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王令 第七章
她不快樂。
在閻羅的世界下成長全然無喜悅可言,但她也不悲傷,這些年來她已習慣了他的行為模式,明白如何在他狂霸的佔有下保存僅餘的自尊。
但她還是不快樂。
她在他身下由女孩蛻化為女人,也在他掌間由淡漠轉為冷漠,他不僅強迫她在形體上成長,也迫使她在心靈上老化。穿梭指縫的歲月如流沙般快速,她跳過好長一段完全空白的日子,或許其中有些微驛動,仍激不起任河漣漪——
她像潭無波死湖。
她甚至在黑無常牛耿介走火入魔離開閻王門後一年才發覺少了這號人物,足見她的生活多麼與世隔絕。
唉滿十九的她卻有著六十老嫗的心態。
前些日子,閻王門內難得舉行一場獨特的婚宴,主角是一對令眾人永遠也無法搭湊成雙的男女——白雲合和河詮。姑且不深究白雲合是如何轉變心態,由一名長輩成為河詮的夫君,但他對河詮的疼愛是有目共睹,不爭的事實。
那天夜里,她听到四個大男孩拎著酒壇,躲在湖心擂台上痛哭失聲,又叫又嚷,最後甚至大打出手,瘋狂得像失去心愛物品般,卻又在隔日清晨,見著四個大男孩像無事人一般與眾魑魅魍魎打屁聊天。
懊陌生的情緒,又悲又喜又樂又怒……在很久以前,她也曾有過這些情緒吧?奈何無論如何回想,卻無法抓牢腦海中一閃而逝的悸動。
因為閻羅未賦予她擁有這些七情六欲的權利,所以她才無法領受嗎?
靜靜坐在閻羅的房內,即使與他同床共枕五年之久,她仍奮激不起迎合之心,連一絲絲也不曾有過。她不準許自己拋棄尊嚴,像廉價的娼妓臣服于他。
素手滑過紗帳上流蘇的同時,門扉已被人推開,霎時她讓肌理僨張的臂膀摟進懷中。如同往常一般,她總是先微微掙扎,才在他強勁的力道包圍中停下動作,他坐在床沿,像摟抱個女圭女圭般地環緊她。
「今年武試由你來主試。」沐浴餅後的清爽自他衣襟微敞的胸膛傳出,他半強迫地輕壓她螓首貼緊那平穩心跳的來源。
「好。」這些年來,為了向他證明她絕非無用之人,她瘋狂似的練武,武藝直逼他,性子卻更加內斂。
「想與我較量嗎?」胸前傳來陣陣笑意激起的震動,長指穿梭在微寒的青絲間,有一下沒一下地挑梳著。
「好。」她仍舊單聲回覆,不同的是嗓音稍稍輕揚,細微的差異逃不過他敏銳听覺。
「武痴。」在她心底,劍術恐怕遠勝他數分。
不再多言,兩人極有默契一前一後沿著修武居檐下而行,在途中正巧遇上白雲合及喜上眉梢的河詮,河詮三不五時在白雲合頰畔印上甜吻。兩人並沒有上前打擾甜蜜小兩口逗笑言行,悄悄在雕柱暗處等待白雲合夫妻步離。
「羨慕他們?」在夫妻倆走遠後,閻羅發覺她短暫失神。
「不。」
「不會還是不知道?」他扳過她的固頰,想從她眼底讀出她的思緒。
「不羨慕。」她沒避開他,直直看進他攝人心魂的綠眸。「因為羨慕不能為我帶來任何改變,想著想著,也不覺得有何好欣羨之處;就像笑容不能改變我的心境,久而久之,也就忘了怎麼去笑。」她已經不再是擁有美麗幻想的小女孩,不再要求自己永遠也得不到的東西。
她像只被拗斷羽翼、無法再飛的鳥兒,望向蔚藍寬闊的天際卻拍動不了殘缺翅膀,絕望地朝著穹蒼泣鳴,回應她的仍舊只有渺茫的回音。
「你在勾起我的罪惡感嗎?」閻羅不愛看她這般淡然,而她所呈現的卻也僅止于淡然。
憐我迸出笑,眼神卻未添沾任何暖意,「你會嗎?主爺。」他若有罪惡感這種高貴的情緒,就枉稱閻羅。
「這一聲主爺已經很明白替我回答了,不是嗎?」只有在她滿心不甘時才會祭出這兩字稱謂來疏遠距離,其中絕不包括任何尊敬及惶恐。
她不著痕跡月兌離他箝制頰邊的指,換來他眯起蒼翠魔瞳,更加霸道扣住她肩胛。她越是想逃離,他越是要將她囚回最貼近他氣息的角落!
