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輪俠影 第一五章 倚馬能工 書記何翩翩 談言微中 和尚亦卓卓
姓楊的見他一任怎樣說不起,字又和描花也似寫得極慢,最可恨是自己想拿那備充收發登記之用的幾本空白簿子唬人,他卻當眾揭穿,越氣得臉都發了青,手向桌子一拍,剛說得「你這是」三字,底下原想說︰「你這是叫人話?你才豈有此理!傍臉不要臉?」
一邊發作,一邊伸手奪筆,轟他離座。哪知肺病少年更鬼,用筆醮墨時,偷覷出神色不善,覺出形勢嚴重,不是再敬一支煙卷可以了事,忙即許願請客,竟沒容他說出不好听的話來。這一下子竟自生效,那姓楊的本是內務部一個老茶房的親戚,中學都未畢業,只在小機關里當過兩日書記,因過開除,仍由那位老長親向所侍候的幾位司長參事求爺爺告女乃女乃般舉薦過來,什事不懂,卻染了一身京油子的習氣,專喜賣假機靈,吹捧架弄,佔人便宜。全屋的人多穿得正好,元蓀又有孝服,只姓楊的頭發光光,衣服是新的,材料也較細些,手上還戴著一枚金戒指,抽的煙卷也比別人貴些,一進門便認是個秧子,因要自居先進,繃著臉等機會,果然才一接談便給了支小粉包,越認是個可擾之東,所以剛才過來時雖不高興,說話還留了點情面。如換旁人早罵上了。
這時因見全屋的人都快寫上,只自己一人落後,對方又死乞白賴,連急帶氣,剛動真火,忽听請他吃飯,又見肺病少年四句戲詞已然寫了三句半,僅剩「男兒大英雄」,五字未寫,樂得就此收風,擾他一餐好飯,吃完再帶上二十炸三角回家給書記太太,並且這一交上朋友日後還可長吃,正是三全其美,何苦得罪?‘忙把心里的話忍住,改口說道︰「你這是欠罰呀,咱們哥倆過這個嗎?反正得吃飯,誰花錢不一個樣,你快寫吧,‘兒’字寫完該寫‘大’字啦,你oo,我要不提撥你一聲還看寫錯啦。有的是時候,也不知忙什麼?老弟以後听哥哥我的,管保沒錯。不是我吹,吃衙門飯還真不是一回半回,你就請好得啦。」肺病少年也不理他,等到寫完,倏的起身,照準姓楊的背上就是一拳,罵道︰「小子,玩笑是怎麼著?什麼兒子兒子的,你是孫子!」
姓楊的挨了一拳,才想起適才說話沒留神,提的恰是一個兒字,難怪多心,惟恐他就坡下,都一處炸三角要飛,一面忙著入座取紙,以歪就歪,假充熟和,順口玩笑道︰
「你這一下子打得我直癢癢,棉花團一樣,要誰的命啦?我媳婦老喜歡這樣打我,你再打兩下成不成?」那肺病少年出身紈-,家業已快敗盡,由某父執向呂綬生力薦,才謀到一個書記,日常在票房中鬼混,學唱花旦,習性下流,最愛和人玩笑打鬧,這等答話最對口胃,把兩只昏沉無光的色眼一瞟道︰「相你這塊骨頭,我說,勞駕你給你媳婦帶個話,說我今兒晚上沒工夫,你替我哄著點,叫她別哭成不成?」姓楊的正想起中學二年級讀過的一篇文《賣柑者言》往紙上寫,聞言答道︰「那是我玩你,成好的相好的你還是別鬧,我愛寫錯字,你自家寫完啦攪和是怎麼著?再搗亂我撕你,找別地方浪去吧,寶貝。」肺病少年笑道︰「咱們是探親家的說話,放著我的,擱著你的,咱們晚上見。」
說罷舉起紅格紙,口里哼著紙上定場詩,踅向-旁。
元蓀見這般人不是寒酸小氣,便是丑俗不堪,事情又十九是派個書記,幾次想要曳白回家,俱恐姊姊不快,快快而止。一會候到眾人寫完,兩老頭在旁直招呼,又問貴姓,才勉強坐下,一邊答話,隨意寫了兩首舊作的《蘇台懷古》七律,眾人見他年紀最輕,遲不上前,還當初出學堂的中學生不會寫小楷,再不便是月復內空虛,無詞可寫,俱想看個笑話。除姓楊的直寫錯字還未寫完外,全圍了過來;及見他不假思索,提筆便寫,比先寫兩老頭還好還快,嘖噴稱贊。有一個提頭一問姓名,眾人好似字樣寫完便有了位置,去了心事,有那未曾過話的也紛紛互詢姓名談論起來。
