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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豹撲上小醫生 第四章

作者︰決明

天大的笑話。

為什麼從他口中說起來,卻顯得那麼真實,好像他在說的,是一個即將成真的未來。

擺婕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鏡面投射出她的茫然和愕然,孟恩愷在她身後替她系上工作專用的圍裙,再替她將一頭長發挽起,用根筷子簡單俐落地固定住。

「養活自己……」她喃喃重復他的話,好像完全無法理解這四個字代表著什麼涵義,連念起來都頗為遲滯與吃力。

「工資方面,時薪七十五,視你的表現再做調整,供吃供住暴水電,算是員工福利,三節獎金、月休六日。」孟恩愷將她臉上的困惑解釋成——女王不需要花費勞力找工作,這種辛酸刻苦的字眼,只有平常老百姓才听得懂。雖說要女王委身當助理,是輕賤了她的高貴,不過想到家里那群令人頭痛又難以溝通的家伙匍匐在她腳下的遠景,他認為沒有人比她更適合這份工作,再怎麼說,一個能和它們溝通的女王,對診所及寵物美容的工作只有益處而無害處。「勞健保也是有的,不過你有身分證嗎?」

敗陌生的名詞。黑婕搖搖頭。

「也是,逃難時誰會記得要帶。」是他蠢,問了個笨問題。

「你要我做什麼?」黑婕到這一刻還沒弄清楚孟恩愷在她身後忙得不可開交有什麼用意。

他說要讓她自己養活自己,要她先放松心情好好睡上一覺,等她體內無法控制的躁動平息下來後就會一步步教導她,安排她合適的工作。

他笑著這樣安撫她,而她竟也被他這樣笑著的模樣給唬住了。

這一睡,她睡了兩天,都在他的床上,連翻個身也不曾。

安安穩穩,一覺無夢,無論好夢或惡夢,都沒來打擾她。

她還是很迷惑,看似精明的芙顏也是可以染上天真,一點都沒有沖突。

「養活自己的頭一件事,就是找份安定的工作賺取生活費,然後用這些薪水好好規畫你自己想要的人生,這樣一來,你根本就不用靠別人養你。」他補充解釋道。

「就這麼簡單?」

「簡單?人生很難用這兩個字就一筆帶過。」他就覺得一點都不簡單。「你好好體會吧。」機會還很多。

他叮囑她做好準備就到樓下來「報到」,他再將工作項目跟她說仔細,然後留下足夠的時間讓她繼續呆望鏡中看來一樣很痴傻的自己。

要跨出她來到這個陌生城市的第一步了……

貶怕嗎?

她右掌壓在心窩,確定那里沒有什麼太激烈的起伏和慌亂的鼓噪。

不太會,因為她知道有人牽著她的手,領著她一步步往前走,不會放她一個人盲目模索探尋。雖不清楚為什麼孟恩愷了解她的特殊體質後竟然還不怕她——他脖子上的咬痕清晰到連她都看得明白,面對一只將他咬得逼體鱗傷的「獸」,他所表現出來的態度,的確讓她有片刻不知所措。

「既然不怕,又有什麼好遲疑的?」

擺婕對鏡中的自己露出笑容,總是縮在暗巷的心稍稍探了出頭,也許跟著他,她真的能更肯定自己拚了命從「那里」逃出來是再值得不過的。

鏡里的她看起來意氣風發,也更像……一個人,完完全全的人。

深深吸口氣,她走下樓,準備開始她的全新人生,門扉開啟的同一瞬間,她也打開了心里阻隔的暗鎖,讓自己走入陽光照耀得到之處——

「現代人養寵物,不單單‘養’,更強調在‘寵’,一罐罐比人類食品還精致的滿漢罐頭,一上架就被搶購一空,以前小阿子的零嘴不過是一包五塊錢的王子面,而寵物的營養口糧卻是動輒兩、三百塊大洋的海鮮大餐,再加上替寵物美容、保養的錢極少有花得心不甘情不願——這年頭,賺寵物的錢是比起前幾年更容易了些,這也是寵物店的基本收入來源。」

