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蠻錦郎 第四章
上官淨恍恍惚惚睜開雙眸。
不對勁。
哪兒不對了?
唔……她應該坐在桌邊,而非躺在榻上。
誰搬移了她?又如何在搬動她之時,全然不驚動她?誰有這樣的能耐?
咬牙,奮力撐坐起來,頭是有點暈,但盤坐在榻上調息一會兒後,那團暈眩終于止息,只是嘴有些不適,並非痛,而是熱熱腫腫的。她舌忝舌忝唇瓣,似嘗到不屬于自己的味道,這荒謬狀況讓她微擰眉心,想不通究竟發生阿事。
她下意識環顧,這是鳳錦的寢房,鳳錦的夏被,鳳錦的床榻,她身子驀然一熱,不敢多想,匆急地套上自個兒的鞋。
她佔用了他的床榻,那他人呢?
心懷疑惑,夜風中透出一絲不安,她帶上劍,就著迤邐而進的月光走出房門,尋著竹塢主人的蹤影。
逼竹林內似有動靜!
唉踏進,整個人像掉進氣漩內,她記起之前進南蠻莽林時,也曾遇過相同情況,她以為那是吸入過多瘴氣所產生的幻覺,此時為何重現?
胸前發熱,她本能地伸手按住,發現是掛在頸上的玄鐵令牌散出奇溫。
她強令自己拉長呼息,徐徐吐納問,眼前景物清楚展現——
月光白到透亮的竹林間,鳳錦散發垂袖,身形單薄。
他面前站著一名鳩衣勁裝的漢子,後者手持長劍。她無法看清對方面容。
是當日莽林里那群惡徒尋到這兒來嗎?
那人離鳳錦實在太近,男人嗄吼聲傳來,她心頭一震,劍已出鞘。
「走!」直直躍沖到欲要守護之人身前。
斑手!
兩劍相擊,她的四十九路御風劍法快如疾電,以攻為守,又以守為攻,攻守並進,虛中藏實。
她意圖將對方逼出黃竹林。怕竹林中藏有暗手,亦想把敵人引開,離鳳錦越遠越好。她想,鳳錦縴縴公子,文弱可欺,打不贏也跑不遠,若遭挾持就不好,他要落進對方手里,她也只有束手就擒的分兒,怎麼都得先護住他再說,怎知一交手,對方身手竟如此了得!
她不敢大意,手中長劍舞得更輕靈飛快,常是一招尚未使老,便換招突襲。
師尊說過,她的御風劍法是同門中練得最好、最精的,盡得她真傳。
她下山歷練,師尊還把御風寶劍傳給她,要她鋤強扶弱,不丟師門臉面。
師門……
師門啊……
只是西海玉靈峰頂之上,師門如今安在?
強大悲傷涌現,像心頭無端端開了一個洞。
那些吃人的痛,急泉般滾滾涌出,
越痛,她劍招越狠,越狠,越輕易喪失自己。
頓時間,劍氣爍爍,月華凜凜,寒光騰騰,沁膚滲骨。
制不住啊!她制伏不住內心悲意,根本要順由它了,把她帶到哪里算哪里,都無所謂,一切隨緣方自在,緣盡命絕,再往前一步即是陰曹地府,也無所謂……
頒隆!砰磅——
她耳中灌進巨雷,未及意識到那雷響般的聲音是真是幻,劍已月兌手,神魂月兌離。
她倒下了,被一開始便沉默不語、冷眼觀戰的男人接個正著。
上官淨被震昏過去,頗慘,然,有人比她更慘。
燕影整個被彈飛!宛若地面上生出一堵無形牆,他無知撲上,卻遭自身的沖擊力反噬,彈得他往後飛離好幾尺,僻哩啪啦地掃斷不少根黃竹。
主子心緒波動完全的突如其來,陰晴不定兼之喜怒無常,在自個兒地盤上任情任性地操弄,只是這一回……果真氣得不輕。
在這結界里,有心人故意操縱,任憑意志再強也撐不過一刻鐘。
