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嘯 第十章
風搖雨飄,拂動竹簾半掩半現。
軟榻之上,伏臥著一頭正在看書的黑虎,慵懶的眸穿梭在字里行間,好不專注。
「這場景,好怪異。」嘯兒軟軟的嗓音傳來,爾後溫香暖玉輕枕在虎肚之上,隨著他的呼吸一同起伏。「一只正在讀書的虎,」她把玩著掛在玉頸上的虎形香包。
「這是你上街買的?」
「是呀。很可愛吧?人明明很怕我們,卻又以我們的模樣縫了香包,真怪?」不過香包的虎兒模樣偏向討喜逗趣,失了老虎慣有的凶惡認知。
瀕-淺笑。「今兒個上街,有沒有遇到什麼印象深刻的事?」
「有,在糕鋪遇到一個調、調……寬心是怎麼形容這種舉動?反正是先夸我漂亮,接著就是問我閨名,再來就是家住哪兒、許人了沒,這些步驟。」
「調戲?」霍-接話。
「對,調戲。」
擺虎挪了位,黑眸定定地看她,「我只顧著擔心你會不會無法適應城鎮里的熱鬧人群,倒忽略了你的美麗會招來這等麻煩。」糟糕,心里好像有股酸意涌起,是他很陌生的情緒,名喚「吃醋」。
枕靠得好舒服的螓首搖了搖,「不麻煩。我不喜歡他的調戲,我比較喜歡你的調戲。」
他調戲她?無辜的黑色虎眸眨了眨。
「我調戲過你?」他怎麼沒印象?
「是呀,之前在山洞見面的頭一回,你也是嘰嘰喳喳的問了我一堆話,然後又塞了些食物討我歡心。」
仔細想想,當初在山林間相遇,他的舉動的確吻合了寬心形容的「調戲步驟」,霍-失聲而笑,卻沒反駁。
「還有,我和寬心遇上了只蠢狗,我們被它追了好遠的路。」
「蠢狗,是指李家的看門狗吧?」
嘯兒翻身,撐著腮幫子,「嗯,寬心好怕好怕它。」
「你呢?」
「我是虎,是它該怕我!」否則就太損她的虎兒尊嚴了。
「是是,結果你怎麼對待那只不識相的蠢狗?」
「我什麼也沒做,只是恢復原形,吼了它一聲。」嘯兒頑皮一笑,「放心,沒有人瞧見的。」
「好孩子。」此時霍-的笑很真誠,不含任何矛盾,他寵溺地舉起虎掌,拍拍她的粉頰。
嘯兒想起了存放在心底的疑惑,「霍-,寬心說,她害怕所有四腳的動物,因為她曾被壓按在利爪下……這是什麼意思?」
「她同你說的?」
「嗯。她哭得好慘,我感覺得到,她是真的害怕。」
瀕-淡淡點頭,解釋道︰「寬心在十歲時,舉家欲遷往西邊城鎮,結果在途經山麓小徑時,遇上了饑餓的虎群。」
嘯兒瞠大了眼眸,只覺喉間有股難咽的苦澀。
「父母、兄妹、奴僕,全數葬身虎口,寬心是整個家族中唯一的幸存者。我正巧路過,在虎爪下救了她,當時的她幾近瘋狂,那雙淌淚的眼布滿恐-一及害怕,拒絕任何人的接觸,將自己緊緊封鎖。」
嘯兒屏著氣息,腦中閃過的卻是寬心那時極度害怕的可憐模樣。
「我和東野花了好久的時間才讓寬心走出陰霾,實際上是我用妖力吸食了滿滿填塞在她腦海中的心碎與恐懼,讓她重新活過。」霍-並未泄漏太多情緒,眼神與口氣一樣清淺,「我忘不了那時由寬心意識中傳來排山倒海般的驚懼,那樣囂狂、那樣絕望、那樣……足以逼瘋一個人。」
人心,何其脆弱。
「原來……」嘯兒咬緊唇。難怪她總覺得寬心不由自主地常常躲避她的眼神,原來她是下意識地害怕她那雙澄黃虎眸……
「當時若非我及時握著蝕心劍電紫,恐怕連我也承受不住那些恐懼。」更可兄是年僅十歲的小寬心。
他的妖力不足以洗去人類的記憶,僅能讓人類對于某種感情趨于淡化,卻不能忘。
「我、我一直以為虎兒為了填飽肚子而吃人,是天經地義的……」
「虎吃人就如同人也吃其他動物一樣,站在我們的立場上,我們沒錯。」
「那為什麼……我覺得,好難過?」嘯兒收緊的指尖,刺疼了自個兒的掌心。
如果他們沒錯,為什麼她的心,微微揪疼?
