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心如魅 第七章
太陽完全下山了,山寨被一片深沉的夜色所掩蓋。
聶輕輕感到渾身冰冷,忍不住又加了件衣裳,腦海里依然是沈一醉如火一般的樣子。
他……不會不回來了吧?
她走到門外,雖然是盛夏,山上的夜風依然有些冷,她打了個哆嗦,慢慢地在青石台階上坐下。
她雙手抱住小腿,小巧的下巴擱在膝蓋上。
山寨的夜晚很靜,除了風聲,就是蟲鳴聲,蟋蟀、蟈蟈、金鐘兒、紡織娘競相吟唱,此起彼落,無邊無際。
聶輕輕嘆了口氣,想起當年在戰場上時,出事的前一夜也是這麼安靜。
她舅舅陪著沈將軍喝了兩杯酒,那時候沈開晉杖刑而亡的消息還沒有傳到前線,沈將軍對擊退燕戎兵馬充滿了信心,認為次日的決戰一定會大獲全勝。
誰能想到,他們得到的消息全是假的,燕戎兵馬故布疑陣讓祁軍撲了個空,還從背後偷襲燒光了祁軍的大營,更在大軍回程的路上設置了陷馬坑,坑里裝了硫磺和彈藥,祁軍的兩萬精兵在那一役損失絕大多數,沈長風將軍更是慘烈戰死。
聶輕輕打了個寒顫,一想起當時的血流成河她就忍不住心悸,一種幾欲瘋狂的恐懼將她團團包圍住。
是舅舅舍身把她送出了敵圈,又拜托護衛把她送回祁國南方的老家。
舅舅後悔把她一個女孩子帶到前線,臨死都眼含熱淚。
舅舅和娘親一樣,從小就被賣身為奴,後來舅舅因緣際會學得了高超的醫術,贖得自由身,就把聶輕輕從聶家接了出來,帶著她懸壺濟世四處游走。之後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中救了重傷的沈長風,從此舅舅就對將軍死心塌地,隨軍做了軍醫。
秦萬里舍不得拋開年紀尚小的外甥女,就把她女扮男裝帶到前線,聶輕輕生性沉默乖巧、不喜張揚,對外人只說是舅舅的小苞班,加上將軍的大力維護,倒也瞞過了眾人的眼光。
其實在前線的那段時間,是聶輕輕最快樂的記憶,那些保家衛國的男人才是她心目中真正的男子漢。
那時候的她剛滿十二歲,隱約已經明白男女之事,她情竇初開,滿腔的愛戀全都寄托到了宛如天神一般的沈長風身上,那高大魁梧的身影,那白衣銀甲的颯爽英姿無不讓她迷戀,成了她以後審視男人時的唯一標準。
沈長風在她心目中,是一座不可攀越的高峰,是可遠觀而不可近視的理想,她敬他、畏他、愛他,甚至崇拜他,卻沒有想過要和他有什麼肌膚之親……
說起肌膚之親,她好喜歡被沈一醉擁抱的感覺,雖然一開始有些排斥,但是後來她越來越沉迷,甚至會主動承歡……
聶輕輕的小臉漲得緋紅,忍不住皺了皺鼻子,「可惡!沈一醉,你這個大笨蛋!」
當時之所以叫出他的名字,都要怪你講起戰場上的殺戮,讓我陷入可怕的回憶之中嘛!
笨蛋!笨蛋!大笨蛋!
如果你再不回來,我、我、我……
我就去找你好了!
山不來就我,我去就山總可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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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就做,聶輕輕稍微整理了一下儀容走出獅軒。
可是一走出獅軒大門,她卻傻住了,看著四通八達的小路,到底沈一醉在哪里?她又該怎麼去找?
那些守衛的小盜匪根本把她看成眼中釘、肉中刺,完全不理睬她。
「娘娘,妳要去哪里?」
正在六神無主時,胖嘟嘟的芽芽手舞足蹈地跑了過來。
「芽芽,妳來得正好。」聶輕輕驚喜地抱起她,「知道小爹爹去了哪里嗎?我有重要的事情和他談。」
「小爹爹不是和妳在一起嗎?」芽芽奇怪地問,「自從娘娘來到山上後,小爹爹總是和娘娘在一起的啊。」
聶輕輕的臉一紅,「剛才……我們吵架了。」
「啊!小爹爹欺負娘娘了嗎?芽芽來幫妳!」芽芽握起小拳頭,但當聶輕輕伸手按緊她的小時,她立即痛得連聲抽冷氣。
「還疼?」聶輕輕連忙放開手。
芽芽噘起嘴巴,可是大大的眼楮里滿是笑意,「我討厭爹爹們,總喜歡打我屁屁,我剛才又被鳳教訓一頓。對了,小爹爹應該去聚義廳了,我剛才听杜漸說如歌姊姊來了呢。」
如歌姊姊?