然而,即使充滿力道的掌幾乎要捏碎她的骨,她仍舊直視他,倔強薄唇也不願輕吐求饒的懦弱字眼。
「我不想和你在這耗上一整夜。」憐我淡淡開口。
她永遠都是最先低頭的一方,因為閻羅對于兩兩相望的場面毫無尷尬可言,她卻不想迷失在那雙冷墨綠瞳之中。
「逃離我、臣服我,你永遠都是失敗者。」他倏地松手,還她自由。
憐我抿著嘴,自然听得出他語氣中的嘲弄。「我會做到,總有一天。」不是臣服,而是逃離!遠遠地逃離他,即使注定孤獨終生也好過現在的情況。
「你舍得?」閻羅露出笑,無關喜樂,只因她的反應。
「舍得。」她毫無遲疑,說得又快又堅定。
他指尖撫上她的唇瓣,「鳥兒總以為逃離了籠外便是一片自由晴朗天際,卻往往在跨離之後才驚覺它的羽翼早忘了如何飛翔、忘了求生本能,尤其是像你這種永遠躲在別人保護之下的傻丫頭……」
逸出笑聲的薄唇取代長指攫奪她的紅唇,以強硬的姿態迫使她接受唇舌的交纏。
閻王門近來籠罩在混亂又帶著些微火爆的恐怖氣氛下。
先是向來溫雅的文判官白雲合冷著一張俊顏,要石炎官動用武力自洛陽綁來一位名喚風裳衣的男子;後又發生河詮不知為何原故與白雲合爭吵,幾乎急煞愛女心切的石炎官,就在事情即將落幕之際,白雲合竟又與河詮相偕離家出走,連只字片語也不留,讓擔心的石炎官滿腔怒焰如火山噴發般在閻王門炸開。
每日總能見著一頭晃搖滿臉黑胡的火爆狂熊在閻王門里凌虐著可憐無辜的魑魅魍魎,熊掌呼嘯而過之處霎時化為灰燼,並有越發燒旺的跡象。
甚至時常還能听到熊吼響徹雲霄。
「可憐的炎官,他幾乎快喪失人性了,唉。」一名足以與白雲合媲美的美男子托著腮幫子,優美的唇線略略下垂,輕蹙眉宇的模樣比女子更形嬌艷。
他就是日前讓石炎官以麻布袋「打包」回閻王門的風裳衣,也正是閻王門首位白無常。
「白雲要走也不說一聲,我也好準備包袱跟隨他到天涯海角,唉……」這一聲嘆息遠比同情石炎官的那聲來得響亮及悲慟。
原因無他,只為風裳衣痴戀白雲合,長達十數年之久。
「還有那顆小女敕豆……」他停頓,眉間的小結再度加深數分,帶著自我譴責的絲絲輕厭。
「你早就該改改這講話不經大腦的惡習。」閻羅非但不同情他,反倒落井下石,「白雲現在的情況你就滿意了嗎?」綠眼拋甩給他一記冰霜。
憐我立于閻羅身後,並不明白兩人話中的暗喻。二爺的離府與風裳衣有任何關聯嗎?她知道風裳衣戀棧二爺,但二爺毫無心動之意,難道當初河詮與二爺爭吵痛哭的原因全在這名比女人美艷的風裳衣?
「我不是有心的,我只是、只是怕白雲措手不及,所以才告訴他「那件事」……」風裳衣哀怨地咬著袖口,右手擦拭著眼眶邊禁不住的淚珠,「我沒料到河詮竟然听到了我們的對話……我不是存心要破壞他們的……老大,你也知道,我雖然很愛很愛白雲,但我可不是那種小家子氣的臭狐狸,專司介入別人的甜蜜生活……白雲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呀!傷他的心這檔事我是絕不願意做的……」
「但你已經傷了,而且還是很重很重的在他心口上賞他一拳。我許久不曾見過白雲出現那種失魂模樣。」
「老大,不要再說了……」風裳衣很駝鳥地捂住雙耳,拒絕更多無法承受的罪惡感。嗚……就算他自刎一千、一萬次也無法挽回錯誤。
「你與老四難兄難弟,要哭上他那兒哭,別淹沒我的閻王居。」閻羅最受不了風裳衣愛哭的本事,眼淚收放自如,幾乎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他在風裳衣抿子詼唇前將他攆出屋里。
「我就知道你最沒良心,嗚……我去哭給炎官听……」風裳衣挺著游魂似的身軀,「飄」出閻王的視線,自從白雲合一走,他整日就是這等落魄模樣。
無神的身形跨出門檻,正巧撞上送茶水進房里的白魅。
