緋兒姑娘 第六章
中庭曬服玩,忽見故鄉履。
昔贈我者誰?東鄰嬋娟子。
因思贈時語,特用結終始。
永願如履綦,雙行復雙止。
自吾謫江郡,漂蕩三千里。
為感長情人,提攜同到此。
今朝一惆悵,反覆看未已。
人只履猶雙,何曾得相似。
可嗟復可惜,錦表繡為里。
況經梅雨來,色黯花草死。
唐白居易感情
想來巧合,真是應證了無巧不成書這句話。
沈竟霆從來不曾一早來到香香居的,今日,他來了,然後看到自家胞弟喝著醒酒茶。
「大哥。」沈家威扶了扶腦門,叫了聲。
沈竟霆在香香居見到男人,臉色自然不會太好看,尤其這人還是自己的弟弟。
「你怎麼會在這里?」
「是我和丫鬟把他扶進來的,怎麼?我不能在香香居招待朋友嗎?」
「朋友?你們已經熟稔到以朋友相稱了?」
沈竟霆冷眸一斂,綻出危險的光芒。
她知道他不是很高興,但是卻不明白他有什麼好不高興的,喝醉酒的人可是他的親弟弟,她好心將他扶進香香居,令其不至于露宿在外,算來算去也是幫他的忙
他有什麼好不高興的?
「不是敵人就是朋友,有什麼好奇怪的?」她說。
他掃了一眼她的紫檀木大案頭,「開始動工了嗎?」
案頭空空如也,什麼工具都無,他是明知故問。
「還沒有。」
「為什麼不動工?」
「還在做最後的掙扎,如果我反悔了,你會不會立刻把錢要回去?」
他不假思索地道︰「會,而且連本帶利。」
她終于認命了,「你好小氣,一百兩又不是什麼大數目,為什麼不乾脆當作做善事捐給我?」
「葉大小姐,你可能忘了,不是一百兩,是五百兩。」他糾正她。
「另外四百兩我用你的名義捐出去造橋鋪路了,是不是可以不必算到我頭上來?」
「你說呢?」
聰慧的她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可是……你的活真的不是人干的。」
「你拍著胸脯答應我的,錢也花光了,是不是該老老實實的給我工作呢?」
她知道是休想賴掉了,當然,咬一咬牙也不是什麼不可能完成的工作,歡喜佛也好,秘戲圖也罷,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不如來個痛快!
「會啦!等我想好要以哪幅畫為範本時速度就快了。」
「什麼時候可以完工?」
他只是想將她弄上床,沒想到會這麼難,比任何女子都伶俐的她,他不想逼迫她,免得到時落個采花婬賊的丑名。可要她心甘情願地獻身,又好像比要她死還困難。
「有點耐心,好的作品急不得的。」
他頷首,犀利地看向沈家威,「你現在倒是不在乎醉倒在什麼地方了?」
「大哥,我真的喝太多了,才會弄不清東西南北,下回不會出這麼大的糗了,緋兒姑娘的醒酒茶真是不錯,我現在好多了,頭也沒那麼疼了。」
沈家威很清楚一件事,大哥會原諒他很多事,可不包括染指他的女人。
顯然,葉緋兒是大哥新看上的女人,他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
「從今天開始,立刻戒酒,不準你再喝一滴酒。」他沒有商量余地的命令。
「大哥……」
他沒有酒,將如何忘卻被劉浣甩掉的痛苦?