本心一亂,腦中思緒隨之扭變,會變得不像自己,或者,不像人,又或者,他原本就非人……他冷汗直流,想到方才的狠斗。他許久沒遇上強手,這一斗,只想贏,非贏不可。要贏。要贏。要贏。長劍如此渴血,喉中如此渴血……他在走火入噱魔的邊緣徘徊,若非主子那一震,他已成獸……
「屬下……該死。」他單膝跪下,低嗓競發顫,並非怕主子責罰,而是他差一點點就迷失本心。
鳳錦冷哼了聲。「你確實該死。」抱著人,他轉身就走。
「鳳主,屬下——嘔!」唉,吐血了。
燕影苦笑,跌坐于地。
就說嘛,他家主子出手怎可能這麼輕……
*****
人在最最脆弱之際,往往最容易顯露本性,也最容易教旁人探到內在底蘊。
上官淨搶進黃竹林,一開始自然是為了護他,以為他再次遭惡徒欺侮,然而,那場架打到最後,她其實忘記初始掀起沖突的原因。
忘記要守護什麼,忘記因何而打,忘記他的存在,忘記……全部忘記……
燕影也是,但燕影是一心求勝,昔日壓下的嗜血狂欲險些沸騰再起;而她呢,她是一心求死,死志隱隱微微透出,而後,使出的劍招狂態盡出,最後竟只攻不守。
死的念想在她心中發芽了,她或者無所感、無所知,她被自個兒蒙在鼓里,但那樣的心思確實存在。
膘帳東西!
膘帳!膘帳!她想死?為什麼?
貶讓女兒家尋死覓活的不外乎是情海生波,就因她的親親二師哥移情別戀,所以她想死嗎?
他冷笑再冷笑,目光發狠,五官野蠻,臉上、身上一道道紅痕轉深。
抱她上榻,管她是醒是昏是睡,他粗魯地拉扯她的腰帶,扯開她衣襟。
雪女敕健康的肌膚曝露在他面前,那塊助她在幻術中穩定心神的玄鐵令牌映入他眼底;但,什麼都不顧了,他從未感受過如此的恨怒,覺得她是他認定之物,她就該歸給他,身、心、靈都是他的東西,別人敢覬覦,死路一條。
而她,不能「對不起」他。
她必須成全他的瘋狂,她心里不能有誰,除他之外,再不能有誰!
怎可以欺騙他?
她明明說過,西海玉靈峰上,沒有情郎為她等候,她怎能欺瞞他?!
掐揉她玉女敕肌膚,女峰落進他雙掌內,他十指狠狠掐緊、揉搓,不夠……不夠啊……他埋首在她乳前,胡亂吸吮,那未受日陽侵曬的身膚白得不可思議,他很氣很氣,不斷攻城掠地。他的行徑極度下流,毫無道德,但他哪會在意呢?直到……他與她衣衫幾要卸盡,他下半身緊抵她腿間,沉甸甸的男性火燙貼在她最脆弱柔女敕之地……他可以盡情佔有她,野蠻地在她體內馳騁,可以消一時的忿恨。卻會帶來更多難題。
再有,無她投入,即便得到她的人,那強大的孤單仍要吞噬他。
貼著她的身。抵著她的額,他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調息再調息,行氣再行氣。過了許久許久、躁亂的心和躁動的身體才平息下來。
他自知,性情中有極端狂暴的一部分,向來壓抑得極好,這還是首次任其橫沖直撞,險些亂了計劃。
這姑娘啊,脾氣並不難懂。
她武功高強,行俠仗義,性情堅韌,沉穩有大將之風,她想鋤強扶弱,好,那他成全她,就當個需要被扶助的「可憐人」,然後求憐于她,兩人相處時日一久,必見成效。至于「西海玉靈峰」,他不打算讓她回去,她的師門恩仇不關他的事,既踏進他的南蠻地界,與西海便八竿子打不著。
她歸給他了。
體內的怒火與欲念漸漸趨緩,他嘆氣。
這一嘆,連自個兒都訝異。頭疼、莫可奈何、不甘心混雜在一塊兒,原來連他也要嘆氣。現下,是魔星遇上命中克星嗎?