「哎呀——」白魅快手接回倒翻的茶具,正想開口數落走路不看路的游魂時,風裳衣已然飄這,像個無主孤魂。
「風爺是怎麼了?」他低聲咕噥,手腳也毫不怠情地將茶具布上桌前,斟滿一杯顏色古怪的濃褐液體。
憐我在白魅將冒著滾燙白煙的液體遞交閻羅前伸手攔下,「這是什麼?」
「是鬼醫開給主爺的藥汁呀。」白魅理所當然回覆。
「東西放下,你出去。」閻羅懶懶交疊願長雙腿,淡瞥白魅一眼。
「是。」
門扉再度掩上。
「你生病了?」憐我的口氣很淡,仍听得出深沉的疑竇。她打量著他的神色,並未發覺任何異狀,眉宇不覺輕蹙。
「這是防毒的藥汁。」閻羅簡言道,扣著杯綠緩緩轉動。「鐵血捕頭龍步雲已經將矛頭指向我這索命閻王,所謂兵不厭詐,說不定那些酒囊飯袋,武的不行玩陰的,一小滴毒藥便能毒斃一府的魑魅魍魎,鬼醫日前命所有人十天必飲一次這種藥汁,你不知道嗎?」
「我不清楚。」她壓根沒听過這件事。
在她回答的同時,閻羅大呷一口看來相當難以入喉的菜汁,旋即扣住她腦後青絲壓向他的唇,將口中的汁液哺渡予她。
又苦又澀的嗆鼻味在她唇齒間蔓延開來,自舌尖竄上心頭。
她向來害怕苦味的食物,非必要時也盡可能避免品嘗,因為平時的生活已經苦不堪言,毋需再由外來的滋味提醒著她。
嚼然的清麗容顏難得因極苦的口感而皺成一團。
縴手推阻著他的貼近,他的滑舌隨著汁液的哺盡順勢竄入如絲喉間,有力的臂膀握著她腰肢,將她壓鎖于石壁與渾厚胸膛之間,毫無空隙。
「苦嗎?」他惡意地笑問,靈巧舌尖舌忝去滑漏于檀口外的頑皮藥汁。
「很苦!」她皺著柳眉,語氣怨懟,不停吞咽唾液。
「和你每回與我交歡完事後所飲的避妊藥汁相較呢?」他貼吻在她頸項間,烙下專屬于他的記號,憐我吃痛地合上眼。
他知道!?他何時知道她有飲避妊藥汁的習慣?
「你……」
「別擔心,我也不打算讓你生養那些磨人的小家伙,永遠都不要。」因他絕對不會是個稱職的父親。墨綠的瞳間添加更深更熾的欲色,不安分的手忙碌剝除礙事衣物。
「別在這里——」天啊,他想在這不合宜的地方以這種怪異羞人的方式佔有她?憐我雙頰紅艷,忙不迭撐張十指阻擋他猛烈的攻勢,「閻羅!住手」
他听話地住了手,卻放肆唇間的重力吸吮。
「知道我想做什麼?」邪佞的氣息輕吐在她耳際,合住她圓潤的耳珠子,低沉道︰「讓你再喝一次避妊藥汁。」
男人的劣根性!
他們從不需體會女人孕育胎兒的辛苦,只曉得盡情放縱獸欲,如同閻羅從不曾親自品嘗過那帖藥汁的苦味,次次與她共赴雲雨,他逞足一時之快,苦的卻是必須擰鼻灌藥的她!
他嘴里說不想要子嗣,那就不應該再對她做任何可能受孕的事呀!
憐我在廚房里溫著藥汁,看著點點火光,橙色弱芒照在她的五官,除了勻稱平穩的呼吸外,幾乎就像座融于夜色的精細石雕。
數月之前,幾名魑魅魑魎在執行閻王令時讓龍步雲事先埋伏的官差捕獲入獄,明擺著將閻王門定于必剿目標。石炎官曾經出府調查過底細,發覺除了正派的龍步雲之外,就連數個畏懼成為閻王門殂殺對象的門派竟也暗中動起手腳,閻王門等于背月復受敵。
她原以為嗜血的閻羅會率先解決每一個將歪腦筋動上閻王門的家伙,但閻羅竟然沒有采取任何反撲動作,反倒是石炎官像熱鍋上的螞蟻,也許是河詮與白雲合離家之事仍舊令他心煩,所以才藉由其他忙碌來轉移混亂的心緒。
閻羅究竟在考量什麼?是看輕鐵血捕頭龍步雲的本領,所以不屑與之交手?抑或他也苦無對策,只能拖過一日是一日?
不,他不是任人宰割的弱者……
但她為何有如此不安的念頭?這個束縛她的牢籠搖搖欲墜不正是她的希冀嗎?只要龍步雲剿了閻王門,她就不需要再過這樣的日子,她就可以不再背負著白無常的惡名……
可她卻毫無喜悅之感。
暗夜中,一道身影閃入廚房,在灶角東模西模的不知搞什麼鬼。
「誰!?」憐我轉瞬來到人影身後,一把扣住他的頸脈,旋即听到耳熟的叫痛聲。
是白魅!