「除非滴酒不沾,否則別再叫我大哥,我討厭有一個愛酒勝于愛生命的笨蛋做我弟弟。」
沈竟霆氣沖沖的離去,葉緋兒倚門冷眼看著這一切。
「我看你還是把喝酒的習慣給戒了吧!」她說。
沈家威不認為有這麼嚴重,「喝酒不是什麼大問題。」
「可是你是牛飲啊,淺酌一杯可不會渾身酒氣,你以為你是酒仙投胎的嗎?」
沈家威嘆了一口氣,悶悶地道︰「你不了解。」
「誰說我不了解,還不就是為了個女人嘛!劉浣,一個唱虞姬唱得很好的女戲子。」
「你知道?」他有點喜出望外。
「昨夜听你說了一夜醉話,想下知道都不可能。」她本沒興趣听男人哭訴的。
「我很可憐對不對?」他像溺水的人抓到浮木似的問道。
葉緋兒打了個大大的呵欠,沒辦法,她真的沒睡飽,所以也顧不得形象了。
「還好啦,那有什麼可憐的,一個女人不愛你,卻可能有一百個女人愛你啊,為何不往好處想?」
「可是我只喜歡劉浣啊!」
「那劉浣也許是天生尤物,可又如何?一百個男人愛她,可她卻得不到一個她愛的男人對她傾心的笑也說不定,那對她來說也是遺憾啊!」
葉緋兒懶得勸人卻說得如此順口,她發現自己最近改變不少。
「劉浣看不起我。」
「你喝成這樣,連我那頭小毛驢都看不起你呢!」
「要怎樣才能讓她看得起我?」同是女人,應該懂得女人的心。
「劉浣是不會回頭了,你現在振作起來不是為了她,有點骨氣好不好?外表像個男人,個性卻像個娘娘腔,受不了你耶!」
「振作?」他離這兩個字好遠,突然之間沒了方寸。
她伸了伸懶腰,「本人想睡個回籠覺,你自己好好想想,振作不是件難事,只怕有心人。」
「你別睡啦!」他拉住她。
「干嘛?」她沒好氣的看著他。
「陪我聊聊天嘛!」他沒有朋友,尤其是女性朋友。
「不陪,你去找別人陪。」
她甩開他的手,大步走進臥房,什麼都不想,只想好好補眠。
朱芷珊到沈園找葉緋兒。
她一見故友,心情好了一大半,話也比平常更多,在沈園里,不是藉酒逃避責任的失意男,就是膜拜歡喜佛的色胚。
葉緋兒不知道能找誰聊天,頂多和丫鬟聊聊天氣、四季的變化和街坊的小道消息。
「怎麼有空來?」
「邦杰老是不放心你一個人住在沈園,已經說了好幾次要我問你是否受到沈家人的什麼虐待?」
「虐待?有誰敢虐待我?我可不是省油的燈,怕熱就不會進廚房了。」
朱芷珊沒有她的氣魄,遇事還沒法獨當一面,所以用一種羨慕的口吻說道︰「我要是有你一半的豪氣,人生肯定可以更多采多姿。」
「我這哪是什麼多采多姿?就只是膽子大了點,其實被困在沈園,沒有自由,才不好玩呢!」
她開始雕塑沈竟霆要的東西了,左思右想之後,她選擇了歡喜佛。
問她為什麼,她也說不上來,可能是為了那個「佛」字吧!雖然她一點也不認為佛會做出那樣的事來。
「你在做什麼好玩的玩意兒?」朱芷珊自然看不出端倪。
「歡喜佛。」她指了指掛在牆上的畫。
朱芷珊轉身看向葉排兒手指的方向,頓時愣住。
「很詭異吧?」
「是很詭異,而且很邪惡。」
她自我解嘲道︰「我也不相信自己有朝一日會為了這樣的東西花心思。」
「這是沈少爺的意思?」
「沈竟霆,不是沈家威。」她特地補充道。
「想也知道,只有沈大爺才請得動你啊,泛泛之輩根本開不了這個口,因為一開口肯定吃你的拳頭。」
「我也沒那麼暴力啦,而且是沈竟霆要我做歡喜佛也不是我自願的,我才沒那麼敗俗。」
「是很敗俗,有錢人都有這方面的癖好啊?」
「可不是,還不只是這幅歡喜佛呢!里頭的櫃子里還放了不少秘戲圖,要不要見識見識?」
朱芷珊連忙搖頭,「不……不用了,我怕看了眼楮會瞎掉。」老一輩的人都這麼說。
「瞎?不會瞎啦,我天天看也沒瞎啊!」她眨了眨水靈靈的明眸,好笑的看著朱芷珊。
「會瞎的,所以你最好別再看了,萬一瞎了可怎麼好?你還沒嫁人呢!」
「我怎能不看?憑想像的,我可做不出傳神的歡喜佛。」
「沈大爺太強人所難了,明明知道你還是個閨女,他不該讓你替他……」
葉緋兒打斷朱芷珊的話,「別提了,要不是替程親王做的小迷樓被偷了,我也不會陷自己于此等窘境。」
「會不會……這是個預謀?」
「預謀什麼?預謀我來沈園?」她早已想過,不過可能性不大。沈竟霆花了五百兩,什麼好處都沒得到……等一等,不是什麼好處都沒得到,一個吻,他吻了她!她怎麼忘了這件事?該死的沈竟霆吻了她!