元蓀才知那兩老頭似一名費謙,一名楊士達,肺病少年名叫金少雲,姓楊的名叫潤亭,余人一名鮑振庭,一名沈仲文,一名徐于修,一名陳文奎,只費、沈二人是江浙人,余者都是本京人。那姓林的少年乃北京出名的票旦林鈞甫,《小放牛》和《小上墳》兩出玩笑旦戲號稱一絕,現在內務部當辦事員,兼任獎券處辦事員,又算是個書記頭。姓楊的也只前天才到差,林鈞甫在部中做過兩年事,比較明白公事,見他小楷既寫不好而又粗心愛掉字,偏向自己殷勤巴結討事做,便叫他抄職員的住址單。共總二三百字,昨日下午交辦,直到當日下午才寫完,還打了一個補丁。掌收發的人姓趙,也是內部辦事員,另有屋子,還沒到差。林鈞甫代領下簿子,不過交他代為保存,他便以收發自居,把後來諸人不看在眼里。費謙留著胡于,看去像個老頭,實則年才四十,也是昨日到差,比姓楊的晚了半日,因是南方人,不愛和人說話;林鈞甫初會,不知深淺,開辦事忙,未得多談,姓楊的又直往前搶,費謙有心看他笑話,兩不理睬。因看出元蘇器字不凡,又是南方人,直表示親近。元蘇也覺全屋諸人,只他和那名叫沈仲文的少年同是南方人,字也寫得不差,還談得來,隨便談了一陣。
林鈞甫來問眾人寫好也未,見眾紛紛交卷,姓楊的又在裁紙,想打補丁,便道︰
「這是樣子,不在文章,是字就行,錯了也不要緊。上邊已問過兩次,就這樣交吧,打補丁反顯不好。」姓楊的站起賠笑答道︰「這兒紙筆座位共只三份,我是先來,總得讓大伙先寫,又怕寫晚了交不上,一著急,剛巧頭一行便錯了一個字。既然補的不好,上邊問起求你給美言幾句,說說我這苦情吧。」林鈞甫說了句「寫錯字,沒關系」,接過一看,姓楊的所寫乃是《朱子家訓》,開頭「黎明即起」的「即」字寫成「不」字,好似朱老先生隨著潮流也改了章程,每日睡得太晚,教人天亮別起來,以免不足八小時的睡眠,有礙衛生。心想別的字寫錯了還將就,這字錯得大是無理,又是開頭一句,總辦見了必說這人粗心浮氣,有心叫他打個補丁。再看底下錯字還有三個,最可笑是把原文「當內外整潔」寫成「內人不潔」,「既昏便息」寫成「頭昏便息」,一張字樣打上四個補丁既不像話,如今重寫,此君慣寫錯字,寫得又慢,不知何時完卷,眼看下班,萬等不及,皺了皺眉頭,只得把姓楊的一張放在最後兩頁,本想把它夾在那些寫得潦草歪斜的一起,一則好混過去,二則矮子里選將軍,論字總比肺病少年稍強,反正人情貨不會重用,只混過去能夠用上便罷。
此舉原是好意,姓楊的不特不領情,反黨委屈了他,急爭道︰「林先生你把我這張擱頭里得啦,我剛不說嗎,我是陳人,他們剛來,總得等大伙寫完啦才寫,不信你問這位寫定場詩的金先生,是不是我讓地方給他寫完啦才寫的?怎麼我會變了未一個啦?這可委屈我一點。沒別的,我求你倒換倒換得啦。」林鈞甫一邊理紙,一邊說道︰「這個是論字體好壞,不在乎誰先誰後。」姓楊的仍涎著臉直央告,林鈞甫知他不可理喻,賭氣把他那張抽出,放在第一張上,說道︰「這可是你的主意,上面可有錯字,要混不過去,被上邊看出來,卻別怨我不幫忙。」姓楊的一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