白魅眨眨迷蒙的眼,憨傻的模樣倒像是被憐我的輕喝聲驚嚇,他轉首左瞧右覷,「白無常?我、我怎麼會在這里?」
憐我凝睇著白魅布滿疑惑的神色。
他搖搔頭,喃喃自語︰「我不是在房里睡覺嗎?難不成是睡胡涂了?」他抬起頭看向憐我,「白無常,這麼晚了,你怎麼也在這?」難不成是肚子餓了,半夜爬起來找食物吃嗎?
她眯起眼,卻找不出白魅怪異之處,搖頭不答。
「既然你不想說,那我回房去睡了喔。」面對憐我少言的性格,白魅覺得別扭,只想盡快退場。
「嗯。」
白魅溜出廚房後仍是不解自己為何會「睡」到廚房去。在閻王門里長達九年,他從不曾發生夢游事件啊。
「我明明熄了燭火就上床就寢呀……好像還左右翻身了數次,也听到藍魁的打呼聲……」他仔細回想著入睡前的細節,「對了,好像還有股怪怪的香味——咦?」
白魅低頭看著自己握拳的右掌,攤開,一團油紙捏在掌心。
「這是什麼?」他攤開油紙,空無一物。他不記得自己有見過這東西,空白的腦袋翻不出任何記憶,他聳聳肩,不在意地隨手將油紙團拋丟在草叢里,打著哈欠踱回大通鋪。
鱉譎的暗夜里,一個悄然成形的陰謀在眾人渾然無覺之前,如黑雲罩頂似地蔓延開來。
「氣死我了!真是氣死我了!」
未見人影先聞其聲,閻王門里的火爆黑熊踩著氣沖沖的步伐沖進大廳。
「老大!那個龍步雲欺人太甚!第十六個,兩年之內他抓了咱們十六個魑魅魍魎!老大!你別淨坐著發呆呀!」石炎官來回踱步,滿腔憤慨在瞧見閻羅撐著頰無動于衷的淡然神情後,如消氣的皮囊袋軟化。
老大究竟是哪里不對勁,別人刀口都架到脖子上,他還滿臉不在乎?
「老大——」石炎官準備展開第二輪口水戰。
閻王門內唯一能說動老大的白雲已經失去蹤影長達兩年,老三牛耿介走火入魔離開府邸後也歸于平淡生活,風裳衣一年半前也收拾包袱去尋找白雲的下落,整個閻王門只剩下他、白無常和一個反常的閻羅,也難怪他心急如焚。
「我听到了。」閻羅打斷他的話,始終沒睜開眼。
石炎官與眾魑魅相視一眼,最終將目光回到白無常憐我身上。
你向老大開口問問,他到底怎麼了?石炎官朝憐我擠眉弄眼,又是努嘴又是比畫,看來今天是不打算讓閻羅繼續悠閑無謂地空度一日。
憐我為難地輕蹙眉,不甘不願地開口︰「主爺,您還好吧?」她只有在眾魑魅面前才會以「您」字尊稱他。
她的嗓音讓閻羅睜開眼,隨即再度合上。
向來冷峻冰霜的剛硬臉龐線條依舊緊繃,黑豹般的身軀依舊慵懶,但在憐我眼中,他不對勁!
閻羅不是個能寬容待人的善者,更不準許自己陷入任人宰割的被動地位,別人傷他一分,他便狠狠回敬他人十分,絕不會僅是現今無所謂的冷然。
而唯一呈現在深魑魅眼前的冷然,亦添上數分異常的倦意,這是不曾在魔魅俊顏上出現過的情緒。
「你身體不舒服?」她壓低聲音詢問,口氣中帶著自己也不明了的試探。
閻羅恍若未聞。
「主爺!四爺!不好了,山腳下聚集大群官差,會不會是來找咱們麻煩?」門外慌慌忙忙跑來一名魑魅探子,上氣不接下氣地嚷吼。
眾人目光又落回閻羅身上,他仍默不作聲,維持一貫動作。
「牛頭、馬面,你們去探探虛實。若遇龍步雲,千萬別與他交手。」石炎官第一時間做出指示,兩人領命奔出閻王門。
閻王門外圍的陣形迷境是十數年前精通邪門歪道的風裳衣所設下,至今非屬閻王門內者猶無法破解,應該能擋住任何愚蠢又貿然砸場的笨蛋官差。
憐我顧不得眾人倒抽一口涼氣的反應,素手貼上閻羅額間探測體溫,閻羅睜開寒冰冷玉的雙眸,喝道︰「你做什麼,」
「你非常非常不對勁!逼魎,去請鬼醫到大廳一趟!」她投給閻羅堅定又不容反抗的目光,壓下閻羅原先欲反抗的手。
「不需要!」不知是否身體不適所帶來的影響,閻羅竟掙不開她的扣握。
「你膽敢再掙扎,我就教武判官打昏你!」憐我冷著臉,顯然說得出做得到。
無辜被拖下水的石炎官聞言一怔。
教他打昏老大?他哪敢呀!?他不先被老大一掌劈成蠢熊才怪!
