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夢狂情 第一章
「小姐,醒醒!快點醒過來啊!」四、五十歲的胖婦急切的拍打著坐在床沿、尚未覆上喜帕的新嫁娘。
她令人驚艷的絕色臉龐依舊是一貫的呆滯,神色空茫,彷佛一尊栩栩如生的天仙女圭女圭。
「小姐!再不快醒過來,你這輩子就完了!」胖婦一邊低聲急喚著,一邊俐落的換下她一身華麗的鳳冠霞帔,改套上馬僮的男兒裝扮。
深邃的黑夜沉重得宛如地獄降臨,群魔起舞、月色詭譎。透過房內微弱的燭光,胖婦慌亂拖著僵硬笨拙的少女的形影清晰的印在窗欞上,彷佛一出妖異的皮影戲。
「快啊,小姐!要是給人發現,你就一輩子都逃不出這恐怖的命運了。」胖婦改由少女的背後拚命推她往長廊上前進,「這是詛咒……這簡直是天地不容的孽障……」
胖婦急切的推著,苦澀而悲憤的老淚爬滿兩頰。
「……親……成親……」被推拖前行的少女兩眼無神,口中喃喃片段的字句。
「還不快逃?!憊提什麼成親!」胖婦激動地哭喊著。「你到底是被下了什麼咒?為什麼就是不能醒醒?一旦成親,你的人生就完了,全完了!你會墮入比地獄更可怕的世界里!」
少女雙眼漫無焦點的凝視胖婦的方向。「成親……我要成親,胖嬤。」
「小姐!」胖婦驚喜的捧起少女雪白無瑕的美麗臉龐。「是啊,我是胖嬤!你可想起我了!听胖嬤的話,快跟我逃出去。平安之後,胖嬤一定幫你找個好夫家,給你成親!」
「我……我要嫁給他……我只要嫁給他。」
「小姐,你……」胖嬤絕望透頂。她斗不過呀!任她胖嬤再怎麼有本事,也斗不過降在小姐身上莫名的強烈法術。「別再說了,快跟我走!」
胖嬤拉著少女縴弱的手臂拚命沖,豁出去做的穿梭在黑暗無垠的回廊中。
「胖嬤……我手痛……」少女一邊跑著,一邊急急的喘息著。
「快跑!否則就來不及了!」胖嬤絲毫沒有放松少女手腕的意思,老胖的身軀在強烈的護主使命與求生意志下使勁的跑著、拖著,彷佛她們身後有隨時即將撲襲土來的邪魔妖獸。
「胖嬤,我……」少女來不及出聲,腳下一個不穩,立刻整個人撲跌在長廊上,面朝地的狠狠摔了一記。
「小姐!」胖嬤趕緊蹲下扶起少女嬌小的身子,「原諒胖嬤的粗魯,一切等逃出去後再任你處置吧。」她拍打著少女膝蓋處的塵土,看著少女空洞的眼神與額前鼻上的傷痕,心中又是一陣酸楚。
「胖嬤為什麼哭?為什麼傷心?」少女偏著艷麗無雙的小臉,狀若幼童似的痴望胖嬤的方向。
「好孩子……你一直都是個善良的好孩子。」她一抹感傷的眼淚,拉起少女的手便繼續亡命之途。「我們快跑吧,給人追上就……」
胖嬤語未落,自她身後飛閃而來的一道白光刷過她的頸旁,立刻在與胖嬤對峙的少女身上、臉上噴灑下整片的鮮紅血花。
熱!懊熱!是什麼東西濺了她一臉一身的灼熱感?
少女像是忽然被人由睡夢中潑水而醒,眨著濺滿血滴的清晰雙眼。這是怎麼回事?發生什麼事了?隨著她四下張望的莫名眼神,終于掃見到她跟前伏倒的胖婦人。
「胖嬤!」她幾乎扯裂喉嚨般的狂喊著,跪子扶起血海中一動也不動的身軀。「胖嬤不要死!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她臉上清細的淚與滿頭滿臉的血水融成一片,糊亂了她國色天香的容顏。
「璇兒!你沒事吧,璇兒?」一陣焦慮而低沉的柔美男聲自遠方喚起。那方向,正是那道奪命白光所來之處。
少女還來不及往那處張望,就被兩臂突然傳來的劇痛震回注意力。
「小姐……逃……」胖嬤狠狠的抓著少女的雙臂,無聲的喃喃著她最後的使命。
她肥胖的老臉一片死青,被切斷的喉嚨也發不出任何字句,可是她不斷低喃的唇語與幾乎爆突的血紅眼楮,深深的烙進少女的腦海里。
「璇兒,別怕!」那陣嗓音隨著四面奔來的腳步聲逐漸接近,少女的意識也愈來愈清晰。
逃!小姐,快逃!
