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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寶匠 第五章

作者︰決明

難過?這兩個字絕對不適合用在眼前的情景。暗斥自己方才態度差勁的秦關,追上朱子夜的步伐,珠寶鋪不大,但周遭塞滿人潮,黑壓壓一片,他費了番功夫才找到她,而且,還是拜公孫謙所賜。

朱子夜跟在公孫謙身邊,端著數種花色精巧別致的糕點,一同招呼路客。秦關不曾見過她笑得如此之甜,似糖若蜜,彷佛一只黏花的小蝶兒,舍不得離開公孫謙太遠。兩人有說有笑,公孫謙爾雅俊逸,一身白裳,鶴立雞群的醒目顯眼,輕易便能成為眾所矚目的標的,也讓秦關得以一眼發現他,以及偎在他身旁的朱子夜,她俏麗熱絡,笑臉迎人,雖非國色天香之姿,仍舊討喜可愛。公孫謙的沉穩,對照朱子夜的率真,一靜一動,並肩站著的景象,賞心悅目。

鮑孫謙似乎說了什麼,朱子夜笑聲響亮,哈哈哈地傳入秦關耳里,他方才為她而涌生的一股歉意顯得無比可笑。

難過?她有嗎?!難過之人,不會笑靨燦爛、不會眉飛色舞、不會嘻嘻哈哈。秦關給了自己一個難看的自嘲笑臉,丟下忙碌正事,不顧還有多少更要緊的事宜待他處置收尾,嚴盡倍沒梳妝打扮,妅意也素著一頭高髻,他卻追來看朱子夜和公孫謙卿卿我我,他到底在干什麼」

秦關拂袖,旋身步回鋪內。

鮑孫謙遠遠便瞧得清楚,他本以為秦關會靠過來與他及朱子夜說上兩句,但秦關卻轉身走人,表情也不太對勁。公孫謙以扇柄敲敲朱子夜的肩,問她︰「妳與秦關是怎麼回事?他怪,妳也怪,一個是臉繃緊緊不笑,一個是刻意用笑容來佯裝無事,說吵架不像、說斗氣不像、說冷戰更不像,然而,仔細觀察,又會感覺以上三者都有。」公孫謙不駑鈍,沒忽視他所見的異狀。

「沒有呀……」朱子夜笑容勉強,由于方才一臉陽光燦斕,對照此刻的黯然失色太過明顯,誰都看得出來。

「那妳為什麼沒有追著阿關跑?」以前總被大伙戲譫笑她是「秦關的小苞屁蟲」

「我干嘛一定要追著關哥跑?他很忙,我不去吵他比較好。他也不喜歡我在那兒礙手礙腳。」她小聲嘀咕最後那句埋怨。

「你們感情向來極好,說什麼忙不忙吵不吵呢?阿關不會認為妳礙事,從來都不會。」朱子夜難道沒發現,每回她來當鋪小住,秦關都特別喜形于色嗎?

「他會,他就是會,你都沒看見他剛剛是怎麼對我的。」假笑太沉重,朱子夜馱負不起,干脆放棄,任憑眉眼唇全數垮下。見她來,秦關瞧都不瞧她一眼,不同她說話,就算是短短一句「妳來啦」,她也會很高興呀,可他用來歡迎她的第一句話卻是︰別弄亂她的服飾。

她再駑鈍,也會分辨別人待她是喜是怒的,好嗎?

「阿關不是一個善于表達的人,甚至可以說是嘴拙,但他不會無緣無故發脾氣,應該是妳與他之間產生了誤會。」公孫謙不樂見秦關和朱子夜鬧得不愉快,他替秦關解釋道。

「沒有誤會,我和他該說的都說了,不該說的,也不用說了……」她在信里,全都說齊了,用她丑陋的字,一筆一筆無聲說著,將她所有的心事,都說了,他是聆听者,听完之後的響應,是沉默,是默許,是默認,是漠不關心,她就懂了、明了。

鮑孫謙無法從她短短幾句話中得知始末,可她口氣無奈中帶有怨懟,說沒有誤會,誰信?

