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兒 第五章
懊難受,好多好多的水嗆進她的口鼻,阻斷了新鮮空氣進駐肺葉的可能,她張口想吸氣、想求救,奈何泉涌而至的仍是一波波徹骨寒體的冰水,激起喉問灼熱的疼痛。
懊難受……
誰……誰來救救她?
救……
一股溫熱的觸踫落在她冰冷的額際,好溫柔好溫柔地撥開她因夢魘而汗濕的發絲。
她反射性地想揪鉗著唯一浮木,害怕自己再被拋下一般。
「她還好吧?睡都睡了三、四天,也該醒了。」
遠遠的,有道男嗓。
「那大夫怎麼說?」
那男嗓問完一句,又自己接續。
「啊?還要等她醒來才能看情況?」
那男嗓這等舉動,應該稱之為自言自語吧,而且很清楚能听出他字句里的不耐。
她強撐起眼眸,目光只能直勾勾地望著上方,肩胛疼得她無法使力,就連轉動頸子都疼痛異常。
懊不容易她側過首,瞧見一男一女,那男人每說一句話,那女人便比手畫腳一番。
「淨淨,她醒了。」秦隨雁指了指楊上正瞠著圓圓黑瞳打量他們的千翡。
淨淨湊上前,又是一陣手語,瞧得千翡一頭霧水。
「我……」千翡也跟著她亂比畫,想表達自己看不懂她那雙柔荑想傳遞的字句,奈何她竟不知道該用什麼字眼來表示。
「淨淨,你去請大夫過來,這里交給我。」秦隨雁拍拍淨淨的肩。
「嗯。」淨淨發出好簡單的單音,退了下去。
千翡望著遠去的縴影,有些害怕地想喚回她,但腦中僅存的語言表達竟只剩少少字匯。她瞟向屋內唯一的人……呃,他看起來不是很友善……
「你還好吧?」秦隨雁率先開口。他向來與千翡無話可聊,所以他也是很努力在尋找話題。
她十指絞擰著羅衾,頭顱壓得好低好低。
嗚,那個看起來好溫柔的姑娘怎麼還不回來?
她不時偷偷抬眸覦向門扉之外。
秦隨雁對她的舉動產生誤解,「你不用盼了,水-表面上不說,可我瞧得出來他還在氣頭上,十天半個月之內都別妄想他會踏進你的舞月閣。」
水-的絕情,連他也自嘆弗如。
像他這麼討厭千翡脾性的人都還存有一絲絲善心,而那個與她關系親密的水-卻一回也不曾來瞧過她--不,他壓根連提都不願提到千翡。
「反正就算他此刻來見你,免不了又是一陣責難,還不如暫時讓你和他分隔開來,對你對他都好。」
秦隨雁語畢,又正巧抓到她偷瞧門外的賊眼,令他發出不滿嗤聲。
「早知道你這女人永遠都將我的話當成屁,我還犯賤地對你說一串話,真浪費唇舌!」可一想到這女人待在水家莊,也是靠他辛苦賺來的家產給養得健健康康,他就忍不住想去談砸幾門大生意以平衡他的心理。
嗚,這男人好像生氣了……好奇怪,從頭到尾都是他自己在說話,她又沒反駁他,他干啥突然變臉?