不知為何,這個名字讓聶輕輕的心一沉,當她跟著芽芽來到聚義廳時,事實更是讓她怒火中燒。
一名身穿紫色花籠裙的美艷女子正半坐在沈一醉的大腿上咯咯嬌笑著,豐滿的酥胸半果,幾乎要撐破那輕軟的絲質布料,性感而野性。
而沈一醉則是懶洋洋地坐著,嘴角掛著最邪佞最挑逗的笑。
聶輕輕如同被雷擊中,懷抱中的芽芽也滑了下來。
什麼叫花言巧語、巧言令色她總算明白了。
不久前那個男人還和她耳鬢廝磨、肌膚相親,還因為她無意中的走神而火冒三丈。
她還以為他多少也是在乎她的,心里多少也是有她的,甚至貪婪地想,他也可能是愛上了她的。
實際上呢?
他的雙手馬上抱住了別人,他的胸膛馬上讓給了別人,他的微笑馬上給了別人,也許等一會兒他還可能像擁抱她一樣再去擁抱別人!
不管他是誰的兒子,他現在畢竟是個毫無道德節操的強盜!是個徹頭徹尾的色中餓鬼、婬中餓狼!
膘蛋!膘蛋!大混蛋!
聶輕輕,妳才是個自以為是、自做多情、自尋煩惱的大傻瓜、大笨蛋、大白痴,妳怎麼會以為這個強盜會真心愛上妳?
「娘娘?」看著聶輕輕陰沉的臉色,芽芽嚇得大氣不敢出,只好怯怯地扯一扯她的袖子。
聶輕輕低頭看看她,猛然咬牙把她抱進懷里,扭頭往回走。
「娘娘,妳不要找小爹爹了嗎?」芽芽不知道她在生什麼氣,平常如歌姊姊就是這樣和大伙玩的啦,如歌姊姊總說這些強盜山賊太沒人性了,居然不踫女人,所以總是故意挑逗他們的。
必到獅軒,聶輕輕拿了兩套衣裳放進包袱里,然後很認真地問著小女娃︰「芽芽,妳是不是知道下山的路?」
芽芽驚訝地看著她,乖乖地點點頭。
「那好,妳告訴我怎麼走。」
「啊,娘娘,妳真的要下山嗎?晚上很危險的耶,到處是野獸。」芽芽不安地大叫。
「就算葬身野獸之口,也比待在這些人面獸心的家伙身邊強一百倍。」聶輕輕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如此憤怒,捏著包袱的手顫抖個不停。
她已經氣得渾身哆嗦。
沈一醉,算你狠!
什麼押寨夫人,什麼佳人在懷、寶貝娘子,你把這些話到底對多少女子說過?
「娘娘,妳哭了?」芽芽的小嘴扁呀扁的,看著聶輕輕那副委屈又難過的模樣,她也跟著難過起來。
「我才不會為了他哭。」聶輕輕狼狽地用袖子擦臉,「看清楚,我沒有哭!是眼淚自己不听話跑出來的,明白嗎?」
「娘娘……」
聶輕輕取了紙筆放到桌上,「芽芽,幫我把地圖畫出來好不好?」
她不可能帶著芽芽下山,那太危險了。
「娘娘,我、我……尿急,妳等我一下喔。」芽芽慌張地跑了。
想也知道芽芽一定是去找沈一醉,聶輕輕皺緊眉頭,想著干脆就這樣下山算了,就算走到死路也是她命該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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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很黑,山路很難走。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聶輕輕的腳底就疼得無法再走,她的手上、臉上、小腿上更是被石頭和荊棘劃了許多小口子。
可惡!
連這見鬼的山也欺負她!