苦笑,為她攏好衣衫,修長手指慢騰騰撥開她的發絲,沿著女子剛毅卻也柔潤的臉部線條輕撫,拇指撫過她略豐的下唇。
「既要長久留下,該幫你備上一、兩個使喚丫頭。不是嗎?」他微挑眉,鳳目幽幽似帶魔,勾著唇,把一抹詭異的寵吻啄落在她嘴角。
然後,他起身坐在榻邊,從榻旁桐木矮櫃中拿出一個樸拙木盒。
揭開盒蓋,里頭有紙疊著。
他取出兩方小疊紙,輕手攤開,分別擱在膝上,有頭有手有腳,兩個紙人形。
「你喜愛什麼性子的小泵娘?嗯,活潑些可好?」低問,他看了那張猶然不醒、眉眸寧靜的秀顏一眼,隨即斂目,打起指印。
落咒,還不夠。
他咬破指端,在人形紙上各落三滴鮮燙熱血。
*****
上官淨自覺陷入某種說不出、掙不開的「困境」中。
教人迷惑的事一件接連一件,她還有點昏的腦袋瓜沒法子同時想那麼多事,而想不明白只好暫且順應,安靜接受並靜觀後續。
她首要適應的是,她身邊多出一名長相與身材皆圓圓潤潤的丫鬟。問對方年歲,說是剛滿十六,問名字,說是姓朱,朱玉。
「主子交代過,小姐在竹塢住下,不僅是貴客,也算是這兒的主子,吩咐朱玉要好好照顧小姐的生活起居,我記得很牢,不敢忘記的。往後,小姐的寢軒全由朱玉打理,包準打理得整整齊齊、干干淨淨,讓您沾不上半點灰。還有三餐和茶水,小姐等會兒得把愛吃的東西和喜愛的口味一一告訴我,才好請灶房大娘準備……啊,對了!小姐,主子那兒有好幾塊夏布,要請人幫您裁縫涼爽些的衣裙,咱們何時挪個空,到東村的李寡婦家量個身吧?那位李家寡婦手很巧,做出來的衣物耐穿又好看極了……」嘰嘰喳喳、嘰嘰喳喳。
上官淨望著銅鏡中,那個站在背後幫她梳發、說話之速如流水潺潺不斷的小泵娘,瞧得她幾要忘記眨眼。
今早,她醒在自個兒房中,小丫頭突如其來就這麼冒出來。
她幫她備妥潔身盥洗用的溫水和用具,待她一起身,小丫頭便快手快腳整理床榻,動作相當伶俐自在,仿佛對服侍她的一切早熟得不能再熟,熟到……還想親手幫她浴洗呢!若非她及時醒覺,身上衣物真要被小丫頭剝光。
瞧,她又被她滔滔不絕的話牽走心神,連梳子都乖乖遞去。唉,現下是怎麼了?還坐在妝台前由著人家服侍……是說,她哪需要誰照看?向來都自己照顧自己啊!