「妳知道吧,秦關是我們幾個人之中,最早進到嚴家的流當品。」公孫謙選擇不追問下去,倒是與她談起秦關的過去。

「嗯。」這件事,她很清楚。秦關五歲被典當進來,公孫謙晚他兩年,那時公孫謙剛滿九歲,尉遲義第三,夏侯武威最晚,入嚴家時已經是十五歲的事。

「所以當我來到嚴家時,他已經在這里待了好幾年。」雖然他的年齡略長于秦關,秦關的流當品資歷卻更勝公孫謙。「他是第一個對我說出實情,說我爹娘不會回來接我,說他們將我賣進嚴家當鋪,拿我換取銀兩。為了那番話,我與阿關打了一架,兩人都鼻青臉腫。實際上,我並不氣阿關道出我自己隱約察覺,又不敢承認的事實,但阿關因此變得少言,似乎是認為自己言多必失,于是,他開始不愛使用語言,大多數時間,他是沉默的,卻不代表他對任何事物都沒有感覺,妳與他相識這般久,妳應該懂他的。」

她曾經懂,但現在她不懂。

為什麼年紀越大,反而變得更笨、更遲鈍,也變得與秦關的距離越遠?

她不懂秦關在想什麼,或許,秦關也不懂她在想什麼。

這些年的哥兒們感情,竟變得曇花一現,童年老愛追在他身後四處跑的回憶,真的就只能變成回憶……

木台上,敲鑼打鼓聲傳來,宣告珠寶鋪的活動即將熱鬧展開,同時也打斷公孫謙及朱子夜的交談。口齒伶俐的彩衣擔任串場堡作,站上台,炒熱氣氛,聚集所有目光,場邊琴箏輕撥,柔美悠揚音律映襯,場下安靜無聲,期待的目光緊鎖台上,舍不得眨。彩衣口沬橫飛,先來一段吹擂珠寶鋪的吉祥話,再不可免俗地介紹嚴家三代經營史,這是一串冗長而沉悶的故事,群眾對于已故的嚴家爺爺與老爹過往始末不感興致,所幸彩衣善于拿捏場況,一曲「霓裳羽衣曲」終了,換上輕快的「醉東風」之際,嚴家的歷史講古也告一段落,她緩緩退出台子中央,場地留給教人驚艷的姑娘們上陣。

美麗的冰心率先登場。

方才在台下緊張發顫的怯懦模樣已不復見,冰心抬頭挺胸,絲裳包裹著縴細勻稱的娉婷嬌軀,黑衣使她看來更高躺修長,發髻上對稱的金步搖澄亮閃耀,隨其步伐走動而金色葉片搖曳生姿,步搖下方簪有三柄墨綠細玉釵,釵尾綴有數條長長金穗翠玉,蓮步娓挪的同時,翠玉可叮清脆,與「醉東風」的音律相互協鳴。

金步搖、細玉釵、梅花瓖玉耳墜、珠玉長煉、柳葉金鐲、指環,珠光寶氣,在黑裳黑發的襯托下,美得炫目。

「爹!我想要那種金葉的步搖!買給我!買給我!」

「墨綠色的細玉釵好美,等會兒珠寶鋪里會賣嗎?」

「我沒見過那款的珠玉長煉,搭起衣裳來挺好看的耶。」

「我喜歡她的耳墜。」場下,傳來許許多多姑娘的聲音,莫不是在詢問那些漂亮飾品。接在冰心後頭的,是歐陽妅意。仍是朵稚女敕小報的她,發髻前簪上銀絲編制的吉祥圖紋鈿飾,紋樣中穿插著葉狀翡翠、花蕊珠貝、重瓣花朵的紅玉,銀絲如雲朵蜿蜓,鈿子下緣系有兩串珠玉,垂至鬢邊,再繞回鈿後。

「這鈿子也好好看哦……」連朱子夜都想掏錢買下來戴戴,但瞧它的手藝巧奪天工,索價不菲。不過除了高價的飾物外,亦有相當平價的銀釵,價錢親民,不代表質量也拙劣……呀,妅意耳垂上的銀色串鈴墜子也好美,叮叮咚咚的,更別提小紗髻邊那朵絹染仿制的牡丹花簪,比真花更嬌艷綻放,蕊心是閃亮的黃金色珠子,在日光照耀下,散發出光芒,再配上小巧寶鈿數個點綴旁側,真好看。