孟恩愷大略講解整間診所及寵物店所會遇到的業務,到一個段落,他便停下來詢問她有沒有跟上進度。

「懂了嗎?」

她很勉強地點頭,一看就知道有听沒有懂,兩條眉毛都快打成死結了。

沒錯,他教她的基本工作就是替寵物美容、保養、安排寄宿,及出售各式各樣琳瑯滿目的貓砂狗食兔子干草等等。

「沒關系,這幾個禮拜你就看著我怎麼做,慢慢就會上手了。我先教你替貓咪剪指甲。」一項一項親自示範好了,否則光說不練也很難進入狀況,以往這些業務都是由他母親負責,這回他母親跟著里長招團到大陸黃山十二日游,才將診所與寵物店的工作全拋給他來做。

「剪指甲?!你要剪掉它的指甲?!」這是打從他解說整間診所及寵物店的細節以來,她頭一次反應激動。

孟恩愷很確定自己沒說錯,他說的是「剪指甲」,而不是「宰了它」,不該換來她的瞠目結舌,用看待「殺人凶手」的眼神控訴他。

「是呀。」他已經拿起了貓用指甲剪,並抱起一只台灣家貓,開始動刑。

她很震驚地看著他一根根喀掉貓爪,還不忘向她解釋剪貓爪時要小心注意的事項。

等孟恩愷剪完了貓的左爪,才發現她早就退得老遠,雙手背在腰後,用一種非常神似于貓瞪人的瞳鈴眼瞪視著他,更像在鄙視他目前的一舉一動。

「怎麼了?」為什麼像在瞪仇人一樣?

「你在剪它的指甲?!」已經過了五分鐘,她的口吻還是一如先前的錯愕,完全沒有一丁點接受事實或是認命的平靜。

這是什麼指控?他都已經像個卑賤男僕在替主人修剪爪子,還有什麼好驚訝的?「只是剪指甲,我不會剪到它的血管。」他的技術可不是蓋的。喀喀喀,再俐落剪掉三根。

她又機伶伶隨著斷爪聲而打了三個冷顫,「指、指甲是它的生存工具呀!」

「現在對它們來說,生存工具不再是爪子,而是喵嗚嗚地在主人身邊磨蹭,博取包多的寵愛。」只消對主人潤潤嗓、撒撒嬌,還怕主人不掏心挖肺地抱著它們又親又吻嗎?要爪子做什麼?抓壞沙發嗎?

十根貓爪全剪得整齊,孟恩愷才將貓咪放回地上,任它在屋子里眺上跳下。

「你要不要試試?」他又抱起另一只最乖巧的小報貓,準備拿它來讓黑婕試試手。

擺婕退得更快,直到整個人抵在牆上,背後雙手越藏越深,誤以為他嘴里的試試是指——她要不要也試試剪指甲的滋味?

