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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蠻錦郎 第二章

作者︰雷恩那

密室內,靠著一盞白玉磨成的鏡燈發出微弱卻溫潤的光。

她抓緊時機,按師尊之前教過她的方式,連續扳動三處機括才得以踏進。

「師尊?」抱著最後一絲希冀輕喚,生要見人,死要見尸,沒親眼見到師尊遺體,她不信師尊已亡故。

左臂適才挨了大師姊一劍,血滴滴答答流,她也不理,瞠大兩眼,直想看清楚密室之內。

她失望了,握劍的手不禁發顫,臉色慘白如鬼。

突地,白玉鏡燈閃爍一下,她一愣,雙眸發直,瞬間異變又起,密室內大放光明,亮如白晝。

太過刺目,她本能地抬手擋光,听到師尊那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聲音忽左忽右,時而響如雷鳴,時而溫柔似撫,那聲音說了許多,卻無法回應她的問話,只是不斷交代,一再、一再地叮嚀——

「往南邊去,把本門令牌帶好,千萬不能弄丟……」

「找到「刁氏一族」,淨兒,你會找到的,有那塊令牌,它會領著你找到他們……」

「找到了,就知道該怎麼做,別怕……淨兒,別怕……」

那聲「別怕」輕柔帶笑,讓她難忍淚水,閉起眸,感覺有柔風拂過她的濕頰。

「……師尊?」

啪!必應她的是一聲跪響。

她猛然張眼,密室中已回復幽靜,白玉鏡燈卻從中裂開,碎玉剝落。

她在鏡燈裂縫內找到用以當作掌門信物的玄鐵令牌。

……她是否找到了?

上官淨有些丈二金剛模不著頭腦的迷亂感。

被帶出南蠻野林已有大半個月,剛踏進這個地界的頭些天,她因連日趕路,沿途還得小心行蹤,再加上似乎有點水土不服,一向強健的身子骨兒大受考驗,竟讓她在榻上連躺了三日。

她不是病了,只是周身虛乏,終日甩不月兌昏沉。

救她出那座野林的男子僅沖著她徐徐揚笑,還替她切過脈象,說這是吸進過多瘴氣的余毒,喝幾帖湯藥,再好好歇息便可。

待她當真清醒,下榻行走不再足下虛浮時,才得以看清這處建在水源地的竹塢,里里外外究竟長什麼模樣。

竹塢佔地甚廣,有內、外敞廳和藏書量頗豐的書屋,東翼的幾間房全歸主人家使用,她被安置在其中的一間雅軒,離主人家的寢房其實過近了些;但此地南蠻,她又出身西海玉靈峰,中原那套嚴謹的男女之防不適用于此,而主人家既如此安排,她也坦然得很,只管住下。

竹塢位在高處,地底有水冒出,水量不大。切出的水道卻直如箭矢。

這道箭涇由高處直直往下流,寬不過半臂,流過坡地,穿過竹林,然後在那片茂盛的野林里開始蜿蜒,慢慢拓開寬度和深度,流到最下方時,便成村民們灌溉作物的用水之一。

至于竹塢的擁有者鳳錦,則是個很「主隨客便」的主人家,除之前隨口問起她來此的目的,便再不過問她任何事。

留她住下,為她備好三餐,他特意撥給她的那間軒室,每日均有人趁她不在時進房收拾,添換新茶和臉盆水,再擺上一籃子新鮮果物。

這時節恰是春夏之交,嶺南一帶荔枝尚未采收,然這兒的紅荔卻搶先熟透,皮薄肉實,鮮女敕欲滴,她從不知自己會這麼貪食,總一顆接一顆,很難戒斷。

自能起身,她悄悄探過竹塢前後地形之後,就開始走訪不遠處的幾個村落,鳳錦也不拘著她,隨她來去,怕她再受瘴氣之苦,還給了她一個大香包,更從自家園子里摘來一大把薄吧涼草,叮囑她隨身攜帶,以備不時之需。

她很感激他。

真的、真的很感激啊!

原想,進村子里打听「刁氏一族」的消息,若有個方向,她方能盡速動身,別再繼續打攪鳳錦,哪知道東、西、南、北幾個村落的人全給了她相同答案,他們告訴她──「刁氏一族」就住當地。

就、住、當、地!?

簡直一頭霧水啊!