朱子夜瞧得目不轉楮,那些全是秦關所做的,他細膩心思,就像翠鈿金篦一般,樣樣別致、款款獨特,它們使她想起了自己第一件從他手中收到的珠珠釵。

與秦關越發精純的工藝來看,珠珠釵不夠精良,甚至有些粗糙和進步空間,偏偏她好喜歡它,喜歡它被握在秦關手中,纏繞著她的發絲,再熟練地為她束髻……

朱子夜怔住,回神之後猛甩頭,甩掉攪和她滿腦子混亂的思緒。

以後再也不可能收到珠珠釵或耳墜子,現在想起它們也沒有意義呀,不過是徒惹沮喪而已。她要自己將心神全數集中到台上,欣賞絕美的珠飾饗宴,驚嘆秦關過人的匠師工藝。場邊一陣又一陣的喟嘆傳來,以及爭先恐後嚷著「我要那只紅玉鐲子」、「我要那串花鈿流蘇」、「我要那對寶石耳墜」,珠寶鋪今日的成效,大大成功。

琴箏撥完「芙蓉如面」,一曲柔美的「訴衷情」尾隨而來,陸續上場的恬恬、晚霞、春兒,也表現得相當得體,對場下展示她們身上每一款金銀珠寶。

「訴衷情」緩緩止歇,琴箏停下,場上姑娘皆款步退至台側,箏姬玉萸靈巧撥弄著弦,繚繚傾訴,那是「相思憶」的縹緲婉轉。

突地,不知由誰先發出抽息聲,之後,彷佛感染一般,此起彼落都是驚呼。

壓軸的嚴盡倍,由秦關牽上台,每一步,小心翼翼,為的是嚴盡倍一身繁復珠贅的妝點,若沒人攙扶,嚴盡倍恐怕寸步難行。而那些珍稀珠翠,極可能受匪人覬覦,于是尉遲義、夏侯武威和公孫謙分別鎮守場下三方,秦關除了帶領嚴盡倍出場,更是貼身護衛著她。

嬌小人兒,身上叮叮當當掛著戴著的玩意兒,應該就比她整個人的重量還要重上一倍。

她頭戴鏤空鳳冠,金邊鳳翅以藍玉、翠玉、白玉瓖嵌,每根金羽,擁有玉的光澤,伸展的姿態無比優美,高揚天際,振翅欲飛,鳳身配有白色珍珠貝,鳳眼以精雕琢磨的紅稜玉置入,鳳嘴餃著棗粒大小的冰玉,垂落嚴盡倍光潔額心,點綴小女娃的艷麗容貌,鳳冠兩側,十數條玉珠金穗流溢而下,直達胸前,隨她一走動,玉珠金穗交相互擊,聲音好听。頸上富貴黃金鎖,雙龍交纏盤踞,與金鎖中央「富貴」兩字巧妙融合,字即是圖紋,圖紋即是字,鎖下以極薄的金片敲打成花瓣,以瓣瓣交迭成花,水玉為朝露,綴成細致長煉。耳珠上是一對小型富貴鎖,與頸問那副為整套,同樣垂飾著五條水滴狀水玉。

擺絲裳一樣能彰顯喜氣貴氣,嚴盡倍芙蓉一般的俏顏上,端出嬌艷冷凝的倨傲,桃花妝粉染了她雙頰,胭脂勾勒媚態的眼尾,更襯杏眸黑白分明,朱紅的唇,水潤豐盈,稚氣間,彷佛可見她幾年之後熟成的絕美艷姿。

為什麼……秦關要愛上一個這麼漂亮的女孩?

朱子夜完全無法從嚴盡倍身上挪開視線,無數的金光閃閃,炫瞇了她的眼,一方面心里默默喟嘆。

全南城里,又有幾個姑娘能拚得過嚴盡倍?

誰都沒有勝算呀……

難怪他在讀完她的信之後,無動于衷,畢竟,他有嚴盡倍嘛……

「真美……」有人喃喃道出在場所有人的心里話,鳳冠美、珠飾美、黃金富貴鎖美,人兒美,雙人儷影相伴相陪,更美。為什麼,要愛上歡歡?見過了這麼精雕細琢的女圭女圭,其余姑娘哪能入眼呢?見過了天仙,平凡女人豈會得到目光施舍?