「不要!」她掄緊拳,將兩手又長又利的爪子藏陷在掌心。

「別伯,它很乖巧,不會太掙扎,來。」他招呼她過來。

「你敢這麼對我,我就咬死你!」她露出白牙。

他看到她初萌的信任正以極快的速度消失,就為了十根無關痛癢的指甲。

明白了她的反抗及誤解,他笑道︰「不是剪你的,是剪它的。」他將小報貓擱在面前,讓小報貓代替他承受黑婕的冷睨。

「不是剪我的?」她身上一根根豎起的無形針刺緩緩地松懈下去,只是仍用眼神在衡量他說真說假,那雙藏在貓腦袋後頭的眼皆彎彎地笑,讓人想不信他也難。

她慢慢放下腰後的雙手,但又因他一句話而再次繃緊敵意。

「不過你的指甲也不能留太長,否則替它們洗澡時很容易抓傷它們。」

她又瞪著他,雙手再度塞回背後,一副要和他拚命的凶婆娘樣。

剪掉豹的爪子,那跟拔光毒蛇的牙有什麼不一樣?!剝奪它們自我保護的武器——

他突然覺得逗她頗有趣,只要一句話,就可以惹得她反應激烈,毛毛躁躁又氣急敗壞,像只被逗到發怒的貓,不管和你交情多深,一甩頭同樣可以和你老死不相往來。

「我知道爪子對你很重要,不過你現在要融入的並不是豹的世界,在我們這里,爪子除了讓你涂涂指甲油和挖挖鼻孔之外,功能並不大。」

「沒了爪子對我而言就像被剝了一層皮!我想你不會用這麼輕松的口氣說,皮對你不重要吧?!」她冷睨他。如果他敢這樣拍胸脯保證,她會在剝了他的皮之後再賜給他替她剪爪子的天大光榮。

「我說過爪子只是用來涂指甲油和挖——」他被惡狠狠的水眸給瞪到噤聲,只得臣服。「好好好,爪子和皮一樣重要。」現在是他的小命最重要,他再違逆她的旨意,她的爪子很可能就會迎面揮甩過來,賞他一記帶血的五爪痕。「那……你喂它們吃飯吧,大家都餓了。」這個比剪甲容易許多吧。

事實證明,他又錯了。

他知道大伙都餓了,這個「大伙」也包括了她,要給它們吃的罐頭用極快的速度消失在她嘴里。

「你怎麼自己吃起來了?」他哭笑不得,不確定自己看到了什麼。這種搶食的行為要糾正!

「我餓了!」她想拍掉他過來搶罐頭的手,但慢了一步。

她的理直氣壯,像是搶銀行被逮的搶匪撂下一句「我要錢」,不過對女王而言,本來就是將一切都踩在腳下,用這種不可一世的口吻才符合她的身分。

擺婕吮吮沾滿鮪魚味的手指,「這罐比這罐好吃。」她還為各種貓食下了美食評比。

「是嗎?我沒吃過。」他重新拿了好幾罐貓食,一一分好,擱置在每只貓的碗中,其余動物的早餐也接著準備妥當,不讓它們餓著。「這是貓吃的,不適合你,以後我吃什麼你跟著我吃什麼,可以偏食、可以不愛吃青菜、可以像蠟筆小新將青椒全挑出來,就是不可以吃這個。」

「我的工作就是吃東西嗎?」她覺得罐頭的味道還不錯呀。

「基本上來說當然不是。」他笑。時薪七十五元沒有這麼好賺的,要是光吃東西就有鈔票進來,太對不起那些加班加到沒日沒夜的可憐上班族,會被人圍毆的。「等你慢慢進入狀況,你就會知道工作的辛苦,為錢做牛做馬的日子不好過。」所以好好享受這種還沒入門前的悠閑吧。

孟恩愷將空罐子略微清洗,再放入回收桶,見黑婕盯著他,他以為她是為了他搶罐頭的事在賭氣,但黑婕卻是為了另一個疑問而感到茫然。

「你為什麼不怕我?你知道我是……為什麼不怕我?」她並不像其他的「白老鼠」那般溫馴,如果她像黑浩——那個人與鼠交融的實驗品,單純只會變成無害的小老鼠,偶爾跑跑滾輪、嗑嗑葵瓜子,孟恩愷不怕她還說得過去,可是她是凶猛的獸,豹的基因多少影響到她的性格,她對跑動的東西有狩獵,她喜歡磨爪子、咬硬的東西,討厭非肉類的食物,這種種都該讓人避之唯恐不及,逃都嫌逃得不夠遠了,而不該如他這樣想將她留在身旁。

