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豆詞 第八章
為人夫君,是白雲合從未思量過的人生歷程。
彬許是自小親眼目睹父弒母的慘劇,造成他對男女情愛只敢遠觀……
當深愛一個人到自己無法遏止的境地時,面對突來的背叛或死亡的拆散,被遺留下來的人,該以何種心態獨存于世?
他忘不了爹親懷抱著娘冰冷尸體時哀慟欲絕的神情,及一改溫文儒雅的模樣,與那名遼將在大雨滂沱中拳腳相向、狼狽不堪的落魄。
那年他不過是個六歲的孩童,卻明白那是愛極深的傷痛。因為愛,不忍見娘親在兩方掙扎;亦因為愛,執劍的手穿透娘親身子的剎那,發出沉痛的咆哮。
冷靜如白燕然,在面對情愛之際,依然無法阻止心中嫉妒的野獸,而他呢?
一個偏像白燕然又略似遼將的白雲合?
他半躺靠在床柱邊緣,沉睡多時的河詮,平穩的呼吸聲在深夜里更顯清晰,規律而輕巧。
披散的青絲如瀑攤在枕邊,帶著濕意及冰冷。
她總是壞習慣的不先將發晾干便一骨碌窩進錦被中,難怪時常喊著頭疼。他只好默默以布輕壓干發上水珠,她的發幾乎完全由他來料理掌控了。
炎官取笑他是娶了個女兒的爹爹,分隔不清「夫君」及「二小叔」的身份,如何縱情享受閨房之樂?光回想她四歲時把屎把尿的女乃娃樣,再怎麼雄風振振的男人也會馬上「熄火」。
對于石炎官不避諱的快人快語,白雲合不禁失笑。
他的確是在成為河詮夫君之後,才學著以一個夫君的身份愛她,而不單是以往父對女的寵溺及教養;也或許這兩者之間,對他壓根沒有分別。
他原本就像一道淚流細水,不洶涌、不澎湃,沒有激烈似焰的男女情愛,以自己的方式平靜地傳達自己的原則。
他還是白雲合,只是有了正大光明將她擁人懷中的身份。
晾干細長的黑發,他才注意到河詮不擦干發除了沾濕枕布外,連她身上的內衫也濡濕一片,在微涼的氣候中,難怪她老是手腳冰冷。
他伸長手臂勾起屏風上另一件紅衣內衫,準備為她更換。
不期然瞧見木櫃角落躺著一個眼熟的小包袱——是日前他帶河詮出閻王門時用的包袱,當時是河詮幫他拎回房里,他遍尋不著,原來是教她給塞到這不顯眼的地方。
他拾起布包,抖開數件皺巴巴的衫袍。藍色小錦囊隨著他的動作滑落地上。
他疑惑地拾起藍色錦囊,在它右下方有白絲線繡的「風」字。
是風裳衣的?何時塞入他衣袍之內?
白雲合解開囊袋口,抽出里頭唯一放置的紙箋。
幾個龍飛鳳舞的字跡映人眼簾,令他呼吸一窒,霎時無法思考。
數月前在汴京相國寺時,風裳衣告誡的言詞再度回蕩耳畔——白雲,別放太多感情下去!
別放太多感情?為什麼?因為風裳衣的異能早巳看清一切,才冷然地提醒他要適可而止?
適可而止?在他成為她的夫君後?
他無法回頭呀!從拾獲她的那日起,一切就已經來不及,不僅是他,連炎官、耿介,甚至是閻羅都一樣!