「他敢!?」閻羅冷眼掃過石炎官,帶來霜雪般的超低寒溫。
「他不敢,我就教青魈、藍魁、白魅動手!」她又拖另一群受害者下水。
「我會一個個將他們打得十天半月下不了床!」閻羅喝道。
「你現在有這種力量嗎?」憐我的口氣輕嘲。若她沒料錯,閻羅身子恐怕虛弱得無法提起一柄劍。
「試試!」閻羅瞠著無溫的鷹眸。
兩人彷佛無視大廳上眾魑魅猛烈搖蔽著腦袋,嗚……他們招誰惹誰呀?就連乖乖站在廳堂旁也會被狂風暴雨掃到?
「鬼醫來了!表醫來了!」黃魎硬拖著老態龍鍾的鬼醫直奔入堂,贏來眾魑魅感激涕泣的目光。
「發生何事?」鬼醫莫名其妙被推到閻羅椅旁,詢問道。
「鬼醫,王爺的情況相當反常,您幫他瞧瞧。」憐我主動拉過閻羅手臂,方便鬼醫診脈。
「放手——」閻羅猛甩開她的掌,一陣強烈闃黑籠上眼簾,早已失了力的身軀「砰」的一聲重重伏倒于地,連帶扯拉始終握著他手腕的憐我。
「主爺!?」眾魑魅驚聲尖叫。
象徵屹立不搖的閻王門首腦在眾人眼前崩塌,尤其是在這危急存亡之秋!?
「別急,我診診。」鬼醫滿布皺紋的指扣上閻羅脈間,細白長眉緊緊聚攏,「是毒!」
眾人面面相覷,憐我率先否定,「不可能,主爺都有按時服用您調配的藥汁預防,照理來說——」
「等等,我啥時調配過預防藥汁?」鬼醫一頭霧水。
「您沒調配過藥汁讓王爺和眾人喝?」憐我同等驚訝,「但這兩年來我都親眼見王爺喝下那碗藥汁呀!」但是因為藥汁苦澀,所以她總是能不飲就不飲。
「我雖然老了,但腦子可沒老,難不成是有人滲入閻王門里?」鬼醫順勢替憐我診脈,卻發覺她並未中毒,他招來石炎官,再診,「四爺體內也有些微毒性,但沒主爺來得嚴重……」
恐怕閻王門內大部分的魑魅亦是同等情況。看來敵人是將矛頭全指向閻王門的正主兒,其餘魑魅倒受創不深。
「是什麼毒?」石炎官急忙問。
表醫固色凝重,「若我沒料錯,是「破百會」,一種讓人喪失武藝的慢性劇毒,緩緩侵蝕掉渾身經脈,最終化為一攤尸水。主爺應該早已有所察覺,因為「破百會」毒性甫發,是剝皮抽筋似的劇痛。」他一頓,「到底是何人端藥給主爺?」
憐我的目光移到白魅身上,每次送藥者都是他,但白魅太善良,也絕非忘恩負義之人,她不相信白魅會做出毒害閻王門這等膽大之事。
她來到滿臉驚惑的白魅身前,「是誰將藥材給你的?」
「是鬼醫呀……」白魅與憐我相對,雖然聲音顫抖卻相當肯定。
「胡說!」鬼醫立即反駁,「這等重大的事情,我怎麼可能記不住?況且我不擅長煉毒,「破百會」這種難度甚高的劇毒又怎可能煉出來?」
「我沒有說謊!四爺!白無常!你們相信我!我真的沒說謊!」白魅尋求其他人的信任,溫文的臉孔上是害怕及惶恐,「是鬼醫要我每月十五日到他藥櫃最下角的木抽屜里取藥,並煎給主爺喝的,我說的是真的!」
「白魅,你冷靜下來。」憐我安撫著抽抽噎噎的大男孩,「鬼醫是當面交代你辦這事兒嗎?當時你身旁有沒有其他人在場?別慌,慢慢想。」
白魅抖動的身子頓了頓,听話地閉起眼,「好像……沒有其他人在場……那天、那天鬼醫在房間布帳後頭忙著……對!是隔著布帳,但是我很確定是鬼醫的聲音。」
憐我點點頭,「好,你再告訴我,你經常三更半夜跑到廚房去做什麼?」她不只一回撞見白魅去廚房,原以為他是偷渡廚房里的包子饅頭,也不以為意,現下反倒成了怪異之處。
「我?沒有呀!」白魅忙不迭搖頭。
「我也曾見著白魅半夜在府里游蕩。」另一名魑魅作證。
「我不記得了……」白魅幾乎快哭了出來,全部矛頭都指向了他。
「白魅常常夜里睡胡涂,有時我見著他睡里起身,叫醒他之後他都是迷迷糊糊,甚至是茫然不知,不過我不相信白魅會做出這種事。」黃魎為他辯白,青魈及藍魁也點頭。
