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人當道 第四章
炖煮了一日的豬腳,帶著深褐色的亮澤,濃稠的醬汁鮮甜不油膩,淋在細白的面線上,看來非常誘人。
石燁胃口大開,連吃兩大碗,完全沒形象的啃著豬蹄,吃得滿嘴油膩。
「媽媽說你很會吃,叫我一定要準備很多很多,你一沒吃飽就會發脾氣。」
他吃著壽面,母親的味道讓他胃口大好,無法克制的猛吃,可身旁卻有一個女人不停的講話,不停的聒噪,吵個半死,要她住子詡很難。
「爸爸說你喜歡啤酒,但是叫我不要給你喝太多。」蕭梨華一邊說一邊把桌上第三瓶冰啤酒收起來,沒讓他再喝下去。「媽媽說多喝水。」她收起啤酒,給他一杯五百西西的冰開水,讓他解膩。
「嗝——」沒形象的打了個飽嗝,石燁探頭看向桌上的炖鍋,在他秋風掃落葉的攻勢之下,鍋里的食物已去掉了三分之一。
沒辦法,這一鍋飄散著醍醐味的豬腳,他從前一晚就開始等著,等到失眠睡不著,等過了早餐、午餐,直到晚餐才等到了他想一嘗為快的味道。
是母親的味道,沒有錯,媽媽炖的豬腳就是這樣的味道。
沒想到還能再吃到母親的拿手菜,還是一模一樣的好味道,他頓時覺得自己失控了。
看著用廣告紙折成的垃圾盒,骨頭都堆到滿出來了,石燁對失控的自己皺起眉頭。
他吃太多了,還打嗝,太難看了。
「媽媽說你一打嗝晚上就會脹氣,所以這個,吃吧。」蕭梨華早有準備,拿出消化藥遞給他,並把那杯冰開水往他面前一挪。「這里有水。」
「你倒是很了解我。」接過消化藥,石燁內心復雜。
這個女孩了解他,知道他很多事情,但他卻對她很陌生,只知道他失蹤期間,她住進來,成為這個家的孩子,代替他孝敬他的家人,她喊他的父母爸爸、媽媽,喊他的祖父爺爺,就像是他突然冒出來的妹妹。
她在這個家的位置很微妙,他不由自主的開始對她起了好奇心。
「每天听爸媽提起你,當然啊!」蕭梨華听不出他語氣中的挖苦,粲笑回答。
「我沒有看過這麼愛小阿的父母,他們留著你所有的東西,包括你小時候的玩具,更不用說你每一張獎狀了!」
她提起他父母的時候眉飛色舞,表情千變萬化,輕松愉快得像是他們還在世一樣。
「爸爸說你怪癖多、難相處,叫我要小心點,免得被你欺負,媽媽說你不會,你是——」她原本的眉飛色舞、輕松愉快,在對上石燁那張不笑的臉時僵硬了零點一秒。「啊,爺爺,那個我來做就好。」
她話講到一半,就因為爺爺要吃藥而忙著倒水去了。
石燁的眉頭微微一挑,覺得她似乎在逃避什麼。
「有什麼要做的事情跟我說一聲就好啦,醫生說你就是太勉強自己了,才會這里痛那里痛的。」
「怎樣?醫生的話是聖旨啊?我自己的身體我不清楚,需要你來提醒?」石重山听蕭梨華嘮叨,又對她鬼吼了起來。
「人家擔心你嘛!」她縮起肩膀閃躲爺爺的咆哮,等爺爺吼完才幽幽地說。
「你這——」
石燁好笑的看著。平時對她大呼小叫的爺爺,對她這招倒是完全沒轍。
「笨丫頭?對呀,我這麼笨,一點也不聰明,沒有爺爺提醒我什麼事該做,什麼事不該做,我要怎麼辦?所以爺爺你要健健康康的,我還沒找到人嫁呢,你要幫我物色好男人啊。爺爺!」
「你才幾歲就想嫁了?我明天就找住在巷尾的六婆幫你相親,下個月就把你嫁掉,省得留在家里成天把我氣個半死!」石重山嘴里還是不饒人的叨念著,可上揚的嘴角能看出他明明就很開心。
「哎喲……」蕭梨華發出小女兒般得嬌嗔,噘著嘴一臉的不情願。
這一切看在石燁眼底,有了新的體認。
這女孩在家里,不只是照料爺爺的生活起居,還充當開心果,逗爺爺開心。
爺爺看起來身體硬朗,說起話來中氣十足,但陪同爺爺赴醫院回診數次,石燁很清楚,爺爺年紀大了,身體機能衰弱,現在還能撐著身體,靠的是意志力。
因為有一個什麼都不懂的笨女孩需要他的教導,需要他的鞭策,所以他撐著不倒下。
爺爺對他很放心,不曾拔高嗓門叮嚀過他什麼,反倒是對蕭梨華有著太多的不放心。
「你還沒講完。」他伸出食指,點點她肩膀,示意她回頭。
「嘎?」她一臉不解的望著他。「什麼?」
「媽說我怎樣,你話說到一半。」
「喔。」蕭梨華眼珠子轉了一圈,怯怯地看他的臉,明明還是那張沒有表情的冷臉,可她就是覺得還滿安全的。
應該可以講,不會有生命危險吧?