懊可怕……
她不敢再與他待在同一處,抱住堡身被衾就要往門外沖去,秦隨雁眼明手快,一把揪住她,將她重新摔回床鋪上。
「哇--」她發出慘叫,一頭撞上硬邦邦的床柱。
「該死!」嘖,使力過猛!他竟一時忘了她是個病人。
這一幕正巧落入領著大夫進門的淨淨眼中,她驚呼一聲,忙不迭沖到床邊查看千翡的情況。
吧翡嚇得嚎啕大哭。
「大總管,老夫知道你向來和千姑娘不和,可你也做得太醒目了吧?」大夫在一旁發出不滿,「她好歹也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病弱姑娘。」
「不是這樣的,是因為她想逃跑,所以我一急之下……」秦隨雁想為自己的行為辯白,誰知壓根沒人準備听他的解釋,淨淨與大夫全關心著千翡,獨留他一人傻愣在原地。
「大總管,她對你的存在很明顯地感到害怕,麻煩你出去。」大夫毫不留情地驅趕秦隨雁。
「怕我?!我又沒對她做什麼!」
「你快些出去吧。」淨淨無聲地開了口。
這一回合,秦隨雁慘敗,狼狽退場,只能窩回書房去啃那堆成山的帳冊。
但相較于一刻之後他所听到那更不可置信的事,這小小的自尊打擊根本不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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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你可不可以再說一次?」
「血氣已和,榮衛已通,五髒已成,神氣舍心,魂魄畢具,乃成為人。故又曰‘得神者昌,失神者亡’--」
「不不不,你直接跳過這一大段《靈樞》里的咬文嚼字,結論是?」
「她因溺水過久,導致這里受創頗重。」大夫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瓜子,「極可能會影響到她的言行、記憶、動作。」
秦隨雁一臉錯愕地望著坐在桌前吃飯--不,是由淨淨喂著她吃飯的千翡,她自醒來後沒說過一句完整的句子、一副「我不認識你們」的蠢模蠢樣、更連一雙竹箸也拿不好,完完全全符合大夫口中的癥狀。
「那她會變得怎麼樣?」
「就是現在這副模樣。」
「一輩子?」
「一輩子。」
秦隨雁腦中呈現半晌的空白及茫然,臉上愕愣的模樣與此時的千翡如出一轍,只可惜硬是輸她數分的天真無邪。
他挫敗地申吟,「好,真好,走了一個驕蠻惡劣的千翡,倒來了一個白痴失智的千翡--」
「白痴還不至于,只不過她這輩子恐怕都得像個孩子一樣。」
「那有什麼差別?!」
「當然有,只要你細聲同她說道理,她會乖、會听話,是不?」濟世救人的醫者慈心全表現在大夫親切的笑容上,換來千翡猛烈點頭。大夫在秦隨雁耳畔低聲警告︰「你可別在她面前小白痴長、小白痴短,這會傷人的。」
「呃……我知道。」若大夫沒提醒,他絕對會用小白痴來喚她。
「她的情況若有好轉,不妨讓她接觸些過去的人事物,看看能否勾起記億,但若她有所抗拒,千萬別強逼她,畢竟復元的機會很渺茫。明天我會再來看她的情況。」
「好。」
送走了大夫,秦隨雁踱步回到淨淨身後,她甫喂完千翡一碗素粥,像個耐心十足的娘親般拭去千翡唇邊殘留的湯液。
以前的千翡從不曾對淨淨有過好臉色,一副目中無人及「萬人皆下品,唯有我最高」的驕縱高傲樣,但淨淨仍不計前嫌地照顧她。
「難怪我對她說話,她完全沒反應,沒想到她會變成這模樣……這下可如何是好?」秦隨雁喃喃低語,「水家莊是不差多養個人吃飯,只是水-對此事又將如何處置?畢竟她是他的女人……」
「總管,無論如何,先讓她在舞月閣安頓休養,莊主那邊……怕只得勞你多出分力了。」淨淨淺笑地如此比著,「這段期間,我會盡心照料她的。」
「眼下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水-那家伙上回說要親手撕了這丫頭,我看他不是一時氣話,倒像是極怒之際不小心將心底實話給全盤托出,關于這點讓我相當不安,還是別讓這兩人踫面--我想,水-今後不會再踏進舞月閣一步,只要能想辦法阻止這丫頭出現在水-眼前,要不了多長時間,他會自動忘了水家莊曾有這號人物的存在,到時再安排她吧。」