「不然為何你的小迷樓一被偷,他就自動自發地要替你解圍?」朱芷珊機伶的道。
乍听之下真的很像有這麼回事,沈竟霆差人偷走小迷樓,程親王向她索討一百兩,他再出面說要為她償還程親王的訂金,交換條件是逼她搬進沈園。
但,他為何要這樣做?沒有動機啊,如果是她,會花五百兩請回米蟲吃閑飯、不事生產嗎?以她對自己的了解,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他圖她什麼?一尊歡喜佛?這理由似乎太牽強了,她技藝是好,可天下並非只有她有此技藝。
她實在不明白,想不通啊!
「你認為沈竟霆如此大費周章是為了什麼?好奇怪,他什麼都不缺啊!」
「也許他喜歡你呢!」朱芷珊理所當然的作假設。
她僵住,「喜歡我?」
「你嚇了一跳吧?」
「是……嚇了一跳,他有女人了呀!」
吳月娘是個醋壇子,不久前還為了她住進沈園的事大大的發了一頓脾氣,什麼難听的話都拿出來形容她,要不是她沉得住氣,拳頭早就送上去了呢!
「那又如何?你想想沈大爺為什麼遲遲不娶妻,若那個吳月娘很好,他怎會不娶她?」
她對愛情這回事並不了解,在她的心中,所有的事非黑即白,沒有模糊地帶,也不會玩弄人性,只有愛與不愛,像沈竟霆和吳月娘的情況,她是不苟同的。
「你太純情了好不好?」朱芷珊直截了當的說。
「純情不好嗎?」她反問。
「某些時候不一定是好的,就拿白可雲的事來說,現在想來白可雲也不是個簡單人物,是我們太相信人了,才會弄得一團亂。」
葉緋兒同意她的話,假如不是一意要為白可雲爭一口氣,或許今日的她和沈園、沈家人、沈竟霆不會有一絲一毫的干系,她還是原來那個薔薇小築最快樂的主人。
「白可雲把事情弄得這麼神秘,又消失得無影無蹤,連衙門的人都沒有半點消息,她真有這麼大的本事?我還真看不出來呢!」
朱芷珊暍了一口茶後說︰「我也看不出來啊,咦?這茶怎會有一種味道?」
「是醒酒茶。」
「你準備醒酒茶做什麼?誰要暍?」
「沈家威,他因情傷天天藉酒澆愁、自暴自棄,我看不過去,允許他來我這里暍醒酒茶,希望能幫助他戒酒。」
從那日發酒瘋之後,沈家威不再天天醉醺醺的,至少偶有清醒時,也許是她肯听他吐苦水,所以他常來香香居找她,日子久了,倒也不討厭他的出現。
不過,有一個人很不高興這種情況。
她到現在還是不明白她和沈家威做朋友哪里礙著沈竟霆了,她越想越火大,她幫沈家威戒酒是好意,干嘛還要看他的臉色?一張臉臭得像欠他幾百兩銀子似的。
沒錯,她是欠他幾百兩銀子,可她又不是不還,她也在努力償還啊,不然她就不必辛苦地雕這尊到不行的歡喜佛了,天理何在?
听張任說,沈竟霆到東北去了,一去大概要三個月左右,她幾乎可以用歡天喜地這四個字來形容她的快活心情。
自由羅!等他回來,歡喜佛肯定已經大功告成,她也搬回薔薇小築去了。
葉緋兒正在竊喜著,吳月娘走進香香居。
沈竟霆在沈園時,吳月娘不曾和她正面短距離接觸過,沈竟霆一走,她就來了,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她不知道吳月娘想玩什麼花樣。
首先,吳月娘朝她綻開一抹粲笑。
「要不要來點冰鎮蓮子茶?」她問。
「不用了,我不愛蓮子的味道。」這是真的。
「酸梅湯呢?很好暍的,你這麼辛苦,理應受到更好的招待。」吳月娘友善地道。
也許假作真時,假亦真。
葉緋兒埋首于工作,不想讓人打擾,「能不能讓我一個人?有人在一旁說話,我沒法子專心工作。」
「你不累嗎?要不要休息一下?」
吳月娘準備采納妹妹的話,與葉緋兒成為好友,產生友誼之後,情敵也會投鼠忌器吧!