「就……媽媽說,你回來,我就會有個大哥哥。」先講這樣,看看他的反應。
沒什麼反應?那就代表是好現象,可以繼續講下去。「一個個性很爽朗,會疼我、寵我的大哥哥,我也很期待這個大哥哥回家,跟媽媽一樣相信,哥哥會回來。」
「然後呢?」她的語氣像在講另外一個人,好像她心目中的大哥哥還沒有回家似的,激起他的好奇心。
這丫頭,根本就沒有把話說清楚。
「可以講哦?不可以生氣喔!」她很緊張,也很仔細的觀察石燁的表情。
沒有從他臉上讀到生人回避的訊息,也沒有一點點危險的味道,所以她可以安心的講,對吧?
「媽媽說的大哥哥跟我一樣愛笑、愛玩又樂天,喜歡上山下海的游玩,不會討厭我,覺得我搶走了爸爸媽媽的關愛,會很樂意跟我分享快樂,而且很喜歡講話,什麼話題都有興趣,會開我玩笑……我心目中的大哥哥,不是像現在的你這樣,所以我很失望……喔,好痛。」
蕭梨華話匣子一開就停不了,直到被敲了一個爆栗才住口,她吃痛的抱著頭,含淚望向攻擊她的人。
不是冷著一張臉的石燁,而是被氣到漲紅臉的爺爺。
「沒禮貌的丫頭!」石重山臉一沉,怒斥她。
「對不起——我太老實了。」
「這跟老不老實沒關系,你簡直就是少根筋!」他手握著拐杖,一臉的恨鐵不成鋼。
「可是是他自己要我講的啊,我總不能說謊跟他說,他就跟媽媽說的哥哥一樣啊,根本就不一樣嘛!懊啦——爺爺不要再打我的頭了,我不講了,再打會變得更笨了啦。」
她說的一點也沒錯。
石燁是一個愛笑、個性爽朗大方、陽光親和的年輕人,而EricWarren則是個沉默寡言,銳利得像把刀的男人。
沒有多少人知道,八年前那場意外重創了他的身體,從高處墜落沖擊劇烈讓他雖然命是撿回來了,但大腦卻受到重創。
他失去記憶,花了一年時間才能靠自己的努力站起來、邁開第一步,他開口說第一句話則花了十四個月的時間。
然而大腦中掌管情緒的區塊復原的情況不如預期。
這些年來,EricWarren學不會微笑、學不會開心,接收到的情緒最先反應出來的是憤怒,那是他最容易感覺到的情緒。
他只有一百零一號表情,嘴角永遠下垂,他笑不出來,早就遺忘了笑的感覺是什麼。
什麼叫開心?這八年來,他幾乎從來沒有感覺到。
但是現在,他靜靜的站在一旁,看見爺爺敲蕭梨華的頭,她捂著頭頂哇啦啦的鬼叫,爺爺想裝出生氣憤怒的表情,卻忍不住的偷笑。
他嘴角跟著牽動,有些意外這奇妙的愉悅情緒。
「我懶得跟你計較。」他明明心情很好,但開口講的話卻是很冷漠。「媽媽的菜,你都會做?」
「嗯……應該大部分都會。」她沉吟了一下才回答。
「嗯。」他點了點頭。
「嗯是什麼意思?」蕭梨華從他的撲克臉讀不出訊息,因而感到緊張。「是豬腳我鹵得不夠入味嗎?不像媽媽的味道嗎?真糟糕,我要再想一下媽媽是怎麼煮的……」
石燁想,就算是一流名廚,也不可能在短短幾年內就完全學會別人的拿手菜,還能將味道拿捏完美,做得一模一樣。
盡避他失去過記憶,可他的味蕾對母親做的菜仍記得很清楚,她所做的每一道料理,包括那道考驗耐性和火候的鹵豬腳,都跟他記憶中媽媽煮的味道一模一樣。
就連小小的細節也都注意到了,全家只有他愛的配菜也都準備好了。
這個女孩子,應該非常仰慕「石燁」吧?