白雲合甩甩頭,深深吸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彬許事情並非他所胡思亂想的糟糕,或許這只是風裳衣惡意的玩笑,或許風裳衣向來神準的預言出了差錯,或許……
骯濕手心不自覺緊捏紙箋。白雲合腳步一轉,匆匆朝石炎官的「武判居」而行。
***
旭日方破雲而出,石炎官便已將白雲合昨夜托他之事辦妥。
石炎官除了身兼閻王門武教之重責外,閻王門對外訊息的掌握也由他一手包辦,旗下分布中原各地的探子,要揪出白雲合要找的人猶如探囊取物。
「嗚……嗚……」
石炎宮單腳踩在蠕動不休並微致哀鳴的布袋之上,「嘿,老二,你要的人我帶回來羅!別吵。」他毫不留情地蹂躪腳下布袋,趁機多踩幾腳,滿意地听到布袋里陣陣痛呼聲。
白雲合抽掉系袋繩,露出被捆成麻花狀的風裳衣。
「炎官,多謝。我讓人送了三大壇的風州酒到你房里,算是小小的回禮。」
「嘿嘿,還是老二上道。這家伙就交給你噦。」石炎官肚里酒蟲作怪,惹得他心癢難耐,現下只想快快回房去喂喂饑渴多日的酒蟲兄弟,順便補補眠。
待石炎官離去,白雲合取掉塞在風裳衣嘴里的布巾,還他說話的自由。
「白雲……」風裳衣委屈地輕喚。他好不容易從大遼回到洛陽,連一頓覺都來不及睡就被火爆石炎官給綁了回來,白雲不會是抓他回來審上回胡亂塞給小壩詮那顆藥丸的罪吧?
一張紙箋緩飄至風裳衣臉上。
「解釋這張紙箋。」白雲合毫不拖泥帶水地逼問。
風裳衣瞄瞥一眼,陪笑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呀。」
白雲合蹲下頎長身軀,緊緊箝住風裳衣的顎骨,只要再加一成力就能捏碎他引以為傲的俊顏。
「解釋。」他吐出冰冷寒氣,直射向風裳衣。
「痛痛痛痛痛——我說、我說!」風裳衣疼得齜牙咧嘴,臣服于白雲合的暴力威脅之下。「‘河詮’,就是你們收養的小丫頭嘛,‘二十’指的當然是年歲羅,‘壽終’字面上的意思就是兩眼一翻,腿一蹬——這應該也很容易明白嘛!」
「她只能活到二十?」白雲合雖已料想到最差的情況,但從風裳衣嘴里親耳听到,依舊令他愕然。
「對對對,就是這個意思。」風裳衣連連點頭。白雲果然不笨嘛。
「為什麼?」白雲合收緊拳心,等待風裳衣道出原委。
風裳衣用眼神暗示著自己被綁牢的身軀,白雲合隨即以指劃斷繩索。
風裳衣一躍而起,動動發疼的肌肉,蕩起笑意的眼低垂——
他並非樂于見到別人的痛苦煎熬,而是每當他看透人的生死之際,他也必須將自己的情緒拋諸腦外,以坦然態度來面對生老病死,否則他勢必無法在其中取得平衡點。
「因果輪回。」他嗤之以鼻,語氣中輕視著前世因後世果的關聯。「她在五世之前曾痴戀一名男子,但身份懸殊,她是富家千金,他只是長工,在父親的橫亙拆散下,兩人雙雙殉情並相約來世續緣——」他輕哼,「人總是愣傻地以為今世的終結將是來世相逢之初,但誰又能把握今生的情人,在下一世依然是情人呢?也許是父母,是兄弟,也或許,只是陌路人。」
白雲合靜靜聆听,不插嘴。
「她與那名男子的緣分僅僅一世,代表著兩人飲下孟婆湯之後,再不會有交集點。她痴、她怨、她戀、她不甘,便向司輪回之神請求,願以七世僅活二十之壽,來換取轉世前與他見最後一面。而此生,是她第五世,尚有兩世的輪回待熬。」風裳衣聳聳肩,平穩的陳述,如同在吟念一段無趣的詩篇。
「無法可解嗎?」白雲合啞聲問。
風裳衣笑著搖頭,「唯有七世終結。白雲,我暗示過你別放太多感情下去。」可惜他的苦心依舊沒得到白雲的注意,他深深陷下去了。「你打算如何?要告知她?抑或深埋心底?」
白雲合默然,咀嚼著風裳衣一句一字。
前世的河詮,是他所不熟識的陌生女子,她情感濃烈,願為所戀之人承受世香消玉殞于花樣年華之憾,願放棄重新追求幸福的權利,只求短暫與情人相逢,望一眼卻賠上七世。
懊說她痴心抑或自私?