這個強烈的震撼沖擊著少女的腦門,她想也不想地拔腿就跑,跳離了長廊的範圍,往黑暗無際的庭院奔去。
「璇兒!你要去哪里?」男聲也隨著她逃離的方向改為吼往一片黯淡的院里。「璇兒,是我啊!我來救你了!」
她完全不分誰是敵、誰是友,只顧拚命往前跑。
這是不是夢?一場惡夢?她急劇的呼吸與心跳卻明確的反擊著這個念頭。這不是夢,她覺得自己倒像是個忽而由長眠中驚醒的人,眼前的一切全是她所不知也無法理解的狀況。
「璇兒!」原本關切的焦慮吶喊逐漸變得狂暴,像是卸下人皮、露出原形的魑魅魍魎。
「璇兒,別惹我生氣!快回來!」
她瘋狂的跑往與吼聲錯開的方向。她的膝蓋在顫抖,不知是疲憊,或是恐懼。
「璇兒?」聲音往她相反的方向試探了一下,卻在她正打算放心地逃遠時,倏地轉吼向她背後準確的方向。「你竟敢逃離我!璇兒!」
不要!老天救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老天快點救救她!
這里是哪里?這又是怎麼一回事?誰能給她解答?
「少爺,門前有官差來,指名要見您!」遠方傳來僕役的急喚聲。
「叫他滾!」這聲怒喝宛如地獄來的魔聲,震得人人心頭發冷。「璇兒!你不要逼我,快出來!」
狂吼中有著彷佛猛獸暴怒的狺狺喉聲,尖牙上滿是即將撲殺嘶咬的淋淋唾液。
「璇兒!」旋風一般的長刀光影暴亂的狂掃向庭院花木,一切阻攔全在黑暗中被他的怒潮掃成一片殘敗。
「你乖乖出來我就不罰你!璇兒,你听見了沒?!」如午夜妖孽一般的咆哮嚇得連前來追人的僕役都不敢上前,任憑駭人的刀影掃砍向黑暗中不知名的方向。
「少……少爺,官差他們……進來了,說要拘捕您……」僕役的話還沒說完,脖子上立刻被掃出一個碗大的傷口,鮮血四濺,一命嗚呼。
「都是你們,這些混帳東西!」他咬牙飛身彈躍,立刻跳回遠方的回廊,對著疾步奔來的官兵燈火狂嘯。「都是你們讓璇兒跑了!為什麼要壞了我的事?為什麼?!把我的璇兒還來!」
令人驚駭的嘶吼與數十名官兵的叫嚷與哀啼混成一片,精美的回廊上立刻交疊數具慘不忍睹的尸首,廊邊的繁復窗欞濺上片片血圖,描繪出艷紅鮮麗的地獄景象。
「把璇兒還給我!憊給我!」
野獸似的狂喊沖破濃雲,直震天上一彎鮮紅的月亮。那抹月色,紅得極不尋常,極度令人心驚膽喪。
這是猛鬼出閘的孽障!