她努力再查,確實尋訪到不少姓「刁」的村民,北村甚至半數以上的人都姓「刁」,她不死心地追問,把那枚珍之重之的玄鐵令牌都取出來示人了,還是問不出一點蛛絲馬跡。

所以,她算不算已找到所謂的「刁氏一族」?

有誰能給她指條明路?

師尊說,只要找到他們,就知下一步該怎麼走,但她還是茫茫然,毫無頭緒。

再有,這兒的村民們樸實歸璞實,卻相當詭異啊……

一開始還挺尋常,但,當他們得知她正暫住在鳳錦的箭涇竹塢時,他們的表情和眼神……很耐人尋味。

是的,耐人尋味。

有些村民似乎欲說什麼,支吾半晌,仍把話倒吞回去;有些人則兩跟發傻,然後帶著不容錯辨的憐憫上上下下直打量她,最後再留下一聲重重嘆息;更有不少人像瞬間被點了啞穴,任她再如何費勁追問,也不願再多說一字。

為什麼?

為什麼?

……是因為鳳錦不太尋常的外表嗎?她不得不這麼想。

近傍晚時分,南方天際依舊清亮,卻已見得到月影,淡淡的一輪土色,等待在天色盡寂之後,越綻明光。

她尾隨在那道修長身影後頭,腳步放得極輕,悄悄跟著。

她不是故意要跟蹤鳳錦,而是從小村落返回們塢途中,不意間瞧見他,等她意會過來時,早已不自禁跟上他的步伐,維持著一定距離。

他像似穿慣了白衫,今兒個的白色衫擺竟沾上不少濕泥。

一頭長發隨意束在頸後,他雙肩背著一只竹籃。

今早兩人同桌而食時,他笑笑對她說,他會深入那片莽林采藥,看來頗有收獲啊,他背上的竹籃都快被塞滿。

老實說,她不知他算不算是一名醫者。

他的竹塢前後左右都闢地為圃,栽種好幾味漢藥,也種了不少果菜,連甘蔗都有十來根;除此之外。更有一些她見也沒見過的玩意兒。他說,那是南蠻一帶才有的香樹和馨草,可作薰香料,用以醫病、薰染或驅除蟲蟻。

她因虛沉而臥榻三日,所喝湯藥便是按他親手開出的藥單子抓配熬煮的,但若說他是大夫,這大半個月卻不見半個上門求診的病奔。

說來說去,村民們對他仍多有忌憚,皆因他異于常人的外表吧!

她心口略沉,幾乎是帶痛了,只得暗暗調息,悄無聲息地跟蹤那道白衫身影穿過梯田。順坡開闢的水稻田一階連著一階,春夏之際,秧苗抽長到農人們的腿肚兒了,風涼透透的,從坡頂、從茂林間吹拂而下,稻田上生起綠油油的小波浪。

然後,她瞧見「奇景」。

當鳳錦走過梯田時,每個雙腳踏在泥水里、兩手沾染泥香的村人,皆一致停頓手邊農事,當真動也不動,徹底石化似的,唯一能動的是兩顆眼珠,溜溜地、不安地轉動,戒備中帶有掩藏不掉的驚懼,宛若他渾身沾滿毒病,得緊盯著,絕不能容允他近身三尺。

鳳錦似是習慣得很,步伐徐緩未變,目不斜視。

她看不到他臉上神情,只覺他獨行的背影甚是孤傷,蒼茫天地徒留他一身,薄淡而朦朧,有點陰慘然的味兒,讓她很難挪開雙眸。

懊幾個頑皮村童跟在一群大白鵝後頭迎面跑來,故意把鵝追得張大翅膀嘎嘎叫,他腳步不禁一頓,因鵝群幾把土道佔滿。接著,就見孩子們猛地頓住奔跑的小步伐,乍見到他,歡鬧聲陡滅,幾個年長的孩子白著臉,定定瞅他,有兩個年紀小些的竟被嚇得嚎啕大哭。

她揉揉額際,嘆在心底。

他仿佛沒听到那些哭聲,更無視于旁人畏懼的目光,避開鵝群後,再次從容舉步,將那些人、那些騷動全都隔絕于身後。很平靜般地隔絕。

壓在她胸中的沉窒慢慢變重。

他如果不那麼平靜,她說不定能好受些,偏偏他把這一切看作尋常,像似歷經了無數風雨摧折後,學會順從,懂得低頭,也認了命,只求這一口氣除不去、斬不斷、頑強尚在時,能安度余生……