寬心的害怕、寬心的哭泣,不斷在腦中呈現,競讓她產生一股難以言喻的……內疚。即使明白寬心一家的死,絕對與她扯不上關系,但她的胸口卻莫名難受。
「因為你沾染了感情,不再單純是虎兒對待獵物的心態,所以你才會難過,才懂難過。」霍-恢復人形,只為了能將嘯兒擁入臂彎。
直到一顆顆遏止不住的淚珠傾眶而出,嘯兒才又緩緩開口,「你也懂嗎?」
「我比你駑鈍,一直到了數百年後才懂。」他若早早透徹,也不會累得霍文初帶著遺憾及怨懟跋眼。「當我明白自己覓得一時貪飽,卻帶給別人支離破碎的劇痛,突然之間……深深地痛恨起自己。」
想起流竄在身軀里的每分血液、每寸肌理,都是因為吮盡別人的骨血而活躍,他就覺得難受、覺得反胃!
然而無論如何嘔吐,入了月復的食物卻怎麼也無法回歸最初、再也不能重生。
只有橫亙在喉間的苦澀血腥,久久不散……
「但是幸好,你與我都不是傷害寬心的虎,否則滿滿的歉疚該如何償清?」嘯兒揚起沾淚長睫,清澄的眼望著霍。
「嗯……」他的確未曾傷害寬心,但他卻有可能是傷害了嘯兒的虎,這等歉疚又該如何了結呢?
「讓寬心知道朝夕相處的我們竟是她最最害怕的虎,她定然不能承受,是不?」她低問,卻又自答︰「倘若是我,我不能承受,寧可就這麼瞞著我一輩子,善意的欺騙比坦白更能讓我釋懷。單純也好、無知也罷,至少,我知道我不會失去任何東西,不會改變現狀,更不需要抉擇我得放棄些什麼。」
嘯兒環在他腰間的手像在附和她的話一般,抱得更緊。
瀕-听了,只是沉默。
「所以,我們什麼也別說,瞞著她,讓她做個快快樂樂的寬心,如同她的名字那般,可好?」她問著,實則已經說出了她的決定。
「好。」他一直是這麼打算,直到寬心及東野離開了他的生命,他仍會謹守這秘密。
不同的是,現在他的秘密,有了嘯兒的分享。
「人生中原本就有許多毋需吐露的事,是喜是憂,只消自己承擔。」霍-撫著她的長發,聲音輕得像是說給自己听一般,「毋需吐露,因為不必要將這樣茫然而矛盾的難題丟給其他人;毋需吐露,因為私心地想維系現在這樣幸福的感覺,即使被扣上自私、無恥的罪名也無妨。」
所以嘯兒選擇不對寬心吐實。
而他,也選擇不將霍文初的事情告訴嘯兒。
瞞著她,能讓她活得更無慮、更自在,那就將往事永遠塵封吧。
他會獨自記得自己犯下的錯,記得自己是如何傷害了兩顆相守的心,更不會忘記自己對嘯兒的虧欠,然後,傾其一生來彌補她。
不可否認,當初他是為了贖罪而將嘯兒帶下山,否則依他向來淡漠的處事態度,即使他對嘯兒有絲毫動心,也絕不會有更進一步的舉止,兩人在短短交集後便會分道揚鑣,再無緣分。
他會失去她,帶著清淺的遺憾。
但現在卻有條無形的絲線將兩人緊緊相系,讓他不得不正視嘯兒的存在,也讓他有機會更認識嘯兒,近而發現她對于自己的重要。
那條無形絲線,名為贖罪。