轉載自百草園掃校不詳
「海格?你今天回來得真早。」朝陽燦燦的客棧上房內,俊美飄逸的男子呵呵淺笑。
「這趟南方之行,我從沒看你睡在自己的床上過。」
「沒有美女在懷,我睡不著。」一個陽剛俊偉的身軀堵滿了整個門口,長腿一跨,便帶進那副風流浪蕩的笑容。
「海格少爺、元卿少爺,小的已經把所有行李打點好了。」兩名少年恭敬地應侍在側。
「那是什麼?」元卿蹙眉凝視海格肩上扛的小身軀。
「這是我在路上撿的。本以為昨夜在黑暗中向我求救的是位嬌聲柔語的姑娘,誰知天色微明後,看清的竟是這副模樣。」
埃格翻下肩上做馬僮裝扮的少年,橫抱在懷,把小馬僮一臉恐怖相朝向元卿眼前。
「謝謝你。這一看,我早飯也甭吃了。」元卿微微苦笑的看著一頭一臉一身褐色污痕的狼狽馬僮,小馬僮頭頂上的瓜皮帽也是斑斑駁駁,令人作嘔。
「我昨夜憑著听覺,還一直以為自己撿的是絕色佳人哩。」海格像扔下包袱似的把小馬僮丟到床上。「替我梳洗更衣,然後準備上路!」他閑散的站在兩名小僕面前,任由他們打理伺候。
「咱們今天就可以離開揚州了?」元卿意味深長地微揚嘴角。
埃格由衣襟內丟出一疊密函。「因為監務的秘密與證據已經被我查到,咱們可以回北京去了。」
「找你做南下查案的搭檔果然是正確的。」元卿收拾好桌上的函牘。「不過我指的不是查辦鹽務的事,而是你的紅粉知己。你舍得離開那個花魁?」
「令我舍不得的南方佳麗何止她一個!」他笑得既魅惑又殘酷。
「人家可是巴不得你將她迎回北京去,做不了福晉,做個小妾也甘願。」
「我沒事娶妻納妾做什麼?」海格流露俊美的痞子笑容。「天下美女何其多,何必單戀那一個!」
「只怕你放得下花魁,她卻放不下你。」
「綾羅不是那種死纏爛打的女人。」如果是,他也不會沾上她。
「歡場女子可不像你想的那麼單純。」若是知道他倆在北京的世族身分,就算再嬌弱可憐的女人都會變成貪婪的吸血蛭,甩也甩不掉。
「放心吧,與其擔心女人的問題,還不如想想接踵而來想搶回函牘的不速之客。」海格犀利地朝門口斜眼冷笑。
「又來了。」元卿坐在椅上翻起書卷,長嘆一聲。「咱們查的是鹽務,又不是蜂蜜,為何老是莫名其妙招來一堆蒼蠅?」
鹽務、漕運、治河為國家三大政,其中能撈的油水,不論官方或地方,都足以年入鉅金、富貴恆長。元卿和海格這次來揚州暗查鹽商與官府之間的勾當,令雙方人馬頗感恐慌,怕給他倆查到了什麼,回京懲辦,從此再也沒有甜頭可嘗。
「屋上兩個,門外六個。這次上門的不速之客底子還不賴。」海格一邊哼著小調,一邊感覺著外頭刺客的氣息和步履。
「這……這是哪里?你們是誰?」床榻上的小身影赫然傳來清靈悅耳的驚叫。
「這小子還醒得真是時候。」房外大敵臨門,海格依舊懶散自在。
「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我會在這里?」
「听起來的確是姑娘嗓音。看來你落難美女沒撿到,倒撿了個小太監回來。」元卿躲在書卷後面咯咯低笑。
「起來、起來!既然人醒過來了就快點滾蛋,我可沒興趣救個‘半男人’回來!」海格給元卿這一嘲諷,立刻把氣出在小馬僮身上。
「等……請等一下!」小馬僮被海格猛然拉下床,站都站不穩就直接摔趴在梳洗架上,一抬眼,赫然看見銅鏡中反射的容顏。「我的臉!怎麼會這樣?」
吧涸的鮮血在小馬僮臉上龜裂為駭人的斑駁褐片,布滿全面,上頭甚至存有和淚水交融的狼狽痕跡。自頂上的瓜皮小帽至整件衣袍,全是暗褐色的血塊。
她想起來了!她不是馬僮,她是個女孩兒,這些是昨夜胖嬤為了方便她逃跑所更替的男裝。上頭沾的,全是胖嬤的血。
「你學姑娘家照個什麼鏡子,還不快滾!」海格粗暴的將她推往窗口方向。
「請別這樣……」她被推得重重撞在窗框上。「昨夜在路上救我的人是你嗎?」