再說了,她從沒梳過姑娘家那些繁復柔美的發型,烏黑發絲常是簡單扎作一束,干淨俐落才是本心。
她出手迅捷,輕輕接住朱玉忙碌的小手,也讓對方稍靜了靜。
「我不用新衣,吃得也隨便,不必為我多費神。再有,我也不是什麼小姐,借竹塢暫住罷了,不是你的主子啊!」
「小姐……小、小小姐……嗚,小姐……」
小丫頭臉色變得此翻書還快,一張甜笑圓臉突然變成被掐皺的包子,眉成八字,顫著圓唇,圓眸可憐兮兮地擠成兩道細縫,都擠出淚光了。
「怎麼了?你……你別急、別哭啊!」上官淨趕忙站起,拉她的手搖了搖。
「哇啊──」當真哭嚎出來,連淚珠都圓圓潤潤,好不可憐。「小姐……小姐不要我服侍,那、那朱玉沒用了……嗚嗚嗚,主子會撕了我,還會把我丟進火爐里燒,嗚嗚嗚……我好慘啊……小姐別不要朱玉嘛,我會乖,一定乖的,好不好嘛……」
「呃……好、好……你別哭,我要你,我當然要你!」
「嗚嗚嗚……小姐說話算話。不蒙人?」連鼻涕都流出來了。
上官淨用力搖頭,她實在不太曉得如何安慰哭得淚漣漣的人,但,小丫頭的破涕為笑也、也轉得太快了吧?她甫搖首保證,那張猶如浸過水的圓臉立馬笑開了,讓她再一次傻眼。
「啊!小姐頸子被蚊蟲叮咬,青青紅紅一塊呢!」朱玉忽地瞪大眸。
這也是重重疑雲中的一點。
上官淨是在浴洗時發現的,不只頸側,連肩頭和胸脯也有青紅痕跡,圓圓小小,似被誰刻意弄出來……會不會是昨夜打斗時留下的瘀傷?除此之外,她想不出其他因由。
按捺思緒,很無奈地讓人梳了發,並吃過丫鬟為她備上的早飯後,她步出房門,在軒廊轉角處險些撞上一名高壯僕役,後者正忙著灑掃,瞧見是她,態度甚是恭敬,沉默著,靜靜退到一旁讓她過去。
「小姐,他是牛大啦!主子交代了,竹塢東翼這兒的粗活全交給牛大包辦,往後您會時常瞧到他的。」朱玉匆地開窗探出一張臉,笑咪咪道。
所以,竹塢除了鳳錦與她之外,確實有「活生生」的僕與婢,昨日入夜後的奇詭之寂,僅是她少見多怪,庸人自擾?
但,昨夜的確有太多迷團,如誤闖渾沌之境,即便醒來,都不知是醒非醒。
四下搜尋,就為那道順長偏瘦的素自身影……啊,他在那里!
鳳錦站在瓜棚下,青翠的藤與葉旋滿瓜棚,這棚子交纏了不止一種瓜類,奇妙的是,所有瓜種都能和平共生,旋藤于棚架上。長出一顆顆不一樣的瓜。
蚌地,上官淨秀容一凜。
畢棚下似乎里有另一人,玄衣勁裝,劍器在背,跟她昨夜記憶中的對手極為相像……不!謗本是同一人啊!
「鳳錦!」她禁不住大喚,飛身竄近。
又是護衛的姿態。
鳳錦在笑,四肢百骸皆被灌注歡偷,但那樣歡快的笑沒有顯露出來,全珍貴地往心底藏,表面上,他一貫清清淡淡,若說笑,也僅有微勾的嘴角。
「用過早飯了嗎?」他溫聲問,把剛采下的一顆瓠瓜放進地上的竹籃里。
「嗯……用、用過了。」怎麼回事?上官淨戒備著,眸光在他和那位黑衣客身上來回兜轉。黑衣客此時垂斂眉目,雙臂微垂貼于身側,站姿與竹塢僕役牛大一般模樣,皆恭謹而且沉默。
「這位是?」她忍不住詢問。
鳳錦淡笑了聲。「昨兒個來不及說,你與他便斗起來了。」他轉向黑衣客。「燕影,你嚇著我的貴客,上官姑娘不知情,還以為你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河寇山賊,鬧騰出這麼一場,你該當何罪?」
「屬下該死。」
波瀾不興的語調有種再認真不過的氣味,上官淨听著,心髒突突跳,好似她要真附和的話,這位叫燕影的男子真會拔劍一抹脖子,該死給她看。
「屬下先行告退。」燕影道,旋身便走,誰也不看。
上官淨神情怔然,鬧不明白其中原由,眸線從走離的黑影身上收回,改而定定望著同樣站在瓜棚下的素影,一張唇掀了又閉、合了又張,許多話梗在喉問。
「燕影是我的牢頭。」
似瞧出她的迷惑,文弱男子徐徐道出。上官淨耳中轟隆,秀氣五官明顯緊張。
「可是他……他自稱屬下,武功又那麼高……」怎成牢頭了?