如果,「贖罪」是將嘯兒留在身邊最好的借口,他心甘情願。
「這麼听來,你一定也有許多話不曾對我吐實,是不是?」嘯兒將他的話思索半晌,得到結論。
「當然。」霍-不隱瞞。
「為什麼?」
「因為說了只會讓你不開心。」更可能讓他失去她。
通常听到這種答覆,只會更挑起好奇心。
「我不會,你跟我說。」她半舉右臂,奸似在擔保自己的言出必行。
「這種不負責任的保證,我不相信。」霍-笑笑地扳下她的右手。不是不相信她,而是不相信尚未明白始末前便月兌口而出的承諾。
「我真的不會。」她抓著他的手,猛力搖蔽,「跟我說嘛。」
「嘯兒,你就讓我擁有一個小小的秘密又何妨?」霍-使出軟語攻勢。
明白霍-擺出這副笑臉,就表示她威逼利誘都得不到成效,嘯兒悻悻然地放開他。
「不公平,那我也要找一個秘密,永遠都不告訴你。」她輕哼一聲,碧黃的眼珠兒一轉,「除非你願意拿你的秘密來同我換。」否則她就不告訴他,她很喜歡他,喜歡到想跟他生群小雹兒。
「我考慮。」霍-笑道。但她那雙藏不住心思的瞳兒,早已將她的秘密透露讓他知曉。
「我是真的不會告訴你噢。」嘯兒不滿霍-敷衍的態度,忙不迭再次強調。
「我知道,我不會逼你的。」
她急得快跳腳,「我是真的真的真的真的不會說的噢——」
「好好好,不說、不說。」
這個下午,兩只老虎在嬉笑吵嘴問度過。
然而,危機卻在兩人松懈時分,漸漸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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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著細雨的風緩緩透過竹簾,吹進一絲涼意。
竹簾翻飛間,隱隱可見兩道身影交疊依偎著彼此,陷入懶懶的酣睡。
枕在霍-身上的嘯兒打了個哆嗦,下意識將自己變回毛茸茸的虎兒,阻隔屋內緩升的寒冷,也順勢為身下的霍-蓋上一條溫暖的「虎形衾被」。
爸黃的虎毛很軟,也很香,挾帶著不屬于動物野性的皂角清香,呵癢似地拂在霍-頸邊。
瀕-輕輕地磨蹭了下,未醒。
嘯兒軟軟地咕噥一句,熟睡。
麻煩事總是發生在最漫不經心之際。
睡沉的兩人未曾留意門扉被輕輕敲擊了十數聲,其中還包含了寬心喚著兩人吃飯的叫喊。
剎那間,未閂的門扉已被寬心推開。
寬心傻愣愣地望著軟榻上那幅極度詭異的親昵畫面,稚氣地揉了揉眼,又蹙起細眉,專心盯覷著軟榻方向——
少爺正被某樣生物緊緊壓迫,甚至已陷入昏迷……而那樣生物竟是只——虎!
腦中轟的巨響!寬心的思緒紛亂轉動,快得令她抓不著頭緒。
雹……一只,吃人的虎!
寬心重重一怔,只剩下這個念頭,恐懼至極的驚叫聲哽在干澀喉頭,她抑制不了四肢百骸的震顫,就連最簡單的掉頭逃命都做不到!