「要不是天色太暗,看不清你這德行,任你喊破嗓子,大爺也不屑救你!賓!」他這一推,差點讓她整個人摔出窗口。
「我走、我走!請別這樣推我,這兒是二樓的窗……」
「少唆!」海格健臂一掃,小馬僮被凌空掃到窗外,在她赫然墜往一樓街道上的意外尖叫聲中,客房的房門同時被踢破。
如雨般飛射而入的柳葉鏢當場釘死一名小僕。
「王八蛋!」海格抽刀便向大批來人砍去。「你們竟然殺了我的人,回程的路上教誰來照顧我的起居?!」氣死他也。
「海格!宰人的時候小心血跡,我們的行李才打料好,我可不想帶著髒兮兮的行囊上路!」元卿趕緊扯下布幔擋在身前,免得待會兒被四射飛濺的血跡弄髒了衣服或書卷。
客房內霎時刀光劍影,刺客們卯足全力死命纏斗,海格和元卿卻只忙著為小事火大或擔憂。
從窗口被推下去的小馬僮,並未一頭摔在車水馬龍的市街上,而是落在樓下茶棚的布蓋頂上,再順勢滾入隔壁攤子的大菜桶里,坐爛了人家整桶西紅柿。
「喂!你這家伙,弄爛我所有的西紅柿,教我怎麼賣?」像土匪般肥壯的攤販抓起小馬僮的後領就凌空拎著大罵。
「我不是故意的,我是被人從樓上……」
「老子管你是不是故意的,你給我照價賠來!」
「等一下!我……我賠!所有的損失我都賠!」她雖然身無分文,但攤販另一只手中握的剖瓜大刀,讓她沒膽子據實以報。
「嗯!」攤販一听有錢可拿就立刻放手,害她重重摔坐到地上,跌疼了小。「這整桶西紅柿全是外地來的,我算你便宜,二十兩就行!」
「好好好,可是我的錢在客房里,我得上去拿才行。」
「你休想!」他這一吼嚇得她縮成一團。「要去老子跟你一道去!要是我發現你想溜或根本是在誑我,老子一刀劈了你!」
她就在攤販的威脅恐嚇下,抖著走向客棧大門。
怎麼辦?事情為何會如此混亂?她腦中的記憶一片空白,只記得被胖嬤的血潑醒之後發生的事。她是誰?她對過去為何毫無印象?她甚至連自己姓什麼也不知道,為何要拚命逃亡也不知道。
樓上客房內的恩人是會再救她一次,還是再攆她一次?
「你慢吞吞的在模什麼?還不快走!」攤販蠻手一推,她往前跌跌撞撞的撲進海格的房內。
「啊──」清亮的尖叫聲響徹整間客棧。
「你回來做什麼?吊嗓子給我听嗎?」站在遍地重傷倒地者中央的海格,一看見她的丑怪模樣就破口大罵。
「殺……殺人……你……」
「這房里唯一被殺的是我的僕役!」海格不爽的翻起衣擺,狂霸地坐在元卿身旁。「為什麼死的是我的下人,不是你的小順子?」
「其實小順子的手腳不比你的僕役勤快,但逃命的躲藏功夫卻挺到家的。」元卿笑著踢踢桌子底下。
「海格少爺、元卿少爺,小的知道錯了,求主子原諒小的膽小無能!」小順子機靈的沖出桌下,伏在他倆面前跪地磕頭。
埃格冷冷一哼,百般不爽。
「喂,老子的錢你到底給是不給?!」門口站的粗暴攤販大腳一踹,踹得馬僮趴跪到地上去。
「我……我……」她抬眼看看一臉肅殺的海格與身後的攤販,不知該如何面對這一團混亂局勢。
「你欠人銀子?」海格陰沉的嗓音宛如地獄判官。
「我……」
「他由這二樓跳進我整簍子西紅柿里,教我今兒個怎麼做生意?」攤販左手上抓著剖瓜大刀,邊揮動邊咆哮。
「多少錢?」海格的話令攤販亮起雙眼。
「我的東西全是外地運進來的上等貨,新鮮又漂亮,價格上難免高了些,我給您個折扣……五十兩!」他的價格是由對方的談吐與衣著來自由調動,能揩就揩。
「胡說,你剛才明明說是二十兩……」
「你坐爛我的西紅柿還有臉討價還價!」
「五十兩是嗎?」海格亮了亮手中沉甸的銀子,正在攤販意欲上前領取時,快指一彈,便將整錠銀子射嵌入門外的牆面內。「滾!」
攤販幾乎是飛出去巴在牆上死命挖,海格起身旋腳踢上房門,回身狠瞪仍趴跪在地的狼狽小人兒。
「你叫什麼名字?」
「我……我叫……璇兒。」昨夜逃亡之際,她記得在她身後不斷追趕叫喚的,就是這個名字。她應該就叫璇兒沒錯吧?