「說實話,我怕另一個‘你’。畢竟每次有機會看到那種生物,都是電視頻道上播出它們在狩獵的畫面,太根深柢固的印象,讓我對那種生物保持某種程度的距離,不過那種生物最可怕的是在于它們無法溝通,但是你不一樣,我不用去猜你吠一聲是生氣還是高興,你听得懂我說的,我也能明了你表達的,我面對的是一個‘人’,為什麼要怕?」孟恩愷覺得她認真的模樣很有威嚴,多少有幾分沾染獵豹的氣質,以人類觀點來看,「冰山美人」她當之無愧,讓人只敢遠觀,但那是不認識她的人才會產生的錯覺,他倒覺得她很真誠,不懂掩飾心眼,沒有一絲市儈,在現今社會里,很難再遇見她這樣單單純純的人——也許有,在幼稚園可能還有不少。

擺婕有些想笑,知道他不怕她,讓她覺得松口氣;听到他的論點,又讓她有絲甜孜孜的感覺……他說過她是女王,還說她是「人」,這些都是她在別人口中不曾听過的形容詞。

「我雖然可以听懂人話,可是有時獸性會比人性還要快做出反應,恐怕在你想溝通之前,我已經撲上來咬人了。」身體永遠比理智快上一秒。

這點孟恩愷太了解了,因為他曾擔任受害者一角。

「所以你要學會的,就是控制好自己。」在咬人之前先三思。

「很難,你如何教一只貓學會向左轉、向右轉?」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

孟恩愷笑了笑,吹了聲口哨,都督和虎子立刻小跑步過來。

「向左轉。」他下口令,兩只貓咪非常懂事地面向左邊。「向右轉。」再來一個,兩只貓完全沒出錯。「向後轉。」都督和虎子表演出驚人的天賦。

他笑眯著眼覷她,「很難?」他不覺得呀,這跟天賦有關吧。

擺婕瞠目結舌。

這個男人……是馴獸師嗎?

「只要有心去做,沒有什麼難事。我可以做到的事,你也不會有太大的困難。」孟恩愷賞了貓餅給它們,再做出手勢,讓兩只貓咪繼續回去磨它們的爪子。「想想,這種事,應該比你逃出‘那里’來得容易千百倍吧?」

是呀,比起逃離,控制好自己咬人的沖動這種小事,根本比翻掌更簡單!

「嗯。」她頷首,換來他贊賞目光和一塊打賞的孔雀餅干,她只肯接收他的目光,至于那塊餅干她不吃,那會讓她覺得自己像是他所養的小動物,做對了事就換來食物賞賜,雖然明知道他是無心的,仍小小刺傷了她。

「我媽也常常在我說了讓她高興的話時賞我一塊餅干吃,不要想太多。」看穿她突來的不悅,他解釋道。打賞這種事又不局限于養寵物上。

而且她說過不想讓人豢養,但總能讓人寵她吧?

他也只是抱著這樣單純的想法罷了。

她有絲任性和堅持,冷艷的臉上仍是一派疏遠。

女王氣勢又出來了……只不過這回有很多很多的任性意味在,像是小女孩噘著紅唇,耍賴地拋出命令。

「我倒寧可你拍拍我的頭就好。」

女王做出這樣的神情,恐怕連階下屈膝的臣子都舍不得違抗她的命令,可是這樣反而比較像養小動物吧?孟恩愷暗忖淺笑著,不過她既然做出要求,他也只好恭敬不如從命。

揉上她發根的輕柔手勢,和他平時模貓模狗的方式大相逕庭,多了些寵溺,也多了些疼惜。

能將她平安找回來,真好。

能讓她不用餐風宿露、不讓他牽腸掛肚,真好。

「你繼續教我要做些什麼吧,我想領薪水領得理直氣壯。」黑婕沒發現熨貼在發絲上的,除了他的手之外,還有他的唇,相信孟恩愷自己也沒察覺。

「好,伺候眾家貓狗大爺沐浴包衣吧。」

擺婕開始學習替一窩子貓狗兔洗澡梳毛抓跳蚤而不將它們當成食物,即使兔子阿布胖得像只小乳豬、折耳貓虎子軟女敕得像塊叉燒、西施犬棉花飽滿得像片五花肉,她都要克制自己將舌頭舌忝上它們的身體,而且她最近迷上了熟肉的味道,除非將它們交給孟恩愷「料理」過,否則她也不太想咬了一嘴毛。