「呃……」喉間干澀一褪,取而代之的是震耳欲聾的尖叫聲。「哇——」
陡然炸開的尖嚷,驚醒了酣睡的霍-及嘯兒。
「糟糕!嘯兒你的模樣——」霍-是頭一個反應過來的人,提醒嘯兒的同時也快速沖到跌坐在門檻外的寬心身畔。
嘯兒這才發現自己闖了大禍,立刻變回人形。
「寬心,靜下來!」霍-朝睜著空洞大眼,只是一逕哭嚷的寬心大吼。
「發生什麼事了?!」孟東野也被寬心的哭聲引來,在遠遠的廊下問著。
「嘯兒,將門關上。」霍-抱起寬心進房,一旁的嘯兒慌張茫然,他只好再說一次︰「嘯兒,將門關上,別慌。」
她胡亂點頭,在孟東野的身影即將踏進房門前一瞬間,關門落閂。
「喂喂喂——為什麼把門關上引開門呀!」孟東野不停拍門狂叫。
「你……你先別進來……霍、霍-正在安慰寬心。」嘯兒的背脊緊貼在門板上,感覺到孟東野使勁拍門的力道好似一拳拳打在她身上。
「安慰?!安慰需要關起門嗎?!開門!讓我進去!」
「不、不行……」
「為什麼我不行,霍-才行?!」
「東野,寬心一哭,你就沒轍,你進來只是增加我的困擾,滾遠點!」霍-陡然一吼,門外瞬間沒了聲響。
「霍-……」嘯兒從沒听過霍-如此不客氣的吼人,怯怯地縮了縮肩,而她也感覺到孟東野仍靜佇在門外。
「嘯兒,將牆上的電紫劍拿來。」
「喔。」嘯兒顧不得其他,急忙取劍,來到霍-身旁。
「寬心太激動,我必須先穩住她的情緒,其余的就等她冷靜下來再說。」霍-在寬心面前攤開右手掌,左手接過電紫劍。
嘯兒在寬心額前及霍-掌心間看到一絲淺淺的白煙凝結,彷佛霍-由寬心體內擷取出她的混亂,再緩緩過度到蝕心劍電紫的劍身里。
蝕人心魂的電紫劍……連人世的七情六欲竟也能涓滴不漏地吮盡。
是錯覺嗎?她看到電紫劍上圍繞的小小紫電,那像是……裂痕!
憊有一道比寬心的哭嚷聲還要來得細淺的哀號碎裂。
「霍-!電紫劍已——」
她話還來不及說齊,啪啦一聲,承載不了過多負向情感的電紫劍應聲而碎,散落成一塊塊的烙紅廢鐵!
然而霍-仍源源不絕吸收寬心的恐懼——
嘯兒想也不想,雙手立刻攀附在霍-的左手上,讓自己取代了電紫劍的作用。
瀕-的手,好燙,像會灼傷人似的,但她仍不肯放手。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听到霍-緩緩吁出一口氣。
瀕-將已經閉上雙眸,狀似沉睡的寬心安置在軟榻上,而他的左手仍淪陷在嘯兒的牢牢掌握中。
「沒事了。」他朝嘯兒說道。
嘯兒抬頭,看著他滿身大汗的模樣,「你還好吧?」
「嗯。只是有些累。」他拾起地上一片劍身碎塊,「我一直以為電紫劍有蝕心之名,必有蝕心之實,但……」
但電紫劍進碎的瞬間,他以為自己此次決計無法挽回寬心的神智,豈料嘯兒堅決地反握著他時,由寬心意識中流泄而來的狂亂竟點滴不存地消弭。
蝕心劍真能蝕心?