「除此之外還有沒有任何怪異之處?」石炎官撫著虯髯黑胡,邊沉思邊探問。
白魅卻哭得無法自已,當然更無從回答石炎官的問句。
「媽的!你哭哈哭呀?又不是香噴噴軟女敕女敕的娘兒們!」性子急躁的石炎官拎起他的衣領猛咆哮。
白魅猛抬起臉,雙眼掛著欣喜的發現,急道︰「對了!就是香味!一種好像姑娘家用的香粉味!」他每次在迷蒙之間都會嗅到一股熟悉又陌生的香氣,卻往往在瞬間又消散無蹤。
表醫腦筋一轉,推測道︰「我看白魅可能是中了暗示,有人想藉白魅的手來鏟除咱們。魑魅魍魎中究竟有多少人中了「破百會」的毒,又有多少人與白魅一般情況,四爺,這些是咱們目前迫切要明了之事。」他嘆口氣,「而且閻王門外的陣形恐怕是擋不了片刻……」
「老風的把戲從不失效!」石炎官對風裳衣可是信心滿滿,雖然風裳衣武藝差得令人瞠目,但獨獨對奇門遁甲有一套本事。
「都已經能控制閻王門里的魑魅,要破個陣形豈不易如反掌?」憐我提醒著石炎官,目光擔憂地掃向緊合雙目、額前布滿薄骯的閻羅。
不應該呀!為什麼她的心猛地緊揪,好似承受著「破百會」之毒的人是她呢?而閻羅又是忍耐了多長時間的痛楚,她竟然毫無察覺?
「四爺,先讓眾人撤了吧,您的毒雖然不深,一日運動內力,也會造成傷害。」鬼醫提議道。
擺胡盤踞下的面容難窺其心思,就在石炎官蹙眉同時,牛頭馬面奔回府里。
「四爺,龍步雲兵分三路,將山頭圍住,僅留上山的小徑,他存心將咱們逼上斷崖。」牛頭簡略陳述,神情凝重。
「找十數個武藝高強的魑魅與我一道殺條血路出去,其餘的人保護著主爺。」石炎官道。閻王門的決策向來由閻羅或白雲合控制,他只不過是出力的一方,老實說,他也想不出任何更好的計謀。
「要是老二在的話就好了……」
「不用這般大費功夫。」一道清朗的淺笑聲打斷石炎官的低喃及深魑魅的無能為力,穿著青藍布衫的身影靠在閻王門廳堂門扉,「我不打算與各位來場廝殺,各位何不乖乖束手就擒,既不需花費力氣,也省了龍某不少時間,這提議如何?」
「龍步雲!?」場間有人失聲問道。
「有人識得在下?」龍步雲笑得爽朗,在他跨前一步的同時,青魈、藍魁已抽出劍擋在他前面,蓄勢待發。
「等等,小兄弟別猴急,我的下屬也很緊張呢。」龍步雲下巴朝門外一努,手執弓弩的官差早已擺好陣勢,只要有人輕舉妄動,如雨飛箭便會將眾魑魅射成蜂窩。「讓我先見識見識閻王門的主頭兒們。哪一位是閻王?」他笑笑地推開兩把銀亮長劍。
石炎官握著大刀,怒眼圖瞠,粗獷的模樣更添數分嚇人氣勢。「名滿天下的鐵血神補也不過爾爾!有本事就單挑,何必耍些無恥的小人手段!」話聲甫落,刀鋒直劈而下。
瞬間廳堂內一陣混戰。
「白無常,快帶主爺走!逼魎,你幫忙,快!」馬面一把將閻羅架上憐我肩頭,讓黃魎幫忙扶著另一邊。
「我留下來幫忙!至少我的武藝不差,能幫武判官擋些時辰。」憐我急道。
馬面淡淡回過身,略長的面容帶著清笑,「白無常,論武藝我已經比不上你,但論殺人,你恐怕永遠不如我。」這是生死關頭,而不是輸贏無謂的武試,她的武藝雖強但仍不夠狠辣。
「白無常,快走!」黃魎催促著她,憐我心一凜,與他快步攙扶著閻羅朝側門離開。
無路可退,他們只能選擇山林羊腸小徑。
「再過去只有黃泉谷,是死路。」黃魎道。
奔馳片刻,陡峭絕壁映入眼簾,茫茫不可見底的雲海蒙煙所籠罩中,是吞噬人的恐怖深淵。盤旋穹蒼的鷹,發出淒厲泣血的叫聲,回響不止。
正當兩人頓下腳步的同時,輕笑聲亦回蕩在崖壁之間。
「跳下去,會粉身碎骨喔。」嘲弄的男音自樹梢傳下,兩人抬頭瞧覷,發現一名男子慵懶地側躺其間,是追兵嗎?