「燕影是我爹娘派來守我的,武功高那是一定,竹塢地處偏僻,近來南蠻莽林里又不太平靜,他除了守好我,還得護我周全,也得固定時候把竹塢這兒發生的大小事回報到我爹娘那里。」他半真半假,說得順暢自然。
「……你爹娘?」聲音吶吶。
「是啊。我是人,當然有爹娘。」
「也、也對。」
什麼「也對」啊?鳳錦忍住笑,腦中轉過百八十道思緒,最後,他舉袖,袖中指有一下、沒一下在瓜葉邊緣上摩擦,紅痕臉上,一雙眼尤其汪亮,低幽男嗓有種徹夜沉思後的輕啞,道──
「你昨夜與燕影交手,奮不顧身就沖近過來,以為我又遭惡人欺負,是嗎?」未等她答話,他又說︰「我知道的,你是真關心我……昨兒個出了小意外,沒來得及趕回竹塢,我的邪病就發作了,你也不逃,除帶我回來,還……還幫我這樣和、和那樣……我都記得的……」
他面龐真的很紅,上官淨曉得自個兒的臉蛋也沒好到哪里去,同樣熱烘烘的。
「這樣」和「那樣」的……他、他記那麼多干什麼?唉。假咳兩聲,她抿抿唇,鎮靜問︰「為什麼不與爹娘同住?」
「我這模樣,兩老見了只會心痛流淚,干脆離家僻居在此,兩邊都清靜些。」
他又用輕和語氣說著雲淡風輕的話。
他說得好輕巧,但听者若有心,不難踫觸到那帶有苦澀的底蘊。
自尊包裹自卑,淡然掩藏了憂郁,時陰時晴的脾性。神智清明時,溫文有禮,君心如玉,一日一鬧騰起來,根本是個任性孩子。
心微微緊縮,帶疼,疼中又有憐意。上官淨沒嘗過這般滋味。
她想起自出事後,一直抑在腦中最深處、不敢多想的那名男子。
苞那人在一塊兒時,心里是快活、明亮的,源源不絕的活力冒出,仿佛要化成玉靈峰上的一朵雲、一只小百靈兒,與他一起邀游天地……英俊面龐,多情眉目,高大挺拔的身形,清朗聲嗓說著好听的言語,說他此生僅她一人,只求與她相守,再無其他,那些情話,听過的姑娘都得骨酥肉趴。她內心漲滿柔情,不是心疼,而是滿滿光明的歡喜,那喜悅,如玉靈峰頂上大綻的朝陽,她愛過,動過情,卻沒嘗過憐惜一個人,憐到心窩酸軟疼痛的滋味……
整個人忽冷忽熱,突然間,她的一只手被握住。
她微地一震,眸子定了定,發現鳳錦離她好近,不過半臂之距。「你……」
「想什麼呢?瞧你都快把瓜藤扯斷。」他紅痕上還有紅痕,體膚散出高熱,原注視著她的雙眼在她眸線迎過來時,略狼狽地挪開。「這條藤懸著好幾條絲瓜,還沒成熟,若掐掉,啥都沒了。」
上官淨恍然大晤,趕緊松開瓜藤。
她方才陷進思緒里,邊想邊撥扯藤葉,險些毀掉他辛勤耕耘的心血。
「抱歉……」唔……他還握住她的手。該抽回嗎?
鳳錦搖搖頭。「該道歉的是我。昨兒個那些事,讓你困擾了。」
被她搖頭,暗暗吞咽著。「……所以我是讓燕影震暈過去,然後才被你送回房里,是嗎?」可如果抽手,不讓他握,他會不會又暗自神傷?