他一直相信是的。
否則數百年前待他如子的霍文初又怎會在那個雨夜中痛下殺手?若非蝕心劍吞噬了霍文初的心魂,溫吞如他、和善如他,是不可能執劍殺他,他一直是這般相信的……
然而此刻,他卻真正明白了。
「原來蝕掉人性的,並不是劍,而是人們心中憤懣的情魔。」他低喃著。
情魔,或許是來自于愛、恨、嗔、痴、怨、盼……種種難以區分清楚的情感。
「霍-,對不起……」
「別說抱歉。」他安撫著淚眼婆娑的嘯兒。
「霍-,寬心若醒來……」她記得霍-曾提過,他的妖力並不能抹去寬心的記憶,寬心仍會記得她所看到的一切……
「無妨,我已經想好對策,寬心很單純,咱們用個很單純的說法就可以輕易瞞過她,你別擔心。」
瀕-頓了頓,視線落在閂緊的門扉——不,應該說是落在門扉之後的孟東野身上,幽幽淺嘆。
「只不過,分離即將提早來臨。」
JJJJJJ
雨細如煙,沁冷。
如同為著將至的離別而落淚。
這一別,恐難再有重聚之日。
「為什麼少爺要叫我住到東邊野人他家?少爺是不是對寬心昨天的大吼大叫生氣?」寬心在房里收拾著包袱,泛紅的鼻頭吸了吸,問著一旁無語為她折衣裳的嘯兒。
想到東邊野人的家離少爺府邸懊遠,寬心就覺得不安。
「不是的,霍-沒有生你的氣。」
「寬心真的不是故意要吵鬧……我怎麼知道少爺竟然在他房里藏了件虎皮衾還不讓寬心知道,人家乍見到虎皮還以為是只活生生的老虎,所以才會那麼害怕……」寬心苦著臉,扁嘴嘀咕,「一般售販的虎皮衾不都只有虎毛部分嗎?哪有人還連虎腦袋也一塊縫上去,嚇死寬心了……」
當夜寬心醒來,霍-與嘯兒便合演了一出戲,欺騙寬心那時所見的只是塊虎皮,單純的寬心自是不疑有他,信了他們的說詞。
「小姐,少爺要是沒生氣,你讓他不要趕寬心和東邊來的野人走,好不好?」寬心軟軟地哀求。
「這……」嘯兒面對這個讓她頭一個打從心底喜歡的人類女圭女圭,幾乎心軟得答應,但她也明白,若再共處下去,終有一天,她必會犯下同樣的錯而累及寬心。
電紫劍已碎,她與霍-都不能再拿寬心來冒險。
嘯兒露出好抱歉的眼神,「我無法作主。」霍-說,分離是勢在必行。
「是呀,少爺說的話,寬心也不敢不听。」吸鼻聲加重,次數也多添了數回,「少爺要寬心走,寬心就走。」
「寬心,霍-要你離開,是為了你好,你別埋怨他。」
「我知道,少爺做的一切都會先為人設想周到,寬心不會埋怨少爺的。」寬心停下收拾包袱的舉動,開始掉淚,「寬心只是想到要和少爺小姐分開……心里難過……」
「你別哭……你一哭我也跟著難過……」嘯兒笨拙地安慰著她,到最後她所能做的,也只是抱著寬心一塊哭號。
瀕-和孟東野進到房內,就見到兩個女人抱頭痛哭的慘狀。
「怎麼哭成這副模樣?寬心,你的包袱整理好了嗎?」霍-走近兩人,分別拍拍兩人的背脊,以免哭號的她們岔了氣。
「少、少爺……」寬心蠕蠕雙唇,想求霍-改變心意。
瀕-根本不給她哀求的機會,「若府里有哪些家具、字畫,還是鍋碗瓢盆你想帶走的,盡避開口,我趕明兒差人為你送過去。今兒個就稍稍整理些貼身衣物,其余的緩些無妨。」他笑看著嘯兒,「讓你來幫寬心收拾東西,你倒陪著她一塊大哭,這不是讓寬心更舍不得走嗎?」
「霍-……」嘯兒才啟了口,便被霍-搖頭給擋下。
面對分離,霍-仍如此冷靜。
「東野,寬心就拜托你了。」
「那你和她呢?」孟東野瞟了嘯兒一眼。
「我和嘯兒呀……可能最近會被貶放到邊疆去數跳蚤。」霍-挑著好看的雙層,听不出是說笑或認真。