「不累,我現在狀況很好,想多做一些。」
吳月娘定晴看著,「這……你……這好像是……歡喜佛。」她轉身看向牆上的畫。
「沒錯,沈大爺指定要將它制成實物。」
「竟霆並沒有很喜歡這幅歡喜佛的畫啊,他為什麼指定你將它制成實品?」
聞言,葉緋兒訝然抬首,「你說什麼?沈竟霆不喜歡這幅畫?」
「是啊!」吳月娘點點頭,「這是大喇嘛賒十石米後無力償債的抵押品,說好有錢之後會來贖回去的啊,竟霆明明沒有很重視這幅畫的。」
「秘戲圖呢?又是誰的抵押品?」
「什麼圖?」吳月娘一時沒听清楚。
「秘戲圖。」她轉身打開櫃子拿出秘戲圖軸。
吳月娘近身一看,微赧地道︰「這是程親王送的賀禮,竟霆年前生辰,程親王親自送來的。」
「他也不喜歡?」她幾乎可以確定答案了。
吳月娘頷首,「竟霆一度想一把火燒了它們,被我勸了下來,我說萬一程親王知道了,會惹是非的。」
沈競霆不喜歡秘戲圖,也不喜歡歡喜佛,那他教她將它們制成實物,又是為了哪樁無聊事?
她是不是被耍了?
不可能啊!報五百兩銀子要一個人,她有這個份量嗎?她該不該往自己臉上貼金呢?
「你的建議是,我可以不雕這尊歡喜佛羅?」
吳月娘忙不迭地搖手,「不是的,你還是照做吧!竟霆怎麼說你就怎麼做。」
「可是,他不喜歡啊,我不想做白工,沒人欣賞的東西做了也是白做。」
「會有人欣賞的,也許竟霆自己不喜歡要拿它來送人也不一定,你還是繼續做吧!」
吳月娘發現自己太多嘴了,萬一壞了竟霆的計畫,她會吃不完兜著走。
「送人?」她懷疑。
「達官貴人里頭可是有不少人喜歡這類東西的,竟霆想送人還怕沒地方送嗎?」
她自己也懷疑著竟霆教葉紼兒雕這尊歡喜佛要往誰家送?不過他一向不會告訴她太多心里的打算,猜來猜去也挺費神的。
「吳姑娘……吳小姐……我該如何稱呼你?」
葉緋兒放下手上的雕刀,預備洗耳恭听她來訪的目的。知道沈競霆並沒有很喜歡歡喜佛之後,她突然沒了埋頭苦雕的興致了。
要聊天擺龍門陣是嗎?她可以奉陪。
「隨你吧!竟霆要你怎麼稱呼我就怎麼稱呼我。」
「他沒說,不知道這麼直來直往的談話方式有沒有得罪你?」
吳月娘搖搖頭,「不會,我的個性也很直,竟霆就是喜歡直爽的性格才會看上我的。」
「是嗎?」很多事都像一團謎。
「你會住敗久嗎?」
「不會,住在這里不能騎驢,沈大爺又愛管來管去的,我不習慣。」
吳月娘明顯的松了一口氣,看來友情的力量似乎奏效了。
「不會啊,沈園里什麼都有,不愁吃、不愁穿,又有丫鬟、奴僕伺候著,我認為好過外頭的生活。」她說的是肺腑之言,還沒跟沈竟霆時,她覺得生活很苦澀,常常有一餐沒下一頓的,自己苦還不忍看家人一起苦。
「我倒是沒有這方面的煩惱,人一生能吃多少、穿多少?夠用就好。」
吳月娘沉吟半晌後道︰「你是不是在查白可雲的事?」
「你知道白可雲?」
她點點頭,「慈雲庵燒掉的前一天,我去那里吃齋菜,同桌的女眷里是有一個名叫白可雲的年輕女子。」
葉緋兒大叫一聲,「你真的在慈雲庵見到白可雲?太好了!我和芷珊一直不相信這是出于我們的幻覺,沒想到你也見過白可雲。」
「對不起!那日你和朱芷珊的談話,我不小心听到一、兩句,才知道你們在找白可雲的下落。」
「沒關系,你偷听我的談話也很正常啊,因為你在乎沈竟霆嘛,所以對我有敵意,其實你不需要這樣的,我沒有橫刀奪愛的意思。」
她說得大方得體,讓人听了安心又舒服,吳月娘自然是相信了。
葉緋兒現在並不知道自己未來的命運,所以說說大話也無妨。