場下,響起如雷掌聲,彩衣重回台上,打鐵趁熱地介紹珠寶鋪最新款珠花翠鈿,並且歡迎大家入內參觀選焙。人潮早已坐不住,紛紛爭先要到珠寶鋪里砸銀兩,就怕動作稍慢,自己中意的款式會被別人搶走。

第一天開幕,鋪里架上幾乎被人清空,留下預訂名單一大迭。嚴盡倍笑呵呵,她展示配戴的高價鳳冠,被即將嫁女的知縣買去,入帳驚人,本準備留下來給自己出嫁時使用,看在銀票份上,賣了賣了。

當晚,嚴家舉辦慶功宴,每個人都被打賞一件飾物,冰心選擇了折枝花簪,妊意拿了銀鈴鐺耳墜,晚霞得到玉鐲子一只,彩衣中意的鈿子被陳員外買走,秦關答應再為她訂制一副,小紗戴著喜愛的紅玉長煉,整晚呵呵傻笑。嚴盡倍也要朱子夜挑一樣走,朱子夜搖搖頭。

「我用不著,我一條發帶走遍天下。」她俏皮甩甩自己的長發辮,粗麻色的皮繩便宜耐用。

嚴盡倍看出朱子夜笑容之下的勉強,以為她還在為姨丈逼婚一事苦惱。嚴盡倍縴手搭在她肩上,一邊斟滿一杯果釀酒,遞給朱子夜。「別煩心了,姨丈那邊,就按我教妳的那招試試嘛,讓他挑不如自個兒挑,若姨丈不滿意,妳也可以以此為借口,再拖個幾年。」話題終于回到稍早之前,兩人在轎里轎外的未完話題。

「朱朱被逼婚?」尉遲義吃著酒菜,好奇挑眉。

「朱朱仍是個孩子呀。」冰心比朱子夜年長幾歲,都還不急婚事呢。

「朱老爹趕著要抱孫吧。」歐陽妅意搖頭晃腦,耳上銀鐺鈴鈴作響。「不過,朱朱自己都還一副長不大的幼稚樣,我沒法子想象她當娘耶。」連她這個比朱子夜年紀小的娃兒,時常都有種錯覺,以為自己才是姊姊,而朱子夜是妹子哩。

眾人一言一語,本來老早忘了這檔事的朱子夜,又被重新提醒自己的處境,心情更淒涼。

「所以我說了呀,挑一個妳喜歡的人,帶回去見姨丈。」嚴盡倍為她出主意,右手隨便朝桌邊一比,當鋪里的男人排排坐好,高矮胖瘦、文的武的、書生型壯漢型,各種類型皆有。

朱子夜的目光,跟著嚴盡倍的食指晃過一圈,正微微輕笑的公孫謙、大口喝酒的尉遲義、永遠一臉很臭的夏侯武威、老賬房及他的兩個兒子、沉默不語的秦關、幾名略帶醉意的雜役、長工,元老級的資深員工……明明秦關的表情最淡,在此時卻最明顯,最讓她悄悄偷瞄好幾眼,也最……教她失望。他文風不動,彷佛在听著無關緊要的路人家事,她苦悶的煩惱,他無意在乎。也是啦,與他何干呢?又不是嚴盡倍被人逼婚……

朱子夜雙眼跳過秦關,再重新掃過一輪。

沉重的心思好紊亂,幾乎教她無法思考,她本能地想逃開這種無助和孤獨感,就在此時,那道身影閃入眼簾,每回在她最茫然時,都會適時伸出援手的公孫謙……

「謙哥,你可以跟我一起回去嗎?」她朝公孫謙問。

不只公孫謙驚訝,在場包有好幾位錯愕地滑掉了筷子調羹,包括嚴盡倍在內。

「朱朱表姊,我是說……妳喜歡的人耶。」嚴盡倍瞟向秦關,以為朱子夜是漏看了他。

「對呀,我喜歡謙哥。」

不會吧?!

這麼多年來,大家都以為她和秦關是一對;大家都以為她在听完小當家的提議之後,二話不說就把秦關帶回牧場;大家都以為……

「慢著,這玩笑開大了,朱朱。」公孫謙斂起笑顏,表情認真。「我與妳就像兄妹一般,不牽涉男女之情。」他對她的喜歡,僅止于此,再多就沒有了,怎會讓朱子夜誤解這種感情?

「我不是在開玩笑。對,不是玩笑,我很肯定,我喜歡謙哥,如果要找一個人回去給我爹看,我只希望那個人是謙哥。」或許是賭氣,或許是想說得理直氣壯些,更或許是想擺月兌心里一波一波涌上的失落浪潮,朱子夜以近乎嚷嚷的十足中氣大聲宣告。

這真是……平地一聲雷呀……

眾人看看朱子夜,又轉首看看秦關,也沒忘掉看看公孫謙,詭異的三角關系,令人措手不及又無比好奇,一時之間,宴席上,沒有人動筷、沒有人開口,靜觀三者反應。

鮑孫謙頭好痛,額際一絲絲的抽疼。

朱子夜喜歡他?喜歡到想直接帶他回去見她爹?