「咦?!這是誰傳來的消息?為什麼身為從事的我不知道這檔事?」孟東野好生驚愕。
「還沒人傳呀。是我正準備朝這一步努力。」霍-笑笑地說。
「你要用手段讓聖上下旨將你貶職到邊疆去放羊兼數跳蚤?!」
「是呀。」
「為什麼?!」
「沒為什麼,只是昨天想了整夜,想著想著就決定這麼做。」霍-拉著嘯兒一塊坐在椅上,神色自若地回答孟東野的疑惑,只不過他的善意解答讓眾人更加一頭霧水。
瀕-看著三人六目全瞅在他身上,笑意更濃了些。
「或許該說,做‘人’難,讓我想遠離塵世,不想做人吧。」他一語雙關。
嘯兒懂,做人很難,至少對于虎精而言。
孟東野懂,在朝當官難,小小的過錯隨時都可能摘了腦袋。
寬心卻不懂,「少爺你不做人,那要做什麼?」
「做霍-,我想做個真正的霍。」
「寬心不懂……少爺你已經是了呀。」寬心的眉頭打了個小結。
瀕-只是笑,不語。
半晌,他才又道︰「時辰不早了,你們也該起程。」
他與嘯兒起身送孟東野及寬心王府邸門口,茫茫雨間,佇立四條身影。
寬心垂下不舍的眼,乖乖頷首。「那寬心……寬心要走了,少爺再見、小姐再見。」
別時容易,再相見卻極難。
孟東野甫跨出門檻,驀然猛回首,一拳重重捶在霍-的肩胛,換來霍-痛呼一聲。
「東野,你……」霍-一方面要顧及肩胛的劇痛,另一方面又得及時攔下以為孟東野在海扁他而展現怒容的嘯兒。
孟東野揪住瀕-的衣領。
「你給我听清楚了!就算、就算等到咱們七老八十了,你還是頂著這張瞼出現在我面前,我一點也不會驚訝,反正你天生就長得一張騙死人不償命的女圭女圭臉,就算八十來歲還是這副皮相,我真的一點也不會驚訝!一點也不會!昕以……」他激動的口氣一頓,「所以你們一定要回來,和老朋友聚聚……」
「東野……」霍-墨黑的眸添了絲了然。
那日在門扉之外,他听到了些什麼吧。
彬許,東野已經發現了他與嘯兒的真實身分。
不可否認,霍-萬分意外會听到這番話,他數刻之前與孟東野在書房談論安頓寬心的細節時,孟東野的舉止與平時無異,讓他一直以為孟東野不曾發現任何異狀,就連那夜寬心看見嘯兒的原形時,他與嘯兒一搭一唱所編織的謊言,孟東野也僅是站在一旁默默聆听,豈料……他還是發現了。
即使發現了他是只虎精,卻沒有恐懼及排斥,仍一逕要他與嘯兒再回來相聚……
丙真,仍有不怕虎的人類呵。
瀕-從懷中取出一文錢,指尖輕彈。「接住。」
孟東野雖不明所以,仍攤掌承接。
「我借給你一文錢,五十年後我會連本帶利向你要回來,東野。」
變相的承諾。
孟東野先是一怔,爾後咧開豪氣的了然笑靨。
「謝了,我收下了。」他將寬心扶上馬車,探出腦袋,「兄弟,你若想被下旨貶到邊疆,這回犯下的錯可得比以往更重些,光是把那些王公貴族的官階給寫錯是沒有成效的,只會讓你繼續窩在這里,當個小小的‘霍邸吏’。」
「我知道,我會好好思量我得犯下什麼罪才不至于慘遭砍頭,又可以達成心願。寬心,到了東野家去,要乖乖的。」
「寬心會听話……」附加兩聲吸鼻低泣聲,
「上路吧,否則天色一暗,山路就不好走了。」霍-催促著他們。
「等等。」嘯兒陡然喚住車夫執韁之舉。
她取下頸間的虎形香包,將它捧到寬心面前,寬心的直覺反應是縮身窩到馬車角落去發抖。
「別怕,它是只不會咬人的虎,是只……想跟寬心做朋友的虎,也是我唯一能送你的東西。」