她痴心想成就自己遺憾的今生,卻自私地奪取來世同等幸福的可能……
而她的來世——河詮,會甘于此種宿命嗎?
「風裳衣,此事別再對任何人提起。」
「連小壩詮也不能提?」
「我會殺了你。」白雲合明白告訴他,多嘴的唯一下場。
「你打算瞞著她?」
「她知道了又能如何?又有何益處?」白雲合低吼。
她能做什麼?他又能為她做什麼?
難道只能時時計算著她又邁進死亡幾日?時時擔憂著她何時閉上那雙活潑有神的眼?亂了!全亂了!他無法靜心沉氣,無計可施,甚至痛恨起自己的無能為力!
「白雲!」風裳衣驀然揪緊白雲合的衣襟,露出緊張的眼神。
他不明白風裳衣為何露出如此驚懼的模樣,卻厭惡他握在衣襟上的手。
別踫我!
「冷靜下來!白雲!」
冷靜?教我如何冷靜?那雙溫柔包圍我的羽翼就要斷了呀!
「別這樣!她的死期不干你的事呀!那是她自找的,是她的前世!那是她呀!」風裳衣搖蔽著他。
不干我的事引她是我的妻!我曾許諾要終生疼惜、愛護,伴著她笑、隨著她哭的發妻!那個前世的她不是今生的她呀!
走開!別踫我!
啪!響亮的摑掌聲回蕩在半毀的廳堂內,白雲合緩緩轉回被打偏的俊臉,火紅的五指印烙在他臉上,打斷他腦中種種混亂的念頭。
風裳衣滿頭大汗,雙手仍使勁纏在他衣襟上,他與他都失去冷靜。
白雲合的雙掌溢出鮮血,卻感覺不到任何痛楚,因為狂嘯的心在痛,比手上更勝數倍。
「你現在這模樣又有何用?拆掉房舍就能改變她的命盤嗎?發了狂就能為她添福添壽嗎?你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堅強!你要堅強的陪她走過最後這段日子!你這模樣……你這模樣只會讓她跟著你崩潰!你越舍不得她只會讓她越不安,走得越不甘心——白雲,她非死不可的!」風裳衣十指揪得發紅,大聲嘶吼。
他讓白雲突來的狂亂給嚇死了!短短半刻間,白雲徒手拆掉大半廳堂,而且眼神迷離恐怖,比他酒醉時更令人捉模不定。
他在他眼中看不見任何焦點,只有狂亂、崩潰及躁郁。
白雲合失焦的眼神逐漸回復清明,定在風裳衣憂心忡忡的容顏上。
「白雲?」風裳衣喚道。
他的瞳內映照出風裳衣擔憂的面孔,那張緊緊眷戀他數年之久的俊顏,那張美麗薄唇卻道出如此殘酷的事實……
許久,白雲合輕吐一句。「你比我還冷血。」
風裳衣愕視他,似乎無法理解白雲所說的那句話是何涵義?
「你可以什麼都不說,什麼也不讓我知道,至少,在她合上眼之前,我會是幸福的。」而現在,他將活在失去她的恐懼之中,獨自承受。
風裳衣微愣,他從白雲合眼中讀出不諒解,深受刺傷。他松開緊揪住白雲合的十指,緩步退後,退一步便笑一聲。
「你說得對,我是個冷血的妖怪。」他笑聲中有苦有悲有怨。
他做錯了嗎?他只是不希望白雲陷得太深,到頭來傷得太重呀!他只是想在傷害造成之前,做些小小的挽救,他不是要傷害白雲的……
別用那種眼神看我!求你,盡避像以前一樣無視于我的存在,但別用那種眼神看我……
白雲合刻意漠視風裳衣眼底的呼求,別過臉嘆息。
他知道,他傷了風裳衣,但他沒有多余的心力再去肩負另一個人的傷心痛苦。他沒有辦法,他現在連該如何面對河詮都沒有把握。他撐不起以前的笑容呀,他沒有勇氣與她談笑風生,沒有勇氣輕吻著她,與她道早安。
但他控制不住自己沉重的步伐,移近她床前。
蹦漲錦被包裹著背對他的她,白雲合坐在床沿,不敢發出任何何聲息。
床邊散落著她的繡花鞋,仿佛匆忙之間讓人給月兌了下來。
低鳴的啜泣聲悶響在被窩里,她猶似寒冷般抖動著身子。
「河詮?」發覺不對勁,白雲合輕拉開錦被,露出悶壞了的漲紅小臉。
淚水沾濕枕畔,布滿淚痕的她死咬著唇,握成拳的小手與他拉扯著錦被,哭得不能自己。
「怎麼了?誰欺負你了?」他壓低身子貼在她耳畔,為她抹去越發泛濫的淚珠兒。「為什麼哭呢?」他的聲音听來猶若嘆息,將她扶坐而起,雙臂環抱住她,讓她將螓首靠在胸膛上。
她攀附著他頸間,猛搖頭。「對……對不起……我、我……對不起……」
「你犯了什麼錯?說吧,二小叔不罰你。」他保證道。
壩詮抬起淚顏,一抖一抖的身子緩緩退離他溫暖懷抱。她抹抹臉,露出淒涼的笑容。
「我早上醒來,沒瞧見你,所以……所以我到處找你……」她吸吸鼻,抹不掉再度滑落的淚水,「我偷听到了……你和風裳衣的談話……」
她听到了?