從他父母口中听到的那個年輕有活力、開朗陽光的大哥,她很期待這樣的石燁回來吧?
真可惜,這個回家的石燁被重新改造過了,她應該很失望吧?
他想,他的腦子大概不正常——錯,是一定很不正常。
竟然覺得自己讓她失望,感覺還滿愉快的,看她那愣頭愣腦的模樣,實在有夠蠢,但看見這個女生,他嘴角就不自禁想上揚。
奇怪,那是魔咒嗎?
自從在昨天深夜歸來,在廚房聞到她炖煮的醍醐味起,在婚宴上遇見舒欣雅、發現對方早就結婚生子時那種被背叛的憤恨不甘,因為她的出現、她的存在,輕而易舉的被化解了。
他甚至開始微笑……
這個女孩子,讓他重新回味了母親的手藝,也讓他找到快樂的方式。
雖然還是有一點點嫉妒她,不過看在她笨得很好騙的份上,他會慢慢開始對她好一點。
「阿燁是一個溫柔的男生。」
媽媽提起石燁時的表情是那麼的溫柔而慈祥。
「我從來沒有看過那麼貼心的小阿,從小就會幫忙做家事,男孩子呢,正愛玩的年紀,情願留在家里幫媽媽的忙也不出去玩,這麼貼心,卻很有男子氣概,又有正義感,小時候他身體不好,他爺爺看他老是這麼病著不是辦法,就拉著他練拳。
練著練著,身體好了,個子也拔高了,遺傳到他爺爺和爸爸的高頭大馬,可能小時候生病常常被欺負,他從來不欺負弱小,放學路上看見鄰居小阿被欺負了,他會把小阿帶走,親自送回家……」
在打掃得干淨的房間里,坐在石燁的單人床上,折疊他清洗曬干、有陽光味道的衣物,金色的陽光灑在她瘦削的肩膀,她的笑容有如夢幻一般。
「阿燁很喜歡開玩笑,只要有他在,就會很熱鬧,他是我們家的開心果……」
所以當家中負責逗樂大家的那人找不到回家的路時,這個家的笑聲就消失了。
「阿燁是獨生子,從小到大都是一個人,我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為他添個伴,他一定會是個好哥哥,一定一定會很疼惜你的,丫頭。」
媽媽的身影仿佛就出現在眼前,晚風吹動窗簾,吹動媽媽烏黑中閃現銀白的發絲,像是真的一樣,好像只要她伸手就能抱住她,感覺到她的體溫。
但是一眨眼,房間仍是原來的樣子,打掃得干干淨淨,偶爾衣物折疊得很整齊,窗簾靜靜的垂在窗台上,陽光透過薄薄的窗簾照進來,將房間染得一片金黃。
哪來的風呢?媽媽怎麼還會在這里呢?她出現了嚴重的幻覺!
蕭梨華無意識的走進房間,無意識的整理床單,將四個角拉得平整。
「你在做什麼?」
突如其來的聲音從背後響起,她吃了一驚,回過頭,看見剛好洗好澡的石燁。
「你回來了啊,早安!」蕭梨華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笑,對他招招手。
石燁一天習慣洗兩次澡,睡前一次,早上起床慢跑回來再淋一次浴,現在就是他晨跑回來,剛淋浴完洗去一身汗味的時候。
「我問你,你在做什麼?」沒有表情的撲克臉加上沒有起伏的語調,石燁只要開口,盡避只是一句普通到不行的問話,都會給人質問的壓迫感。
蕭梨華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跟媽媽講的完全不一樣!