尋常人替寵物洗澡最難以掌控的就是寵物無法溝通,當它們面臨會將它們一身寶貝毛皮打濕的水,以及味道嚇人又不斷生泡泡的沐浴乳,最後還得用吹風機器轟轟轟烤干皮毛,那對它們而言是多可怕的酷刑。被洗澡洗出經驗的老貓老狗還好,明白洗澡並不會傷害它們,所以接受度較高,甚至還可以在洗澡過程中享受戲水的樂趣,但對于生女敕的狗子貓孫,一提到洗澡,別說是寵物發抖,連飼主也視為苦差事,直接送到寵物店代洗的大有人在。

所以黑婕要刷洗的,不單單只有一樓店里原本就有的那幾只小家伙,還包括五、六只客人送來美容的小祖宗。不過孟恩愷倒不擔心她會做不好,打從看過她替虎子洗完香噴噴的澡之後,他相信就連他這種識途老馬也絕對比不上她的「技術」高超。

他只教過她一次,她就掌握住訣竅,洗澡難不倒她,她要學習的是控制自己收起對一窩肥滋滋小動物淌口水的垂涎樣,她學東西學得挺快,唯一做不好的也只有這一點,每回都要他拿面紙擦掉她嘴邊的津液,她才會低頭反省。

不過反省不等于改進,得給她時間,慢慢來。

「吹風機,吹風機,我當然知道你不懂這是什麼,就是會吹風的機器,可以很快把你的貓毛吹得干干的,我以前也不知道這是什麼玩意兒,第一次老板不小心用吹風機的熱風轟上我的臉時,我還咬碎了那支吹風機。沒錯,看起來有點像槍,你以為你是什麼大角色?拿槍殺你?對于你這種尺寸大小的家伙,用槍太浪費了,騎腳踏車撞就好了,反正都會死。」黑婕的聲音混雜在吹風機的響聲里,有些高傲,像是降貴紆尊對著下人在說話似的,即使孟恩愷背對著她,也不難想像女王現在說話時下顎仰角有幾度。

下人正在發言︰「喵喵!」女王陛下,好了嗎?好燙噢。

「好了,說謝謝。」手指在貓毛上梳弄,滿意那團毛發變得又白又軟。

「喵。」叩謝女王大恩大德。

頒隆隆的吹風機聲音告一段落,也表示黑婕又快手料理完一只小貓仔,將它擱回玻璃櫥窗中繼續去咬它的皮球玩具。

這也是孟恩愷自嘆弗如的地方。他永遠沒辦法和貓狗溝通,永遠無法清楚知道哪聲「汪」是「水太燙了」,哪聲「喵」又是「耳朵進水了」……因為她听得懂它們在說什麼,所以要針對它們的疑問或抱怨來解決問題也簡單多了。

「換你。」她又抓了另一只小家伙到水槽里沖水,至于她料理好的貓犬兔就轉手到他這邊整理門面,兩人合作無間。

寵物店沒有額外雇用員工,平常孟恩愷的母親會接手所有寵物美容方面的工作,他則負責診所的事,空閑時再替母親分擔一些喂食、洗澡等等的瑣事,這回他母親沒坐鎮店里,本以為會忙得頗吃力,沒想到找來了一個得力助手。