遠處有狼嚎聲,聶輕輕又累又餓,干脆一坐下,整個人蜷縮成小小的一團,把頭埋進膝蓋中,小聲地哭起來。
「沈一醉,你是烏龜王八蛋,就讓別人給你生七八十個烏龜王八蛋兒子好了,嗚……」
「既然這樣,為什麼還一個人跑到荒山野嶺來哭?」
聶輕輕驚嚇地抬起頭,發現她罵的那個男人就站在她的旁邊,身體懶懶地靠在一塊大石上,目光幽深莫測地望著她。
她立刻爬起來,轉身就逃,可是一雙大手卻比她更快地箝制住她。
「放開我!」她像只憤怒的小野貓一樣對他張牙舞爪。
「跟我回家。」
「我哪里有家?」她怒喊竟。一提到「家」字,心頭驀然疼痛,眼淚更是不爭氣地滾落下來。
「我們已經成親了,我在的地方就是妳的家。」沈一醉的眼楮在夜色中顯得好明亮,簡直像燃燒的火焰灼痛了她,而他的話更是讓她的心一熱,可是……
「成親管屁用?你不照樣擁抱別的女人!」她嘴硬地反駁。
說她小心眼也好,說她沒出息也好,被沈一醉這樣一個強盜山賊強行擁抱沒開系,可她就是忍受不了他抱了她之後,再去抱別的女人。
「我可以把妳的行為解釋為嫉妒嗎?這樣我們也算扯平了。」沈一醉不怒反笑,臉上浮起令人想痛扁他一頓的可惡笑容。
「傻瓜才會為了你這種毫無節操只靠下半身生活的色鬼嫉妒!」
沈一醉猛然攔腰抱起她,害她一陣尖叫,可是拳打腳踢依然改變不了這種「任人欺凌」的劣勢。
「妳從來都不夠坦白,明明是為了救家人而犧牲自己卻死不承認,現在為了我而嫉妒也一樣不明白說出,可是我的寶貝娘子,我居然連妳這麼不坦白的缺點都喜歡,妳說,我是不是無可救藥了?」
男人的呼吸落在她的耳根,熱熱的,癢癢的,聶輕輕一陣臉紅氣喘,可隨即又繃起臉來,「我再也不相信你的花言巧語了!」
「喔,妳還打算要跑?」
「對!」她握緊拳頭,示威般地在他面前揮了揮,「只要你不綁住我,我就會跑!」
「那我就綁住妳好了。」沈一醉的嘴角浮現惡魔一般的笑容,「聶輕輕,妳以為「白玉京」是什麼地方?我這個強盜又是做假的嗎?由得妳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他總算露出強盜的真面目了。
原來那些所謂的君子作風都只是為了蒙蔽她,為了拐騙她吧?
聶輕輕冷哼一聲。
「妳應該去見見如歌,她是個很可愛的女人。」
「我、不、要!」聶輕輕生平第一次使出了吃女乃的力氣尖叫。
「這可隨不得妳。」沈一醉抱著她朝山寨的方向飛去。
聶輕輕氣得咬牙切齒。
憑什麼?這個混帳王八蛋憑什麼要她去面對他的新歡?不,說不定那個美艷過火的女人是他的舊愛也說不定!
「輕輕,我不會放妳走的,就算有人來要妳回去也不行。」在進入山門之前,沈一醉在她的耳邊呢喃。
聶輕輕一怔,雙手更加摟緊他的頸項,「什麼意思?」
「妳父親來了,還帶來了五千兵馬,已經包圍了山寨。」
聶輕輕徹底驚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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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一醉抱著她很快回到了獅軒。
他親自點起蠟燭,聶輕輕發現這座山寨里的當家們都不太像當家,許多事情都事必躬親。
窗扇沒有放下來,夜風吹進來,燭焰在風中飄搖,眼看就要熄滅了,風一停,燭焰又迅速竄起來。
就像現在她搖擺不定的心情。
因為心中如狂濤烈焰般的嫉妒,她明白了自己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愛上了沈一醉,可是沈一醉可能不是真心待她,加上她父親又帶著兵馬尋上門來……
「如歌不是我的情人。」沈一醉忽然開口,「就是她帶來的情報,關于皇帝和妳父親的計畫。」
「什麼?」
「她是老六的屬下,開了一家青樓,表面上做著風月買賣,實則是為「白玉京」在暗中收集情報。她人長得漂亮又機靈,很懂得做事為人的分寸,所以很吃得開,是「白玉京」不可或缺的手下。只不過她看不慣我們兄弟一向潔身自愛,不屑與女人為伍,所以特別愛挑逗我們,做一些惡作劇罷了。」
「你的意思是說我不漂亮又不機靈,而且還不懂得做事為人的分寸,對吧?」聶輕輕憋在胸口的郁悶之氣終于消散了,可還是嘴硬地反駁。
沈一醉微微一笑,伸臂把她攬到懷里,直視著她那雙哭得有些紅腫的眼楮,心疼又驕傲地吻了兩下,這是她在乎他的證據呢!