「嗯。」男人低應,近距離下,他覷到她頸側一處沒掩上的瘀痕,鳳目詭爍了爍。
上官淨不疑有他地點點頭。「果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燕影武功奇高啊,我只記得有股勁沖爆而出,之後便不省人事了。改天有機會,必得跟他好好請教。」唉,算了,還是由著他握吧。他……他會不會……其實也愛與人親近?如這樣手握住手,暖暖體熱在掌心里流動,有人陪著,有同伴,有……有活著的感覺……
鱉著……
她如遭雷殛,神魂陡震。
瞬間,有什麼東西撞進胸房。
那些東西曾一度流失。心于是空空的,沒有任何想法,只懂得順從師尊留下的指示,躲躲藏藏一路往南;但此時此刻,半畝方田一寸開,有什麼回流人心了。活著……她的心是她的,會為誰心疼,心,還活著……
驀然間,她五指一收,反握住他的手。
兩人四目相對,她望著那張不好看的臉,卻覺無比可愛,因為他在害羞,目光靦靦,深一層的紅澤這出臉膚,從垂發中半露出來的耳朵紅到幾要滴血,鼻翼正微微歙張。
怎麼辦?她原想過若要在這片南蠻土地上待下,不管是要繼續深進,探尋「刁氏一族」的下落,抑或守株待兔,靜觀其變,她都該自個兒尋個地方落腳,不方便一直這麼叨擾他。
但,她開不了口了,尤其見識到他的怪疾,見到村民們是如何懼怕他……他甚至連雙親都躲。昨日他性子一起,還粗聲粗氣地趕她走,發病時,更是一整個自暴自棄、孤僻陰郁……她若說走,即便解釋再多,他怕也听不進去。
所以……就繼續賴在竹塢不走了嗎?
她悄悄嘆息,心里已有答案。不要他誤解她,不希望他難過,不願意見他自傷自苦。飄零到此蒙他照顧,同是傷心人,或者也能相互安慰,圓一個緣。
心一寬,活水注進,她嘴角揚起翹弧模糊而柔軟。
雙頰依舊發燙,她笑,見他也笑,五官浸潤在單純愉悅里。
對她突然用力反握他的手,他眉峰動也沒動一下,好似他們這樣再尋常不過。
唉,怎會這樣?她有點想撓頭。
「我有一件事忘記告訴你。」鳳錦忽而道。
「什麼事?」她五指略放松,立即感到一股力,他把她抓得更牢。
「我那個每月發作一次的邪病,是有法子治的。」
她立即瞪大眼。「怎麼治?用什麼藥治?很難治嗎?還是藥方不易湊齊?為什麼你拖到現在還不治?」
她急急丟出的一長串問話,讓他鳳瞳忍笑地湛了湛,穩聲道︰「不難治,也不需要湊什麼藥單子,只是我不願意。」
上官淨眼角一抽,圓眸陡地細眯,隨即又瞠圓。「你、你不願意?」有什麼好不願意?!有病能治不治,她都想掐他了!「你在不願意什麼……」
然後,他再度臉紅給她看,既別扭又靦。
他原是看著她,卻調開目線,最後又磨磨蹭蹭移回來,害她一顆心沒來由咚咚咚地重跳。
「說啊你!」
他抿抿唇,慢吞吞道︰「我得找個姑娘成親。兩人……兩人好在一起了,咒一解,邪病便會慢慢除去。」
上官淨一開始沒弄明白「好在一起」之意,怔了會兒,懂了,全身直發熱氣,血往腦門直沖,什麼話都說不出。
他的聲浪穿透她嗡嗡作響的耳——
「我也想治好這病,但哪家姑娘肯嫁我為妻?即便有,可我對人家沒那份心,又怎能成夫妻?我也……我也不願委屈自個兒,若無情意,在一塊過一輩子,死死綁在一起,那多可怕……」
他一笑,慘慘的,卻極為溫柔。
明明是大白天,他瞳底竟有月光。
「所以啊,寧願這麼病著。遇不到心里那個人,一輩子邪病纏身,那也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