白雲合渾身一僵。她听到多少?每一個字?還是風裳衣在陳述她前世的時候?或是他發狂崩潰的時候?而他竟然沒有察覺!
「是真的嗎?」她問,氣氛靜寂得詭譎。
她早已從石炎官口中听聞不少關于風裳衣的異能,只是她心中尚存一絲冀望,在白雲合親口回答她之前,她是不絕望的。
「不是。風裳衣只是普通人,他說的話不可信。」白雲合自欺欺人,說服她也說服自己,卻沒留意眉間始終未解的蹙褶。
「那你為什麼發脾氣?」她看見他在廳堂失控的一切舉動。
「他的玩笑太過火,我只不過提醒他該有的分寸。」
「不要騙我……」她跪坐在他雙腿之間,淚水沾染的瞳子格外清靈。
「我——」沒有騙你。最後四字梗在喉頭,吞不下也吐不出。
看穿他的為難,也等于證實她害怕的答案。
再也擋不出逸出喉頭的嗚咽,她放聲大哭,像只受傷的小野獸,掙月兌他觸踫肩頭的厚掌。
「河詮——」他強迫地摟緊她掙扎不休的身軀,感受她的顫抖及僵硬。
「嗚……我不要!」她哭喊,扭動受箝制的身軀,撲倒在床鋪,一拳拳伴隨著恨意重捶在床榻上,「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陪她一塊兒償前世的狗屁情債!憑什麼引憑什麼她有權拿我的生命來換她的一眼?!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她」沒有資格控制她今生的命運!她不是「她」呀!「她」只是一個陌生虛無的茫茫前世,憑什麼介入她的生命?!
白雲合箝制她揮舞敲擊的拳,生怕她傷害到自己,「河詮!冷靜下來!」
「我不要!我不要冷靜——我好恨她!好恨她!好恨她!」她歇斯底里的叫嚷,憤怒地扭動身軀掙扎,對白雲合的喝止分毫人不了耳里,只有風裳衣陳述的前世因果,不斷重復響起。
她痴、她怨、她戀、她不甘,便向司輪回之神請求,願以七世僅活二十之壽,來換取轉世前與他見最後一面。而此生,是她第五世,尚有兩世的輪回待熬。
白雲,她非死不可的!
她捂住雙耳,依舊阻擋不住那道諷刺的嘈雜聲。
不要!她無意識地搖頭抗拒。
她不知道前世自己與那名陌路男人是多纏綿糾葛地狂戀不休,她不知道前世自己是何種心態為那名男人放棄生命及立下毒誓,她只知道往後的歲月之中,再與陌路男人沒有交集!這一世,她只有白雲合呀!
而今,她卻必須為了她已忘卻的前世、已縹緲的愛戀、已不存在的記憶,被迫舍棄掉她最愛的人!
她不甘心!
壩詮的嚷叫聲越來越大,近乎失控。
就在閻王門里其他人被尖嚷聲引來的同時,河詮在白雲合臂彎里失去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