她再次追上,不著痕跡地跟隨著。

落日余暉將他的影兒打得斜長,清清天色染作橘霞,圓月的輪廓更鮮明,只是白白如紙片般的一輪,尚未發亮。

其實腳程若再加快些,半個時辰內能回到竹塢,但那抹修長白影仍不慌不躁。

他不急,她倒蠢蠢欲動,一時間極想朝他走近,與他說些話,歸途上作伴。

哞∼∼哞呣∼∼

她正想佯裝不意間與他相遇時,左側一處小林卻陡地竄出兩頭大水牛!

牛只哞哞叫不說,還撒開健壯四蹄、頂著銳角沖撞過來!

「小心啊!」

她驚喊,見鳳錦仍傻怔怔立在原地,想也未想已猱身而上。

她抓住他肩頭,將他往後一帶,同時踢出一腿,足尖力道充沛,正中牛頸,午只吃痛嗄叫,龐大身體往旁顛了顛,倒下。

她不等第二頭牛撞來,先行搶上,以庖丁解牛中提過的手法,拇指當點穴之用,以其余四指為刀,橫削牛背,雖不見血,但水牛登時軟癱了四腿,像被抽走脊梁骨一般。

牛只砰地倒地,她立即回眸尋人。

「你沒事吧?你──啊!」

男人被她過強勁力往後扯帶,也倒地了,卻是跌在一灘泥濘里。

他白衫盡闢不說,發上、臉上也全髒了,沾了不少泥。

然後,他睜著清朗朗的鳳目迷惘瞅她,看看她,再看看倒地的水牛,接著再看看她,再看看發出申吟的水牛,最後又移回她臉上,他似回過神,薄唇微微露笑。

天啊!「我……我很抱歉……」她不是故意扯那麼用力,更不是有意把他推到爛泥灘里。「我瞧見你,想跟你一塊兒同行,牛突然跑出來,我張聲提點,你、你動也不動,所以……那個……」他好狼狽,一條條、一塊塊的紅痕如此明顯,慘不忍睹,卻仍沖著她笑。

「是我沒留神,但牛只對農家而言極其重要,傷了總是不好……」

「我、我一時情急,總不能讓它們傷了你。」她見過有人被牛角刺破肚月復,那樣的傷治也難治,真真死路一條。

「我的命沒那麼值錢。」

他語氣淡然,低幽幽的,緣說笑又似乎不是。

上官淨怔忡看著他,掀唇欲言,一時間竟尋思不出適當的話,只覺喉間堵著。

鳳錦本想揮揮手請她別在意,衣袖一抬,帶起幾坨爛泥,不禁露出苦笑。

「我幫你!」她探出手。

「別過來,會把你也弄髒的。」他柔聲道。

「弄髒就弄髒!」

「上官姑娘──」

「別說了。」她不知一股執拗究竟打哪兒生出,他不讓人靠近,甚至有意無意輕賤自己,那讓她……讓她沒來由地火大。

她強搶民女般一把攫住他袖中手,不容他閃月兌,眼神對上那雙鳳目。

男人疑惑挑眉,目光深邃如淵,似也感受到她心緒浮動。

下一瞬,她的手被緊緊反握。

棒著薄袖,他五指牢握她的,那突如其來的手力讓她微乎其微一震,一個模糊且荒謬的念想刷過腦海——她像自投羅網了?

有人守株待兔,她是那只傻兔,蹦著、跳著栽進陷阱里,還渾然未知。

她深吸口氣,把亂七八糟的想法趕出腦袋瓜。

「上官姑娘的好意,我再推辭都嫌矯情了。」鳳錦終于借力起身,待站妥,五指仍握住掌中柔荑。

他竟有這麼高嗎?上宮淨此時才發現,自個兒頭頂心竟還不及他下顎!

與他站得如此之近,她得把頭仰得高高地瞧他,頸子都酸了……咦?他頰面、顎下和唇上有青青的、新生出來的小髭呢!

細再看,他膚澤雖怪異,其實挺光滑,若非那些爬滿面龐和身體的紅紋,他可當定了「小白臉」,她還以為他不長胡髭……噢,他是男人,男人自然會生胡子,她胡思亂想什麼?啊!他眼皮上的泥水快要流進眼里了!指尖動了動,想幫他拭去,這才發現兩人手握手,都不知對望了多久?