「老板,它說它的肚子會痛。」黑婕抱著渾身濕淋淋的小貓跑到孟恩愷面前,不顧濕貓毛將她的上衣也弄濕一大片。

她才剛替它沖完水,不小心手去壓到它的月復部,就換來它的哀號,嘴里直嚷著疼。

「噢?」他接手抱過小貓,「替我拿一條包巾過來。」

擺婕拿著包巾回來時,孟恩愷已經將小貓放置在診療台上,動手觸診。

「它怎麼了?」

「問問它有些什麼癥狀。」他輕壓它的膀胱部分,小貓喵嗚嗚地叫。

擺婕將包巾遞給他,他先將小貓裹好,避免感冒。

「它說很痛。」

「這里嗎?」他指它的膀胱。

擺婕點點頭。

這只小貓是今天才由一個女學生送來請他們代為洗澡清潔的,女學生並沒有指出小貓有什麼病癥,所以他們也沒留神。

「再問它這幾天有沒有正常排尿?」

擺婕忠實轉達小貓的回答,「它說有努力,可是跑了好幾回貓砂盒,就是沒有尿排出,主人替它拿了緩瀉劑,可是沒效。」

「緩瀉劑是貓便秘時才吃的,它的情況有可能是‘FelineUrologicSyndrome’——貓泌尿道癥候群。」孟恩愷皺著眉,臉上表情陳述著這個病癥可不簡單。

「它問什麼是貓泌尿道癥候群?」小貓嗚嗚低叫,黑婕听懂了,替它翻譯。

「不用管太多,我知道是什麼就好。」說越多只會讓小貓更害怕。「小家伙,你恐怕得在這里住上一陣子了。」孟恩愷模模小貓的腦袋,安撫它的情緒,再看向黑婕,「小婕,你先替它吹干毛,我去準備替它進行尿道X光照影。」他必須先確定它是FUS或是其他毛病。

「它會死掉嗎?」黑婕站在原地,沒有動作。

她的問句讓孟恩愷回頭,不僅她,就連台上的小貓都睜著圓亮的眸,水汪汪地瞅著他。

「你們的眼神對獸醫是種侮辱。FUS這種病我醫過,現在那個病奔正在那邊磨爪子,你們可以問問它。」他的視線帶領著一人一貓看向正在旁邊玩磨爪器的長毛波斯——都督。

「喵?」看我做什麼?都督收回爪子,不讓眾人瞻仰它磨爪英姿。

「FUS只要適時治療,並不會要了它們的命,相反的,若是沒及早發現,前三天小貓便開始發生月兌水、代謝性酸血癥,不出一星期,便因毒血癥而死,它的情況還算初期,比起都督之前的情況好得太多了,算是可喜可賀。」他又折回黑婕身邊,一手模貓一手模她,給予兩者信心。「所以能遇上小婕,你這條小命算是撿回來了。」他的眼神很溫柔,又異常堅定,對它對她都一樣。

擺婕發覺自己移不開停駐在他臉上的目光,像被強迫膠著一般,他眼底的笑、唇邊的笑,都像是鎮定劑,只消一眼,就足以讓人心安,她甚至可以感覺到她剛抱起的小貓亦被他安撫好情緒,輕聲對她與他道謝。

「你們要是真怕,不妨問問都督,它是過來人……過來貓,患病的經驗可以讓你們參考看看。」

語畢,孟恩愷回到一牆之隔的診所去準備醫療用具。

擺婕摟著小貓,蹲在都督身旁。

「你以前也有泌尿道整猴群?」她問,一人一貓兩雙眼同時巴望著都督。

「喵!」是癥候群啦!都督暗暗退了一步,想退出黑婕背光身軀所帶來的陰影,可是它退一小步,她進兩大步,怎麼樣都逃不出她的逼問。

「那個病要怎麼處理?」

「喵喵嗚喵喵?」那個我家主人會處理就好,你問這麼多干什麼?你又幫個上忙!

「說來听听嘛,好有個心理準備。」黑婕一邊替小貓擦干毛,一邊挑了個好位置坐下,等著都督將它過去的病史全盤托出,交代清楚。

「喵喵——」那種糗事,高貴的我早就忘了——

「喔,原來這樣呀。」黑婕偷瞄診所方向,很好,沒發現孟恩愷的身影,這代表做什麼壞事也不會被發現,尤其是要扁他養的貓之前——她一個轉身,由人變豹,俏生生的嬌容瞬息轉為獸顏,豹掌大剌剌地踩在都督的腦袋上,用著女王的威嚴要它俯首稱臣。

「你不記得了噢?」她露出一排利齒,佯裝無辜的聲音很是失敗,左听右听都相當猙獰,只差一點點就變成咆哮了。

「喵喵——喵喵喵!」不不不,我記得,我記得,我記得可牢了!

