會這樣說,是因為你們不知道當年事情的始末吧……」
那聲吁嘆,淺淺的,淡淡的,消失風中。
當年,那一步,若不踏出去,興許現在的自己不會如此狼狽。
綁悔嗎?
非常的……後悔。
漂亮的軟甜糕,不只好看,滋味更是出奇的好。
扁是糕面上精繪的紅牡丹,就教人舍不得吃,忍不住再三細瞧。
一口咬下,糕里流出酸甜汁液,一樣是美麗的鮮紅色,莓果香味瞬間撲鼻而來,它的味道,配上糕餅的微甜,搭配得天衣無縫。
嚴盡倍被這幾個小東西取悅了,笑得好不可愛。
對于吃過無數山珍海味的她,當然不覺得甜糕稀氨,稀氨的是,它是夏侯武威為她帶回來的。
去陪著尉遲義采買婚宴用品,還能想到她,這比甜糕好不好吃更教她歡喜,答應讓義哥成親真是天底下最對的決定了,嘻。
春兒少見小當家如此高興,為她泡來暖茶,好配著甜糕一塊兒吃。
嚴盡倍一小口一小口品嘗著,不想太快吃光甜蜜酸香的小玩意兒,她品味著它,要將舌尖上的味道緊緊記住,它美味得教她的心都快化了。
她笑得比甜糕更甜。
夏侯武威不由得放柔目光,一盒小甜糕,帶來的成效驚人。
她唇上沾了紅莓果液,襯托唇色的灩瀲晶耀,無比誘人,他盯著瞧,無法挪動眼,她好似一眼便明白他的心思,唇兒媚笑,湊過來吻他,要他一塊兒嘗嘗甜糕的美味。
他嘗到大量莓果香,以及她的柔軟,然而礙于臉兒緋紅的春兒在場,他並未深探,薄唇擦過她的,逼自己退離。
她不以為意,喜孜孜地舌忝舌忝唇,像挑釁、像勾引,才又慢慢吃著手里甜糕。
她心情看起來很好,此刻應該是開口向她商討冰心之事的好時機。
「我今天遇見冰心了。」
香閨里的氣氛,一瞬間凝住。
吃糕的嚴盡倍,斟茶的春兒,全都停住動作。
「市街上,她在叫賣玉蘭花,梁老節過世後,她被逐出家們,此時孤孤單單在外頭謀生,你願意看在以往她照顧你許多年的份上,重新收留她嗎?」夏侯武威粗心,沒察覺她唇邊笑容的怔忡,以及拿糕的柔荑明顯僵硬。
憊剩一半的甜糕,擱回桌上,她撢掉指月復上的糕屑,扯出笑容,與方才的蜜笑全然不同︰」難怪你會買這些東西回來討好我,原來是有求于我吶。」只有笨蛋,才會開懷喜悅,以為自己曾被記掛在他心上……
笨蛋,笑得多高興,以為這甜糕不帶任何目的,就只是……想買給她甜甜嘴。
滿嘴的酸甜味明明還在,舌尖卻苦得發麻。
幸福,竟然只有短短一瞬間。
她好恨他,沒讓她吃完一整塊甜糕再開口要求,好恨他,給了她太短暫的幻想,更恨自己,仍是疼痛得那麼想哭。
嚴盡倍挺直腰桿,花顏冷冰冰︰「我今天不想談這事兒。春兒,鋪床,我要午睡。你,去外頭,提桶水,把長廊玉瓦擦得干干掙掙。」
嚴盡倍冷淡交代,听見夏侯武威陳述冰心的現況,完全不為所動,沒有心軟地應允將冰心接回嚴家。
「不要這樣仇視冰心,我與她根本沒有什麼,你這飛醋吃得莫名其妙!」夏侯武威竟然沒有看出來嚴盡倍眸子里的黯淡,當她在耍脾氣,他沒立即解釋買甜糕回來僅是單純知道她會喜歡,那是在遇見冰心之前便買下,與冰心何干,更不是有求于她的討好。
她的翻臉如翻書,前一刻笑得眉眼彎彎,下一刻態度冷傲,教他咋舌。
「滾出去!」嚴盡倍背對著他吼。
夏侯武威知道關于冰心的一切,都無法輕松與她溝通,但他提料到,她連談的機會都不給他。
夏侯武威看著她繃硬的雙肩,不難想像此時她的面容定是堆積著滿滿怒火,他也跟著生起氣來,氣她無情無義︰「不要欺人太甚,冰心今天變得這般落魄,你難辭其咎,你欠她一個道歉,也欠她一個補償。」短暫停頓,低嘆︰「你別變成一個鐵石心腸的女人,別讓我覺得你很可怕……」說完,夏侯武威大步而出,門扉砰地關上。
「武威哥怎麼可以說這種話——我去找他理論……」春兒好氣,要為嚴盡倍抱不平。
「站住。」嚴盡倍阻止她。
春兒回過首,本以為會看見滿臉淚痕的哭泣芙顏,但沒有,嚴盡倍雙眼干澀,沒有水霧,沒有淚花,她遠遠望向窗外,神情像是剛剛挨了重重一巴掌的茫然。她緩緩開口,問著︰「春兒,你說,我是不是很鐵石心腸?」
「不,你才沒有!」
「我是不是很可怕?」
「小當家,你別听武威哥胡說八道,他一心向著冰心姐,才會,才會替冰心姊講話……」
「一心向著冰心——對,我早就知道他一心向著冰心,為何還會蠢到以為自己可以改變什麼呢?他說,我欠冰心道歉、欠冰心補償……他真正想說的,是我欠冰心一個夏侯武威吧……」
嚴盡倍低低笑了。
笑聲,幽幽淺淺,若有似無,帶著喟嘆、帶著沮喪,也帶著多年多年以來,一個傻姑娘愛得疲勞無力的醒悟。
她醒了。
從一場支離破碎的夢境中醒了過來。
算計了幾年,努力了幾年,糾纏了幾年,付出了幾年,教他懸掛在心上的,仍是冰心;讓他心疼的,仍是冰心。
懊累。
真的,好累。
她已經支撐不下去了。
支撐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