「在我心里,沒有任何女人比妳更美了。」
「喔,那如果我不美,你就根本不會多看一眼了?」她的心越來越暖,卻還是要雞蛋里挑骨頭。
「嗯,如果妳真的相貌平凡,我可能要好好考慮一番哦。」沈一醉撫著下巴,審視著她說。
「沈、一、醉!」
聶輕輕的嬌斥聲淹沒在男人甜蜜的擁吻中,長長的、深深的吻,好像要吸走她的靈魂一般,直到她感到難以呼吸,小臉漲得通紅,男人才放開了她。
沈一醉用額頭抵著她的額頭,輕聲低喃,「小傻瓜,就算妳是個瘸子、麻子我也照樣要妳。一開始擄妳上山時,妳自己不是就說過了嗎?人的眼楮也是有看不清的時候,要用心才能看清另一個人的心。」
她撒嬌般哼唧了兩聲,終于慢慢伸出了手主動抱住他。
心,在這一刻是感動的。
雖然她仍然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讓這個優秀的男人愛自己如斯。
「其實妳抱著芽芽到聚義廳時我就發覺了,之所以沒有推開如歌,就是想做給妳看。」
「啊!你故意耍我是不是?」聶輕輕捏緊粉拳捶他。
敗快的,她的小手被他的大手攔住,然後被反手包住,大手有些粗糙,卻很溫暖。
「輕輕,不管妳以前心里有過誰我不會再去計較,可是以後妳的心里只能有我一個。」沈一醉聲音低沉而霸道。
「憑……」想說憑什麼,可是看到他熾烈如火的眼神,聶輕輕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沈一醉的目光鎖定在她的身上,然後微微一笑,伸手解下腰間的雙魚玉佩,把其中一枚系到聶輕輕的腰間。
聶輕輕驚訝地看著他。
「這是小時候我爹送我的,他原本冀望我能魚躍龍門好有一番作為。」沈一醉淡淡地說,「不過我娘說這魚是成對的,也可以當作定情信物,以後不妨送給咱們沈家的媳婦兒。」
聶輕輕重新撲進他的懷里,悶悶地說︰「可是二爺的話也許真的應驗了,我是個禍水,是麻煩精,這次我爹帶那麼多兵馬前來,一定不是為了奪回我那麼簡單,也許他們……」
「對,朝廷早看「白玉京」不順眼,這次大概就是要師出有名地順便剿滅我們。」沈一醉又恢復一貫譏嘲的笑容,眼神也變得桀驁不馴。
「也許我應該離開,為了芽芽和山寨的安全……」她低聲道。
「妳知道妳爹為什麼前來尋妳嗎?」他的嘴角浮起更深的冷笑。
「不是用來剿滅「白玉京」的借口嗎?」她不解地反問。
「笑話!他一個小小拌臚寺卿會打仗嗎?」
「那……」聶輕輕的心一跳,難道父親真是單純為了救她?
「別蠢了。」明白她想到了什麼地方,沈一醉狠狠捏了一下她的臉頰,「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就不要心存妄念,否則會更傷心。」
「可不管怎麼說他也是我爹啊。」聶輕輕有些不甘地說。
「他只是要奪回妳這個天姿國色的寶貝女兒進獻給皇帝,想著說不定能讓他的官職再升兩級。」
雖然已經預感到事實情況可能是如此,但從沈一醉的口中得到證實,還是讓聶輕輕心寒如冰。
「可笑,在被強盜劫持之後,他才知道原來自己最不注意的女兒其實生得花容月貌,平素都是以假面貌示人。」沈一醉滿臉譏諷的神色。
聶輕輕的手指絞緊衣襬。
「其實倒也不是他想搶回妳,是皇帝不知從哪里听說「白玉京」多了一名絕色尤物,才想要把妳搶回去的。」沈一醉聳了聳肩,臉上神情更是不屑,「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現在妳就是我懷中的那塊寶,只要我抱著妳,我就會成為眾矢之的喔。」
本來是甜蜜的情話,卻讓聶輕輕听得很是難過,她低聲問︰「我到底該怎麼辦?」
「乖乖做我的賊婆娘,努力為我生七個八個烏龜王八蛋兒子吧。」
「喂──」聶輕輕的小臉被氣得緋紅。她是真的擔心了,為什麼他還這樣沒個正經?
「放心,一切有我。」他托起她的下頷,看著她氤氳著霧氣的雙眸,「我知道妳顧念血脈之親,我不會傷了妳爹的。」
「一醉──」
「嗯,是不是覺得妳的男人很帥很有魅力呢?」
聶輕輕笑了起來。
男人的眼神那麼溫柔,連夜色都跟著溫情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