「你是誰!?」黃魎喝問。這男人好眼熟……除了一身與文判官相似的溫文儒雅氣息之外,還添加一股無法隱藏的陰狠。
「記性真差,咱們見過呀。」年輕男人躍下樹,風度翩翩站立兩人之前,也注意到憐我抖開腰間軟劍。「姑娘,你的眼神——很凶惡呵!」
男人前一句話讓黃魎皺起眉頭,卻絲毫記不得曾在何處見過這男人,照理來說,如他這般怪異的溫文及邪惡融于一身,應該會讓人印象深刻。
「哎呀,真傷了我的心,你竟然記不得我?也許另一個小弟弟會此較有良心……我想想,他好像叫「白魅」是吧?他真是個乖小阿,不知不覺中將我的暗示做得完美無缺。」年輕男人笑眯漂亮的彎月眼,唇邊勾勒起上揚的紅弧。
「呀——是你!」黃魎指著他大嚷。
「他是誰?」憐我問向黃魎,目光不曾移開年輕男子。
「有一年我們四個人偷溜出閻王門,到熱鬧市集去逛逛,這男人一直跟在我們身後,還說了些好怪的話!」
年輕男人拍拍手,給予黃魎掌聲鼓勵,「總算回想起來啦?容許在下自我介紹,淳于翊,與你們同樣吃殺手這行飯的。」他客氣地揖身。
「是敵人或朋友?」她冷著聲問。
淳于翊皮笑向不笑,「恐怕要讓姑娘你失望了。」
憐我握緊劍柄,眯起美眸,「你的意思是?」
「姑娘肩上所扶撐的閻王頭顱價值不菲。」淳于翊乾脆將來意完全挑明,「你們閻王門令太多人所忌憚。怎麼辦呢?雇用我的財主大怕死,不知何年何月何日閻王令會動到他身上,你知道當一個膽小恐懼的人被逼到最後死角,唯一的選擇只有——消滅恐懼來源。」他咧嘴一笑,說得天經地義。
「所以你便使毒計要閻王門陪葬?」黃魎喝問。
「你們不該為我的耐心來點掌聲嗎?為了下這「破百會」而不被察覺,我可花了整整兩年的光陰,讓白魅那小家伙無意識之中一點一滴將劇毒喂入閻王月復里。」說完,淳于翊為自己送上兩記清亮掌聲,「這「破百會」比我料想的更加有效,不但侵蝕掉閻王令人喪膽的高深武藝,更使他成為廢人。好了,在下的說明,姑娘可滿意?」
「滿意。但你太小看閻王門!」憐我劃破越發濃厚的雲霧,劍尖直指淳于翊的咽喉。
「來硬的,我不擅長武藝,甚至可以說相當差……」淳于翊倏地半舉手臂,在衣袖無聲下滑的同時,猛發爆開的青霧模糊她的視線。「但是要殺你,太容易。」
他的聲音近得像貼在她耳畔,憐我悚然一驚,淳于翊的手掌已直扣她肩胛死穴。
她反射性地提掌相對,更快速的一道黑魅鬼影卻以雷霆萬鈞之勢,擊回淳于翊的攻勢。
淳于翊大步後退數尺,撫著胸膛,唇角溢出紅艷甜血,舌尖輕舌忝舐掉赤紅。「不愧是閻王,身中我小師姊特調的劇毒「破百會」,竟還能擊出如此駭人的掌力。」他狀似贊揚,眼神反倒更顯陰冷。
憐我側首望著靠撐在她肩上的閻羅,披散狂揚的黑發撞如羽翼展翅,掩不住發絲下炯炯有神的綠芒冷光。
淳于翊斂起俊顏上所有和善的笑意,攤開掌心,順著風勢吹起其間顏色鮮艷的粉末。
「主爺!白無常!快閉氣,是毒!」黃魎慌忙叫道。
「殺了他。」閻羅低沉的嗓音下達命令,「否則我們只能任他宰割。」
憐我頷首,放下閻羅身軀,翻身揚劍。
淳于翊果真如他所言,不擅武藝。他胡亂將剩餘藥粉朝憐我臉上灑散而去,她螓首一偏,俐落避過,軟劍霎時化為銀光砍斷淳于翊使毒的雙臂。
鮮血如瀑般地奔出他的身軀,淒厲的哀號響徹天際。
在她欲舉劍斬斷淳于翊首級時,雙瞳閃過遲疑。同時刻,黃魎已刺穿淳于翊的心窩。同等令人毛骨悚然的皮肉綻放聲在幽茫的谷間,越發清晰。
逼魎抹去噴濺臉上令人作嗯的鮮紅,年輕的臉龐沒有絲毫害怕或惶惑,「白無常,現在要怎麼辦?」
憐我回過神,沒回答他的問話,轉向閻羅道︰「你還好吧?」她撥去幾縷黏貼著他蒼白臉龐的發絲,看著閻羅眉宇之間聚攏著痛楚。
逼魎望見不遠處的兵馬塵煙,「追兵來了!」就連四爺也抵擋不住?