依秦隨雁對水-的了解,一旦是水-認定再無價值的人事物,他便能毫不留戀地以最絕情的方式舍棄掉。
明明是無害的笑容,卻又隱藏著深沉難測的心機;看似城府極深,卻又只是個胸無大志,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富家少爺。
猶如他半毀半妥的臉頰,一左一右,矛盾的並存在同張臉上--
唉,真不知道水涑這怪脾氣是誰縱容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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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的脾氣,來自于他有一雙極寵愛他的爹娘……一雙對水涑有著極高期許的爹娘。
以「愛」為名,嚴格的種種要求加諸在他身上,沉重的愛,壓著稚齡的小水-幾乎要喘不過氣,爹娘對他的愛毋庸置疑,只是這毋庸置疑的愛,會讓人害怕--
是的,害怕。
小水-開始心生排斥,也開始試著選擇去拒抗包裹著「愛」字糖衣的所有無理要求。
他當然知道自己肩負著水家莊未來莊主的重責,他亦沒逃避的念頭,但他不願自己像個被刀架在脖上的可憐人,每一口喘息都在鋒利的刀身邊緣驚險度過。
水-的反抗,讓他的爹娘在驚慌之余更是怒炎滿滿,一場風暴終于在雙方忍無可忍的數月後展開。
那個深夜,水家莊不得安寧。
震天的怒斥聲數落著水-的不成材及不識好歹,水家莊主的怒焰焚燒得水家奴僕紛紛走避,只剩幾名老忠僕在這場紛爭中擔任和事老。
水-的性子倔,水家莊主的性子可沒比他柔軟到哪去。
一來一往的爭吵,自是不會有太好听的字眼出現,兩人誰也不讓誰。
氣得滿臉通紅的水家莊主撂下狠話,要讓水-一輩子牢牢記住屬于他自己的責任及水家莊的精神--
一塊燒得火紅的水家徽記--四靈青龍,就這麼硬生生燙上被幾名家僕架住的水-右頰,讓水家莊的印記永永遠遠與水-融為膚血之親,也烙下了他這輩子生是水家人、死是水家鬼的永恆之印。
皮開肉裂的劇痛及火辣辣的炙熱,讓水-使勁掙月兌家僕的鉗制,躍進寬廣的蓄龍湖里,想藉由滿池湖水來減輕頰畔的烙痛。
他的身軀被湖泊所吞噬,不斷下沉、永無止盡般的下沉……
剝面之下,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陰暗,興許是肺葉吸不進任何新鮮氣息、興許是臉上難忍的火燙痛楚,讓水-的意識漸漸模糊迷離,否則,他怎可能在湖底深處看到一雙炯然眼眸?
是死前的幻覺嗎?
那雙眼眸帶著戲謔地眨了眨,而後又緩緩合上,同時,水-的所有知覺也由身軀一點一滴被莫名抽離,他只隱約記得--那雙幾乎要比他的腦袋還大的眼瞳,像是無心墜入湖中的星辰,閃耀著淨潔無比的光芒……
懊美。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雙臂,想捧握住那璀璨星光,奈何身子仍不住地沉淪,他想,他就會這麼葬身湖底,與這未知的生物一同作伴吧……
但,他沒有如願。
否則現在的水-不會像這般閑情逸致地曲膝坐在湖畔離欄上,與雲間露出嬌女敕粉顏的月娘共享一湖瀲灩美景。他若如願,怕是早就成了水里冤魂,連骨頭都能拿來打鼓咧。
那時的他,自是被心急的水家奴僕給打撈上岸,讓蓄龍湖里少了條索命水鬼。
憶起那場澳變他命運的投湖,水-添了抹笑意,一抹有些心不甘情不願的笑。
「今夜的月,好美。可我賞月的心情,好差。」
重點是心情如此之差,他竟還能開懷地笑,他這等虛假的表面功夫幾乎到達爐火純青的地步了。
「那夜,也是這樣的月圓……只不過從湖底看上來的月很模糊,被一波波的湖水給攪得朦朧。」他望著反射在湖心的澄黃月兒,「但現在,人事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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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翡從舉箸吃飯、穿衣這些基本動作開始學起,像個牙牙學語的女乃娃般。