為何向來直覺敏銳的他,沒有任何察覺?從她眼中亦未曾感受到愛意?是她藏得太好,還是他遲鈍了?

倒是現在,他清清楚楚察覺到秦關投注而來的目光,帶著不諒解。

謙哥,我不想與你談朱朱。

呀,當時秦關這句話的涵義,是因為他早就知道朱子夜的心思嗎?所以才用著冷淡口吻,拒絕提及朱子夜?秦關將他視為橫刀奪愛的惡劣兄弟嗎?太離譜了。

「朱朱,听我說,妳錯把親情當成愛情,妳是獨生女,上無兄姊,下無弟妹,分辨不出兩者的差別」公孫謙試圖對朱子夜開導,豈料朱子夜搖頭打斷他的話。

「我分得出來,我雖然沒有親生手足,但我有關哥這個哥兒們,我怎會分不出來什麼是親情什麼是愛情?我已經不是小娃兒,我……懂的。」語尾听來有些不確定。

能言善道的公孫謙,生平頭一回的無言以對,再也笑不出來。

朱子夜在他眼中不過是個孩子,話說太重,怕傷了她脆弱芳心,他又不願意說些虛浮毖言來安慰她,讓她以為他對她有意,他卻更不希望與兄弟秦關反目成仇,

因一段根本不存在的愛戀而交惡。

「關哥,你怎麼都不說說話?」嚴盡倍認為三角關系,不能只由兩個人發言,身處要角的秦關也該表達想法。

說?

說什麼?他完全開不了口,喉頭緊縮干澀,腦子一片空白,找不出在這種時候,他能說什麼?他該說什麼?詞窮的字句、用罄的詞匯,不善于「說」的他,毫無用武之地。他每回一開口,就不會有好話,面對兒時的公孫謙如此,面對許久未見的朱子夜也如此,所以他並不喜歡用語言來表達意思,多說多錯,少說少錯,導致他此時此刻,吐不出半個字眼……

她寫信告訴他,她愛上謙哥時,他無話可說;她當著眾人的面,勇敢表達她對公孫謙的愛意時,他仍是無話可說。

見秦關不開口,眾人都急了,偏偏誰也不能替他搶白發言。

三角關系,只有那三個角色有資格說話。

秦關放棄發言權,朱子夜卻接了下來。

「謙哥,我知道我性子比較沒定性,我可以改,我知道我很莽撞,我也可以改,我會變成你喜歡的那種姑娘,你給我一個機會嘛……現在我戀慕你,說不定,日後換成你會很愛很愛我,說不定我們有可能……」她滔滔說著,一口氣不換,怕要是稍有停頓,話便無法說齊。

「我對妳並無男女之情。」公孫謙堅定回復她。

「以後也許會有嘛……」公孫謙嘆息搖頭,「不會的,妳別這樣。」

「以後的事,誰知道呢?」她苦著小臉,祈求公孫謙能愛她,如此一來,興許她就不會感覺到身處于茫茫大海的無助,有個人可以在身邊陪著,像秦關和嚴盡倍一樣……

鮑孫謙希望秦關開口解除眼下的窘境。喜歡朱子夜的人明明就是秦關,這兩只青梅竹馬向來感情也很好,朱子夜只認秦關這個哥兒們,其余像尉遲義或夏侯武威,連哥兒們的資格都沒有,她口中的「哥兒們」,真的就是兄妹感情而已嗎?她自己迷糊不懂,別人可看得一清二楚。

等不到秦關說話,公孫謙只能嘆氣,「妳絕對不會是我的「以後」。」

實話,听來多麼狠,即便公孫謙神情爾雅、口氣淡淡,殺傷力依然巨大。

旁觀者無不抽息。

「謙哥,你有必要這麼狠嗎?!」看不過去的歐陽妅意嘟嚷,一轉身,看見朱子夜兩管淚水嘩的墜下,滑落她淺麥色雙頰,歐陽妅意快手抱住朱子夜,忙不迭地安慰她,猛拍她的背脊。