龍步雲的蹤影率先來到山谷之上,發飾散亂、衣衫狼狽,看來甫結束一場激戰。「將閻王交出來,我可以對你們從輕發落。」
「武判官、牛頭馬面和其他人呢?」黃魎問。
「死的死,抓的抓,你問得是哪一個?」他說完話的同時,山下烈焰沖天,叱吒江湖的閻王門毀于一旦。
「卑鄙!癟三!不敢光明正大與我們挑戰,反倒使小人的下毒手法!」黃魎年輕氣盛,即使失去好友的悲痛令他眼眶一紅,憤怒的劍法仍支撐著他的意志,砍向龍步雲。
「下毒?龍某不會使這種小人招數。」龍步雲偏過身,劍眉緊蹙。方才與他交手的大黑熊也是這般羞辱他,難道……
「淳于翊不就是與你同一夥?」劍勢再挑,黃魎毫不氣餒。
「淳于翊?」龍步雲的目光落在癱軟在血泊中的男子,「是他!?」
他與淳于翊有數面之緣,是在幾次與江湖好友談論閻王門之時偶遇,但淳于翊並非官府之人,為何會出現在這次圍剿行動中?他再望向緊合雙眼的閻王,他的模樣的確像是正承受著巨大痛苦折磨……
闢差兵馬接踵而至,團團圍住三人,前有敵手,後有斷崖,上天更要滅了閻王門。
閻羅撐起順長身軀,令幾名膽小的官差大退數步。綠瞳落在龍步雲身上,兩人互換個賞識的目光,如果今日身分不沖突,或許他們尚能把酒言歡。
閻羅扣住憐我腰間,薄唇貼在她耳際,「機會只有一次,等會兒我朝官兵右側發掌,你與黃魎趁此空隙逃離。」他的氣息吃力,幾句話猶如耗費全身勁道。
「不!你沒有辦法的!」她忙不迭反扣住鎖在腰間的臂膀,輕輕搖頭。
「難道你就不能順從的听話一次嗎?」閻羅沒有笑,但嗓音中挾帶著絲絲柔意,淡得連她都听不出來。
沒等待她的首肯,閻羅已展開行動。
在他推開她的同時,凝聚僅存的力道朝成群的官兵猛送出一掌。
憐我撲倒在地,沒有照他的話逃離,反倒奔回閻羅的方向。
閻羅擊出所有力道,飛沙走石的狂流將官差擊得東倒西歪。內力推出之時也使閻羅的身子朝後飛馳,直直落入身後廣闊無邊的雲海。
憐我右手扣住他的手腕,左手以劍刺地,支撐兩人身軀重量,劍尖深深劃刻一道拖曳長痕,仍舊擋不住兩人下滑之勢。
粗糙尖銳的細石塊磨破自衫、穿刺她的肌膚,她卻不放手。憐我垂著頸,發絲如瀑飛翔,在他眼前形成一道綢緞垂簾。
她的身子大半落在黃泉谷邊緣,而閻羅若非她的堅持,早吞沒在似浪嘯的雲海深處。
「握著我的手!」憐我使力大叫。
「放手。」閻羅輕吐這兩字,實際上他已經完全無法抬起手,更遑論反握著她的掌。她再不松手,兩人就要一塊葬身于此。
「閻羅!」她不听,身子下滑數寸。
「放手。」他連掙開她的手勁也施不出來。但他必須讓她放手,即使——必須傷害她。
他緩緩吐納,試圖提起身內最後一絲真氣。
「不听話的丫頭……你會與我一塊粉身碎骨……」
「你說過,要我這輩子只能陪著你一同沉淪幽冥地獄,不得超生!」她不肯松開顫抖的手,但他卻逐漸月兌離她的掌心,她一急,身子又探出數分。
閻羅輕笑出聲,「我反悔了,你總是如此忤逆我、抗拒我,我不需要你了,不需要你陪著——」話聲甫斷,閻羅透過指尖推送一道傷不了她卻能逼她吃痛放手的內力。
五指甫松又忙亂握拳,不同的是,掌心所握的體溫已然滑出,墜入茫茫深邃的黃泉谷底……
她瞠圓驚慌水眸,眼睜睜見那抹黑影消失……
在她眼前,從她生命中,消失。
「閻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