她臉一熱,忙松開力道,他卻還抓住不放,雙目更是一瞬也不瞬。

「鳳公子,你站穩了嗎?」

「啊!呃……多謝姑娘援手。」他像也從迷境中返回,長身略震,頰面紅中浮赭,急急松開五指,仿佛她的手瞬間成了塊燙人火炭。

他不再瞧她,逕自走到牛只身旁。

兩頭牛倒地後就沒了方才的凶猛氣勢,張著銅鈐般圓圓又鳥溜溜的大眼,哼著氣,龐大牛身在草地上無力磨蹭。

「可憐……」

他長嘆,跪在牛頭邊,兩手撫著牛頸。

上官淨跟過去,略急地解釋道;「我適才使的是分筋閉穴的招式,沒下重手!我、我幫它們推拿幾下,只要活活血,筋順穴通,一會兒就會好轉的!」明明是為救他才擊倒村民的寶貝水牛,听他難受一嘆,她竟也跟著不好受,一時間真覺自個兒罪大惡極。

她才蹲下來要彌補自己造成的「過錯」時,有腳步聲從林間傳出。

那位瘦小老伯該是發現牛只不見,正四下尋找,他從小林子里沖出來時,整張臉白慘慘,兩眼焦急,但在看到鳳錦時,老伯慘白面色竟有本事刷得更白,都帶死氣了,張得開開的嘴如同離水的魚,被驚嚇得很嚴重。

「你、你你……你……咒……牛……」

揍牛?「不,不是他,不關他的事,牛是我揍的!」上官淨忙挺身而出。

她想法很單純,這兒的人對鳳錦已夠「另眼相看」了,能少一事是一事。何況,水牛確實是她打倒的。

「我不是有意傷害牛只,老爹別慌,我會把兩頭牛完好無缺還您的,您給我兩刻鐘,我馬上——嘿!喂?」老人家突然翻白眼,倒地。

這下有得忙了。

*****

夕陽落下,霞錦般的天幕漸沉,倦鳥盡遍巢。

鳳錦尚未回到竹塢。

山風、林風兩相夾擊,他身上還有些臭烘烘的,即便如此,他心情卻頗美,讓他心情好好的姑娘很忙碌,而且已連續忙碌兩、三刻鐘嘍!

他看她使了一記俐落飛身,接住辮倒的瘦老伯,確認老伯氣息、心跳皆在後,便趕緊掐按老人家人中和虎口,拍胸又拍背。

「讓他嗅些薄吧草吧!」他從懷中取出草袋,起身走去。

「你別過來!」這話沖他喝出。

她甫出口就後悔得要命,他瞧得出她恨不得甩自個兒兩巴掌。

她不要他現下靠近,是怕那老伯若醒過神,張眼見他蹲在跟前,說不準又要厥過去第二回。他明白的,正因為明白,更不能「辜負」她的那一喝。

「嗯,我不過去,我知道……我不會過去的……」

「不是的,鳳公子,我——」她脹紅臉,急欲解釋。

「你不用多說,我明白的。」

他很體諒地打斷她的話,似怕她內疚,嘴角還揚起笑,只不過笑得略帶憂傷。這憂傷啊,多一分則太過,減一分則太少,得恰恰懊才稱完美。他留下草袋,退回原處,然後靜靜撇開臉,僅讓她瞧見他低斂在眉目間的郁抑。

「薄吧涼草我也帶了些在身邊,還是鳳公子為我備上的,我……我很感激。」懷中雖有涼草,她倒是一把抓走他擱下的草袋,抓得緊緊的,然後從里面取出薄吧草,捏在指間摩挲幾下,清列氣味隨即漫開。

她不再言語,僅專注手邊之事。

她把那沁涼氣味移到老伯鼻下,不一會兒,薄吧草果然奏功,老伯申吟幾聲,晃著腦袋,慢慢轉醒。

下一刻,她移身到牛只身邊,手法獨特地按捏牛只頸側與背脊之處,她做得十分賣力,沒多久,兩條水牛蹭著身軀便站立起來了,只是圓黑牛眼像還驚恐未定,覆著水霧,看起來有些可憐,就如同那位醒將過來的老伯,努力瞠著眼,隔著一段距離謹慎戒備地盯著他。