寬心慢慢地爬回嘯兒面前,怯怯的指尖觸上殘留著嘯兒暖暖體溫的香包,甫觸及褐黃的布料又忙不迭收回指,好似那虎形香包隨時會跳起來咬斷她的指。
「不是所有的虎,都會吃人的……」嘯兒輕聲說道,為自己,也為霍-辯解。
寬心瞧瞧嘯兒,又瞥瞥她白女敕掌心的虎形香包。
「不咬人,又想跟寬心做朋友的虎,寬心不怕。」她露出稚氣而誠懇的甜笑,「小姐幫寬心戴上,好不好?」
「好。」嘯兒抖顫著手,緩緩將香包掛在寬心脖間。
寬心願意接受香包,對嘯兒而言,就如同願意接受她一般。
如此簡單的舉動,竟然讓她好生動容……
「啊,對了。」寬心傻愣愣地盯著嘯兒的花容,「寬心一直忘了跟小姐說一件事。」
「什麼事?」
「小姐,你的眼楮好美,像月兒一樣。以後寬心看見月兒,就會想起小姐噢。」當然,也會順便想想少爺啦。
嘯兒呆呆回視著她,直到載著寬心及孟東野的馬車走遠,她仍沒收回視線。
「分離,好苦……」許久,她才緩聲道。
「這也是眾多情感之中的一項,生離死別,逃不掉的。」
「但我是虎……」
「虎也有情,也懂得苦,這是你曾說過的。」霍-輕攬著她的細肩,任憑輕雨打濕兩人的發梢。
「我現在不認為所有的‘人’都是壞的。」至少她有幸遇上寬心他們。
瀕-笑笑地收攏五指,讓兩人的身軀更加密合。
「霍-,你真要放棄你在這里辛苦所建構的人類生活?」她突然問。
「正因為建構得辛苦,所以即使放棄也不覺得不舍。」
「是因為我的緣故嗎?」若是,她會良心不安。
「寬心的事情只會是開始,而非終曲,我並不是指你恢復虎形一事。」霍-眼明手快地輕點住她微啟的雙唇,「數十年來,我費盡心思地隱瞞我與人類不同的外貌及緩慢前進的歲壽,終有一日是瞞不了人,萬一這秘密教人給發現,我若非被視為仙人,便是妖孽。」
是仙,受盡世人膜拜,以及接踵而至的種種央求,他非萬能神只,如何能達成世人心願?屆時,恐怕只會換來世人鄙夷目光。
是妖,更決計難容于世俗。
「我也必須向你吐實,我的確放不下數百年來當人的一切,我曾學習過、經歷過的人間種種,絕非說放就能放得灑月兌。但那與我接下來要做的事並無沖突,我想帶著你到一處人煙稀少之地居住,在那里你可以是人,也可以當虎,若兩者你都不想,你只要當‘我的嘯兒’就夠了。而我,會是人,也會是虎,最重要的是我會是霍-,你所希望的‘霍-’。」
瀕-眸光溫柔,細細描繪遠景。
「鳥不生蛋的偏遠邊疆是個絕佳的地點,我們仍能擁有自己的府邸,與人一般地生活著,閑暇時吟吟詩、念念詞,天晴時又能當一對自在的虎精,奔馳在屬于自己的山林間。我昨夜光想到未來的遠景,就雀躍得無法成眠。」
尋尋覓覓百年的歲月,他曾經想懂卻無法理解的、曾經想學著追尋卻總模不著頭緒的,如今的他已經豁然開朗,懂了,也追尋到了。
他再無遺憾了。
「但你要怎麼做才能達到被貶放的目的?」
瀕-笑得好炫目,「那件事,先拋到一旁去,咱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什麼事?」
「東風未放曉泥干,紅藥花開不耐寒。待得天晴花已老,不如攜手……」霍-淺吟了首詩,朝嘯兒伸出掌,「雨中看。」
嘯兒雖不懂詩意,但將整首詩給拆解拼湊,及霍-現在的舉止,她也能清楚明了。
暫不理紅塵、不煩世事,與他一同靜覽清風斜雨。
攜手,雨中看。
「好。」
柔荑緩緩遞上,十指,交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