都督卑賤地匍匐在地,將貓格遠遠拋在腦後,不斷地陪笑。

「喵嗚嗚喵喵喵……」都督開始滔滔不絕講述當年的斑斑血淚史,以及接受麻醉導尿,再被生理食鹽水灌洗膀胱的英勇事跡。

擺婕和小貓邊听邊抽氣。

「小婕,別讓小貓听太多治療的過程,它會害怕的。」孟恩愷的聲音遠遠傳來,帶著笑意。

擺婕嚇了一跳,趕快恢復人形,探頭探腦想看看孟恩愷方才是否不小心看到她變成豹的模樣。她曾與孟恩愷約法三章,在店里絕對不可以變身,畢竟店門那塊透明玻璃擋不住任何視線,加上三不五時會有客人上門,被外人發覺的機會很大,對她總是不好。

心底知道他是為了保護她,也答應不讓他擔心,所以知道自己壞了約定,她倍感抱歉地瞅著他所在的方向,希望他沒看見她踩住都督腦袋的那一幕——又變身又欺負小動物,罪上加罪。

都督看她一副緊張的模樣,貓眼從她臉上轉向主子那方,又從主子那方轉回她臉上,嘿嘿。

「喵——」厚,做壞事了噢?!嘻嘻,很怕他知道是嗎?嘻嘻嘻——

都督露出奸佞的笑臉,來來回回在她面前踱步打量,模樣實在是和她前幾天窩在二樓客廳看的那部美國片「貓狗大戰」里的貓首劣 扮像透了,簡直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喵喵——」哇哈哈,我要去告訴主人,看你還怎麼在這里作威作福!

都督好樂好樂地跑向孟恩愷,準備當只盡責的「抓耙仔」,將她做的壞事全部抖出來。

「給我等等——」

擺婕來不及揪住從她腳旁一溜煙竄逃的都督,讓它順利奔向敵營。

都督進到緊連著寵物店的診所側門,在孟恩愷的西裝褲上又咬又抓,惹得他低頭笑問︰「都督,怎麼了?」

版密!「喵喵喵喵!」

「餓了嗎?請小婕拿餅干給你吃。」

「喵喵喵喵喵喵!」不是啦,我在告密。

都督的猛搖頭讓孟恩愷再度解讀成——它在撒嬌要人陪。

「我現在沒空陪你玩,去找虎子好不好?」他模了模它,又收回手,繼續準備醫療工具。

「喵喵喵——」它咬得更帶勁了。

「小婕,你來幫我一下,翻譯都督在說什麼?」

「喵?!」什麼?!都督錯愕地瞠著眼,張大了貓嘴。

這回笑得很獰的人換成了黑婕,她踩著輕快的腳步走來,修長的陰影再度籠罩在它身上,都督連頭也不敢回。

它的算盤打錯了!它所有的「抓耙仔」言論主人都听不懂,當然更不可能因為它的密告而去責備她,唯一听得懂它貓言貓語的人,除了一屋子小動物之外,就只有……

涼涼的女調非常輕快︰「它說,它該死了。」

而她補充——它會死得很慘很慘。

下午五點左右,小貓的主人——一名穿著制服的女學生想來領回它,卻被孟恩愷委婉地阻擋下來,他向她說明小貓的情況以及他替小貓進行的治療手術,告訴她這幾天必須密切注意小貓的情況,避免二度發生尿道阻塞或血尿。

只見女學生面露難色,「怎麼會這麼嚴重?這幾天它也沒什麼生病的癥狀,怎麼一送來洗個澡就生了這種怪病……我當初在夜市買它時,明明就沒有問題呀。」她越說越小聲,到後來似乎懷疑起這家獸醫診所兼美容院是不是惡意將小貓開腸剖肚,再搪塞些她听不懂的病名來趁機詐財?