他承認,今兒個確實太不知收斂。

今夜滿月,月盤皎白美麗,卻是他體內靈能最弱之際。

他不該一時興起,因她而興起,勉強施咒術攪擾那兩頭畜牲,誘它們沖撞。

已經夠弱了,再消耗精力施咒,今晚他要闖過自個兒的「血咒」,怕要多吃不少苦;但,哈哈,很值啊!他喜歡她懊惱又得強忍的模樣,喜歡她悔得要命又一臉歉疚的表情,喜歡她對他的在意,即便是憐憫,也很好,有憐有憫,表示心動了、疼了,她心疼他,那再好不過。他打算拿她當「藥」,她這味「藥」若肯溫馴順從于他,「藥效」才能長久。

一開始他並未察覺她尾隨在後,是直到鵝群出現、孩童教他驚哭了,而後他又獨自踏上歸途時,才察覺身後有異。

她武藝高強,輕功絕頂,卻將他視作尋常人,跟蹤他時,連收斂足音、靜息屏氣都免了,以為他听覺不出。

唉,都不知該夸她實心好呢?抑或笑她太無戒心?

東南西北村的人,無誰不怕他,唔……該說這南蠻莽林二市,沒人不忌憚他,但別人不敢來親近,絕非僅因他模樣隆異。

她瞧見了吧?

他就是如此這般地遭到「排擠」、被「拋棄」兼「惹人厭」,但越弱勢、越需要受保護的人若咬緊牙關、硬撐出堅強表面,總能加倍、加倍地惹人心憐啊……

他暫時卸下背上竹籃,一直退在幾步之外,沉默無語,看牛只恢復體力,看瘦老伯在她的攙扶下站起,看她幫老人家拉牛,將兩頭有點暈顛暈顛的水牛拉進林子里。

那老人臨走前還大膽回頭瞥他一眼,枯干的寬子詼了抖,最後沖著她說——

「你……你留神些……」

「老伯也請保重。牛只的事,當真是我不好,與旁人不相干。」

瞧,還替他說話呢!他心里那口氣,嘆啊嘆,也輕輕逸出唇,嘆聲像似無可奈何,鑽進姑娘耳里、心里。

上官淨很是難受。

忙完一場小風波後,逃詡暗了,月娘款款落樹梢。

她下意識瞧了天上圓月一眼,亦悄悄嘆口氣,然後硬著頭皮,朝退立在一旁、抿唇不語的他走去。

不曉得說什麼好,想給幾句安慰話,又怕口拙,她咬咬唇,尋了個話題。

「水牛通常極溫馴,像方才那樣暴躁的,我還頭一回見識,而且一來還來了兩頭。」她打量他,微露笑。「真奇怪,是不?」

他回她一抹淺笑。「是有些奇怪。」

語調是徐徐然,如透進春光再拂面的風;神態是淡淡然,如落在澄湖亡的一片葉;笑顏是溫吞吞,加慢煮細熬的小文火。什麼都好,就那輕斂的目光不好,一點也不誠實,他不肯對上她的眸,靜靜想掩住真正心緒。

見他忍著,她憋得更難受,張嘴欲言,卻听他笑笑又道——

「奇歸奇,不過話說回來,咱們南蠻水牛真發起情來,倒有可能如此強悍。」

她先一愣,眸心略顫。「……發、發情?」

「上官姑娘別不信,能激得兩頭公水牛頂起角沖撞,不是為了掙得某頭母牛青睞,還能為什麼?」

「可是……春逃詡快過完了。」

「是啊,但偏就有那麼一、兩頭畜牲晚熟些,公的發情,母的發春,交配在一塊兒剛好,要是多出一頭,一女配二男,那真要掙破頭。」

這……

實在分辨不出他究竟是否說笑,只是又發情、又發春、又交配的,上官淨听得頰面薄辦,幸得天色沉下,多少掩去了窘態。

這一方,鳳錦已更新背起竹籃,衣衫都半干了,整身更是灰撲撲。

「回去吧,你肯定餓了,我也餓得很呢!」撥開因泥水而黏在耳畔的發絲,他朝她點點頭,舉步向前。

上官淨隨即跟上,與他並肩同行。

她偷覷他側顏,有些話梗在喉中,那些話……嗯……其實不當問的,正躊躇著,他卻已閑話家常股溫聲詢問!