「那個……啊,就順手整理一下……」她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抓了抓頭,為自己的莽撞感到很抱歉。「我沒有動你的東西,沒有探听什麼的意思,我只是……習慣了。」
石燁回家之後,盡避偶爾因為工作不會回來過夜,但他的行動、態度,以及具有強烈殺傷力的冷酷眼神,在在都訴說了他不喜歡別人入侵他的領域。
「順手?習慣?」他拿著干毛巾擦擦頭發,走進房間,當他把半濕的毛巾掛在椅背上要拿吹風機時,她已經自然的從他櫃子抽屜里挖出吹風機遞給他了。
從小到大,他房間里的擺設從來沒有變過,他自然知道自己的東西擺在那里,但是她呢?她為什麼知道?
這也讓八年來過著養尊處優的石燁想到,回家這段時間,他的房間始終保持干淨整齊的模樣,過去他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因而忽略了一件事情——
這個家里,沒有管家或女佣。
他從她口中得知,母親在世時,靠整理他的房間來思念他,但在母親過世的一年後,他的房間還是保持原來的樣子,誰做的?為什麼?
「媽媽過世了,你不需要繼續打掃我房間。」石燁並未懷疑她進他房間是想翻找什麼秘密爆料給狗仔。
她不會,如果她有那種聰明心機的話,不會留在這里,守著這棟老房子還有那個對她態度惡劣的爺爺。
「就是因為媽媽不在了,我才更需要這樣做。」蕭梨華的反應很激烈,話說得很急很快,音量很大,跟平常的她不一樣。
直到看見他向來沒有表情的撲克臉,難能可貴的輕輕一揚了眉毛,她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
一瞬間,她感到手足無措。「我、我要去買菜了!」她把吹風機插好電後擺在桌上,有點狼狽的想逃出他房間。
「講清楚。」石燁厭惡這種話只說一半的感覺,他伸手拉住她手臂,將她扯回來。「為什麼媽走了一年,你還要維持我房間的樣子?」
蕭梨華看著這個男人,他有著一張她很熟悉的臉,只是比起媽媽獻寶似的拿給她看的照片要成熟一點、有男人味一點。
她悶著不出聲,咬著下唇不回答。
媽媽在的時候,三天兩頭對她提起石燁,告訴她關于石燁的事跡,從小到大的點點滴滴,她听到都會背了,熟到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在心中勾勒出石燁的形象。
「丫頭。」每一次媽媽說到最後,都會親昵的喊她,揉著她扎著的丸子頭,笑著對她說︰「等阿燁回家,你就會多一個哥哥,他一定會很喜歡你,比我和爸爸更疼你。」
哪有啊?哪來喜歡她、疼愛她的哥哥?
以前爸爸在,從來不會勉強她說不想說的話,不會逼問她的心事,讓她無所遁形。
不一樣……他一點也不像爸媽告訴她的那個「哥哥」。
「說!」石燁一點也不溫柔的逼問。
「你不見了……媽媽靠整理你的東西思念你……她每逃詡會到你房間假裝你還在,拉著我一起……為什麼我就不能繼續假裝媽媽還在?她要我陪,她需要我,我為什麼不能假裝世界上還有一個需要我的人?」為什麼就不能讓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對,她逃避,她是不願面對現實的膽小表,那又怎樣?
她只是想找一個安全的地方,把自己的恐懼藏起來,這樣錯了嗎?
她出乎意料的回答讓石燁一愣,看著她快哭出來的表情,突然間,他覺得自己很殘忍。
握著她手臂的手頓時松了。
她就像樹林中感覺到危險氣息的小動物,瞬間竄逃。
砰砰砰,她急促的踏在老舊木質地板的聲音引起了爺爺的注意。
「丫頭,你在急什麼,跑那麼快趕去哪啊?」
「爺爺,我要去買菜,今天還要早點去面包店幫忙,我、我出門了!」
她回答爺爺的聲音听起來一點事都沒有,跟平時出門前一樣,很快樂的樣子。
不知為何,石燁眼前卻有個清楚的畫面——她露出難過得快死掉的表情,眼淚在眼眶打轉,強迫自己不讓眼淚掉下來,用掩飾的爽朗語調大聲的回答爺爺。
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情緒突然來襲,緊抓著他心髒,讓他難受的皺眉,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情緒盤旋在他心口。
那種感覺,在發生意外重傷、鬼門關前走了好幾回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了,他一度以為,自己一輩子可能都再也感覺不到自己像個「人」了。
那種同情的感覺,于心不忍,以及傷害了別人之後會有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