「璇兒還是全兒?」海格微眯的雙眸,赫然喚醒她的警覺心。
「全兒!四肢健‘全’的全兒!」沒有一個男孩會把名字取得像「璇兒」這般如玉如英。
「我救你一命,又替你償債五十兩,若要你暫當我的侍從,並不為過吧。」他狂霸的雙眸射出令她毛骨悚然的凶光。
「是……」
「很好。那你就多跟小順子學些規矩,在我們離開揚州返回京師的這段路上好好伺候我。做得好,有賞;做不好,有掌。」他將一只比她整張臉大的厚實巨擘擱在她眼前,以示威脅。
「揚州?」原來她現在正身處南方勝地,但她不想就這麼跑到老遠的北京去。
「跟小順子把東西擱到馬背上去,即刻動身!」他撂下話便破門而去,一副老大不爽的霸王相。
「可是我……」她還來不及發言,便被小順子悍然甩來的包袱嚇了一跳。
「手腳俐落點!先把海格少爺的包袱系到咱們的馬上,我去料理元卿少爺的馬匹。」小順子狂傲的將粗重的工作扔到她頭上,便狡猾的撿輕松工作去了。
「可是我不能就這麼跟你們回北京去,我……」當她瞥見客房門外仍在努力「挖牆」的肥壯攤販,千言萬語全都吞回肚里。
五十兩!她被海格少爺所救,現在又平白欠他五十兩,她根本沒有立場提出反駁。可是她為何不想離開此地?這里有著她想也想不起來的空白記憶,莫名其妙的血腥逃亡經歷,還有什麼能阻止她離去?
是什麼聲音一直牽絆著她的思緒?
璇兒,你要去哪里?別走,別丟下我!
璇兒,我們永遠不分離,生生世世兩相依!
一陣陣彷佛熟悉又極為陌生的溫柔呼喚不斷在她腦中響起,在她即將陷入混亂的思緒之際,房內一直靜坐在椅上的悠然身影定住了她的視線,也定住她的心。
他只是靜靜地、淡淡地與她對望,像是在審視,也像是在賞析。
「我……不太想跟你們去北京。」
「我知道。」元卿淡然的回答令她精神一振。
「雖然于情于理我都不該拒絕這份差事,可是我真的不想走。我欠你們的錢,我一定會努力攥足了還給你們!」這位卿少爺可能會給她轉圜的余地,放她一馬。
「帽子戴正!」
她慌亂的整頓好自己的服裝儀容,期待他私下特赦。
「把床榻上的包袱打開,找出那件棗紅色的短掛。」
元卿悠哉游哉的下令,璇兒卻緊張兮兮的依令行事,不敢拖延。畢竟她能逃月兌的時間並不多,那位駭人的海格少爺隨時都可能忽然殺進來。
「找到了,元卿少爺!」
「穿上。」
「我?」他要她穿上他厚暖昂貴的精繡短掛?不多細想,她馬上照做。
「嗯……」他興味盎然的審視她衣裘過大的打扮。「果然沒錯,你膚色白,要搭配深色的衣料才順眼。沒有我的命令,不準隨便月兌下。」
「可是元卿少爺,我……」
「還有,有空把你的臉洗干淨,長袍也換勤快點。我絕對嚴禁下人衣冠不整,有失整潔。」他輕淡地交代完畢便翩然離去,璇兒趕緊抓住他的後肘袖懇求。
「元卿少爺,你不是要讓我逃嗎?求求你,我不想離開揚州!」
「你們兩個還在磨菇什麼!」驚逃詔地的一句怒吼由門口傳來,璇兒趕緊跳到元卿背後死巴著不放。
「你的小太監想溜,我在替你看人啊。」元卿說得好不親切。
「你想溜?」海格咬牙一吼便將璇兒整個人揪到身前。「如果你有膽子溜,就最好別讓我找到你,否則我會讓你後悔曾經動過這個念頭!」
「海格很會找人,也很會找東西。」元卿笑容可掬的瞄了一眼他暗藏鹽務密函的地方。
「我不要離開揚州!我欠你的人情和銀子,我會找機會還的,但我不能跟你們去北京!」她嬌弱的抗議聲徒有骨氣而缺乏魄力。
「你以為我就很想帶你去北京?」他幾乎是揪著璇兒的衣襟凌空發飆,甩晃得她腦袋發脹。「要不是我的侍從被人宰了,在這節骨眼上找不到人頂替,憑你也配做我的僕役?!」
「等一下……你放開我!」她快被他晃得反胃了。「我沒有辦法當你的僕役,因為我是個……」
「給我下樓準備啟程去!」海格將她狠狠的推向樓梯口。「我不巴望你會有我上一任侍從來得稱職,但要是給我發覺你偷懶或想逃,就別怪我心狠手辣!」