「夜市里賣的寵物通常都沒有健檢和施打疫苗,事實上貓種是否有遺傳疾病都很難從外觀上辨認出來。」所以就算夜市賣的寵物價錢低,可是買回來後額外要做的注射疫苗等等費用,加起來幾乎也跟寵物店販售的高價寵物一樣。

孟恩愷故意忽視女學生投來的不信任目光,他不認為自己需要解釋什麼,今天就算女學生反對替小貓做治療,他照樣還是會動手醫它,至于看在女學生眼中是否代表著斂財,他不介意。

「那治療不是很花錢嗎?」還有他方才說的什麼處方飼料、尿路酸化劑,一听就知道是高檔到不行的開銷。

「有病憊是要醫呀。」寵物並不像人有勞健保給付,所以有時看診一回下來,所花費的醫藥費的確頗驚人。

「噢。」女學生垂頭喪氣。

「先放在這里三天,三天後再來看看是讓它出院回家還是繼續觀察。」

「噢。」

待女學生離開,孟恩愷輕輕一嘆。

「為什麼嘆氣?」黑婕抱著小貓來到他身旁,懷里的小貓已經睡得很熟。或許是先前孟恩愷對它說它的命是黑婕撿回來的,所以它對黑婕產生了依賴感,一從她懷中被放回箱子里就嗚嗚地叫,用閃爍的小星星眼神哀求,非得黑婕再將它捧在掌心才會停止叫聲。

「那個女孩不會回來領貓了。」

「呀?」

「噓,小聲點,別讓小貓听到。」他伸指輕點在她唇上,要她降下音量。

她連忙低頭看著酣睡的貓兒,確定自己沒吵醒它才抬頭。「你怎麼知道?」

「很多人養動物只為了享受和動物玩耍的樂趣,一旦動物生了病,他們是不願意沾這種麻煩事的。畢竟對他們而言,一只花了兩、三千元買來的寵物,生起病來卻可能花費上萬元,經濟價值太不劃算,遺棄是他們最容易興起的念頭。」孟恩愷像是見怪不怪,對于這種事情已經很習慣了,事實上也是如此,店里不少貓狗都是因病而被棄養的,他治好它們之後,它們也理所當然住了下來,成為店里的一分子。「既然決定要養了,就要一輩子好好疼它們,它們不一定能陪我們走完我們的這輩子,可是它們的這輩子卻完全掌握在我們手里。」他緩緩說著,含笑瞅著黑婕,听似不經意的言詞中卻包含著刻意的隱喻。

擺婕直勾勾地看著他,像在檢視他這句話是出自肺腑抑或隨口說說,如果是後者,那麼她只能對于他作戲的本領感到五體投地,因為這席話,會讓所有的寵物對他死心塌地。

「我喜歡說這種話的你。」久久,她有了結論。

她也算是寵物的一種——如果有人有勇氣養獵豹的話,所以她也被他的話所折服。

不只是因為說著這番話的他笑起來那麼沁心,也不只因為他此時的笑眸像新月般明亮,而是因為句中的堅定,就像是一種不容動搖的信念,也更像承諾。

「以前,我認識一些和你完全相反的人,他們為了實驗,可以面不改色地弄死上百只的白老鼠,可以隨心所欲地操控別人的人生,無論那些‘白老鼠’曾經多麼信任他們,以為他們能為自己帶來全新的幸福……直到後來,他們才知道信任是一件多麼愚蠢的事情……」

最最傷人的並不是被傷得體無完膚,或是落到今時今日人不像人、獸不是獸的下場,而是曾經毫無保留的將生命與信任交付在他們手中,卻被狠狠、狠狠地背叛。

「你在說你的故事嗎?」

「嗯。」這一次,黑婕沒再轉移話題,只是很輕很輕地應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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