來勢洶洶的眼淚,猶如被鑿開的水泉,澎湃泛濫,它不單單是眾人所認為告白失敗的苦楚宣泄,也不僅只是公孫謙不給奢望的決絕,還包含了更多更多的……的什麼呢?朱子夜不知道那些稱之為何,當她寫給他最後一封信時,她戰戰兢兢等待他的回復,等了三天……等了十天……等了一個月……等過了第一個冬天,她也哭了;當她半夜輾轉難眠,吵醒小擺和暴暴,要牠們陪她一塊兒模黑去找遺失好幾年的珠珠耳墜時,她也哭了;然後,和爹吵架,她賭氣而來,秦關卻用淡漠態度響應她時,她也想哭了。

那些不知名的紛亂,化為淚珠,一顆緊接一顆,急似午後驟雨,說來便來,傾盆盡倒。

「為什麼你保持沉默?」

鮑孫謙無法苟同秦關置身事外的態度,在宴席于朱子夜被一干姑娘護擁回房去好生安撫而潦草結束之後,擋下起身欲步往匠房的秦關。

「……」秦關的響應是繞過公孫謙,繼續要走。

「你應該要對朱朱說出心意,而不是悶不吭聲。」公孫謙不輕易放過他,揚扇再阻,冷聲訓道︰「何苦放任情況陷入糟糕混亂之境?!」

對,飯廳里其它還沒走的男人們,也都很想這麼問秦關,無數雙眼,定在秦關身上。

沉默良久,秦關才終于願意開金口。

「她在前一年就已經告訴我,她愛上了你,你認為,我還能說什麼?」秦關鎖眉凜目,望向公孫謙,請告訴他,若兩人易地而處,他又會怎麼做?

「跟她說,謙哥不好,他不合適妳,他不會憐惜妳?或是跟她說,謙哥從頭到腳無一優點,我比他更好,妳該選我而別選他?……如果,「公孫謙」真是一個如此差勁的男人,我會說,絕不允許她掏心挖肺愛上他,偏偏他不是,偏偏他好到讓我無法阻止朱朱去愛他。我心里明白,公孫謙絕對會是一個最好的丈夫人選,我並非自慚形穢,然而,事實便是如此。」

秦關站在公孫謙面前,卻像在談著第三個人,他要公孫謙跳月兌自身立場去看,看清楚眾人是如何評價「公孫謙」

默默地,坐在宴席間,有人點了頭,還不只單數,紛紛同意秦關的論點。

鮑孫謙太好,誰都想將女兒或妹子嫁給他,相較起來,秦關不會甜言蜜語說些討人喜歡的好听話,姑娘家很難第一印象就愛上他。外貌上來看,公孫謙笑容可掬,眉目溫柔,秦關則太冷,給人很遙遠的距離戚;再以性情相論,公孫謙應對進退皆不失禮數,行事圓融,秦關卻拙于言詞,甚至可說是不善交際。

「再好的公孫謙,就算他不愛朱子夜,你也寧願冷眼旁觀?」公孫謙反問秦關,秦關面無表情,眸心一閃而過的痛楚,快得來不及掩藏。

「那麼,面對不愛秦關的朱子夜,你要我以何種身分去插手?」秦關雙拳緊握。最可悲的是,即便公孫謙不愛她,也能善待她,給她無慮無憂的幸福生活,雖然沒有愛情……末了,秦關艱難地緩緩吐出三個字

「……別傷她。」如果要找一個人回去給我爹看,我只希望那個人是。謙哥。她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已經那般的喜歡公孫謙,獨一無二,只希望在她身邊的人,是謙哥。

我性子比較沒定性,我可以改,我知道我很莽撞,我也可以改,我會變成你喜歡的那種姑娘,你給我一個機會嘛……

大剌刺的她,曾經嗤之以鼻告訴他一個關于遠房親戚的故事,說著那位姊姊為了情人,不斷改變自己,情人嫌她不夠手巧,她去學繡花,情人嫌她笑起來牙齒不整,她便時時掩嘴,笑不敢露齒,情人嫌她嬌貴,她挽起袖,攬下所有雜務,要讓他知道,她是吃得了苦,結果她的改變,仍喚不回一顆遠揚的心。朱子夜那時邊說邊跺腳,邊要他陪她一塊兒數落臭男人,說她這輩子絕對絕對絕對不為誰改變自己,若要喜歡她,就得好的壞的一塊兒喜歡。

她……卻願為了公孫謙,變成他會喜歡的姑娘類型。

說不定,日後換成你會很愛很愛我,說不定我們有可能……

說不定,公孫謙以後真的會愛上朱子夜,會發覺朱子夜率直的可愛。

說不定,他會很愛很愛她。

說不定會比他秦關更加的愛她。

未來,什麼都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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