「關于「刁氏一族」的事,上官姑娘這幾日往各村落尋探,可有問出一些蛛絲馬跡?」

她淡蹙眉心,小苦惱地笑道︰「這兒的人都說我來對地方了,但我實在一頭霧水,再深問,卻沒人能說得明白。」

「不是沒人能說明白,而是沒人肯說明白吧?」

聞言,她步伐略緩。

他則轉過臉與她四目相交,了然于心的神情如針般直直刺進她心窩。

「是我害了你。」他嘆息,被紅痕佔滿的面龐重新轉正。

「什麼意思?」

「村民們一旦知曉你住在竹塢,跟我有所牽扯,怕是沒誰肯再搭理你。」說著,溫朗眉間爬上沉郁,極自責痛苦。「是我害了你。」

「不是這樣的,鳳公子——」

「正是如此!」他斯文卻堅定地打斷她的話,眉兒彎彎,鳳目彎彎,不是不在乎,而是一副心志被徹底磨礪過、最終只得坦然接受的神氣。

上官淨忽地停住腳步,一把拉住他的袖。

今夜的月終于綻出第一抹稱得上皎潔的光,他們倆佇足野地,月華拂發盈身。

氣息亂了亂,她瞳心爍輝,直勾勾瞪他。

「村民們不敢親近你,那是因為你也不願親近他們,你……你覺得自個兒生得不尋常,心里介意,一直存著疙瘩,便不想與誰交往。鳳公子,其實人與人相處貴在交心。外表再好,心不誠,那也交往不久;但只要是真心誠意,落地就能生根……村民們以為你這樣子,是身上帶邪病造成的,也因此一提及竹塢、一提及你,人人皆噤若寒蟬,怕邪氣無形中跟著近身,這、這根本是天大誤解,你卻一個字也不肯解釋,不為自己辯駁……」

他以同樣專注的力道迎視她,似笑非笑。「那麼,上官姑娘認為我這一身可怖似傷的紅痕,究竟是怎麼來的?」

適才想也未想胡亂說出許多,她胸脯鼓伏,月光悄悄溜上她頰面,潤出一張透紅秀顏。「自是娘胎里帶山來,你說過你天生如此,不是嗎?」

「是。我說過。」他點點頭,輕揚的唇弧突然有些模糊,嗓音略啞。「可怕你不知,有人尚在娘親肚子里就被邪病纏上,邪氣入血肉、滲筋骨,一輩子都擺月兌不掉……村民們所以為、所驚懼的,全都是應當的,他們應當離我遠遠,應當對我戒慎恐懼,跟我親近,那是最最不智……我勸你最好也走吧,離我遠遠的才好,你走。」

「鳳公子,我──」

「別說了。」

「可是這一切並非——」

「多說什麼?快走!」抑郁低喝,他心緒變化之速竟比翻書還快,用力拂袖,試圖甩開她的手。

上官淨沒被甩月兌,仍拽著他髒兮兮的寬袖。

她急要說話,可話沒來得及出口,鳳錦競低喘一聲,表情痛苦地倒坐在地。

「鳳公子?!」她蹲在他面前,趕緊探他鼻息。「哪里不舒服?你說話——啊!」她置在他鼻下的指被濡濕了,是血,兩管鮮血從他鼻中滲出。

「沒事……你走……」他的聲音似勉強從咬牙忍痛的齒縫間磨出,擠出聲的同時,他雙目、兩耳亦滲出血。

怎麼走?怎可能走開!

他、他……他連子詡流出血來了啊!

上官淨瞪著七竅出血的他,心髒怦怦跳,又見他面色奇白,都一臉紅痕還能面無血色,可見情況多嚴重。

「走去哪里?我千里迢迢才到這兒,還能去哪里!?」內心翻騰,既急又氣,她扯下他背後的竹籃丟到一旁,然後拉來他一臂搭在自己肩上。

「放開我……」一張口,流出更多血。「我的竹籃,那些藥……」

「你……你閉嘴啦!」

都什麼時候了還管那籃子藥!

她不讓他耍脾氣。

施勁,她硬撐起他修長身軀,並用單手牢牢環住他的縴腰。

圓月清輝下,她以輕身功夫帶他急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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