看似容易的動箸挾菜,卻讓她挫折滿滿,每回都像個耍脾氣的孩子,捺不住性子地丟箸,改以十指對抗惱人的菜肴。
整個桌前全散落著油膩膩的湯汁殘肴,連同她的雙手及一身干淨的衣裳也無法幸免。
淨淨總是耐心溫柔地安撫她,一逼又一遍不厭其煩地教導、示範,也包容著她因不安時而哇哇大哭、時而擔心受怕的兩極反應。
由于千翡以往在水家莊里所樹立的敵人遠多過于朋友,即使她變成今天的模樣,仍換不來那些對她積怨許久的水家莊人的同情及憐憫,所以她的生活起居全仰賴淨淨的幫忙。
只可惜淨淨不會開口說話,無法教千翡重拾以往的牙尖嘴利,甚至連說出一句完整的話都屬困難。在淨淨的無聲請求之下,無法拒絕她的秦隨雁只得每天百忙之中再撥出一小段時間來授課教導千翡開口說話。
舞月閣里成了水家莊最寧靜之地,以前三天兩頭便會听到的女人嬌斥聲及瓷器碗盤落地破碎的清脆聲已全成了過往,現在這里只住著一個啞兒及痴兒,偶爾數聲淺淺笑吟及斷斷續續的殘缺字眼成為其間唯一的點綴。
千翡學習事物學得很慢,總是要淨淨教上十回以上,她才能慢慢吸收,學了又忘,忘了又學,反覆著相似的過程,淨淨卻從沒有任何不耐煩,才不似秦隨雁那惡劣夫子,教到火冒三丈,摔書走人,留下一臉無辜又不明事情始末的單純痴娃。
每日早晨,淨淨都得到主屋去灑掃環境,完成她份內工作,要等到午膳過後才能抽空回來舞月閣陪她,而秦隨雁是大忙人,一整天見不著人影也屬正常,她在這段孤單獨處的時間里便只能望著湖面發愣發傻。
拜秦隨雁所賜,她空白了好一陣子的腦袋瓜里開始填入了好多新奇的字,她知道那個不會說話卻對她極好的小泵娘叫「淨淨」--這也是她頭一個學會的文字組合,那個老是滿嘴一長串火爆句子,分不清是罵她抑或罵老天爺的男人叫「秦隨雁」,用來挾菜的長長竹子叫「箸」,肚子好空好空叫做「餓」,嘴巴好干好干叫做「渴」,穿在她身上的叫「衣裳」……
可她叫什麼呢?
淨淨好些回都要告訴她,但書寫在白紙上那兩坨黑黑的怪字她識不得,淨淨比畫的手語她也不明了,她曾從秦隨雁口中听到許多像在叫她的名字--那丫頭、姓千的、那女人,以及……小白痴,只不過最後那三個宇只有在他很生氣很生氣時才會喃喃嘀咕。
千翡偏著頭,手指指著任一處景物,溫習著秦隨雁曾教過她的說法。
「湖、花、草、樹、天、雲、水……」
斑高低低的清亮軟嗓將每個單字拼湊成輕快的曲兒,吟著唱著。
「淨淨、餓了、吃飯、飽了、要睡覺、秦隨雁、凶巴巴、小白痴、學不好……」字匯越來越長,不再限于單音宇。
有些遲緩的步履踩著石階,裙擺拂過地上枯黃的落葉,沙沙作響。
「好漂亮花、好干淨水、綠綠油樹、白白的雲……」有些驕傲地再添了些字數,顧不得句中的錯誤,「呼呼亂吹的風、呃……飛飛肥的鳥。」
她自個兒邊玩邊笑,一個人也能很快樂,很快樂。
簡簡單單束起的烏順黑發因她的蹦蹦跳跳而顯得凌亂,讓此刻的她看起來像株索價不貲的人參--散發是一根根頑皮的人參須。
「淨淨,回來,快--淨淨,回來,快--」這句嚷著要淨淨快些回來舞月閣與她作伴的句子,秦隨雁不知糾正過她多少回的排列順序,她總在听過之後便將他的告誡拋諸腦後。
她可記不牢他每回在她耳畔嘮嘮叨叨那麼多的事咧。
雀躍不休的憨女圭女圭來到舞月閣深鎖的大門前。
「淨淨說……不,淨淨不會說……是秦隨雁說,外頭,可怕,很多很多,壞人。」她嬌軟嘟囔,並乖乖重復秦隨雁時時刻刻的警告,「會吃人的,壞人。出去不可以……」
可是為什麼淨淨每逃詡會從這門扉出去?淨淨不怕壞人嗎?
她很怕呢。
自懷中取出一只瓷瓶,倒出一顆琥珀晶瑩的糖飴送入口中,享受甜甜的糖球在檀口中擴散開來,她拂拂距離門扉最近的石塊,坐在上頭,雙手支頤地等待門開人歸。
終于,在她等待得幾乎要打起盹的一刻之後,赤紅的門,緩緩被人推開,沉重的咿呀聲響起,她也同時躍下石塊,飛奔上前。
「淨淨,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