璇兒顫抖的趴抹在樓梯旁的欄桿上,半是憤怒半是無助的強忍眼眶中打轉的水花。
這些滿口京腔的公子哥兒全是土匪、野人,根本不講理!與其被海格這種人搭救,她寧可逃亡那夜在黑暗的小路上跑到腿斷為止。
「好,海格少爺,我跟你去北京。可是送你抵達北京後,我立刻就回揚州!」
「你一個人從北京回揚州?」他揚起一邊嘴角的訕笑,萬分嘲諷,卻也該死的迷人。
「憑你一個半陰半陽的小不點,我倒想看看你會如何平平安安的返抵揚州。」
他就不信這小子到北京知道了他的世族貴冑身分後,還舍得放開一輩子衣食無虞的大靠山。
「我欠你的人情與銀兩,就只夠送你到北京。之後的人情,你不用給,我也不想收!」
柔媚的嗓音讓她的宣言毫無氣魄,但她晶亮的大眼楮卻表明了她也有尊嚴,並不是只狗。
她果決的轉身迅速下樓,丟下樓上那兩個嘖嘖有聲的男人。
「看來你撿到了有趣的家伙。」元卿調侃的揚揚眉毛。
「小阿子一個!」海格哼笑一聲便下樓向店小二吩咐侍從的後事,給了他一筆銀兩要他厚葬那枉死的小僕役。
客棧外正在打料馬匹的小順子背著主子狠瞪璇兒,咬牙低語,「你這不要臉的王八羔子,竟敢偷穿我家少爺的衣服!」
「我沒有偷,是元卿少爺給我的!」沒想到他們的下人竟也如此言語粗魯,毫無禮節。
「所以我說你不要臉!」小順子硬是壓著滿腔怒火。「你該諂媚的是你家主子,不是我的主子!」
「海格少爺不是我的主子,他只是有恩于我的人!」
小順子故意揮著行囊甩上馬背,順勢讓璇兒的臉頰挨了包袱重重一記。
「你做什麼?」好痛!她的左頰一定被撞出淤傷了。
「你還愣在這里做什麼?」海格跨出客棧外就是一句怒吼。「小順子在那里忙著,你在發什麼呆?」虧她剛才還有臉說得那麼正義凜然!
「我沒有發呆,是小順子他……」
「海格少爺,全兒才剛做僕役,難免不知道規矩,這些雜事先由我擔著就行。回京的這一路上,我會盡快教會全兒伺候的事宜。」
听到小順子如此得體合宜的響應,他不禁深深嘆了一口氣。樓上房里死的少年,也曾是他這一路上貼心又乖巧的僕役。再看看他臨時抓來充數的家伙……
「全兒,從現在起,你跟小順子好好的學點規矩。我就此任命他負責訓練你,要是你沒事淨給我惹麻煩,或笨手笨腳的拖延行程,我會親自負責訓練你!」他的短鞭呼嘯一聲,輕輕的拍了拍她的臉頰。
「你……你們簡直……」她一口怨氣郁結在心,幾欲從眼角傾泄而下,卻被強烈的自尊硬咬在下唇上。
埃格倏地眯起了犀利的雙眸。是錯覺嗎?他彷佛在那張血跡斑駁的小臉上看見某種特質。泄漏這個底的,正是她那雙波光瀲灩的大眼楮,美得令他產生瞬間的目眩。
這個年紀的少年總有股似男似女的特質,加上南方人文弱細致,縴縴如玉的秀麗男子隨處可見。可是全兒不同,她的身上似乎散發著某種不同的氣息……
「我就知道你喜歡這個小太監。」元卿翩然而至,淡雅的笑話喚回了他的神智,他立刻抽回無意中抬著全兒下巴的大掌。
「太監?我?」璇兒錯愕的指著自己尖嚷。
「不過這樣也好,保住了你變聲前的嗓音。」元卿呵呵兩聲,自顧自的動身上馬。
「對,對,我就是因為這樣才沒變嗓子的。」她驚恐的低頭捂著自己的脖子。
天哪,她竟然沒考慮到這點!她可以打扮成男人的形貌,卻忘了壓低自己的嗓子。要不是滿州富豪有豢養太監的習慣,不足為奇,她這女扮男裝的把戲恐怕早被揭穿了。
突然間,她被一根短鞭抬起了下巴,迎向高她近乎兩個頭的英武俊臉。
「到了今晚落腳的客棧,我要你立刻做一件事。」
她被海格森然的氣勢懾到。怎麼了?她是不是哪里又露出了破綻?「你……要我做什麼?」
「洗干淨你的臉,到我房里服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